關於汪亦適在朝鮮戰場上的報道,鄭霍山也看見了。鄭霍山現在仍然是三十裡鋪農場的一名勞教犯。
皖西城解放後,這伙計不是太服氣,經常鼓搗一些惡作劇,糊弄一下管教干部,或者捉弄一下可憐巴巴的樓炳光。這些惡作劇尚且無傷大雅,但是後來他因為伙食問題同管教干部吵了一架,性質就起了變化。管教干部說,沒有見過這麼難伺候的俘虜,要是在戰場上,老子一槍斃了你!鄭霍山火了說,你神氣什麼神氣?等蔣委員長打回來了,老子給你上老虎凳!就這一句話,惹出了天大的麻煩。司法機關的判決書是這樣寫的:鄭霍山作為前國民黨中尉軍醫,一貫敵視新生的人民政權,企圖恢復失去的天堂,被俘後拒不認真改造,叫囂,妄圖變天秋後算賬……鄭霍山已構成反革命言論罪,判處勞動教育三年。
鄭霍山百口莫辯,天天在嚴密的監視中苦度日月,生活標准一落千丈,體力勞動成倍增加。在這裡他再也不能對樓炳光指手畫腳了,再也不能在勞動中投機取巧了。分給他的那些棕麻,必須由他自己剝下來,自己用棒槌砸軟,自己搓成繩子。據說搓麻繩原本是為解放台灣捆綁後勤物資做准備的。這裡的管教干部可不像俘虜學習班的管教干部,這裡沒有那麼多客氣,動輒呵斥,錯了就罰,有時候一天要搓一百斤麻繩。而伙食,別說每個月二斤肉了,連麩皮雜糧都吃不飽。管教干部說,現在抗美援朝的同志都吃炒面,你們這些勞教犯還想吃香喝辣?做夢去吧!鄭霍山哪裡受得了這個!一個月下來,骨瘦如柴,形同活鬼。雙手到處都是血泡,眼角掛滿眼屎,慘不忍睹。
到了這個境界,鄭霍山才後悔莫及,罵自己渾蛋,敬酒不吃吃罰酒,天大的傻屄一個。他後來無數次向監獄裡的管教干部申辯,打架無好拳,吵架無好言。蔣介石又不是我的表叔二大爺,我為什麼希望他?我已經當了解放軍的俘虜,他就是成功了,也沒有我的好果子吃。管教干部說,那你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你是不是真的對解放軍用過老虎凳?鄭霍山冤枉得大叫,我嘴臭啊,我就是想刺激一下那個……那個同志,我們那時候是俘虜,是受優待的,政府每月給我們發二斤豬肉,可是我們連肉末都很少見,都被他獨吞了,樓炳光缺乏營養,都患了青光眼。我不是盼望蔣委……不,我不是盼望蔣介石,我就是想刺激那個同志啊!
管教干部說,就算你是講夢話,也是反動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種話別人怎麼說不出來?它代表了你的心聲。你的靈魂深處是反動的,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抵賴不掉的。鄭霍山沒話說了。他不得不承認,他在骨子眼裡確實是反動的,確實是抵制新政權的。
後來鄭霍山發現,搓麻繩固然是他力不從心的勞動,但還不是最折磨人的,因為搓麻繩還可以在院子裡活動,還能見到幾個像他一樣的勞教犯,雖然規定勞教犯之間不能說話,但是看看也是好的,好歹是活人啊,偶爾還可以擠眉弄眼。搓麻繩的任務完成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段時間沒有活了,聽說管教干部當中有不少人被抽調去搞抗美援朝物資保障了,管囚犯的人少了,活兒也少了。
有一個月的時間,鄭霍山除了外出干活,就是蹲在監捨裡,連個老鼠都見不到。實在憋得難受了,他就抓住鐵窗呼號,他要看報紙。管教干部在號子外面冷笑,你還看報紙?你是不是關心蔣介石###啊!告訴你,沒門!我們現在在進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志願軍已經打到漢城了,抗美援朝很快就結束了。我們騰出手來就要解放台灣,讓你的黃粱美夢見鬼去吧!
終於有一天下午,管教干部把勞教犯們集合起來,宣布了一項新的任務,給每人發了一本小冊子,是一本新編的中學課本,權且用來做勞教犯的教材。管教干部讓大家認真學習,並且要交流心得體會。課本裡面有古文,也有白話文,還有詩詞。鄭霍山對詩詞沒有興趣,幼年背誦唐詩三百首,?
那是隆冬的上午,陽光從鐵窗的縫隙裡照射進來,溫度一點兒也沒有增加。鄭霍山蹲在另外一個角落裡,又冷又餓又悶。他現在後悔極了,他想他確實是鬼迷心竅了,居然跟著那個無能的蔣委員長一條黑道走到底,別說加官晉爵光宗耀祖了,現在連飯都吃不飽。後來他突然想到了死,他問自己,難道你真的想死嗎?死而無憾?荒唐,憑什麼無憾?他的人生真是###毛炒韭菜,被他炒得一塌糊塗。再往後,他又想到了女人。公正地說,鄭霍山並不好色,過去他在江淮醫科學校裡,那麼多國軍女郎,有的還很摩登很時髦,他並沒有放在眼裡。那時候他只對舒雲舒動心,因為舒雲舒不僅漂亮,更有一種高貴的氣質。舒雲舒文靜矜持,但是不乏熱情,舒雲舒對人友善,即便對待像他這樣魯莽的追求者,舒雲舒也是笑臉相迎好言相慰。他曾經闖進女生區隊當著很多人的面,邀請舒雲舒在元宵節放假期間到戲園子去聽黃梅戲,並且說如果她不給面子,他就天天跟蹤她,只要發現她和誰約會,他就和那個人決斗。即便如此不講道理,舒雲舒也沒有惱怒,而是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元宵節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並且說感謝他的盛情。鄭霍山想到了舒雲舒,就想到了自己的命運。舒雲舒到朝鮮戰場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舒雲舒同肖卓然喜結良緣他也是知道的。他的心裡充滿了仇恨,也充滿了悲哀。他簡直絕望了,他覺得他就像一個在斗雞中被拔光了毛的公雞,現在是一無所有了。
鄭霍山認真地閱讀那個課本,是在課本下發的第二天,因為管教干部有交代,第三天就要勞教犯們交流心得體會。鄭霍山的課本,看了不到三分鍾,呼啦一下就扔了老遠。這時候他又想起了舒雲舒,不知道舒雲舒現在過得怎麼樣,在戰場上,她那嬌小玲瓏的身軀是否受得了,肖卓然這個偽君子、騙子,對舒雲舒到底是真心相愛還是玩弄?後來他就想明白了,無論肖卓然對舒雲舒好還是不好,都是跟他沒有關系的事情。肖卓然要是對舒雲舒好,他心裡酸;肖卓然要是對舒雲舒不好,他心裡疼。反正都不是好事。
又過了幾分鍾,他再次撿起課本硬著頭皮往下看,一頁一頁地胡亂翻著,看不出個名堂。後來下雪了,從號子的鐵窗縫隙裡面飄進來大團大團的雪花。鄭霍山的心裡突然有了沖動,有了激情,撲到窗前,看那外面洋洋灑灑的雪花。這時候他的心裡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有一種沖破樊籬的強烈的願望。他突然想,他似乎應該好好地活著,體面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而不是像這樣豬狗不如地當勞教犯。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他看到雪花了,看到了蒼茫茫一片潔白的天地,他的心靈在這飛舞的雪的海洋裡得到了淨化?再坐下來,再翻開課本,再硬著頭皮往下看。
就在這個時候,奇跡發生了。他看到了另一場雪——“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頓失滔滔……”那個“雪”字把他的眼睛刺疼了。他不太懂得詩句的含義,但是他感受到了字裡行間的一股奇異的力量正在猛烈地沖擊著他、震撼著他。他沒有對照注釋去研究詩句的含義,他就是那麼喃喃自語地吟誦——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太神奇了,太神秘了!似乎有一道奇異的光芒,從亂紛紛漫天飛舞的雪花、從密不透風的思想的高牆外面,照射過來,開啟了他笨重的心靈之門,五彩繽紛。他愛上了那個叫“雪”的字眼,他愛上了圍繞那個叫“雪”的字眼生發的那些句子。他不明白它們,但是它們喚醒了他。
那個落雪無聲的上午,鄭霍山只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吟誦那首詩。到了後來,他終於不滿足於欣賞那首詩的文字和韻律,也不局限於體會那首詩的磅礡氣勢和鏗鏘有力的節奏,他渴望更深入地進入那首詩的境界,於是他開始研究注釋。鄭霍山把那首詩詞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包括標點符號。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尋找詩歌的作者,他打開課本,先是把目光落在標題上,再然後,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出現了,鄭霍山被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牢牢地釘在號子的磚地上,面如死灰。
鄭霍山沒有想到,在他坐牢之後,還有那麼多人關注他,這裡面不僅有汪亦適和肖卓然,還有舒南城和汪尹更,而且這兩個老先生對他的關注,跟他的恩師、那個生死不明的宋雨曾有關。舒南城、汪尹更和宋雨曾的交往,已經是歷史了,就像“四條螞蚱”一樣,退回二十年,舒、汪、宋也是同學。
皖西城解放後,宋雨曾有很長時間生死不明。在舒雲舒和肖卓然舉辦婚禮的那兩天,舒南城同汪尹更曾經有過一次密談。舒南城分析認為,宋雨曾很有可能沒有跟隨國民黨軍撤退,而是選擇權宜之計退到了江南,但是在解放軍打過長江,國軍敗退台灣的時候,宋雨曾一定會回到皖西城。當時汪尹更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憂心忡忡地問舒南城,共產黨得了天下,會不會殺富濟貧?如果殺富濟貧,我們這些人將會受到何等待遇?舒南城信誓旦旦地回答,陳專員說,毛澤東主席有言在先,共產黨不是李自成。縮小貧富差別或許會的,但是不會亂搞共產。我們已經成了新政權的依靠力量。汪尹更說,那是眼前,共產黨剛剛得到天下,需要收服民心,恢復生產。一旦江山坐穩,會不會翻臉不認人?舒南城說,共產黨也是人,像陳專員、黃書記這樣的人,正人君子,怎麼會有翻臉不認人之說呢?
汪尹更說,從個人角度講,我接觸到的共產黨的官員文質彬彬,有儒雅風度,但是他們的政策會不會變化?我們怕的不是人,而是制度。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就怕時局變化,你我難以預料。
舒南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說,福鼎兄,你又沒有做過對不起共產黨的事情,你怕什麼?不要杞人憂天哦!汪尹更看著舒南城,嘴巴動了動,沒有說話。
舒南城說,我們雖然有些資產,但是按照共產黨的說法,也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們沒有搞剝削壓搾,國民黨統治的時候沒有為虎作倀,抗戰時期,我們傾其所有支持抗戰,皖西解放,我們積極配合解放軍。土地改革,減租減息,也都盡其所能地支持。抗美援朝,我們捐款捐物,還送子女為國報效。像這樣的家庭,共產黨為什麼要革我們的命呢?你不要庸人自擾。汪尹更說,我跟你的情況還不太一樣。土地改革,我們汪家世代積攢下來的六十畝地,只讓留二十畝,家父不能接受,一病不起。聽說接下來還要搞財產登記,房屋、牲口、藥店都要充公重新分配。舒南城說,這我也聽說了。新政權嘛,個人的利益可能會受到一些損失。你我都是明白人。既然要搞社會主義,要建設新中國,要保證大家都過上幸福生活,那你個人要那麼多財產干什麼?讓土匪惦記你?所以我的看法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身外之物,拱手出讓也罷。
汪尹更吃驚地看著舒南城,好半天才說,鴻儒兄,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共產黨?舒南城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福鼎兄,你開什麼玩笑?你看我像共產黨嗎?天下者共產黨的天下,政權者共產黨的政權,朗朗乾坤,一片紅色,我要是共產黨,我干嗎要掖著藏著?那我早就告訴你了。不過,我們的孩子倒是有可能成為共產黨。汪尹更說,那依你看,亦適能夠成為共產黨嗎?舒南城說,當然可能。亦適這孩子,聰穎內秀,做事沉穩,在解放軍的醫院裡當醫生,勤勤懇懇,業務精湛,頗受好評。他是一個能夠跟上時代的進步的青年,這一點我不會看錯。你是不是希望有個參加共產黨的兒子,給家門當一尊保護神啊?汪尹更老老實實地說,我倒是真有這個想法,不然我也不會同意他到朝鮮打仗。這件事情,一直瞞著他爺爺,我們對他老人家只說亦適到上海求學去了。再有,亦適有這麼個家庭背景,如果他被共產黨接受,那也說明我們這樣的家庭被共產黨接受。這樣,我們也安心一些。只是可憐了孩子,他性格內向,雖然早就獨自求學在外,終歸沒有吃太多的苦。這一去,兵荒馬亂槍林彈雨,真不知是個什麼光景?每每想起,心亂如麻。可是我又不能擋住他的路,也許我一擋,就把他的前程毀了。
舒南城抽著煙斗說,福鼎,你想得太多了。不過,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每當想起老大老三將要去朝鮮戰場,異國他鄉,冰天雪地,槍林彈雨,我這心裡也不是滋味。但是怎麼辦呢?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難道讓美國人打到中國來?我們還是要識大體顧大局,打落門牙吞到肚子裡。出征在即,我們做長輩的,在他們面前可不能把臉拉下來,不能讓他們帶著心事出征。汪尹更說,這個我自然明白。舒南城問,你知道不知道雨曾的下落?汪尹更反問,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舒南城說,一年多杳無音信,但是我總覺得他沒有離開皖西。汪尹更說,你這樣想,是不是有什麼跡象?舒南城說,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他來找我,留下一個皮箱。當時我問他是撤還是留,我分明聽他說,我當然不會到江南去,但是我也不能給解放軍當俘虜。那時候我就知道師范學校的校長黃巖是共產黨的地下負責人,因為黃曾經暗示我們工商界要開展護城運動,防止國民黨狗急跳牆搞破壞。我勸雨曾歸順解放軍,我可以替他穿針引線。他當時很惆悵,說了句,我不走,但是也不能留。這話很費思量啊!不走,不留,那他到哪裡去,難道飛天遁土不成?
汪尹更沒說話,撩起長袍,摸出一個皺皺的信札,遞給舒南城。舒南城疑疑惑惑地接過去一看,臉色大變,逼視汪尹更說,這麼說他真的沒走?汪尹更說,我也不好說。這封信是亦適他娘從院子裡撿到的。你看落款時間,已經有一個月了。舒南城看著信說,他說江淮醫科學校“四條螞蚱”,三個已經棄暗投明,這說明他知道亦適他們的情況。剩下一個鄭霍山,在醫學方面有很高的天賦,學術俊才,如今身陷囹圄,殊為可惜,拜托我們利用社會地位和同共產黨官員的關系,關照鄭霍山。這又說明他了解近期情況。看來他真的沒走。汪尹更說,我也這麼想。他說鄭霍山並非政治中人,希望我們能夠勸慰其認清形勢,歸順新政權,做一個造福百姓的醫生。我估計,這件事情只有你能出面。舒南城沉吟道,為人師表,雨曾堪稱楷模。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他還惦記著學生,難得,難得啊!不過這件事情做起來還是有難度的,我們見機行事吧。
機會是舒家幼女舒曉霽創造的。舒曉霽這段日子忙得不亦樂乎。這個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自幼備受寵愛,但是卻沒有養成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毛病,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在性格上也頗為潑辣。舒家四姐妹,老二舒雲展和老三舒雲舒是雙胞胎,性格也有點相近,舒雲展似乎更內向一些,相對於舒雲舒的工作姿態,她顯得有些超脫,不太參加社會活動。老大舒雨霏和老四舒曉霽性格有點相近,都屬於熱情型的,不過老大的熱情主要是體現在生活中,而老四的熱情則主要體現在社會活動中。
從朝鮮戰場回來之後,這個風華正茂的小姑娘感覺靈魂受到了一次洗禮,廢寢忘食地投入到支前工作當中——參加各種募捐活動,到後方醫院采訪英雄,組織文藝節目,朗誦《誰是最可愛的人》和《三千裡江山》,忙得不亦樂乎。她不僅是《皖西新生報》的記者,也是皖西抗美援朝募捐協會的理事。父親舒南城很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募捐活動多數都是從自己的家裡開始的。直到有一天,父親鄭重其事地交給她一項任務,她才同父親反目。父親要她利用記者的身份,采訪正在坐牢的鄭霍山,並且借機給鄭霍山捎點東西。小女兒說,呵,那個反動派,還有不少人關心他呢。我在朝鮮,汪亦適也托我關照他。我才不做那種親痛仇快的事情呢。
舒南城說,那個人是個讀書人,不是反動派。舒曉霽說,不是反動派他為什麼不好好改造?不是反動派為什麼把他關在牢裡?我們舒家是紅色資本家,我是共青團員,恥於同罪犯打交道。舒南城說,你是共青團員,我還是共產黨員呢。幫助改造可以團結可以為人民服務的人,是我們共產黨人的職責。舒曉霽歪著腦袋看父親,怪笑著問,爸爸,你騙人吧,你什麼時候成了共產黨員啦?舒南城狡黠地笑笑說,我是地下共產黨員啊。舒曉霽說,不信。地下共產黨員在解放後都轉到地上了,我怎麼從來沒有看見你參加黨的活動?舒南城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是共產黨的外圍黨員,為了方便在工商界開展工作,黃巖書記和陳向真專員指示我暫時不暴露共產黨員的身份。舒曉霽驚喜地說,真的啊,那爸爸我們是同志了。我以後喊你舒南城同志。舒南城呵呵笑說,那不行,我的身份還沒有暴露啊。我且問你,共青團員接受共產黨員領導,這是事實吧?舒曉霽說,是事實,可我怎麼證明你是真共產黨員呢?舒南城說,你可以去問陳專員啊,他一定會告訴你真相的。舒曉霽說,那不行,組織上指示你不暴露身份,我要是去問陳專員,那不是破壞組織規矩嗎?舒南城說,看來你還是很懂我們共產黨規矩的。那麼,接受我的領導也是規矩。你按我說的做,去采訪一下鄭霍山,向他宣講黨的有關政策,介紹你在朝鮮戰場上的見聞,勸他迷途知返,好好改造,爭取寬大處理,這不是對黨有益的工作嗎?
舒曉霽說,爸爸,你為什麼對那個臭狗屎那麼上心?舒南城說,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啊,我不想看到他們分道揚鑣。舒曉霽雖然不是很情願,但最後還是答應了去采訪鄭霍山。跟舒曉霽一起到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是二姐舒雲展。勞教犯鄭霍山的狀況很差,蓬頭垢面,表情很奇怪。從監捨裡往探視室走來的時候,好像還有點瘸,表情也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直到後來見到舒氏姐妹,兩眼才突然放光,而且那眼光就像狼,凶狠發綠。舒曉霽說,喂,伙計,看什麼呢,坐下談。鄭霍山並沒有坐下,而是閃動著狼眼往這邊看。舒曉霽後來搞清楚了,鄭霍山並不是看她,而是直愣愣地、肆無忌憚地看二姐舒雲展。舒曉霽說,伙計,狗改不了吃屎啊!坐下來,我們要辦公事了。
鄭霍山斜了她一眼說,誰讓你們來的?舒曉霽說,組織。你知道嗎,組織。你可以自絕於組織,但組織還是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要挽救你這個失足青年。鄭霍山說,我不是失足青年,不需要你挽救,你滾蛋吧。舒曉霽說,要不是看在舒南城同志的面子上,我才不理你這個臭狗屎呢。鄭霍山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不吭氣了。舒雲展說,老四,你別這麼刻薄,你要理解人家的處境。鄭霍山咧嘴笑了,看著舒雲展說,好女人!舒曉霽瞪著鄭霍山問,你說什麼?鄭霍山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她。你不夠格。舒曉霽差點兒又發作起來,被舒雲展制止了。舒雲展說,他都被關了快一年了,與世隔絕,他想說什麼就讓他說吧。
鄭霍山這回沒說話,向舒雲展伸出了大拇指。
見鄭霍山安靜了,舒曉霽才清清嗓子,開始了教育工作。舒曉霽先是向鄭霍山描述了朝鮮戰場的形勢,尤其是渲染了肖卓然、汪亦適等人的傑出表現,還將那張報紙展示給鄭霍山看。鄭霍山根本不聽她的,說,你們舒家,只有兩個好人,除了世叔,還有舒雲展。舒曉霽說,你臭狗屎,我們舒家都是好人。鄭霍山說,至少你不是。舒曉霽抖抖手裡的報紙說,鄭霍山,你看清楚了吧,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樣的國軍醫生、一樣的學生,但是截然不同的表現。我們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選擇了認真改造服務人民的道路,就是康莊大道,前途無限,大有作為。選擇了對抗破壞,就是死路一條。鄭霍山說,我沒有對抗破壞,是別人對我對抗破壞。我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舒曉霽吃了一驚,呼啦一下站了起來,看著鄭霍山,就像在看一個活鬼,問道,你說什麼,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鄭霍山說,我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
舒曉霽一屁股坐了下去,扭頭看著舒雲展說,二姐,這個人是不是瘋了,有病啊,你摸摸他腦袋是不是發燒?舒雲展說,耐心點,聽他把話說完。鄭霍山,你說吧,你是怎麼想的?鄭霍山說,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就是要加入共產黨。舒曉霽說,癡人說夢,異想天開。你現在是共產黨的罪犯,你連起碼的人身自由都沒有,沒有公民權,你還想入黨?我才是共青團員!鄭霍山說,我跟你不一樣。我可以為人民服務,你不行。舒雲展說,鄭霍山,你想入黨,那好,我問你,你擁護新政權嗎?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嗎?鄭霍山沒有馬上回答,把腦袋仰起來,運了一口氣才說,我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是一個真正適合中國人口中最大多數的要求的國家制度,因為:第一,它取得了和可能取得數百萬產業工人、數千萬手工業工人和雇傭農民的同意;其次,也取得了和可能取得占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即在四億五千萬人口中占了三億六千萬的農民階級的同意;又其次,也取得了和可能取得廣大的城市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開明士紳及其他愛國分子的同意……
舒曉霽目瞪口呆,和舒雲展面面相覷。舒曉霽說,二姐,我們這是在哪裡?
舒雲展說,我們是在三十裡鋪勞教農場。舒曉霽說,我們這是在做夢吧?舒雲展說,我也糊塗了,真的像做夢。舒曉霽說,我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鄭霍山搶上回答說,熱愛新政權、熱愛共產黨的鄭霍山。鄭霍山同志正在學習毛主席的《論聯合政府》。舒曉霽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鄭霍山說,立即下令全軍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軍可以保證你們高級將領和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這樣,才是你們的唯一生路。你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好,就這樣辦。如果你們還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終歸你們是要被解決的。舒曉霽說,二姐,我看咱們還是離開的好,這個人神經有問題了,不可救藥了。舒雲展目不轉睛地看著鄭霍山說,讓他說。
鄭霍山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中國過去一切革命斗爭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舒雲展說,等一下,鄭霍山,你剛才這些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鄭霍山說,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的。舒雲展更加詫異了,又問,你在號子裡還能讀毛主席的書?鄭霍山說,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舒雲展說,鄭霍山,你告訴我,你沒有神經錯亂。
鄭霍山說,我當然沒有神經錯亂。我是醫生,我比你更清楚。舒雲展說,那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鄭霍山說,我可以跟你說,但是我不想跟她說,你讓她滾蛋,我就跟你好好說。舒雲展生氣了,板下臉說,鄭霍山,我們好心好意來看望你,你為什麼要戲弄我們?你讓一個姑娘家滾蛋,你太沒有教養了,太沒有禮貌了。鄭霍山說,她不是來看望我的,她是來訓斥我的。我不是罪犯。舒曉霽說,臭狗屎,我發誓,我要是再見到你,我就上吊自殺!說完,她當真收拾起辦公桌上的筆和紙張,氣喘吁吁,摔門而去。舒雲展跟在後面喊,舒曉霽頭也不回地說,那個臭狗屎愛上你了,把你當成舒雲舒了,你去吧,單獨聽他胡扯,看看這個臭狗屎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舒雲展又往前追了兩步,舒曉霽說,我在窯崗嘴等你。舒雲展原地轉了幾圈,看看手裡還有捎給鄭霍山的東西,只好單獨返回探視室。
鄭霍山現在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自從那次管教干部發給大家一個課本,他從裡面讀到了毛澤東的那首《沁園春·雪》之後,他感覺到好像大夢一場。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誠地發自肺腑地佩服一個人。就那麼幾個漢字,經由那個被稱為偉大領袖的毛澤東先生之手,就組合得那樣富有動感、富有韻律、富有激情、富有力量。在一遍一遍地朗誦當中,他感覺自己好像吃了激素,通體舒泰。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產生了靈感,一首好詩,不僅有韻律美、形象美、建築美,甚至還有醫學美,甚至可以治病。
鄭霍山在“文革”前也有個發明,利用好的文學作品治病。他在三十裡鋪“五七干校”當赤腳醫生,除了“一根銀針一把草”以外,他的醫藥箱子裡,還裝有《毛主席語錄》、《毛澤東著作選讀》甲種本和乙種本。在望聞問切和開處方拿藥之後,只要條件允許,他往往還會給病人朗誦一首毛主席的詩詞,或者是某一篇他認為對病人心情有利的毛主席的文章。鄭霍山這樣做同後來的跳忠字舞、山呼萬歲以及敲鑼打鼓迎接“最新指示”的非理性的一窩蜂的行為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對於毛主席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是不受任何功利左右的,是從藝術審美和哲學啟蒙的大門走進這個領域的。直到後來全國人民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崇拜毛澤東的活動,他的獨創被淹沒了,他才開始懷疑自己確實走火入魔了,他並且因為糾正走火入魔差點兒再次被關進監獄——這是後話了。
冬天裡,在他第一次讀到毛澤東的詩詞之後,他又三番五次地向管教干部申請借閱毛澤東的書。管教干部很奇怪,甚至擔心他對偉大領袖的著作惡毒褻瀆。後來他們發現,凡是借給鄭霍山的學習材料,不僅沒有絲毫損壞,而且保存得比別人的要好得多。以後在六七十年代有個流行的說法,“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著作”,這話用在別人身上多數是誇張,但是用它來形容鄭霍山在五六十年代的學習精神,再恰當不過。無論條件多麼艱苦,關押鄭霍山的號子裡都會有一盆干干淨淨的清水,每天勞動歸來,鄭霍山總是要先洗手,然後恭恭敬敬地攤開毛澤東的著作,或詩詞,或選集,或語錄,一字一句,一絲不苟,猶如雨露春風,點點滴滴,絲絲縷縷,進入心田。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裡干淨極了,一塵不染,超凡脫俗,像是誦讀《聖經》。
他覺得這個人太偉大了,這個人把人世間的什麼事情都看明白了,國計民生,打仗寫詩,工業農業,衣食住行,全都高屋建瓴,糞土當年萬戶侯,偉哉壯哉!就是從毛澤東先生的身上,他開始了解了共產黨,共產黨有這樣的人當領袖,那還有搞不好的嗎?也就是從這個人的身上,他開始對新政權、新中國刮目相看了。他相信這位偉人的話:“中國人民將會看見,中國的命運一經操在人民自己的手裡,中國就將如太陽升起在東方那樣,以自己的輝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蕩滌反動政府留下來的污泥濁水,治好戰爭的創傷,建設起一個嶄新的強盛的名副其實的人民共和國。”從《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一文中,他搞清楚自己是誰了,自己本來是小資產階級的一員,小商業家庭出身,但是後來又參加了國軍,就成了反動派了。認識到這一點,他就開始改造,他甚至學習過《關於糾正黨內錯誤思想》。
在鄭霍山研讀的毛澤東的著作中,最讓他五體投地的還是《矛盾論》和《實踐論》。毛澤東的關於兩種宇宙觀、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論述,尤其是關於辯證法的學說,關於一分為二的學說,關於內因可以轉化為外因、外因也可以轉化為內因,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的論述,讓鄭霍山感到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夜深人靜回憶這一年多來的經歷的時候,他對辯證法的理解就更加透徹了。想當初他對汪亦適動員他起義持曖昧態度,最終導致他被俘,繼而又導致他以歷史和現行雙料反革命的身份身陷囹圄,這從表面上看是壞事。可是,如果沒有這個經歷,他怎麼會有自我反省的機會,怎麼會有讀到毛主席著作的機會,即便有這個機會,又怎麼會有如此刻骨銘心的感受和融會貫通的體會?
心中有了追求,鄭霍山的日子就不那麼難受了。他現在再也不會因為監獄裡的茅房骯髒不堪難以下腳而同管教干部大吵大鬧了。茅房骯髒不要緊,他可以克服,還可以親自動手打掃。他利用勞動間隙時間,主動打掃廁所。他再也不會因為伙食油水太少而在伙房大發牢騷了。伙食太差,是因為物資短缺,他主動向管教干部提出,應該增加飼養豬羊,一部分用來改善監獄的生活,一部分提供給皖西黨政機關。後來朝鮮戰場傳來消息,志願軍吃不飽,鄭霍山又干脆提議,在監獄裡開辦食品廠、罐頭廠,把勞教犯的勞動成果做成成品,運往朝鮮。鄭霍山不光是積極地提建議,更是不辭辛苦地承攬了很多義務勞動。
鄭霍山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樣會改變他的命運,因此他的勞動就是死心塌地的,不是瞻前顧後的。
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管教干部和領導驚異於鄭霍山的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般的來歷不明的變化,缺乏思想准備。後來經過調查,發現這伙計居然寫了幾本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字字句句,實實在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對自己一點都不留情,剖析了自己家庭的剝削本質,個人的人上人的腐朽觀念,解放初對新政權和共產黨的糊塗認識,破壞新政權發牢騷散布謠言的犯罪事實,無不清清楚楚記錄在案。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領導被感動了。說實話,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勞教犯的革命的徹底性,襟懷坦白義無反顧的精神,刨根問底解剖靈魂深處陰暗動機的勇氣,是他們中很多人都不具備的。真正的革命者是無所畏懼的。這話是誰說的?不知道。然而在50年代初,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的領導就是這麼評價79號勞教犯鄭霍山的。
自從舒氏二姐妹來探視之後,鄭霍山除了學習毛主席著作之外,手裡又多了一本讀物,是舒雲展暗中交給他的一本《經絡探微》。鄭霍山對中醫本來是排斥的,他曾一度認為中醫是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但因為這本書是從舒雲展的手裡轉來的,感覺就不一樣。他不在乎書的內容,他在乎的是舒雲展留在書裡的氣息。他太渴望女人了,即便是關在牢裡,也擋不住他思春,那種欲望甚至更加強烈。他不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過去他愛上舒雲舒,絲毫不掩飾他對那具漂亮身體的感官需求,在他的心目中,那是一連串的人體器官的組合,嬌嫩的嘴唇、堅挺的乳房、鮮艷的乳頭、平滑的腹部、修長勻稱的雙腿……
惜乎哉名花有主。他蔑視肖卓然,但並不嫉妒。他終於見到了舒雲舒的替身。她的那個雙胞胎姐姐,比舒雲舒一點兒也不差,甚至更文靜、更矜持,好像還更像美女。他想象著出獄之後同舒雲展約會,他再也不能那樣無理取鬧了,他要果斷地采取行動,他要從根本上占有她。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他的生活變得勞累而又充實。他又有了自己想念的女人。他像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的著作那樣如饑似渴地幻想著他和舒雲展之間的種種事情,這種幻想讓他激情倍增,也讓他憑空多了出獄的迫切願望。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窗外的楊樹嘩嘩地落葉。藍天上,偶爾能看見南飛的雁群。他期盼著舒雲展再來探視,然而三個多月過去了,舒雲展還是沒有來。這時候,他的心裡充滿了惆悵。突然有一天,他擔心起來,他擔心在他坐牢的這段時間,舒雲展找了婆家,就像舒雲舒那樣,愚蠢地把自己嫁出去,嫁給一個像肖卓然那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白面書生,那他就徹底一無所有了。舒雲展帶來的那本《經絡探微》,鄭霍山是幾天以後才認真翻閱的。他不相信所謂人的身體就是宇宙的說法,更不相信天地人一脈相承的說法。但是他在翻閱那本醫書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他熟悉的筆跡。那個筆跡讓他震驚、讓他惶惑。那是他崇敬的恩師宋雨曾的手跡。顯然,這本《經絡探微》已經被宋雨曾翻閱了數遍,書的四角已經起了卷毛。那些筆跡都是宋雨曾加上的注解和心得。這使他的感覺很矛盾。
某一天,鄭霍山在百無聊賴中想到了辯證法,想到了《矛盾論》,想到了一分為二的辯證唯物主義原理。他產生了靈感,既然他不相信中醫,那麼他就可以把中醫作為反面教材,凡是中醫教程裡他認為不科學的,他就可以沿著相反的方向找到科學的依據。鄭霍山就是這樣開始了攻讀《經絡探微》,而且是同《矛盾論》和《實踐論》交叉攻讀的。幾個回合下來,他就被書中出神入化的理論吸引了。漸漸地他開始改變看法,他可以懷疑中醫,但是他不能懷疑宋雨曾。因為宋雨曾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是受過西方科學教育的,是解剖專家,對於人體構造和生命組成比他要明白得多。這本《經絡探微》不僅運用了中醫原理,同時有西醫論證。《矛盾論》和《實踐論》照亮了《經絡探微》,《經絡探微》又印證了《矛盾論》和《實踐論》。遠方的戰爭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鄭霍山的命運。當前方的抗美援朝戰爭進入到如火如荼的高潮之後,後方的皖西三十裡鋪也能嗅到那種艱苦卓絕的戰爭氣息了。勞教農場原先有個醫療所,漸漸地藥品匱乏,因為前線需要量巨大,後方的醫療機構用藥遭到大量減縮。勞教農場的干部看病拿藥已經捉襟見肘了,在押的犯人生病自然就要靠自己堅持了。
這年的中秋節,勞教農場的王副場長召集勞教犯中的原醫藥人員開會,布置了一項新的勞教任務,從明天起,到大別山采藥,研制成藥,支援抗美援朝戰場。鄭霍山聽到這個任務,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雖然他剛剛接觸《經絡探微》,對於中草藥的知識還處於初級階段,但他仍然蠢蠢欲動。後來王副場長宣布了行動計劃和行動紀律,王副場長說,這是黨和政府給你們悔過自新的機會,如果你們對祖國建設和抗美援朝作出貢獻,那就給減刑創造了條件。但是——王副場長說到這裡停住了,威嚴的目光從勞教犯的臉上一一掃視,直到所有的勞教犯都把眼皮耷拉下去之後,王副場長才接著說下去,這次采集中草藥行動,二十個小組分散在方圓一百多公裡的山區,裡面也許有土匪,還可能有國民黨的殘渣余孽。你們當中如果有人趁機逃跑,那就是自尋死路。王副場長說到這裡,還拍了拍腰間的手槍。
鄭霍山被分配在第九小組,共有七個人,其中三個人是公安部隊的戰士。這個小組的負責人是勞教農場的干部張泗安,也就是兩年前負責投誠學習班的那個張管教,過去因為汪亦適的問題,曾經同鄭霍山打過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張管教對鄭霍山還算客氣,出發前小組開會的時候,張管教鄭重其事地跟鄭霍山說,小鄭啊,你學習毛主席著作比別人用心,這一回,要用毛主席的光輝思想照亮我們采集中草藥的道路,立下大功,爭取減刑。鄭霍山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我一定認真尋找。然後采藥大軍就出發了,乘坐幾輛卡車向南進發。中午在進山必經之路燕子河吃過飯,張泗安領來了幾個人,竟然有他的恩人舒南城。
兩年後出現在鄭霍山面前的舒南城,穿著中山裝,拄著文明棍,背上背著采藥的背簍。鄭霍山見舒南城笑吟吟地向他走來,不知所措,拿不准該怎麼稱呼。張管教說,小鄭你過來,舒會長說他認識你,讓我們這個小組跟他走。鄭霍山遲疑了一下說,世叔,舒……舒先生好!舒南城說,霍山啊,怎麼生分起來了,還是喊世叔吧。鄭霍山支支吾吾地說,可是,我是戴罪之身……張管教在一邊說,小鄭,這段時間,你們是自由的。舒會長聽說我們三十裡鋪勞教農場組織大家采藥,主動組織了醫藥協會的專家參加,還找了十幾個藥農給我們帶路。這一路上,你們老熟人可以切磋切磋。舒會長年紀大了,你要照顧好。鄭霍山說,我會的。舒南城說,到前面竹林裡,你們每個人砍一根樹枝,進山就是打蛇棍。遇到蛇,盡量不要打死,蛇膽蛇眼都可以入藥,越是毒蛇,藥性越強。鄭霍山說,知道了。
路上,瞅前後拉開了距離,鄭霍山說,世叔,謝謝你派舒雲展和舒曉霽來看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舒南城停住步子,扭頭看著鄭霍山說,那本《經絡探微》讀了嗎?鄭霍山說,讀了。一知半解。世叔,我想問宋校長……舒南城在前面,頭也不回向後擺擺手說,這個問題不要問。走了幾步,舒南城說,霍山,過去我聽說你醫學天分高,可是有些執迷不悟,在農場裡待了兩年,可惜了。讓我看看你的手。舒南城轉過身來,鄭霍山把他的雙手攤在舒南城的面前。舒南城看著鄭霍山的手說,是雙當外科醫生的好手。不過這兩年勞動改造,骨節大了,老趼厚了。你的勞動教育期限還有兩年,之後能不能到醫院當一個外科醫生,也是很難講的。依老夫淺見,這兩年你不妨先研習一下中醫,農場這個條件還是有的。只要你聽話,我跟他們說說,以後讓你在醫療所裡幫忙,給犯人看看病,就是給周圍的群眾看病,應該也是可以的,你願意嗎?鄭霍山說,我願意,為人民服務。
舒南城似乎有些意外,再次停下步子,看著鄭霍山。關於鄭霍山的故事,舒南城過去聽說過不少,正面的主要來自宋雨曾,在宋雨曾的心目中,這是個醫學天才。負面的主要來自舒曉霽。舒曉霽自從跟鄭霍山深談過一次之後,就一口咬定這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不可救藥的臭狗屎。舒南城沒想到能從鄭霍山的嘴裡說出這麼高境界的話來。舒南城說,你有為人民服務的思想,這很好,誠心實意,堅持下去,必有好處。鄭霍山說,我記住了。世叔,舒雲舒他們有消息嗎?舒南城說,前一陣子來信還算正常,近幾個月沒有消息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啊!鄭霍山說,我後悔我沒有及時棄暗投明。如果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也和他們一樣在保衛我們的國家呢。舒南城說,你有這個想法很好,說明勞動改造確實起了作用,很大的作用。不過,你現在能認識到這一點非常了不起,知恥後勇,亡羊補牢猶為未晚。你在家鄉勞動改造,創造財富,也就是對他們的極大支援。鄭霍山說,我只能這樣了。
說話間,已進入大別山脈胡家河,前面傳來發現藥材的咋呼。舒南城側身指著一棵茄秧樣的野草問鄭霍山,知道這是什麼嗎?鄭霍山老老實實地回答,不認識。舒南城說,摘片葉子放到嘴裡嚼嚼。鄭霍山摘下一片葉子,放到嘴裡,品嘗了一會兒說,有點麻。舒南城說,這是曼陀羅,在我們這裡也叫北洋金花,世界上最早的外科麻醉藥其實是我們中國的華佗發現的,關公刮骨療毒,實際上就用了這種藥草。《植物名實圖考》說,廣西曼陀羅遍生原野,盜賊采干而末之,以置入飲食,使之醉悶,則挈篋而趨,蒙汗藥當即此類植物制成。據說《水滸傳》裡梁山好漢智取青面獸楊志,就是在酒裡摻的這種藥。此藥同烏頭等炮制麻沸散,可作外科手術麻醉。鄭霍山說,沒想到中草藥還有這麼多典故。舒南城說,那是啊,每一味中藥都是有來歷的。你再來看看這個,看看這棵松樹,也許會發現什麼。
鄭霍山圍著老松樹,轉了兩圈,不得要領,茫然地看著舒南城。舒南城笑笑說,千年之松,上有菟絲,下有茯苓。唐代大詩人李商隱詩雲,草堂歸來背煙蘿,黃綬垂腰可奈何。因汝華陽求藥物,碧松之下茯苓多。鄭霍山說,我明白了,這裡有茯苓,但不知哪一塊是。舒南城說,古人曾說,茯苓千年以上者,變化為兔,或化為鳥,服之輕身,成就仙道。還有一種說法,松脂化茯苓,千年為琥珀。你看,這就是茯苓。說著,順手一指,鄭霍山果然看見了一塊奇形怪狀的附著物。鄭霍山說,成就仙道是什麼意思?難道吃了這東西真的能長生不老?舒南城哈哈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這不過是誇張茯苓的功效而已。不過,茯苓這東西,確為歷代醫家和養生學家所重視,早在兩千多年前《神農本草經》即有記載,久服安魂養神。尤其是魏晉和唐宋時期,已把茯苓作為延年益壽的珍品,蘇東坡就是制作茯苓餅的高手,他在所著《服茯苓賦》記錄了方法:“以九蒸胡麻,用去皮茯苓少入白蜜為餅食之,日久氣力不衰,百病自去,此乃長生要訣。”東坡先生到了六十多歲還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和強健的身體,或許與常食茯苓餅有很大關系。鄭霍山說,慚愧慚愧,晚輩淺薄,過去對中醫知之甚少,多有不敬。聽世叔一席話,茅塞頓開。中醫藥知識真是博大精深,而且文化蘊涵深厚。舒南城說,其實西醫也好,中醫也罷,個中還是有很多原理相通的。倘若能夠貫通中西,取長補短,中醫的發展也就更加科學、更加高明了。鄭霍山說,晚輩也有這個想法。盼只盼早點出獄,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