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栗營突圍第四天,肖卓然率領705醫療隊同主力部隊會合了,這時候才知道,就在那次戰略轉移中,由於情況突變,過於倉促,友鄰部隊有兩個團都被聯合國軍打散了,有的整營整連地犧牲了。按說,一支火力單薄、行動不便的傷病員隊伍,能夠在敵人的重兵圍困之下脫離險境,保存了百分之六十的生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為此兵團在戰略轉移的總結表彰大會上,還表揚了705醫療隊,給肖卓然記大功一次。但是肖卓然的心理負擔依然很重。高栗營突圍的後期,曾經兩次遭到敵人的炮火攔截,一路上三次遇到追兵。殿後的警衛排人員傷亡過半,拿槍戰斗的輕傷員也犧牲了三十多個。這些都是正常的戰斗減員。讓肖卓然心裡放不下的,還有四十多個人被打散了。一三五師七師主力撤回到紅河谷一線,才有十九個人衣衫襤褸陸陸續續地歸隊,還有二十多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程先覺是最後一個歸隊的。
在高栗營突圍戰斗中,程先覺被指定負責一部分重傷員行動,在敵人的炮火中,這支行動嚴重遲緩的隊伍被打散了。炮襲過後,程先覺按照預先規定的信號聯系隊伍,卻發現身邊連一個人也沒有了。程先覺慌神了,拎著手槍在密林裡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回轉悠,直到天亮,東方露出晨曦,周圍除了幾具屍體以外,別無他物。那一陣子,程先覺恐怖極了。離開了隊伍,他感覺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無助。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憑借太陽判定方位,硬著頭皮拖著軟綿綿的雙腿,醉酒一般搖搖晃晃向著他認為的正北方向運動。剛走了幾步,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喊叫聲和槍聲。程先覺驚出一身冷汗,連滾帶爬鑽進一叢灌木,臉上又被荊棘拉出幾道血口子。側耳細聽,他聽出那是掉隊的傷病員被敵人的搜山隊伍發現了,敵人喊話,聽聲音好像是偽韓的軍隊。傷病員還擊,裡面夾雜著咒罵。打了一陣子,槍聲停下來了,程先覺估計那幾個傷病員犧牲了。他不敢輕舉妄動了,貓在灌木叢裡,心髒狂跳不已,一陣陣幾乎暈厥。半個小時後,周圍復歸寂靜。程先覺稍微穩住神,開始考慮下一步路怎麼走。
這時候充斥在他心裡最大的情緒就是後悔,他不該到朝鮮戰場上來。想當初,當肖卓然跟他說要報名參加志願軍的時候,他的內心是一百個不情願,但是他沒有馬上表示退縮。因為那個時候他必須像肖卓然一樣義憤填膺、慷慨激昂,他內心卻存有僥幸,但願這只是組織上的一個考驗活動、一次思想動員、一次表態行動。後來命令果然下來了,醫療隊真的成立了,他依然心存僥幸,寄希望於抗美援朝戰爭很快結束,也許他們還沒有出征就凱旋了。可是,一道出征的命令很快就下來了,705醫療隊跟著一三五師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身不由己,他只好安慰自己,自己是個醫務人員,不直接到火線打仗,危險相對要小得多,到前線也是有驚無險。根據他的判斷,如果經歷了抗美援朝戰爭而又完整無損地回國,那他無疑是新中國的功臣之一,他的人生歷史將留下光榮的一頁,未來的前程從此鋪下一條坦途。他的膽怯一次又一次地被僥幸心理掩蓋了,同時,這種僥幸心理又一次一次地把他拖到戰爭的險惡泥淖。他哪裡想到抗美援朝戰爭會這樣激烈,705醫療隊會承擔這樣的風險。上次在紅河谷,他已經魂不守捨了,已經亂了方寸,好在沒有單獨行動,好歹有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有肖卓然這樣的文張飛首當其沖,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虛張聲勢,僥幸身還。紅河谷之後,他天天在心裡祈盼,早一點結束吧,這該死的戰爭。以他入朝半年多的經歷,沒有死掉,沒有受傷,而且還數次完成了搶救傷病員和突圍戰斗的任務,至此已經功德圓滿了,回國之後,他也有了光榮的資本了。他太不熱愛戰爭了,哪怕這戰爭無上榮光,哪怕這戰爭千秋功德,哪怕這戰爭正義得可以拯救全世界。他不是肖卓然,他對肖卓然既不欣賞也不理解,盡管他對肖卓然唯命是從。站在人的立場上,他甚至認為肖卓然是個瘋子,頭腦發熱,好高騖遠,好大喜功,不計後果。什麼理想,什麼革命,理想和革命關他什麼事情?他才二十多歲,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如果就這樣讓他葬身異國他鄉,哪怕把全世界的榮譽都送給他,又有什麼用處?他是無神論者,他既不相信神靈,也不相信輪回,甚至不相信人有靈魂。人的生命的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這具活生生的肉體,纖維、神經、細胞、骨骼、毛發、碳水化合物……
身陷絕境之中,程先覺甚至痛恨肖卓然。都是這個瘋子,出了風頭出餿主意,一步一步地帶著大伙兒走到了戰爭的深淵,走到了生與死的風口浪尖上,命運之舟已經完全無法駕馭了,是直接駛向死亡的深谷還是漂泊在仍然深不見底的恐懼之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當然,在他對肖卓然的痛恨中,還有一件讓他耿耿於懷而又難以啟齒的疼痛,那就是舒雲舒。他當然知道,無論是作為一個國民黨的軍人還是作為一個共產黨的軍人,無論是從生活的角度還是從事業的角度,他都遜色於肖卓然。但這只是從表象看、從眼前看。肖卓然樹大招風,可以得意一時,未必得意終身,未必能笑到最後。他甚至在內心贊成鄭霍山的論斷,肖卓然不過徒有其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肖卓然是個花花公子,是頭腦發熱的時代的弄潮兒,最終會被時代的海洋淹沒。舒雲舒為什麼會愛上肖卓然?是目光短淺,是女人的虛榮心在作怪,是缺乏理智的盲目選擇。但是,程先覺越是在心裡把肖卓然貶低得一無是處,越是渴望自己就是肖卓然。肖卓然風光過,戰斗過,愛過。這就夠了。他已經擁有了那麼一個美麗高貴的女人,他死而無憾了。一想到肖卓然同舒雲舒結婚,一想到在朝鮮戰場上肖卓然和舒雲舒的恩愛,程先覺的心就隱隱作痛。
有一次,肖卓然和舒雲舒一起搭建帳篷,居然還指揮程先覺給他們搬炮彈箱。那炮彈箱是用來充當床板的。程先覺扛著炮彈箱,就能想象出當天夜裡發生在炮彈箱上面的事情。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過性愛的經歷。但是,他是學醫的,他對男女之間的歡樂並不陌生。他滿臉堆笑、滿頭大汗地扛著炮彈箱,幫肖卓然和舒雲舒拼湊著夫妻生活的舞台,就像聽到了舒雲舒幸福的呻吟和肖卓然粗魯的喘氣,就像看見了舒雲舒美麗的赤裸的身體在歌聲中扭曲痙攣。那天夜裡,他躺在距離舒雲舒和肖卓然只有十幾米距離的另一個帳篷裡,輾轉反側,身體像火一樣地燃燒。那時候他甚至產生過一個惡毒的念頭,他甚至希望敵人在這個時候炮擊,他希望看到肖卓然抱頭鼠竄,他更渴望看見赤身裸體的舒雲舒從帳篷裡蓬頭垢面奪路而逃。他希望那個時候他大顯身手,他沖上去,他用他的毯子裹上舒雲舒,抱著她沖出火海,沖出戰地,沖到一個鮮花盛開的山岡。他幻想裸體的舒雲舒依偎在他的懷裡,給他一個深情的吻,把肖卓然還沒有來得及進入的美麗的身體展示給他,然後呼喚他來吧來吧讓我們走向極樂世界吧……夢中驚醒,他的內褲已經噴滿了黏黏糊糊的稠狀物。他沒有感到羞恥,他只是感到了屈辱。
還有饑餓和寒冷。朝鮮的深夜,露水很重。程先覺的軍裝在突圍之前被撕開綁擔架了,只穿著一件襯衣,突圍的時候一身冷汗,現在經過夜風一吹,硬邦邦的冰涼。他就這樣冷颼颼地抱成一團,在灌木叢裡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挨到天亮。林子裡有鳥雀鳴叫,陽光從樹干樹梢的縫隙裡射下來,在落滿樹葉的地面上濺射起一團一團撲朔迷離的光斑。這情景讓程先覺受到了鼓舞。來到朝鮮戰場之後,他們大都是在寒冷的冬天度過的,難得見到春天的陽光。這陽光似乎格外明朗,好像很長時間沒有如此明媚了。這陽光使他突然有了沖動,他想起了另一個女人,似曾相識,似是而非。她不是舒雲舒,但是她跟舒雲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沒有舒雲舒的矜持,但她比舒雲舒更有活力、更有激情、更有朝氣。她在給他們作家鄉形勢報告的時候,她的眼睛顧盼生輝,洋溢著清澈的光芒。她的聲音雖然還有點稚嫩,但是活潑清純,富有感染力。前年秋天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僅僅過去不到兩年的時間,她就似乎長大了許多。時勢造英雄,時勢也造就女傑。程先覺大致計算了一下,舒曉霽今年應該十八歲了,正是妙齡時期。她對工作的熱情,甚至比舒雲舒還要高;她的才華,更是遠遠高於舒雲舒。他記得那次去三十裡鋪看望鄭霍山的時候,她坐在他的車座後面,路上還哼著小調,好像是《女駙馬》的曲子。調子不是很准,別有韻味。在小飯館吃飯的時候,她還給兄長姐姐們朗誦了艾青的詩: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詩歌從舒曉霽的櫻桃小嘴裡吐出,就如一串亮晶晶、水靈靈的葡萄,將他的心滋潤了。
回憶往事,程先覺感到他的身體正在發生著奇異的變化,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漸漸地注射進他的體內。舒曉霽那張煥發青春光芒的臉使他突然間產生了強烈的求生的沖動。一個小時後他決定勇敢起來,他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他要把自己的命運交付自己掌握,剩下的生命他要自己支配。他試著動了一下身體,還好,除了被樹枝剮破的地方,沒有受傷。肚子有點餓。從昨夜決定突圍到現在,他只吃過二兩炒面。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入口的食物了。他想他必須找到部隊,至少要找到被打散的同志,他不能也沒有辦法解決饑渴的問題。他檢查了一下手槍,槍裡的子彈是滿的。在昨夜的突圍中,他沒有戰斗,他沒有機會開槍。現在,槍裡的七顆子彈可以防身。
重新上路的程先覺,雖然饑腸轆轆疲憊不堪,但是精氣神明顯地好多了。他首先找到了昨天鑽進密林的那條小路,回憶起肖卓然確定的突圍方向,然後走走停停往前行進。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還是沒有走出密林。正行進間,隱隱約約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聲音,他渾身的汗毛立刻奓了起來。顯然,這裡還是敵占區。恐懼重新湧上腦門。說話聲越來越清晰了,並且伴隨著詭異的腳步聲,影影綽綽地看見幾個人在斑駁的光影裡向這邊摸索前進。逐漸走近了,他就聽得更清楚了,說話聲音有點耳熟,像是中國人說話,節奏分明,語速較快。他激動了,一陣驚喜,差點兒就站了起來,他估計那應該是昨夜突圍中失散的戰友。好在他沒有沖動,他的腰還沒有直到一半,他又多了個心眼,重新貓了下去。他們雖然說的像是中國語言,但是他們到底說什麼,他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等那幾個人走近了,程先覺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轉。
那幾個人穿著南韓軍隊的服裝。遇上南韓軍隊,比遇上美國鬼子還要可怕,這是程先覺此刻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因為他知道,南韓軍隊對俘虜比美國鬼子要殘忍得多。凡是中國古人能夠發明的酷刑,他們都會用,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候,那幾個人也看見他了,一聲呼嘯,隊形霎時展開,全都用上了戰術動作,從幾個方向向他包抄過來,一邊靠近,還一邊咋咋呼呼。這幾句朝鮮話程先覺勉強能夠聽得明白,放下武器!繳槍不殺!程先覺把手槍槍柄攥得發燙,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反抗,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開槍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另一個聲音在嚴厲地對他說,住手!這一槍開了,必然招致殺身之禍!一個聲音更加嚴厲地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想當俘虜嗎,你想讓舒雲舒還有舒曉霽她們唾罵你苟且偷生嗎?另一個聲音強硬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放下武器,或許還有一條生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大約半個世紀——在程先覺的感覺裡,這段只有十幾秒鍾的時間不啻於半個世紀——過去了,對方的搜索圈在不斷地縮小。程先覺舉著手槍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他終於沒有開槍,他已經崩潰了,他的腦子在命令他的手開槍,可是他的手卻無法執行這個指令。那幾個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人已經遠遠地瞄上了他。程先覺閉上了眼睛。突然他感覺後背遭到了猛烈的一擊,緊接著,他的脖子被扼住了。
程先覺遭到包抄的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離他直線距離不到一公裡,就在山的另一面。汪亦適一直緊隨著肖卓然指揮的突圍隊伍前進。沖過一道封鎖線之後,肖卓然收攏人員,稍事休整,然後通過電台向一三五師報告傷亡情況。一三五師政治部主任楊體仁告訴肖卓然,我軍被打散了,落入敵手的人很多,這些人主要是傷員。楊體仁問肖卓然,被打散的有醫務人員沒有?肖卓然當時回答,還沒有發現。再往前轉移的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在肖卓然的前面,陸小鳳在他的身後。肖卓然邊走邊嘀咕,楊主任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擔心落入敵手的傷病員?如果我們有兩個醫生跟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汪亦適回過頭來說,肖卓然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希望我們醫務人員也落入敵手嗎?肖卓然說,亦適你怎麼這樣想?但是一三五師楊體仁主任問有沒有醫務人員落入敵手,他肯定不是隨便問的。我考慮,傷病員落入敵手的太多。如果真的有醫務人員在裡面,對那些受傷的同志也有個照顧。陸小鳳說,肖隊長,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送到敵人手裡啊?肖卓然說,我不想把任何同志送到敵人手裡,但是,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我們不能死打硬拼,活著就是勝利,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人。舒雨霏說,肖卓然,我聽你這話,還是希望我們束手就擒。肖卓然說,大姐,你要是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我只能跟你這樣說,見機行事,保存實力。我們有那麼多傷病員落入敵手,我們就算全部突圍了,也不算勝利。我們醫療隊的職責是同傷病員共存亡。陸小鳳說,我明白肖隊長的意思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就放棄反抗,作為醫務人員打進敵人內部,去照顧我們的傷病員。是不是這樣啊,肖隊長?肖卓然說,我不會神機妙算,我不知道前面還會發生什麼。我們不能在這裡爭論了,趁敵人還沒有接近,趕快轉移。
沒想到這次轉移,汪亦適和舒雨霏真的成了“打進敵人內部的醫務人員”。汪亦適之所以掉隊,是因為舒雨霏。就在快要突破最後封鎖線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舒雨霏不見了,他追到隊首向肖卓然報告了,肖卓然那會工夫已經顧不上其他了,正在吆喝大家快速通過。肖卓然對汪亦適說,也許在前面,已經突圍出去了。汪亦適分析,舒雨霏的行動不可能那麼快,而且舒雨霏始終都跟他在一起,現在人不見了,只能理解為掉隊了。陸小鳳說,肖隊長,舒大姐是不是按照你的指示,打入敵人內部了?汪亦適說,陸小鳳,你簡直反動,什麼時候了,還說風涼話!肖卓然說,不管是什麼情況,都不能停留,繼續前進!汪亦適說,不行,我得留下來再找找,萬一大姐掉隊了,她一個女同志經驗不足,麻煩就大了。肖卓然想了想說,也好,不過你的時間不能太長,十分鍾之後在指定位置會合。
汪亦適得令,就沒有跟大家一起突圍。當時天色已經微露晨曦,他分析舒雨霏有可能是在二道口誤上了向東的岔路,便一個人回到了二道口。果然,沿著向東的一條小路,他發現了不遠處有影影綽綽的人影。仔細聽了一會兒動靜,判斷出這是醫療隊的傷病員。汪亦適按照預先規定的暗號,拍了兩下巴掌,再拍兩下巴掌。那邊回了三聲巴掌,又回了三聲巴掌。汪亦適直起腰,走過去一看,正是掉隊的傷病員,有五個,加上舒雨霏一共六個人。舒雨霏一見到汪亦適,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哽咽著說,亦適,我們跟大隊走散了,怎麼辦啊?汪亦適說,還能怎麼辦,追啊!
此時天色漸亮,林子裡騰起乳白色的氤氳,彌漫著霞光。景色是好景色,但是大家卻沒有心思欣賞這清晨的瑰麗。幾個人相互攙扶著,跟著汪亦適往前走。
傷病員中有一個人叫王二樹,原來是國軍三十六師的連長,也是被解放軍俘虜的,在三十裡鋪俘虜學習班裡跟汪亦適同過學,後來思想改造過來了,加入了解放軍,當排長。汪亦適說,老王你打仗有經驗,萬一遇到敵人,由你指揮抵抗。王二樹說,汪醫生,這種情況,我再有經驗也不行啊,總共只有三條長槍,大家腿腳都不便利。汪亦適說,可是真的有了情況,我們也不能束手就擒啊。王二樹不吭氣。汪亦適說,現在大隊已經突圍了,敵人肯定加強了警戒,天亮了,肯定要搜山。我們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備,萬一被發現了,我們就地抵抗,有槍的拿槍,沒槍的扔石頭。
說著,他往他的腰間摸了一下,這才發現,他的手槍不見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在昨夜突圍的時候,被肖卓然要去交給警衛排了。汪亦適說,我們寧死不當俘虜,真的到了最後關頭,我們就全體自殺。王二樹說,就怕到那時候身不由己了。舒雨霏說,情況再怎麼緊急,自殺還是來得及的,不行我們就一起跳崖。王二樹說,哪有那麼巧的事啊,到時候就怕沒有懸崖讓你跳。我們不要老是做犧牲的准備,還是趕緊找路吧。汪亦適說,最壞的打算還是要有,不然遇到情況手忙腳亂。我看這樣,老王你保存一顆手榴彈,這顆手榴彈不到最後關頭不要用。到了最後關頭,我們拼光所有的武器,大家就擠在老王的身邊,老王拉線,同歸於盡。你們大家同意不同意我這個建議?傷病員們七嘴八舌地說,同意。汪亦適說,那好,這也算是我們最後一次開會,向祖國表白心跡。然後繼續搜索前進。
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二道口,汪亦適在前面搜索前進,剛要通過,卻發現通道兩邊人頭攢動,似乎有人埋伏。王二樹說,這個路口不能走了,返回去。
大家掉轉屁股,正要返回,槍聲響了。王二樹一邊指揮幾個攜帶武器的傷員進行還擊,一邊組織大家撤退。不知道為什麼,敵人並沒有實施猛烈火力,好像是在戲弄這伙志願軍的殘兵敗將,打打停停,追一陣松一陣。直到這伙人手裡的槍再也不響了,再也沒有手榴彈可扔了,追兵這才端著槍從幾個方向圍攏過來。汪亦適說,真的到了最後的時刻了,怎麼辦?舒雨霏說,還能怎麼辦?絕不能落到敵人手裡。大家集中吧。王二樹說,大家都過來,誰不過來,就是苟且偷生,我先用這顆手榴彈炸死他!
這時候,有三個傷員面色沉重地向王二樹靠攏了。還有一個傷員,突然蹲下,號啕大哭說,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回家,我爹還指望我給他傳後呢!我不想死啊,我們……舒雨霏厲聲喝道,你想干什麼,難道你想投降?汪亦適說,大姐,算了,人各有志。我們大家靠攏吧!舒雨霏說,要死大家一起死,誰也不能當軟骨頭!說著,居然從人群裡沖出去,把那個蹲在地上發抖的傷員拖了過來。
這時候,美軍的包圍圈縮得更小了,他們似乎已經發現這幾個志願軍彈盡糧絕了,所以也不開槍,就那麼端著槍慢悠悠地向這邊圍攏,有個士兵居然還吹起了口哨。汪亦適說,大姐,我們的最後關頭到了。舒雨霏說,亦適,大姐跟你死在一起,不後悔。汪亦適說,這時候如果肖卓然他們從鬼子背後打過來就好了。
舒雨霏說,最後的幻想。亦適,你真是個書呆子。汪亦適苦笑著說,再也改不了啦。說到這裡,眼睛一閉,兩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上滾滾落下。攥著舒雨霏的那只手,微微顫抖。舒雨霏感覺到了這一點,也在手上用了力,兩只手緊緊地交織在一起。汪亦適喊道,老王,拉吧!沒有回答。汪亦適睜開眼睛,看見王二樹舉著手榴彈的手也在顫抖。汪亦適說,老王,不能再猶豫了,敵人不開槍,就是想抓活的,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王二樹說,汪醫生,我下不了手啊!舒雨霏說,老王,你這是怎麼啦,難道你想讓我們當俘虜?王二樹突然一下子癱軟了,手榴彈從手上掉了下來。汪亦適正要彎腰去撿,一個物件從天而降,踢飛了手榴彈。汪亦適抬起頭來,發現四周呼呼啦啦一下子出現了幾十支槍口。這邊有幾個傷員還想反抗,早已被美軍沖上來,一陣拳打腳踢,全被繳了械。
這時候走過來幾個美軍軍官,其中一個上尉、一個少校,還有兩個少尉。上尉向少校嘰裡咕嚕了一陣子,少校似乎有點躊躇,上尉於是繼續嘰裡咕嚕。汪亦適聽明白了,上尉說得是,重傷員沒法帶,就地槍斃,輕傷員押到戰俘集中營去。見少校遲遲不表態,上尉不耐煩了,聳聳肩膀,兩手一攤,嘟囔兩句,然後向士兵一揮手,幾個美軍士兵便荷槍沖向這邊。一個美軍走到舒雨霏的面前,剛要動手,舒雨霏出其不意地啐了他一口。這個美軍士兵擦擦臉,居然嬉皮笑臉地要摸舒雨霏的臉。汪亦適挺身而出,站在了美軍士兵的面前,用英語說,戰爭是男人的事情,請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這個美軍士兵愣住了,美軍上尉也愣住了,少校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觀看,並不表態。上尉說,先生,你會說英語?汪亦適說,懂得一點。上尉說,告訴你的同行,積極配合聯合國軍的行動。汪亦適說,請你們尊重《日內瓦公約》,不要虐待放下武器的人。上尉聳聳肩膀說,難道你還希望成為勝利者的座上賓?汪亦適說,我只希望你們履行人道主義的承諾。上尉說,好吧,不過,一旦你們有反抗行為,我們將視為戰斗仍在繼續。
汪亦適說,放過女人,我們跟你走。上尉說,異想天開。戰場上沒有女人,只有敵人。汪亦適說,拿開你們的髒手,不要碰她!上尉說,這個女人漂亮嗎,誰有興趣?美軍士兵哈哈大笑,前仰後合。那個一直陰沉著臉的少校開腔了——先生們,注意管好你們的嘴巴,這裡的每一個戰俘都有可能傳染麻風病。舒雨霏問汪亦適,這個雜種說什麼?汪亦適說,他誹謗我們有麻風病。舒雨霏突然向少校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你媽才有麻風病!
走在被押解的路上,程先覺也有一絲慶幸。就在敵人包抄的時候,他的本能驅使他僵硬了右手食指,那一槍終於沒有打出去。如果他當時開槍了,現在他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而現在他仍然活著,雖然被捆綁了雙手,但他的腳步仍然實實在在地踏在朝鮮的山路上。他應該把這個結果視為一個小小的勝利。只有活著,才有然後。那麼,假如他開了那一槍呢,後果必然是導致萬箭齊發,他的身體會被打成馬蜂窩。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程先覺的腦子已經清晰了很多,由最終的絕望、恐懼、麻木而逐步恢復了思維能力。他在暗中觀察押解他的南韓士兵,那些人的表情告訴他,他是絕不可能逃脫的,他們的眼睛和槍口基本上指向同一個方向,如果他敢輕舉妄動,那麼,三米之內,他就會應聲倒地。他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一三五師的伏擊部隊出現。有好幾次,走在狹窄的山路上,或是樹蔭濃郁的地方,他都似乎看見了那裡正埋伏著一支精兵強將,就在他路過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天而降,把他拖向密林深處,然後槍聲大作,押解他的那些南韓士兵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稀裡嘩啦遍地翻滾,然後解救他的隊伍帶著他飛速前進,奪路而逃。
然而,這畢竟是黃粱一夢。現實的景況是,他被反綁著雙手,被南韓士兵推推搡搡地押解著,屁股上還不時挨上幾槍托。他想,這南韓士兵真是與眾不同,他絕不會只打你一下,只要你挨了一槍托,必然後面還有兩槍托,南韓士兵打人以三為單位。
還有一點讓程先覺犯嘀咕的是,這裡分明已是美韓占領區,但是押解他的南韓士兵還是大路不走走小路,有時候還鑽叢林,鬼鬼祟祟的。大約走了兩個小時,程先覺基本上體無完膚了,臉上、胳膊上、腿上,被荊棘劃出許多口子。但是程先覺對於疼痛已經麻木了,他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思考——生存還是死亡。如果決定了死亡,問題就簡單了,只要瞅准機會,縱身一跳,跳進萬丈懸崖,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是,有好幾次機會,都被他放棄了,他沒有勇氣縱身一跳。他決定繼續活著,他信奉那句中國民間的說法,好死不如賴活著。既然決定繼續活著,他就必須思考怎樣才能活著,如果能夠不失氣節、不失尊嚴地活著,當然求之不得。但這是癡人說夢。已經被俘了,要想活著,首先就有可能喪失氣節,至少也要放棄尊嚴。他手裡沒有情報,他不掌握戰爭機密,他唯一能夠跟敵人交換的,就是他的氣節和尊嚴。他必須向他們表達求生的欲望,必須對他們卑躬屈膝,必須服從他們的奴役。他還有一絲僥幸,那就是敵人已經判斷出來了他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敵人把他抓了去,並不指望從他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很有可能干脆把他扔到戰俘營裡,讓他做苦力、挖戰壕、扛炮彈。這樣,他至少可以保留一份氣節,然後伺機逃脫,那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就這麼老鼠一般鑽來鑽去,饑腸轆轆,頭昏眼花,腿軟胸悶。直到黃昏時分,一行人才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那裡面居然有一些老百姓。那幾個南韓士兵把他捆在一棵樹上,然後就開始尋找食物。找到食物之後,他們在一旁大吃大喝。程先覺不敢喊叫,只是用懇求的眼光,望著那些這會兒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的士兵,不斷地吞咽口水。後來有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看起來像長官的南韓軍人,對一個士兵說了幾句話,那個士兵很不情願地站起身,給他送來了一點東西。程先覺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吃了兩口,覺得情況不對——這是炒面啊,這是中國的炒面啊,美國軍隊和南韓軍隊都不會吃這種低劣的食物,只有志願軍才享受這個待遇,朝鮮人民軍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吃這個。程先覺睜開血肉模糊的雙眼,重新打量這幾個南韓士兵,重新打量這個小山村,突然喊了起來,同志,同志,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
那幾個士兵怔住了,年紀稍大的那個長官走近程先覺,看著他的志願軍軍裝,然後又叫過來一個士兵,像是翻譯,翻譯對那個長官說,好像真是中國人。長官說,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們也沒有告訴你我們是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抓捕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反抗?難道你本來就打算放棄抵抗,本來就打算投降南韓?程先覺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申辯說,我也猜測你們可能是人民軍的游擊隊,可是拿不准,我得觀察啊,我得試探啊,我得見機行事啊!長官說,我們有理由懷疑你是南韓軍隊的奸細。你說你是志願軍,你為什麼不戰斗?程先覺說,誤會啊誤會,這完全是誤會!長官看著程先覺,突然笑了,哈哈大笑說,啊,中國人民志願軍,這真是陰差陽錯啊。請問志願軍同志,你的部隊番號是什麼,駐地在哪裡,現在轉移到了什麼地方?程先覺剎那間又如騰雲駕霧,突然一陣毛骨悚然。這時候他又糊塗了,既然他沒有依據證明這幾個人不是南韓軍隊的士兵,他又怎麼能因為他們吃炒面就輕信他們是朝鮮人民軍呢?
自從高栗營突圍之後,肖卓然就陷入到一種莫名的煩躁之中。舒雲舒始終和風細雨地安慰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別著急,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也許在某一個清晨,也許在某一個夜晚,他們也許會像天外來客那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但是,肖卓然不這樣想,肖卓然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一三五師派出的六支小分隊秘密進山偵察了十二天,又收容了四批共二十二名傷病員,但是這裡面仍然沒有汪亦適和舒雨霏。
有一天,肖卓然沒頭沒腦地對舒雲舒說,被俘,犧牲,只有這兩種可能。你希望是哪一種?舒雲舒沉重地說,這兩種可能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他們還活著,並且沒有被俘。肖卓然說,可能嗎?他們是人不是神。敵人梳篦式的搜山連續搞了半個多月,他們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他們怎麼可能躲得過,怎麼可能藏得住?如果他們還活著,他們要吃飯,要喝水,要行動,不可能不被敵人發現。所以說,要麼是犧牲了,要麼是被俘了。舒雲舒說,也許,被朝鮮阿爸基或者阿媽妮救下了,現在正藏在某個山洞裡,阿爸基或者阿媽妮早出晚歸給他們送飯。肖卓然說,神話,仍然是神話。你是把中國抗日戰爭的故事搬過來了。高栗營一帶是敵占區,那裡的老百姓不是死於戰火,就是被強制遷移了。舒雲舒說,也許還有地下游擊隊嘛。肖卓然不做聲了。平心而論,他也希望這樣,希望有一支神出鬼沒、飛簷走壁的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發現汪亦適、舒雨霏他們,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們轉移到某個地方,再然後,直到有一天他們紅光滿面地出現在705醫療隊的駐地。
但是,二十多天過去了,這種美夢一般的現實卻一直沒有出現。程先覺倒是完整無損地回來了。後來程先覺終於搞清楚了,捕獲他的那幾個人當真是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成員。只不過這個游擊隊因為一直在山裡鑽來鑽去,不太了解志願軍的情況,再加上語言不通,因此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一直把他當做南韓的奸細,當做一個偽裝者。搞清楚程先覺的身份,北朝鮮的游擊隊先是把他送到人民軍軍團部,再送到志願軍兵團部,然後輾轉回到了705醫療隊。
程先覺的歸隊,讓肖卓然和舒雲舒喜憂參半,喜的是一個同志安然無恙,同時也讓他們看見了其他同志返還的希望。憂的是,又過去了幾天,汪亦適和舒雨霏他們仍然沒有消息。如果他們沒有遇上人民軍游擊隊,或者被俘,那麼生還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了,微乎其微。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程先覺那樣走運。程先覺回來之後,大家讓他介紹死裡逃生的經過,程先覺聲情並茂,給大家講了他是怎樣掉隊的,又是怎樣擺脫敵人追捕的,怎樣英勇戰斗的,最後是怎樣被人民軍游擊隊搭救的,過程驚險而神奇。肖卓然當時微笑不語。
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肖卓然問程先覺,你最後見到汪亦適和舒雨霏他們是在什麼時候?程先覺說,好像是在二道口之前。肖卓然問,這麼說,你是過了二道口之後才掉隊的了?程先覺說,應該是。肖卓然說,你後來遇到敵人了嗎?程先覺信誓旦旦地說,我當然遇到了,我本來不想開槍的,但是他們發現了我,我只好開槍,邊打邊跑。肖卓然說,你命中敵人了嗎?程先覺說,我想應該命中了,因為我聽到了慘叫,好像命中了一個,也好像是兩個。肖卓然說,你當真聽到了慘叫?是那種被擊中之後發出的慘叫?程先覺覺得不對勁了,很不高興地看了看肖卓然,肖卓然也正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看著他。程先覺氣憤地說,難道我還能撒謊,我為什麼要撒謊?
肖卓然說,那你說說,你聽到的慘叫是美軍的還是韓軍的,是加拿大的還是土耳其的?程先覺臉紅脖子粗地嚷嚷,你肖卓然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懷疑我的戰斗表現?你要是不信,你可以找人民軍游擊隊調查。肖卓然說,他們能給你證明嗎?你同敵人英勇戰斗的時候,難道他們在場?難道他們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你說找他們調查,不符合邏輯啊!程先覺頓時語塞。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就算他們不能給我證明什麼,但是你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懷疑我啊。我既不是叛徒,又不是俘虜,你憑什麼懷疑我?肖卓然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懷疑了嗎?啊,我是懷疑了,我懷疑的不是你,而是邏輯。
程先覺傻傻地看著肖卓然說,肖卓然,你太……太陰險了,你對同志缺乏起碼的感情。你不要過分了。我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吃苦受罪是你所想象不到的,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汪亦適和陸小鳳都給你提過意見,不要每次戰斗都把醫療隊設置在最前沿,可你剛愎自用,只顧自己爭功,不顧實際情況,不顧醫療隊和傷病員的安全。上次紅河谷和這次高栗營受到的損失,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肖卓然說,是嗎?我有責任?那好,我的責任我負,但是我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英勇戰斗了,是不是真的向敵人開槍了。哈哈,真是神話,還聽到了敵人的慘叫。可是程先覺我告訴你,送你回來的游擊隊員給我們寫了信,你的手槍裡七發子彈完整無損。這你怎麼解釋?程先覺頓時呆若木雞。肖卓然說,記住,邏輯!你程先覺的所作所為,還有很多不符合邏輯的地方哦。以後不要瞎吹牛了,聽沒聽到慘叫並不重要,重要的還有更加不符合邏輯的事情。肖卓然說完,揚長而去。
程先覺的噩夢從此開始了。
黃埠津戰役之後不久,志願軍摸准了敵人的意圖,變換了戰術。一三五師穩住了陣腳,同聯合國軍的一個團形成僵持,玩起了坑道游擊戰,並經常開展小出擊活動,積小勝為大勝。美軍陸軍依仗的空中優勢和重磅火力打擊漸漸不靈,一三五師則越打越順手,偷襲戰、破襲戰漸入佳境,爐火純青。這年秋天,一三五師以積極防御的方針,陸續消耗了當面之敵將近三個營的兵力,受到兵團的通令嘉獎。這段時間,705醫療隊的狀況也大為改觀。肖卓然接受了教訓,認真反思了自己的問題,確實有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毛病。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是心裡還是很內疚的。將近半年過去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仍杳無音信,這使他常常徹夜不眠。而就在這樣芒刺在背的日子裡,還發生了既糟糕又尷尬的事情——舒雲舒再次懷孕了。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肖卓然氣急敗壞地說,怎麼搞的,跟你說注意注意,還是懷上了,你是怎麼注意的,存心搗亂嗎?舒雲舒委屈地說,這能怪我嗎?主動權又不在我手裡。肖卓然說,以後睡覺不要脫衣服!舒雲舒說,這怪衣服什麼事?有條件了還讓我穿棉衣睡覺,我不習慣。舒雲舒有兩套絲綢睡衣,非常高級,這是從國內帶來的。舒雲舒一直不習慣部隊發的那種大褲衩和汗衫。這種絲綢睡衣不僅質感光滑細膩,穿在身上如同流水,而且視覺效果非常美妙。只要條件允許,一般肖卓然和舒雲舒都是住在同一頂帳篷或者坑道裡,夜晚睡覺,舒雲舒穿上睡衣,肖卓然挨上了,就輾轉反側,自己跟自己激烈搏斗一番,多數是“克制”二字占上風,但是不可能每次都能克制得住,有時候抱著僥幸心理,或者在關鍵時刻采取措施,久而久之,一次不慎,前功盡棄。肖卓然說,那就分開睡,你還是到女同志集體帳篷住。舒雲舒說,我也是這樣想啊,可是每次聽見你在集體帳篷外面來來回回地踱步,聽見你咳嗽,我就知道你想了,知道你難受了。你難受了,我心裡也難受。
肖卓然說,他媽的,真是折磨人。難道沒有什麼辦法制止這種事情發生?舒雲舒說,懷上就懷上吧,大姐給我弄的藥,我還留了一些,上次高栗營突圍的時候,輕裝都沒有輕掉。肖卓然看著舒雲舒,突然眼圈一紅,一把抱過舒雲舒說,我他媽的真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原先認為我是多麼革命多麼堅強,可是我怎麼就控制不住呢!要是再流產,要是大姐知道了,不知道該怎麼罵我。舒雲舒說,罵也不怕,我是多麼希望她能夠知道,能夠面對面地罵我啊!可是她在哪裡呢?
一顆眼淚撲簌一聲落在肖卓然的手背上,肖卓然搬過舒雲舒的腦袋,舒雲舒已是淚流滿面。肖卓然長歎一聲說,雲舒,我現在真的知道我的致命弱點了。也許真像他們說的,這都是我好大喜功造成的。我可能真的不配當這個醫療隊隊長。舒雲舒說,你千萬別這麼想,這都是戰爭造成的。戰爭環境裡,生離死別家常便飯啊,這怎麼能怨你呢!肖卓然說,我有時候真想給上級打個報告,請上級派個醫療隊隊長來,把我頂出去,到戰斗部隊當一個連長,哪怕排長也行。我要帶著我的部隊去打仗,我要帶著我的部隊重返高栗營,踏遍那裡的山山水水,尋找我們的戰友,尋找大姐和亦適。舒雲舒說,我知道你的情緒,可是這不現實。肖卓然說,也許這個想法能成為現實。難道你不相信我的指揮作戰能力嗎?舒雲舒說,我相信。但是你為什麼要去當指揮員呢?你是個醫療隊隊長啊!
又是冬天了。汪亦適戴著大口罩,穿著一身美式手術服,站在克拉克西的身後,看著這位美軍少校軍醫在患者的胸腔裡搜腸刮肚。克拉克西的嘴唇在口罩的後面嘟嘟囔囔說個不停,抱怨彈頭打得太深,就像深海裡的沉船,簡直沒法打撈。克拉克西同汪亦適開玩笑說,你們中國軍隊的槍手,具有外科醫生的精確,能讓子彈從最佳路徑進入人體。給美軍士兵做手術,實際上就是上解剖課。汪亦適的表情很麻木,他似乎不太習慣在這種場合開玩笑。克拉克西說,看見沒有?美國人的心髒好像比中國人的心髒體積大,包膜卻比中國人的薄,這大約就是美國人比中國人心胸開闊的原因。汪亦適說,美國人也有心髒小的。克拉克西的手在患者的腹腔裡停住,似乎在用勁摳著什麼,嘴裡說,天哪,難道是上帝的恩賜,這東西離心髒不到三毫米。密司特汪,注意止血。汪亦適操著止血鉗,捏住了一根血管。
克拉克西說,密司特汪,你知道這個倒霉的家伙早餐是什麼嗎?汪亦適說,牛奶蛋糕。克拉克西說,不是。這個家伙早餐至少吃了三個橘子、兩個雞蛋、一根火腿腸。他媽的,他的胃可真大。這顆子彈完全應該打進他這碩大的胃囊,那樣的話,我們的手術就會方便得多。汪亦適沒說話,他覺得這個美軍傷兵落在克拉克西的手裡,千真萬確是活受罪。他很想說,我倒是希望子彈直接射進他的心髒,這樣我們就不用做手術了,但是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作為一個東方人、一個醫生,他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他不是克拉克西。
克拉克西就是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被俘的時候在場的那個美軍少校。他是個外科醫生,那天由哈達姆上尉率領小分隊護送前往美軍維麗基地任職,恰好在路上與汪亦適等人狹路相逢。以後克拉克西曾經同汪亦適說,你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在那天上午,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可不想去什麼活見鬼的維麗基地,我不想給那些髒乎乎的士兵做手術。我的妻子快要分娩了,而我的前線服役時間已經滿了,我想回國守在我妻子的身邊。該死的麥克阿瑟把戰爭搞得一塌糊塗,我和我的朋友喬治醫生居然被延長了前線服役時間,僅僅增加了二十美元的薪金!
那天,克拉克西的心情確實不好。在美軍後方基地,他還同基地分管醫療勤務的馬德森上校吵架,他說他發誓要報復“那些不會打仗而又自以為是隨便延長別人服役期的白癡”,“但願中國軍隊的子彈能夠打進你的腦袋,那樣我就可以把你的腦漿取出來看看那裡面是不是裝進了石灰石”。馬德森上校不跟他一般見識,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不過那要等一段時間。你現在必須馬上到維麗基地去,那裡的士兵像需要瑪麗蓮·夢露一樣需要你。就在克拉克西滿腹牢騷前往維麗基地的途中,二道口的橋梁被轉移的志願軍給炸毀了,哈達姆分隊只好棄車徒步,繞道行進,不料在行進途中巧遇志願軍的兩名醫務人員和五名傷病員,哈達姆興奮異常,像是吃了激素,指揮分隊對志願軍傷殘者進行圍剿。克拉克西對於哈達姆的行為很反感,說這個家伙在正面跟志願軍戰斗部隊交鋒的時候,從來就是個怕死鬼,已經投降過兩次了。現在面對戰斗力薄弱的醫務人員和傷病員,他倒來勁了。“道德品質很差,就像你們中國農村的匪徒。”克拉克西在汪亦適面前這樣評價哈達姆。克拉克西驚異於汪亦適在身處險境時候的鎮定和從容,尤其當美軍士兵裝滿了子彈的槍口對著他胸膛的時候,他還能理一理自己的頭發,摸摸自己的風紀扣,還能用那樣平靜的口吻和節奏說話。
“戰爭是男人的事情,請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就這簡單的幾句話,讓克拉克西對這個中國軍人刮目相看。在押解的路上,汪亦適的腰板是挺直的,表情是坦然的。克拉克西問他,你是基督教徒嗎?汪亦適說,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過禮拜日。克拉克西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汪亦適說,我在教會中學讀過書。我的老師是個基督教徒,也是美國人。不過,那是傳播信仰和知識的美國人,跟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家伙截然不同。
克拉克西問,人面獸心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就是說,有著人的五官,而有著獸的內髒?汪亦適說,你也可以這麼理解。不過我們中國說的人面獸心,這個心不是指器官,而是指人的道德品質。克拉克西說,很有趣。我不管什麼道德品質,我很喜歡人面獸心這個說法,我希望我有人的五官,而有一顆雄獅的心髒,那樣我就會有一個更大的發動機。如果跟你們中國軍隊交戰,見勢不妙,我就像雄獅一樣奔馳在草原上,這樣就不會吃槍子了。哈達姆跟在後面說,我也很想人面獸心,我不僅需要一顆雄獅的心髒,我還需要一根犀牛,這樣的話,我的女人就再也不會離開我了。說著,哈達姆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體,比畫了一個下流的動作。流氓!罵聲是從舒雨霏的嘴裡罵出來的。克拉克西問汪亦適,她說什麼?
汪亦適說,她說你們是骯髒的變態者、臭狗屎。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說,啊,好啊,中國人的想象力一點也不比美國人差啊,人面獸心,骯髒的變態者、臭狗屎,還有什麼……狗日的,是否就是狗與狗之間的性交?啊,太豐富了。克拉克西樂不可支,哈哈傻笑。哈達姆和幾個士兵,也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從一塊巨石旁邊走過的時候,舒雨霏拉拉汪亦適的袖子說,我罵他們流氓,他們為什麼那麼高興,你是怎麼翻譯的?汪亦適說,我告訴他們,你罵他們是骯髒的變態者、臭狗屎。舒雨霏說,那他們還笑!這幫美國鬼子,都是神經病!汪亦適說,是的,他們就是神經病。跟他們說不清楚。不過,這個克拉克西比想象的美國鬼子要好對付,沒准可以利用他逃跑。舒雨霏說,莫非你有計劃了?汪亦適說,暫時還沒有。依我們目前的身體狀況和戰斗力狀況,就是逃跑,也跑不遠,只能白白送死。現在我們沒有必要激怒他們,只要我們沒有行為表現,估計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看樣子是要送到集中營去,也許那裡還有我們的同志,到時候再想辦法。舒雨霏說,就怕到了集中營把我們分開,我擔心這些人面獸心的家伙對女同志下手。汪亦適說,我也擔心。不過克拉克西提醒了我,你可以裝瘋賣傻,把自己弄得很髒。另外,關鍵時刻可以患病。
舒雨霏問,你有辦法嗎?汪亦適想了一會兒說,辦法是有,不過太痛苦了,我不想讓大姐的身體受到傷害。舒雨霏說,糊塗,難道你忍心讓大姐受他們糟蹋?汪亦適說,到時候再說吧,也許情況沒有那麼糟糕。舒雨霏說,你現在就告訴我,到時候恐怕就來不及了。汪亦適欲言又止,終於沒有說。汪亦適最後說,我也沒有想出好辦法,我再想想。汪亦適這麼一猶豫,就沒有把裝病的訣竅告訴舒雨霏,以至於導致舒雨霏自己采取了措施,並因此而破相,使汪亦適後悔莫及——這是後話了。
汪亦適等人被押解到維麗基地,從此開始了勞工生活。但是汪亦適並沒有像其他戰俘那樣當勞工,要去給美軍挖工事搬運物資,汪亦適在集中營裡居然當起了醫生。二十多年後中國大陸搞起了“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有個新生事物叫做赤腳醫生,肖卓然、鄭霍山和程先覺都曾一度擔任三十裡鋪農場的赤腳醫生,肖卓然戲謔地說,你們那算什麼新生事物?早在朝鮮戰場上,汪亦適就當過美軍集中營的赤腳醫生,要不是那段經歷,他能有今天這個名氣?肖卓然說這話並沒有惡意,但是在汪亦適聽來卻像揭了瘡疤,為此同肖卓然鬧得很不愉快——這也是後話了。汪亦適當上集中營的“赤腳醫生”,得益於克拉克西。維麗基地是美軍在薩迪克地區部署的一個中型後方基地,其中有彈藥轉運站、食品轉運站和兵運供給站,同時還有一個容納三千人的集中營和二線醫院。基地的勞工主要來自集中營或者是雇傭的印度人。醫院主要承擔美軍一個師、加拿大一個營、土耳其一個旅的救護任務,同時管轄集中營的醫療所。克拉克西既是基地醫院的外科醫生,同時又是集中營的醫療所主任,他的這個職務給汪亦適帶來的方便是空前的。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集中營之後,舒雨霏被送進了女俘監捨。維麗基地的女俘不多,她們要做的事情也不多。這裡的美軍要比戰斗部隊的士兵差勁得多,紀律松弛,自由散漫,面對女性,猶如餓狼,調戲強奸女俘的事情經常發生。舒雨霏在舒氏四姐妹裡,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剛剛進入監捨不久,就被一個白人中士盯上了,動手動腳不說,還公然撕扯衣服。舒雨霏在第一次同這個中士的搏斗中,要不是眾女俘蜂擁而上,差點兒就吃了大虧。
女俘監捨裡有個小小的組織,二十幾個人抱成一團,拒死不服從單獨提審。但是美軍士兵也有高招,總是能尋到機會下手,在一次放風中,白人中士帶著兩個士兵對舒雨霏突然襲擊,把她拖到一間庫房裡,企圖輪奸。舒雨霏掙扎著一頭撞向鐵窗,人沒有撞傷,卻拿到了武器,她抓起了一塊破碎的玻璃,橫沖直撞,嚇得幾個美軍士兵抱頭鼠竄。這次白人中士又沒有得逞。回到監捨,慶幸之余,舒雨霏當機立斷,用玻璃在自己的左臉頰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弄得滿臉是血。女俘監捨的臨時黨小組長何方撕下一塊床單,寫了一條“強奸女俘,死有余辜”的標語,掛在監捨的窗前。男監捨的男友看見了,發出一片怒吼,搞得集中營司令約翰遜大為光火,把那個白人中士叫過去,揚言如果再不收斂,就把他送到醫療所裡交給克拉克西,請克拉克西醫生切除他的###,白人中士這才老實了一陣子。
在汪亦適的眼裡,克拉克西統治的集中營醫療所,根本就不像個醫療機構,而像個屠宰場。給戰俘做手術,生命很難得到保障。汪亦適曾經親眼看見這個對人面獸心津津樂道的美軍醫生蠻橫地對待戰俘傷員,他的那雙毛茸茸的胳膊,從傷員的腹腔裡撈出來,經常是血淋淋的。他居然可以在不施麻藥的前提下,拿剪刀直接剪開志願軍傷員的皮膚。汪亦適那時候差點兒沒有拿手術刀割開克拉克西的喉管,但是他克制了,他擔心那樣做會招致更大的報復,會導致更多的傷員送命。
後來汪亦適就漸漸地發現,這個克拉克西也有值得稱道的一面。他對於重傷員的動作雖然粗魯,但那主要是他認為“無可救藥”的;而對於一般的輕傷員,如果是他認為“有醫治價值”的,他還是比較認真的,其判斷力和准確性都堪稱一流,技藝精湛,程序考究,用藥嫻熟。雖然有時候嘴裡罵罵咧咧,抱怨工作量太大,咒罵該死的麥克阿瑟、克拉克和李奇微把戰爭搞得一塌糊塗,但是只要一上手術台,這伙計立馬就像變了一個人,表情凝重,兩眼放光,舉手投足虔誠而又從容。後來習慣了,汪亦適就發現了,這個毛茸茸的美國佬熱衷於挑戰,特別喜歡做大手術和難手術。真正進入手術狀態,他刀下的無論是黃種人還是白種人,就似乎沒有區別了,都是一堆原材料,供他這個藝術家開腸剖肚地展示他的精湛醫術。克拉克西對待病人的態度,多數不是由病人的地位和人種決定的,而是由他們的傷勢和病情決定的。他尤其喜歡那些從未見過的傷勢和病情,要是解決了一個疑難雜症,克拉克西就會很高興,手術也很瀟灑,一邊做著手術,還一邊吹著口哨。他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並非劊子手,就像天生的外科之手,在對接血管的時候,即便在顯微鏡下,那雙手也是紋絲不動的,令人歎為觀止。
通常的情況下,作為一個階下囚,汪亦適只能在集中營的醫療所裡當“赤腳醫生”,住在一間由克拉克西出面弄來的單獨的監捨裡。在給戰俘治療的時候,克拉克西逐漸放手,讓他單獨完成手術。這些手術對於汪亦適來說,並不算復雜,而且還有個有利條件,即便是集中營醫療所這樣的地方,也比當初705醫院剛剛組建的時候醫療設備要好得多,有些設備第一次使用生疏,但是經克拉克西指點,很快就融會貫通了,很快就游刃有余了,手術效率很高。做小手術,他的技藝一點也不比克拉克西差。克拉克西很快就發現了這個情況。汪亦適做手術的時候,他在一邊細細地觀察。有一次下了手術台,他晃著腦袋對汪亦適說,如果你不是中國人,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一流的外科醫生。汪亦適淡淡一笑,沒做聲。汪亦適心裡想,為什麼非要不是中國人,我是中國人,我照樣可以成為一個一流的外科醫生。克拉克西說,這該死的戰爭讓人討厭至極,卻給我們這些外科醫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我們有可能終生也做不了這麼多手術。汪亦適還是淡淡一笑,他想,我寧願放棄這個機會,也不希望延長戰爭。
克拉克西對於汪亦適的風度和悟性十分欣賞,到了第五次戰役前夕,傷病員驟然增多,集中營醫療所的醫生也全力以赴回到基地醫院,克拉克西甚至向負責維麗基地醫療勤務的馬德森提出請求,讓汪亦適跟隨他到基地醫院,作為他的特別助手。鑒於克拉克西超群卓越的醫療技術和不屈不撓的罵娘精神,馬德森批准了他的要求,但是交代他,絕不能讓這個中國人單獨操刀,防止這個中國人利用美軍的輕信傷害美國士兵的性命,必須嚴格監視。克拉克西當面連連答應,心裡不以為然。回到維麗基地醫院,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使用汪亦適。克拉克西根本不相信汪亦適會做出拿手術刀取美軍士兵性命的事情,他是從一個外科醫生的角度去理解另一個外科醫生,而不是從一個軍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個軍人。
事實證明,克拉克西的感覺是對的。汪亦適當然有利用手術刀進行戰斗的想法,但這想法稍縱即逝,只是一個偶然的念頭而已。當他站到手術台上的時候,他就像克拉克西感覺的那樣,心靜如水、超凡脫俗。那個時候,他就是個醫生,沒有任何雜念。直到有一天,晚餐的時候,另一名被克拉克西弄到醫療所來當清潔工的戰俘悄悄地塞給他一張條子,這一切才開始改變。紙條上寫的是:韜光養晦,創造良機。汪亦適知道,集中營的地下組織已經注意到了他現在的特殊便利。只不過,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良機指的是什麼,是破壞敵人的基地還是尋機逃脫。他估計後者的可能性較大。汪亦適和舒雨霏在集中營裡度日如年的時候,程先覺的日子也不好過。自從他被人民軍游擊隊送回705醫療隊之後,不久就有一塊石頭壓在他的心上。這就是肖卓然那天跟他說的,邏輯出了問題。
程先覺搞不明白的是,游擊隊把他送到人民軍軍團部,軍團部又把他送到志願軍兵團部,再從軍裡到師裡,再到705醫療隊,經過這麼煩瑣的過程,應該說他在突圍那天的真實表現,尤其是細節,不會再為人所知了,這就是他敢於胡編亂造誇誇其談的原因。但是他沒有想到,肖卓然會一針見血地指出,他被游擊隊擒拿的時候,“手槍裡七發子彈完整無損”。肖卓然道出的這個細節,像一顆炸彈,瞬間就把程先覺炸蒙了。他媽的這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程先覺不是政治工作者,不是軍事指揮員。他既沒有政治工作者的敏感,也沒有軍事指揮員的敏銳。說到底,他就是一個談不上高明也說不上愚蠢的醫生。而在這件事情上,他表現出了十足的愚蠢乃至荒唐,他簡直就是一個白癡。
他不知道肖卓然是怎麼獲悉這個情況的。難道就像在國內那樣搞了外調?難道人民軍把他的表現寫成了書面材料通過組織程序交到肖卓然的手裡了?倘若真是這樣,那還有更讓他擔心的事情。他事後後悔不迭,就在他被他誤認為是南韓軍隊包圍的那一瞬間,他不僅是七發子彈沒有打出一發,他好像還舉手投降了。他對自己當時的表現完全沒了自信,他甚至記不得他有沒有在被押解的路上向游擊隊員作出投降的暗示,但是他沒有反抗,而是老老實實可憐巴巴地跟著“南韓”軍隊走,這是不可辯解的事實。這些情況如果都到了肖卓然的手裡,那無疑就成了今後決定他命運的隱身炸彈。
肖卓然是什麼人?自命不凡,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一向以堅定的布爾什維克自居,以新中國的主人、以別人的救世主自居,肖卓然高高在上俯瞰芸芸眾生,肖卓然的眼睛裡容不得沙子。倘若、倘若……程先覺簡直不敢往下想了。就從那天開始,程先覺再也不誇誇其談了,再也不賣弄他是如何英勇戰斗了,再也不敢神氣活現地以受苦受難的功臣面貌出現了,再也不敢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肖卓然分配給他的一切工作,他都無條件地接受,並且竭盡全力地做好。他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他只有重新回過頭來,老老實實地提高業務能力,老老實實地當一個醫生。
汪亦適至今生死不明,醫療隊的外科醫生力量受到重創。肖卓然如喪考妣,醫療隊氣氛沉悶。每當重大作戰任務來臨、分配任務的時候,肖卓然都要長吁短歎。程先覺看出了肖卓然的虛弱,也找到了消除肖卓然的惡感、博得肖卓然好感的辦法,那就是盡心盡力地工作,一門心思鑽研業務。如果有一天他能取代或者部分取代汪亦適,能夠完成或者部分完成汪亦適過去所承擔的那份重任,那麼肖卓然或許會不計前嫌,或許會逐漸淡忘他的那些不光彩的行為。久而久之,或許會重新給他以信任,把關系修補到出國之前那種程度。對付肖卓然這樣的人,他沒有別的辦法。作為決定作用,作用決定地位,地位決定感情。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程先覺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主意拿定了,方向明確了,也就有了動力。那段時間,他多次參加救護活動,他再也不敢提意見指責肖卓然把醫療隊配置靠後了,他有好幾次向肖卓然建議靠前靠前再靠前。雖然肖卓然現在已經不再是熱血青年了,但是他對於程先覺的變化還是持友善態度,程先覺不再畏畏縮縮、不再瞻前顧後,程先覺似乎在突然之間變得勇敢起來了。這期間肖卓然多一三五師七師,並通過一三五師政治部向軍部和兵團部反映,705醫療隊還有三個醫生、兩個護士和十六名傷員在高栗營戰斗中失蹤,請求上級同美軍和南韓當局交涉,從集中營裡查找。但是這個請求沒有被批准。兩軍開戰,戰火頻繁,此時還不是找人的時候。
這年春節前夕,舒南城老先生隨著皖西地區第三批慰問團來到了朝鮮戰場,而且還帶著四小姐舒曉霽,這是她第二次到朝鮮戰場采訪了。這次是由皖西地區專員陳向真親自帶隊。那幾天,705醫療隊的駐地充滿了節日氣氛,慰問團不僅帶來了一批藥材,也帶來了家鄉父老鄉親的心意,大棗、花生、雞蛋,裝了滿滿三輛汽車。舒南城來的時候還不知道舒雨霏失蹤的消息。在705醫療隊住了兩天,還是沒有見到大女兒,心裡就不禁犯起了嘀咕,不過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最犯難的當然是肖卓然和舒雲舒。肖卓然作為705醫療隊的最高領導,他必須面對這樣的現實,紙裡包不住火,關於舒雨霏失蹤的事情,他早晚要向老人家匯報,可是他不知道話該怎麼說,該從哪裡開口。他只能自責。白天,他在人前春風滿面,布置工作,主持接待,應對采訪,從容不迫,面不改色。可是當這一切結束之後,他的心裡就空蕩蕩的。他有好幾次在慰問團臨時下榻的帳篷前徘徊,想鼓起勇氣進去向岳父大人陳述事實,但是就在快要接近帳篷的時候,他又退縮了。
他沒有想到最先把這層紙捅破的是四妹舒曉霽。慰問團到達的第二天夜晚,肖卓然檢查警戒之後回到自己的帳篷,發現岳父已經在裡面了,舒雲舒和舒曉霽哭得淚人一般。舒南城則端坐如雕像,看不出內心有多大的波瀾,只不過手中的煙斗滋滋燃燒,一明一暗地映照著那張慈祥的滄桑的臉。肖卓然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一看這個情景就明白了,老人家已經知道了。舒南城看見肖卓然進來,居然還向他笑了一下說,卓然,進來吧,我們爺們說說話。肖卓然進門,找了一個炮彈箱坐下,半晌無語。舒南城說,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們也用不著隱瞞爸爸了。爸爸是個經過世面的人,晚清、民國、抗戰、解放,爸爸一關一關都過來了,經受得起,擔待得起。肖卓然抬起頭來,看著舒南城手中的煙斗說,爸爸,這都怪我沒有經驗,我沒有關照好大姐舒曉霽憤然說,肖卓然你是怎麼搞的,你一個醫療隊的隊長,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把大姨子都丟了,你這個醫療隊隊長稱職嗎?肖卓然說,是不稱職。可是……舒曉霽說,可是什麼?我聽醫療隊的同志說了,確實是你的責任,你好大喜功,每次爭取任務,不顧醫療隊的實際情況,老是叫囂靠前靠前再靠前!你自己倒是立功了,卻把很多同志弄丟了。
肖卓然說,小妹,你說的有些是事實,有些也不完全是。戰爭條件下,有許多情況不是我們能夠想象出來的。舒曉霽說,那你自己為什麼沒有失蹤?你把自己保護得一根頭發都沒有少。你居然還讓三姐兩次懷孕、兩次墮胎!舒南城突然發作,把簡易桌子拍得辟裡啪啦。舒南城說,小四,有你這麼說話的嗎?閉嘴!
舒雲舒面紅耳赤,也按著舒曉霽說,老四,你是從哪裡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舒曉霽說,我是記者,我消息靈通得很!肖卓然我跟你講,你不要自以為是。你在朝鮮戰場上,有功,也有過。你們705醫療隊,很多同志對你都是有意見的,你要好好反省!肖卓然抬起頭來,愕然地看著舒曉霽,半天才說,小妹,怎麼這麼嚴重,難道我真的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好像不是吧!舒南城說,卓然,別跟她一般見識。你小妹是被嬌慣壞了,無法無天,誰都敢訓。小四,你放尊重一點!舒曉霽說,爸爸,你不知道,你和三姐一樣,對肖卓然過於袒護了。家族的袒護,往往也能助長驕橫。你們不要光看見他的成績,也要看到他的不足,這樣對他有好處。肖卓然說,說得好,小妹,振聾發聵,醍醐灌頂。說實話,自從皖西解放以來,還沒有誰這麼跟我說話,小妹你是第一個,謝謝你的提醒。現在想來,大姐失蹤,確實有我組織指揮不當的原因。
舒南城說,這怎麼能怪你呢,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從國內出來,經過兵團、軍部和一三五師師部,志願軍首長們知道我是你的岳父,可以說對你是人見人誇。你做得已經很好了。至於雨霏沒有消息,在戰爭中也不是什麼離奇的事情。戰爭嘛,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總得知道結果吧,活著,應該見人,死了應該見屍,現在這麼不明不白,確實讓人揪心。肖卓然說,爸爸,我的心情和您一樣,我甚至希望到戰斗部隊當一名連長,我甚至多次想帶人回到高栗營尋找他們。舒南城說,孩子話!你雖然還年輕,但你是獨當一面的醫療隊的隊長,不能意氣用事。好在現在還沒有確切的犧牲的消息,這就是希望所在。還有一點,雨霏失蹤了,還有亦適也失蹤了,我希望他們能夠在一起。我的這些孩子,小時候同汪家的孩子相濡以沫、情同手足。他們如果能夠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對我們也是個安慰。肖卓然說,但願如此。爸爸你放心,一旦有了機會,我會不惜代價去尋找他們。舒南城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寧肯請老天爺幫忙。
705醫療隊同維麗基地相距不到五十公裡,但是關押在這裡的舒雨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親會在這個嚴寒的冬季千裡迢迢地來尋找他的大女兒。舒雨霏瘋了。自從那個白人中士強奸未遂之後,舒雨霏的行為就開始怪異起來。一個主要的特征就是亂吃東西,逮住什麼吃什麼。開飯的時候,她第一個沖向飯桶,伸出雙手,大把大把地往嘴裡捧稀飯,全然不顧滾燙,兩手都是水泡。下次再開飯,白人中士只做一件事,就是看管舒雨霏,防止她再把手伸向飯桶。舒雨霏不光形同餓狼,還髒得要命,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臉,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息。每次白人中士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都要捂著鼻子。白人中士說,倘若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真想一槍把這個骯髒的中國母豬斃了。白人中士胡扯,他當然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他如果膽敢槍斃一個羈押人員,活著的羈押人員就有理由要求約翰遜槍斃他。
汪亦適給克拉克西打下手,這個汗毛孔粗大的美國佬還是講點感情的。他似乎很欣賞汪亦適,也就格外關照。在克拉克西的斡旋下,汪亦適的待遇比一般的羈押人員要好得多,不僅可以吃小碗飯,有時候克拉克西高興了,還會給他一根火腿腸、一塊巧克力什麼的。瞅准機會,汪亦適會把火腿腸交給清潔工,托他捎給監捨裡的重傷員。巧克力他留下了,有機會就往舒雨霏那裡捎一塊,更多的則被他積攢下來了。
本來,克拉克西是安排汪亦適吃大碗飯的,被汪亦適婉言謝絕了。汪亦適說,我飯量小,吃小碗飯就行了。教授既然有此善心,能不能把我省下的那一份,讓給我的姐姐?克拉克西看著汪亦適,狡黠地說,你是說那個瘋女人,她是你的女人嗎?汪亦適苦苦一笑說,就算是吧。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說,OK!OK!那就讓她吃小碗飯吧,我來交涉。後來果然讓舒雨霏吃小碗飯。開飯的時候,汪亦適注意地觀察了舒雨霏的動靜。雖然她有了吃小碗飯的待遇,而不像其他羈押人員那樣依舊喝稀飯吃雜糧,但是她仍然不放棄從飯桶撈稀飯的機會。汪亦適那天親眼看見,開飯的時候她照樣直奔飯桶,白人中士一邊拉扯一邊呵斥,滾開,滾開,你這個貪吃的母豬,你去吃你的白米干飯去,你用不著來搶稀飯了!舒雨霏哪裡理會他的話!她左沖右突,甚至還拳打腳踢,一旦掙脫,就不屈不撓地沖向飯桶。
這一幕,看得汪亦適心如刀絞,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他竭力控制著自己,邁步向舒雨霏走去。他想她即便瘋了,也不會認不出他來。他想這個時候他應該出現在她的身邊,他甚至可以對她說,他愛親愛的大姐,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大姐能夠成為他的新娘。他想,也許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會像一劑良藥,沒准能夠開啟她那備受摧殘的心靈,也許會喚醒她的思想、喚醒她的理智,甚至有可能使她恢復正常。他一步一步向舒雨霏走去的時候,他看見正在凶猛打撈稀飯的舒雨霏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她的動作停止了。她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睜開那雙混濁的雙眼。只在剎那間,四目相對,猶如閃電,汪亦適看見了兩束清澈純潔的光芒。她甚至飛快地向他做了一個手勢。他頓時明白了,兩行熱淚滾滾而下,轉身離去。
汪亦適在維麗基地接受集中營地下組織的第一道指令,是營救一三五師二團政委安至深。安至深也是在高栗營地區作戰中被俘的,被關押在特號裡,因拒不接受美軍的自首要求,受盡酷刑。特號監管尤其嚴格,一般戰俘根本無法接近。安至深的身體狀況和想法,外界也無法知道。地下組織要求汪亦適憑借克拉克西的輕信,利用“赤腳醫生”的便利,第一步先把安至深從特號轉移到普通監捨,得到戰友的照料,同時由他指揮戰俘越獄行動。汪亦適接到指令後,一籌莫展。依他的身份,特號同樣不允許他接近。想來想去,汪亦適把他當初打算教給舒雨霏的辦法用在安至深的身上。仍然是通過在醫療所當清潔工的那位同志,讓清潔工想辦法往特號裡送進一批放了辣椒末的醋,囑咐安至深適時喝下去。安至深依計而行,結果嗆住了,咳嗽不止,幾乎暈厥。安至深被送到醫療所診治,汪亦適就有辦法了。像這種咳嗽咳得面紅耳赤的患者,美軍醫生能躲就躲,通常交給戰俘醫生自己處理。汪亦適給安至深做了X光透視,肺部有大面積陰影,初步診斷為肺結核。醫療所裡沒有傳染病專科,克拉克西皺著眉頭問密司特汪怎麼辦。汪亦適說,按說這種病應該隔離,可是在這裡隔離,沒有專人照料,你不能讓我也傳染上。我一旦傳染上,誰來給你當助手呢?
克拉克西想想,密司特汪說得有道理。自從來到維麗基地,密司特汪確實幫他減輕了不少負擔,那些臉色有傳染疾病嫌疑的傷員,基本上都是密司特汪處理的。克拉克西說,那你說怎麼辦?汪亦適說,這種病活不了多久,如果放在醫療所裡等死,就會給他們留下話柄,教授您可能會落下謀殺戰俘的罪名。不如把他交給戰俘,讓他們自己照料,死在他們中間,大家都沒有非議。克拉克西盯著汪亦適,愁眉苦臉地想來想去說,這個主意是個好主意,但是這個人不是普通的人,把他轉移到普通監捨,要通過集中營司令約翰遜的批准。汪亦適說,我認為約翰遜司令應該批准這個提議,如果他知道後果的話。後來克拉克西就找約翰遜交涉。約翰遜一聽安至深得了肺結核,臉上立即露出恐懼的表情,馬上就說,教授,這個犯人現在成了病人,病人住在什麼地方,應該由醫生來決定。
安至深順利地住進了普通監捨之後,汪亦適又偷了一些藥品,通過清潔工傳遞過去。一個星期過去了,安至深雖然還在咳嗽,但這時候已經是假裝了。在那些變節的人當中,就有當初同汪亦適一起突圍未成的王二樹。王二樹是小隊長,為了爭取吃中碗飯,甚至打過自己的戰友。王二樹有一次因為肚子疼到醫療所看病,汪亦適借機對他說,老王,你行啊,轉眼之間就成了斗士了,你就不打算回國了,你就不怕戰友們要了你的命?王二樹說,汪醫生,我也是萬般無奈。我得活著啊!我知道那一次在高栗營,我沒有把手榴彈拉響,你們就看不起我了。可是我得說實話,我真的不想死。汪亦適說,你這樣出賣國家,出賣戰友,生不如死。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再也不要為虎作倀了,那是要遭報應的。我們中國有一句老話,你恐怕並不陌生,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啊!王二樹陰著臉說,汪醫生,你就不怕我向克拉克西告發你?汪亦適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既然說了,自然不怕你告發。你想想,我還有什麼好怕的?自從高栗營那次拜托你拉手榴彈那時候開始,我就做好隨時犧牲的准備了。王二樹說,你是條好漢,咱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這次事情過去了幾天,無論是集中營司令約翰遜還是克拉克西,都沒有對汪亦適作出反常舉動。汪亦適斷定,王二樹並沒有告發他。這說明王二樹良知未泯,還有起碼的底線。於是他又進一步斷定,這個人還是可以利用的。而這個人一旦為我所用,就會發揮很大的作用,因為他的行動相對自由。後來汪亦適托王二樹給監捨裡的戰友捎東西,先是給舒雨霏捎巧克力,給安至深捎火腿腸,都沒有出現意外。汪亦適的膽子漸漸地大了起來,又讓王二樹往集體監捨裡捎帶藥品,有一次甚至讓他捎進去兩把剪刀,居然也都成功了。王二樹有一次對汪亦適說,汪醫生,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倘若你們成功了,我只有一個要求,把我為你們做的事情向組織匯報,不要為難我的父母妻兒。汪亦適說,你難道就沒有想到要回去?王二樹哭喪著臉說,我哪裡還敢回去啊!我是個俘虜,而且確實給敵人幫凶了,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如果能活著,我打算到台灣去。再回去,那就只能等到了。汪亦適說,你真是鬼迷心竅了。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都被打跑了,他怎麼?王二樹說,沒辦法,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聽天由命吧。汪亦適說,王二樹,我相信你還有良知,你也為我們做了很多好事。我勸你不要做夢了,跟我們一起干吧,我向你保證,你回去不會受到歧視的。王二樹半天不語。後來醫療室裡來人了,王二樹才說,我再想想。反正你放心,我不會再做虧心事了。
這一年大雪紛飛,整個江津湖地區一片白雪皚皚,交通堵塞。皖西慰問團被滯留在705醫療隊,打算同傷病員一起過年。這個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願望。
在705醫療隊的這些日子,老先生的內心波瀾起伏。白天看醫務人員和傷病員聯歡,包餃子,玩擊鼓傳花游戲,老先生也會發出開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老先生就會大睜著雙眼,遙望漆黑的異國的天空。
醫療隊駐扎在一個山村裡,舒先生打聽過,這裡離當初發生高栗營戰斗的那個地方大約有六十裡路。然而這六十裡路對他來說卻是那樣的漫長、那樣的艱險。每天,他都在想象著那條路的形狀,穿過多少叢林,跨越多少山巒,經過多少溪流。想著想著,老先生的淚水就會無聲無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平心而論,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舒氏藥行從祖上傳下來,已有很大的基業,始終一脈相承,信奉一個“誠”字。大別山裡遍地都是寶,天麻、皖參、何首烏、凌霄花、紫丁香,還有蟬衣牛黃、鱉甲麝香……日月天地賦予那方水土無窮的寶藏。舒氏藥行作為皖西最大的藥材商家,經營信條一是薄利多銷,二是急人所難。每逢災年,或是旱災,或是洪澇,或是瘟疫,舒家總是捐藥賑米,救民於倒懸。舒家的財富是大別山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養之於民。這種長遠的博大的經營胸懷,絲毫沒有影響藥行的發展,反而日漸興隆。人們信任舒家,依賴舒家,有病願意到舒家治,缺藥要到舒家買,薄利多銷贏來細水長流,終至財源滾滾。清朝末年,江淮巡撫姜永昌贈舒家匾額一塊,上書“首善之家”。民國元年,同盟會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書“妙手回春山高水長”。抗戰期間,新四軍將領彭雪楓贈舒家錦旗一面,上書“忠厚傳家久誠信繼世長”十個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權的專員陳向真親筆提匾。可以說,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舒家堅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別說在皖西地區,就是整個江淮,像舒家這樣的不倒翁也是絕無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政府海納百川的胸懷,感激新政權領導禮賢下士的作風,向往共產黨描述的人民當家做主、萬眾一心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所以義無反顧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戰場上。可是,他的大女兒如今卻無影無蹤了。大女兒不是他最疼愛的。大女兒出生的時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接手管理舒氏藥行,連續幾年輾轉於全國各地參加藥材貿易,采購名貴藥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馬勞頓,方興未艾。等大女兒稍稍大了一點,又爆發了抗日戰爭,他和眾多的熱血青年一樣,義憤填膺,他的弟弟腦子一熱,棄商從軍,考進黃埔軍校,直接跟鬼子干上了。要不是老父親苦苦哀求他留下來為舒家支撐門面,那時候他也很有可能參加新四軍。他都已經跟彭雪楓手下的參謀聯系了,但是那個參謀認為,像他這樣的民族資本家的大少爺,要參加新四軍不是小事,必須有老太爺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齡也偏大了一點。那一年他已經三十四歲了。雖然他後來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抗戰的事情並沒有少做,舒家多次給彭雪楓的部隊秘密采購、運送藥材,甚至還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糧食。有兩次差點兒被鬼子發現,差點兒送了命。那時候他哪有時間當慈父呢?
直到大女兒十二歲了,從皖西國立高小畢業,他才發現他必須為女兒的學業操心了。他征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見。宋雨曾勸他把大女兒送到教會中學,先讀英語,以後出國學習西醫。汪尹更也贊同這個意見。但是把這個意思跟老太爺說了,老太爺堅決不同意。老太爺說,什麼西醫?妖言惑眾,異端邪說。女孩子學那洋夷之術非驢非馬。還留洋?那不是往壞裡學嗎?老太爺這麼一說,他就沒有堅持,最後選擇了江淮醫學預科學校,攻習婦科。其實這是個折衷的選擇,因為預科學校的婦科專業此時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後,他讓老三投考教會中學,是瞞著老太爺的。大女兒學非所用,參軍成了一名軍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是戰爭的需要。好在基礎原理是一樣的,大女兒性情略微急躁,沒有別的愛好,是一個心無旁騖地做學問的人。過去在705醫院,後來在705醫療隊,其醫療技術都是名列前茅的。據說,她在朝鮮戰場上,多次跟汪亦適配合,其水平僅在汪亦適之下,而在三女兒和程先覺之上。可是,如今她在哪兒呢?
無人之際,舒先生向南眺望,那裡除了白雪皚皚還是皚皚白雪,莽蒼蒼天地一色。而在那無邊無垠的冰雪的覆蓋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時候他幻想著冰雪消融,陽光普照,雲蒸霞蔚,在一片絢麗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兒戴著他給她帶來了厚厚的皮手套,張著兩手,哈著熱氣,喊著爸爸,款款飄來,撲到他的懷裡。
雪終於停了。但是天氣的轉變並沒有給舒南城老先生帶來福音,而隨著雪過天晴,降臨在舒先生頭上的,居然又是一場災難。
沉默了半個多月的美軍飛機又來轟炸了。他們似乎發現了這片山坳裡隱藏著一支厲兵秣馬的志願軍部隊,或許得到了這裡還有國內慰問團的情報。一個上午,出動三批十八個架次,對一三五師駐地進行狂轟濫炸。一三五師地面部隊倉促應戰,雖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於敵軍過於驕橫,低空挑釁,還是讓一三五師的步兵抓住了戰機,二團三營的一名姓初的副連長,把輕機槍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敵機,玩起了老鼠戲貓的游戲,打下了兩架敵機。消息傳來,一三五師和705醫療隊一片歡騰。
舒曉霽是新聞記者,這件事情對她而言又是近水樓台,她豈肯放過這個獨家新聞?她向慰問團長陳向真請求任務,要在第一時間采訪那位姓初的副連長。陳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衛工作,肖卓然派出兩個警衛員,遭到舒曉霽的拒絕。後來程先覺自告奮勇,要陪同舒曉霽去,舒曉霽才沒有反對。程先覺現在的心態有點兒復雜。自從出現了“邏輯問題”之後,他就變得謹慎起來,這個謹慎主要體現在嘴巴上,不亂說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態了。凡事三緘其口,扎扎實實做學問,業務上有了很大的長進。
他越來越明白了一個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謀事,他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這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想當初在風雨橋頭,在他舉棋不定躊躇不前的時候,肖卓然及時地出現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他都是暗自慶幸,這個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這麼認為了。他開始分析肖卓然的動機,肖卓然帶著他走向新政權,這是事實。可是肖卓然對汪亦適的新生也是不遺余力,甚至對於鄭霍山那樣人所共知的反動派也是苦口婆心,這是為什麼?肖卓然對汪亦適和鄭霍山的精神施捨,首先就讓程先覺減輕了對他的感激之心,因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陽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後成為領導干部之後,所暴露出來的自命不凡,所擺出來的一貫正確、一馬當先的架勢,越來越讓程先覺感到壓抑。同樣是江淮醫科學校的學生,同學一場,憑什麼他就頤指氣使,憑什麼都是他在發號施令?即使是在舒雲舒的面前,他也似乎從來不給程先覺留情面,動不動就訓斥: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你還配當業務股長嗎?或者是:這是常識問題,不懂你去問汪亦適!很沒有面子啊,很傷自尊啊!
肖卓然為什麼悲天憫人,為什麼對所有的人都懷有惻隱之心,這原來是程先覺的一個不解之謎,但現在他好像有點明白了,肖卓然想當英雄,想當霸王,想當曹操,天下英雄盡入彀中,盡管他們現在還算不上什麼英雄。前提是,這些人必須俯首帖耳,必須唯命是從,必須唯他的馬首是瞻,必須是在他的麾下效力。這些人既不能是強者,不能蓋過他的風頭,又不能是弱者,英雄不能只統治一群白癡和叫花子。
“邏輯錯誤”事件使程先覺走過了一個漫長的反思過程,也促使他開始了從本能的“識時務”到理性的“領風騷”的探索。他不能久居肖卓然之下,那麼他的第一步就必須對肖卓然畢恭畢敬。這是一個悖論,這裡面充滿了玄機。
在最近的幾個月裡,程先覺充當了705醫療隊主力醫生的角色。他發現,汪亦適的失蹤,使他的才十得以充分體現,使他的潛能得以充分發揮。他勤勤懇懇,謙虛謹慎,盡心盡力,對傷員如親人,做手術像專家。舒雲舒說他找到了自我。連肖卓然也在支委會上說,戰爭考驗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戰爭使我們成熟起來了,程先覺同志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程先覺過去同舒曉霽並不熟悉,僅僅是兩年前去探視鄭霍山的時候與其有過一面之交。那時候的舒曉霽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像個沒有成熟的青果子,倏忽之間,小女孩長大了,滿嘴的理想信仰,文章寫得行雲流水,演講作得花團錦簇。這真是時勢造英雄啊!
在一三五師三團,舒曉霽采訪了那位黑黝黝的初副連長和他屬下的機槍手,詢問他們在戰斗中的表現,捕捉他們心靈深處的思想火花,挖掘他們革命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情操,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舒曉霽的問題是那麼得體,舒曉霽的采訪思路是那樣的清晰,舒曉霽切入問題的角度是那樣的巧妙,使得程先覺很有感慨。是的,我們大家都成熟了,肖卓然說得沒錯,戰爭考驗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
在舒曉霽采訪的時候,程先覺就在一旁觀看,靜靜地,一言不發,像是欣賞一場精彩的演出,目光裡有欣喜,有贊許,還有一點兒……慈祥。舒曉霽察覺到了這一點。采訪結束後,在返回的路上,舒曉霽說,程大哥,你現在好像比過去說話少了許多,沒有那樣活潑了。程先覺說,是嗎,你采訪,我插不上話啊。舒曉霽說,不過,你這個樣子挺有風度的。男人啊,沉穩一點更有魅力。程先覺的心呼啦熱了一下,向舒曉霽看了一眼,很矜持地微笑,很矜持地點點頭。這個矜持,連他自己都感動了,也許他真的變得穩重起來了。舒曉霽在前面走,程先覺靜靜地跟在後面。遇到腳印被雪掩埋的路段,程先覺就主動上前,用的樹枝探路,還時不時地伸出手來攙扶舒曉霽一把,動作恰到好處,自然得體。有一次舒曉霽一腳踏空,嘰裡咕嚕從坡上滑了下去,舒曉霽嚇得大呼小叫,程先覺二話不說,縱身撲了過去,拽住了舒曉霽的胳膊,兩個人一起滾出老遠,直到程先覺用腳鉤住一棵松樹,這才停了下來。兩個人站起來,全都成了聖誕老人,兩人相視而笑。舒曉霽說,你們江淮醫科學校的“四條螞蚱”,差別真是很大啊!程先覺沉吟了一下問,怎麼個差別法?舒曉霽說,三個人成了志願軍的醫生,一個還在勞教農場改造。那個反動派莫名其妙,居然提出加入共產黨,真是異想天開。
程先覺詫異地問,你見到鄭霍山了?舒曉霽說,見到了,還寫了一個專訪。勞教農場的人說這個人改造得很徹底,不僅積極參加勞動,還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聽說土改中把他家劃成富裕中農,他主動糾正說,他們家有錢有田有店面,至少也是個富農,算是剝削階級,應該清算。程先覺愕然問,啊,還有這種事情,奇怪了,不可能啊!鄭霍山哪裡會有這樣高的覺悟?舒曉霽說,我也覺得奇怪,我懷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可是你跟他談正經事的時候,也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農場的領導也說他是正常的。他好像對我二姐情有獨鍾,每次見面,色迷迷地盯著看,也不知羞恥。從這一點看,倒是真有點不正常。程先覺說,恰好這個現象是正常的。這個人就是這個品性,做什麼事都是直來直去,赤裸裸不加掩飾。過去追你三姐就是這樣明火執仗,差點兒跟肖卓然決斗。他現在是把你二姐當做你三姐了。舒曉霽說,他鄭霍山一個勞教犯,居然還惦記上我二姐了,真是癡心妄想。
程先覺說,小妹,這話可不能妄下結論。以他現在這個身份,看起來是沒有可能,但是你不能不讓他想。再說,鄭霍山現在這樣積極表現,沒准就是愛情的力量在起作用,他是不是想提前釋放,放開蹄子追你二姐啊?舒曉霽嘎嘎地笑了起來,可能嗎,你覺得可能嗎?我們家怎麼會接納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家伙,我們家又不是神經病!程先覺說,愛情這個東西,往往不是我們用世俗的眼光能夠看明白的。怎麼沒有可能呢?或許在你認為最沒有可能的地方,恰好隱藏著很大的可能。舒曉霽不笑了,停住腳步,傻呵呵地看著程先覺說,啊,你說的還真……挺哲理的。要是真的這樣,那就有好戲了。我聽我三姐說,我大姐對汪亦適就有點朦朦朧朧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他們突然出現了,成雙成對,那我們家就熱鬧了。舒氏三姐妹嫁給了醫科學校的三條螞蚱,還有一條螞蚱……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舒曉霽的臉撲哧一下漲得通紅。
程先覺恍然大悟,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說。本能告訴他,他可以接著舒曉霽的話茬說下去,還有一條螞蚱和一個小妹,順理成章啊!也許舒先生當初說的一根繩子上的“四條螞蚱”,那根繩子指的就是舒家也未可知,沒准還真是一種暗示呢。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說,這樣說太唐突了。舒曉霽只是在政治上追求進步,在愛情上,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如果唐突了,把話說僵了,把小丫頭惹惱了,沒有退路了,那就麻煩了。那他面對的不僅是肖卓然的輕視,還有更嚴重的後果。
在那個重要的時刻,程先覺站穩了腳跟,保持了應有的風度。他扶扶眼鏡說,小妹,天色不早了,我們得趁天黑之前趕回去。舒曉霽恢復了常態,羞赧一笑說,好的。
此時天色將晚,西邊出現了暗紅色的晚霞。程先覺擔心再晚了看不見腳印會迷路,一個勁兒地埋頭疾步前進,舒曉霽則在後面一路小跑。快要抵達705醫療隊駐地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個蒼老的身影煢煢孑立,舒曉霽認出來那是她的父親。自從來到朝鮮,知道大姐失蹤的消息之後,短短的十幾天工夫,父親就顯得格外蒼老,而且多愁善感。這時候他一定是擔心小女兒的安危,不知道在這裡已經守候多長時間了。舒曉霽心中一陣酸楚,叫了一聲爸爸,就飛奔過去。舒南城看見女兒安然無恙,舒心地笑笑,對隨後而來的程先覺說,謝謝你啊小程,老四給你添麻煩了。程先覺說,哪裡,我陪小妹走一程,聽她講國內社會主義建設情況,耳目一新,受益匪淺。舒南城說,我們皖西的變化是很大。這該死的戰爭早點結束吧,讓我們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回到祖國建設新皖西吧!舒曉霽說,爸爸,又傷感了吧!別在這兒凍著了,我們回去吧。舒南城笑笑說,好。
幾個人剛剛往駐地村莊走了十幾步,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先是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音傳來,程先覺搭手遮住晚霞余暉,循著聲音看去,發現有兩架飛機如同蒼鷹向駐地村莊俯沖過來,程先覺驚叫一聲,不好,快跑!拉著舒南城就跑。沒有跑到三十米,炸彈就落了下來。這時候擔任警戒的幾個戰士也往這邊沖,一邊沖一邊大喊,臥倒,趕快臥倒!舒南城完全沒有經驗,不知道臥倒是怎麼個臥法,正在茫然四顧,一顆炸彈落在近處。就在即將爆炸的一瞬間,程先覺猶如猛虎下山,縱身撲了過去,把舒南城壓在身下。敵機呼嘯而過,遠處騰起一連串的火光。舒曉霽驚叫著撲到父親的身邊,哭喊著、搖晃著。舒南城睜開眼睛說,我沒事,趕快看看小程怎麼樣了。這時候才發現,程先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不久就搞清楚了,敵機這次行動,是一次蓄謀的報復計劃,在志願軍意想不到的地點和意想不到的時間內實施偷襲。偷襲的結果是一三五師後方部隊受到了很大的損失,傷亡了一百多人。舒南城先生躲過一劫,也負了輕傷,腿上嵌進兩塊彈片,額頭也被擦傷了。程先覺背部中彈,好在不在致命處,右肋骨打斷一根,右手掌被削掉一塊,丟了小指、無名指和半截中指。
美軍利用日暮偷襲一三五師的消息,汪亦適是聽王二樹說的。這年秋季,爆發了舉世矚目的上甘嶺大戰,戰爭形勢發生驟變,迫使美軍再次舉行板門店談判。在這樣的形勢下,美軍決定撤銷維麗基地,計劃將集中營被俘人員轉移到漢城。機會終於來臨。汪亦適從王二樹處得到情報已是下午了,這天夜裡美軍守備部隊一個營將秘密前往青木川搬運掠奪的朝鮮皇宮財物,至少有三個小時維麗基地兵力空虛,只有兩個連分五處把守。王二樹對汪亦適說,我把這個情報出賣了,我也就沒有退路了。這是最後一個機會,我跟你們一起行動。
汪亦適從身上摸出一包藥粉,要求王二樹送到三號監捨,不久三號監捨就傳出呼救聲,美軍看守跑到醫療所向克拉克西報告說,一名被俘人員突發急症,大汗淋漓,滿地打滾。克拉克西不耐煩地說,密司特汪,去割掉他的闌尾。你們中國人的闌尾,總是這麼脆弱。汪亦適求之不得,背起藥箱,堂而皇之地進了三號監捨,向安至深作了匯報。安至深分析,以敵人留守的兵力,沖出維麗基地的把握很大,關鍵是沖出之後,敵人必有追兵,方圓二十裡,都是敵人的防線,若要取得暴動全面勝利,還必須有接應部隊。據安至深掌握的情報,我軍距離維麗基地最近的部隊也有三十多裡路,派人前去聯系沒有可能,因為在暴動之前,這裡飛出一只麻雀都會招致炮擊,而且容易打草驚蛇。商量的結果是,不能等待接應部隊,自己單獨干,見機行事,逃出一個算一個。
當晚,美軍守備部隊一個營果然出動,為了防止關押在集中營的志願軍官兵察覺,敵人采取的是細水長流的辦法,以排為單位,制造巡邏的假象,一個排一個排地轉移,另以一個排環繞基地,遮人耳目。此時,集中營地下組織負責人安至深指揮兩百名由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組成的“神州突擊隊”做好一切戰斗准備。
汪亦適從醫療所裡拎出了十瓶酒精,交給了相對自由、活動在監捨外面的難友。十二個人組成突擊隊先遣班,分四路同時行動,打掉了美軍的四處崗哨,同時對敵人的軍火庫和汽車進行爆破,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汪亦適的具體任務是在醫療所裡放火。醫療所大火燃起來之後,爆炸聲不斷。“神州突擊隊”借機沖出監捨,同一個連的美軍展開近戰肉搏,最終奪取槍支五十余支。到此,勝負已見端倪。這些昔日在槍林彈雨中縱橫馳騁的戰士,在集中營裡過了將近半年,猶如困獸一般,一旦脫離樊籬,便爆發出不可遏止的戰斗欲望。手裡有了槍,而且是美式機關槍、美式沖鋒槍、美式特種槍,那還了得?如魚得水,如虎添翼。戰斗隊形是早就暗中操練過的,前面有機關槍開路,中間有沖鋒槍護衛,傷員有擔架,病號有攙扶,打的打,跑的跑,有條不紊,井然有序。這情景不像是暴動越獄,而很像是一場勢均力敵的陣地戰。
汪亦適最後一眼看見克拉克西,是在他即將離開維麗基地的二道防線之前。在一片沖殺聲中,克拉克西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著兩軍交戰,任憑身邊彈如蝗飛。後來一個美軍少尉把他拖到伙房裡,很快就被洶湧而來的志願軍戰士俘獲了。汪亦適看到克拉克西的時候,他正被兩名戰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克拉克西看見汪亦適,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嘴裡不停地喊,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快來救救我,這些野蠻的人,不尊重我!汪亦適走近了,對扭住克拉克西的戰士說,松開他。克拉克西說,密司特汪,請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汪亦適說,克拉克西先生,對不起了。謝謝你教給我很多東西,也謝謝你給了我很多方便。但是,你不能給我自由,不能給我中國人的尊嚴,不能給我們和平,所以,我們要戰斗。克拉克西說,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和平的信仰是沒有國界的。你們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上帝的孩子。汪亦適說,用你的和平思想去教育你們的那些士兵吧,想想那些畜生的所作所為,上帝會厭惡他們的。克拉克西說,我理解你們,但是你不應該,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恩將仇報。汪亦適說,我們之間沒有恩怨,只有戰爭。如果你真的追求和平,請跟著我們走,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克拉克西說,你們是逃不掉的。不要忘記了,這是聯合國軍的天下。汪亦適說,這裡是朝鮮的土地,現在是志願軍的地盤。部隊已經快要全部通過了,安至深從後面走了過來。安至深問汪亦適,汪醫生,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美國佬?汪亦適說,帶著是累贅。安至深說,那就消滅。說著就拔出了手槍。克拉克西驚恐地看著汪亦適,藍色的眼珠子都變綠了,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地亂叫。汪亦適說,他是醫生,而且放下武器了。根據《日內瓦公約》,我們不能加害俘虜。安至深猶豫了一下說,那怎麼辦,帶走?
就在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原先當過戰俘小隊長的敗類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此時義憤填膺,似乎對眼前的這個美國鬼子有著深仇大恨,橫起一桿槍瞄准克拉克西說,什麼《日內瓦公約》?這些狗日的什麼公約都不遵守。為了給兄弟們報仇,我斃了這個狗日的!說著,就要扣扳機。汪亦適來不及多想,伸手架起了這個小隊長的步槍,子彈擦著克拉克西的頭皮飛了出去。克拉克西翻了一下眼珠子,咕咚一聲癱倒在地上。汪亦適說,安政委,我請求放了克拉克西。畢竟,他不是一個拿槍的軍人。安至深猶豫了一下,看看汪亦適,再看看克拉克西,然後說,好吧,我們中國人應該比美國人有風度。汪亦適說,克拉克西先生,你聽明白了,我們既不殺你,也不帶你走。你自由了。但願我們今後不要在戰場上見。克拉克西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著屁股喊,OK!OK!密司特汪,但願我們能在美利堅或者美麗的中國相見,我會邀請你到我的家鄉得克薩斯州,那裡有透明的葡萄酒和美麗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