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亦適的軍工一當就是大半年。突然有一天,傳來消息說,美國和朝鮮打起來了,戰火已經燒到中朝邊境鴨綠江了,美國的飛機每天都在中國的領空上挑釁,中國要組織志願軍參戰。過了一些日子,果然有些部隊調動了,集體加入志願軍。再過些日子,全國性的聲討美帝國主義、保家衛國的運動就展開了。後方掀起了捐錢捐物的運動。汪亦適沒有什麼好捐的,又寫信給父親,動員家裡捐錢。汪亦適在信中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們汪家雖然辛勤創業,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家若不能維護尊嚴,一家之財產又有何用?家父不必躊躇,把擬劃歸我的那份悉數捐出,為國效力,遂我之願,其恩遠勝予我身外之物。汪家首次捐錢三百塊大洋,黃金壹斤,中西藥材若干。
在這期間,又有消息傳來說,朝鮮前線戰鬥空前激烈,志願軍已經上去了十幾個軍。官兵消耗很大,醫療條件十分困難,將陸續抽調一些野戰醫院赴朝參戰。汪亦適這些日子心裡七上八下。他雖然只是個軍工,但是對於國家這個概念,他是不含糊的。童年的時候他痛恨日本鬼子,那時候他年幼,沒有什麼建樹。現在美國鬼子打到家門口了,熱血青年焉能無動於衷?他甚至想過要到前線去,一展身手,但是,他不是軍人,這一點又讓他感到鬱悶。有時候甚至會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不是軍人也好,這樣就可以遠離戰爭,落個清閒自在。
一天上午,汪亦適被叫到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柴效鋒的辦公室。柴主任的辦公室裡還有丁院長、於政委、秦莞術、肖卓然等人。丁院長說,小汪,過來坐。汪亦適遲疑了一下,站著沒動。於政委說,汪亦適同志,位子給你留著啦,請坐下。汪亦適瞅了瞅,肖卓然的旁邊果然有一個位子。於是走過去,神情茫然地坐下了。於建國說,汪亦適同志,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自從咱們醫院成立,你一共做過多少例手術嗎?汪亦適說,記不得了,沒統計過。於建國說,我們統計過。前七個月一共做手術六百二十一例,其中需要輸血的較大手術一百二十四例,手術時間在兩個小時以上的一百七十七例,戰傷手術佔百分之九十七。我們醫院對五百名軍隊傷員進行了術後調查,其中術後痊癒佔百分之九十八,略有不良反應者百分之零點五,術後仍有遺留者僅一例。這就是前天你和肖副處長一起重新做的那例。汪亦適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於建國。於建國說,我說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在我們皖西地區解放之後,作為一名醫生,你的業績是相當突出的。即使放在整個江淮駐軍和地方醫療系統比較,這個業績也是首屈一指的。
汪亦適有點震動,兩手放在膝蓋上,侷促不安地說,我沒有想到組織上把這件事情搞得這麼清楚。於建國說,那是當然,我們是共產黨,共產黨做事是實實在在的。我們衡量一個人,有很多方面,但有時候,數字也很能說明問題。現在我問你第二個問題,如果我們把你推薦到地方醫院工作,讓你立即擔任主治醫生,享受國家幹部待遇,你能接受嗎?汪亦適怔住了,眼睛裡剛剛泛起的感動的光芒,轉眼就消失了,表情麻木地看著於政委說,為什麼於政委說,你先回答我,能不能接受?汪亦適說,我說過,我不要待遇,我只想做事。於政委說,你可能對待遇問題還不是很清楚。這一步將決定你的一生,因為軍工是合同制,合同隨時都可能解除,而國家幹部的身份是終身的。我們705醫院是軍隊醫院,軍工的編制將不斷削減,這對你個人來說是不公正的,我們不能讓你老是當一個咨詢員。
汪亦適半天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是學骨科的,而且主要是戰傷治療,也有這方面的經驗。到地方醫院,我可能發揮不好。再說,我不在乎待遇,我要是在乎待遇,哪個醫院都留不住我。丁范生說,小汪這話不假。要是在乎待遇,他早就回家當公子哥了。於建國說,那我再問你第三個問題,你既然不在乎待遇,能不能接受艱苦的生活?我是說,比705醫院要艱苦得多的生活。汪亦適略一沉吟說,那要看什麼樣的生活,只要值得,我就在所不辭。於建國說,你既然表了這個態,我就給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說的這個艱苦生活,是戰爭生活,是保家衛國的抗美援朝戰爭。根據上級指示,我們705醫院要組織戰地醫療隊。汪亦適同志,我現在代表組織通知你,你已經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的一名軍醫了。
汪亦適疑惑自己聽錯了,情不自禁地慢慢地站了起來,看著於建國說,於政委,我沒有聽錯吧,你是說我已經是志願軍的一名軍醫了?於建國說,你沒有聽錯。汪亦適說,我想問個問題,可以嗎?於建國意外地看了汪亦適一眼,勉強地點點頭說,可以。汪亦適說,什麼叫志願軍,是志願參加嗎?於建國說,當然是志願。怎麼,你有什麼疑問?汪亦適想了一會兒說,我不志願。就這一句話,會場上的空氣頓時就凝固了,汪亦適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突然。於建國不動聲色地看著汪亦適,又看看肖卓然。肖卓然正吃驚地,甚至絕望地看著汪亦適。肖卓然說,亦適,你再慎重考慮一下,這可是人生的關鍵一步啊。汪亦適說,我是個醫生,哦,不,我現在是一個軍工。我參加志願軍能幹什麼呢?肖卓然說,當軍醫啊!重新回到手術台上,這不是你的願望嗎?汪亦適說,我想當醫生,但是不等於想當軍醫。我不想再陷到是是非非中了。
這時候丁范生說話了,丁范生一說話,氣氛就緊張了。丁范生把桌子一拍說,汪亦適,你他媽的真是死不改悔的國民黨,你這個思想,簡直就是反動派!組織上看錯了你,還以為你是一個追求進步的人,沒想到你貪生怕死!算了,離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你不去也好,那就老老實實當你的軍工吧。不過,我們有言在先,像你這種思想,就是當軍工恐怕也當不長了,恐怕還得審查你。汪亦適說,無所謂。於建國說,丁院長,你不要著急。汪亦適,你也不要衝動。這件事情不是小事,你再考慮考慮。我建議你認真地體會組織的良苦用心。肖卓然說,亦適,我知道你有情緒,思想一時轉不過彎,我希望你冷靜地再想想。705醫院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深思熟慮的。汪亦適說,我也是深思熟慮的。汪亦適這麼一說,就把退路堵死了,對話無法進行下去。丁范生痛心疾首,紅著眼睛看汪亦適說,沒想到沒想到,我老丁革命革了十幾年,還沒有遇到這樣不識抬舉的人物。你倚仗什麼?就你那點醫術?你是不是還夢想著蔣介石,你還到蔣家王朝當你的國軍中尉?汪亦適正襟危坐,迎著丁范生的目光,一言不發。
於建國見出現僵持局面,皺著眉頭說,哎呀,這是沒想到出現的情況,我們本來認為這是順理成章皆大歡喜的事情,沒想到弄成了夾生飯。這都怪我這個政委,太主觀了,太不瞭解情況了,太想當然了。要不,這件事情暫時不定,我們再重新考慮一下?
肖卓然說,於政委,這也怪我,沒有提前同汪亦適溝通。這樣吧,我單獨找汪亦適談談,再向組織匯報。丁范生說,談談可以,但是不能太遷就了。就是他志願了,組織上也還得重新審查。汪亦適離開柴效鋒的辦公室,恍如隔世。細細回憶剛才的行為,覺得很舒暢,總算理直氣壯地釋放了自己的情緒。但是再冷靜一想,又覺得哪裡不對勁。事實上,參加志願軍,到朝鮮戰場上的事,他並不是沒有想過,他甚至盼望有這一天。可是今天為什麼一口回絕呢?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當天下午,肖卓然把汪亦適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連開水也沒有倒一杯,就開始發火。肖卓然說,我太意外了,這麼個千載難逢重新做人的機會,你居然一口回絕了。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說,這很簡單啊,人各有志,我是有獨立人格的,我不能因為你們認為這是好事,我也必須認為這是好事。我不能接受憐憫。肖卓然說,這不是什麼好事壞事的事,也不是什麼獨立人格的事,更不是什麼憐憫不憐憫的事。汪亦適說,第一,我不是共產黨員;第二,我不是解放軍軍人。我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肖卓然說,你不是黨員、不是軍人,這是事實。可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這不錯吧?你要說你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我立馬報告組織,那你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是離開中國,二是在中國接受審判。汪亦適說,我當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肖卓然說,那不就行了嗎!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而我們的國家正在面臨侵略的危險,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在朝鮮燃起戰火。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汪亦適說,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打仗,關我什麼事?肖卓然怔了一下,一拍腦門說,糊塗,唇亡齒寒,這個道理你都不懂?你不是也寫信給家裡,捐錢捐物了嗎?汪亦適說,那是兩回事。我可以捐錢捐物,可是我不想捐人,我想正正經經地當一個醫生,不想摻和到戰爭裡去。肖卓然說,你參加志願軍,也是當醫生,而且大有用武之地,你不能鼠目寸光啊!
汪亦適說,有什麼用武之地啊?你們口口聲聲說實事求是,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主動起義的,並且冒著危險去動員程先覺和鄭霍山,可是甄別來甄別去,還是給我下個結論投誠。什麼叫投誠?我心裡很清楚,就是投降的意思。我汪亦適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投降。現在讓我背著個投降的名分參加志願軍,我心裡彆扭。肖卓然明白了,原來癥結在這裡。汪亦適這個人確實是一根筋,認死理。當然,汪亦適認的這個死理也確實有他的道理,投誠和起義的確不是一回事,要不,他也不會稀里糊塗地被搞成軍工了。肖卓然說,亦適,我知道你有委屈,但是大局為重,我們要受得了委屈,不能斤斤計較個人得失。至於甄別的事情,以後還有機會。汪亦適說,我希望現在就解決。肖卓然火了說,汪亦適,你是要挾組織嗎?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火燒眉毛了,你還在為自己的名分和待遇無理取鬧,簡直是不識時務。這個情況很複雜,程先覺和鄭霍山都不認賬,別的你又找不出證明人,你說怎麼解決?
汪亦適說,我無理取鬧了嗎?我只不過提出我應該提出的問題。肖卓然說,你說你是起義,第一,沒有人給你證明;第二,你沒有拿出行動,憑你自己說了就行了嗎?汪亦適嘟嘟囔囔地說,難道我就這麼一直背著黑鍋?肖卓然說,現在讓你參加志願軍,就是給你機會。只要你在保家衛國的戰爭中拿出行動,證明自己出污泥而不染,起義也好,投誠也罷,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一切問題迎刃而解。亦適,聽我一句勸說,跟共產黨走,你的人生道路還長得很。
其實汪亦適的心裡早就動搖了,但是嘴上還是說,所謂志願軍,總得志願吧,在我還沒有志願提出來的時候,組織上就已經決定了,這違背我的意志。而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意志行事!
肖卓然坐在辦公桌的後面,脖子伸得老長,像看一個鬼一樣地看著汪亦適說,那你說說,你志願不志願?汪亦適說,只要讓我當醫生,我就志願。肖卓然氣不打一處來,歎了一口氣說,你上午在會上把這話說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害得我提心吊膽,而且還給組織上留下了極差的印象。汪亦適說,上午並沒有徵求我的意見,而是直接通知我,我當然不能接受。難道還要我感恩戴德?肖卓然說,汪亦適啊汪亦適,你真是……太書生氣了啊,你摳什麼字眼啊?汪亦適說,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則。肖卓然說,那好,那我問你,你現在志願加入中國人民志願軍嗎?汪亦適說,願意。肖卓然把手猛地舉到半空中,好像要扇誰一耳光子,停頓一下又緩緩地落了下來,手背向著汪亦適,向外擺了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你自己去找政委吧,按照你的原則,正正經經地報名。汪亦適說,那就算了,還是你幫我報名吧。肖卓然說,他媽的,這個時候了還端著架子。我真服你了。
第二天醫院就熱鬧了。隨著抗美援朝戰爭向縱深推進,國內除了參戰部隊以外,另外組織了數十支戰地醫療隊,僅江淮軍區就有八支。709醫療隊由二十七個人組成,政治處主任柴效鋒擔任隊長,肖卓然擔任副隊長。隊員中有程先覺,為正連級軍醫。汪亦適被江淮軍區特批重新參軍,定級為副連級軍醫。對此,汪亦適並沒有表現出高興,反而在肖卓然面前說,看看,其實組織上在沒有徵求我意見的情況下都把事情決定下來了,幸虧我志願了,我要是不志願,這不是強加於人嗎?肖卓然冷冷地說,你以為你是誰?該強加於你的,就是要強加。我跟你講,參加了志願軍,一切行動聽指揮,以後強加於你的事情還多著呢,你就等著鬧彆扭吧。不過我警告你,在戰場上鬧彆扭,那是要執行戰場紀律的。
本來醫療隊中沒有女同志,就在出發前的第三天,舒南城親自來到705醫院,向丁范生提出兩條要求,一是讓舒雲舒和舒雨霏參加醫療隊,二是讓肖卓然和舒雲舒完婚。丁范生感到事情不好辦,就把於建國扯了進來。丁范生說,老前輩,在我們醫院,凡是管人的事情,都是於政委說了算。他比我會管人。舒南城說,那好,就請於政委滿足老夫這個小小的請求。舒雲舒參加709醫療隊還不是太難辦,好歹她本來就是705醫院的人。舒雨霏的情況要複雜一些,她已經調到地方醫院了,雖然在原單位報名參加了志願軍,但是暫時還沒有被批准入伍。舒南城先是找到陳向真,把舒雨霏重新參軍的問題搞得差不多了,然後再找丁范生。丁范生這裡其實已經有鬆動了,又帶著舒南城去找於建國。
於建國很客氣。於建國說,第一條,我們非常感謝老先生深明大義、為國分憂,但是戰爭條件過於艱苦,我們醫療隊暫時沒有女同志參加,她們留在後方,照樣支持前線。第二條,肖副處長同舒雲舒同志的婚姻,是他們個人的事情,符合條件,組織上不會阻攔。但是肖副處長即將奔赴前線,此時完婚,是否合適,請前輩斟酌。舒南城說,我就是衝著卓然要赴朝參戰才做出這個決定。我舒南城厭惡戰爭,但是與洋人開戰,保家衛國,我是一點兒也不含糊。有錢出錢,有人出人。老夫年邁,膝下無子,能為國效力的只有幾個千金,老大老三,已從貴軍,老話說,一個女兒半個兒,我把老大老三一起送去,就算送去了一個兒子。於建國說,老先生,我們共產黨男女平等,舒雲舒和舒雨霏都是獨立的軍人,一個頂一個,兩個頂兩個,斷無兩個算一個的道理。舒南城說,那好,那就讓她們參加醫療隊。至於老三和肖卓然的婚事,既然她們已經水到渠成,我看在赴朝之前辦了更好,這樣就算我舒南城為國家送去了一男兩女。他們結婚了,一起赴湯蹈火,彼此也有個照應。
於建國還是為難,沉吟一會兒說,醫院裡的女同志都要求上前線,眼下我們一個也沒有批准,如果讓老先生的兩位千金參加了,我們當領導的會授人以柄哦。丁范生也說,女同志到前線,會有很多困難。老先生是不是再考慮考慮?舒南城說,二位不用為難,我這裡有上方寶劍哦。說完,當真從皮包裡找出一份文件,原來是陳專員的親筆信。陳專員在信中說,舒先生乃皖西名流、民族資本家、醫藥界領袖,送女參戰,意義遠非多一人之力,而在樹立楷模、鼓舞民心,體現民族同仇敵愾之決心,望丁、於二位同志成全舒先生的美意,云云。
陳專員是丁范生和於建國的老首長,又是皖西警備區的政委。老首長的話還是不能不聽的。這二位也風聞陳專員同舒南城私交甚密,抗日戰爭時期陳向真的支隊在大別山裡打游擊,舒南城曾暗中相助;皖西城解放前夕,陳向真是二十七師的副政委兼皖西地下工委書記,就是通過舒南城聯絡了皖西工商業,實現了對皖西城重點文物目標的保護和資產物資的轉移,從而保證了解放軍接收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城市,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恢復生產和生活。
丁范生說,哈哈,看來老前輩這是先斬後奏啊,我們不執行陳專員的指示,恐怕還有點說不過去呢。於建國說,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尊重前輩的意見。不過,參加醫療隊也好,完婚也好,總得徵求他們本人的意見。再有,如果他們同意結婚,我主張就在我們705醫院,按照戰爭年代的規矩辦,移風易俗,一切從簡。丁范生說,那恐怕不行,舒先生是皖西工商界領袖人物,婚喪嫁娶,那都是要講究排場的。前輩,你說是不是?舒南城哈哈笑了兩聲說,實不相瞞二位,老夫確實有排場一番的想法,稻香樓都包下來了。老夫初衷也是借此機會向皖西工商界和民眾表露老夫愛國的心跡,希望能夠感召更多的人有錢出錢,有人出人。如果不符合貴黨貴軍的規矩,那還是按你們的意思辦吧。
於建國想了想說,這件事情確實很特殊,特殊的事情辦好了,會有特殊的意義,辦得不好,也會有特殊的不良影響。這樣,前輩你先在丁院長的辦公室稍候,我現在就給江淮軍區和陳專員打電話,我一定會把你的想法如實匯報,聽聽上級的意見。舒南城說,好。於建國分別給江淮軍區政治部和行署陳專員打電話,江淮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回話說,我看這件事情啊,一是要隨鄉入俗,二是要掌握政策,你們看著辦吧。
陳專員的回話卻很爽快,說,好事啊,工商領袖送女參戰,臨陣聯姻,這不是鼓舞士氣的最佳教材嗎?至於說鋪張浪費,他掙了那麼多錢,你不讓他鋪張浪費,難道你想繼承遺產嗎?這不叫鋪張浪費,他花錢,給我們的抗美援朝戰爭打氣加油,有什麼不好呢?我建議你們,認識到了呢,就積極配合。認識上不去呢,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建國說,陳專員,我們保證,積極配合。
舒雲舒和肖卓然的婚禮在皖西城引起不小的反響,因為這是小城解放以後為數不多的婚禮之一,也是唯一規格最高的婚禮,還因為這個婚禮有婚禮以外的意義。前來捧場的人自然不少,多是小城工商界的頭面人物,遺老遺少們,見面打躬作揖者流,就連遠在梅山的舒先生的老朋友汪尹更也被請了過來,一路鞍馬勞頓。這天晚上,舒南城穿著一身中山裝,紅光滿面,左顧右盼,抱拳致謝,口中一連聲:承蒙關照,多謝捧場。
證婚人是705醫院的丁范生,主持人是於建國,陳專員即興發表講話。陳向真說,肖卓然、舒雲舒二位革命同志的這個婚禮,不同尋常,這是在特殊的時期、特殊的地方,一對特殊的革命戰士的結合,它象徵著我們的革命事業花好月圓,象徵著我們的抗美援朝戰爭乘勝前進,象徵著我們皖西社會主義建設蒸蒸日上,象徵著皖西人民的生活日新月異。我們不僅要對一對新人致以衷心的祝福,我們還要特別祝福我們皖西工商領袖舒南城舒先生。舒先生高風亮節,每當國家民族多事之秋,數次慷慨解囊支持革命,抗日戰爭時期不顧個人安危多次向我新四軍游擊隊伸出援手,解放戰爭中聯合皖西工商名流,為保護皖西文物和恢復生產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如今,鴨綠江邊戰火起,保家衛國成為全民族的吼聲,舒先生毅然向國家保送兩個女兒參戰,又在出征之前舉行這次別開生面的婚禮,旨在表達愛國奉獻之心跡,可歌可泣!我今天送給舒先生對聯一副,拿筆來!
大廳裡一片寂然。陳專員仰首凝神,氣運丹田,突然潑墨,一揮而就——送女參戰工商巨擘為國分憂臨陣聯姻兄弟姐妹同仇敵愾掌聲四起。掌聲中,婚禮進入主題,新人對拜,拜雙親,都是一如既往,只是把拜天地神明改為拜領導。熱鬧聲中,汪亦適正襟危坐,對身邊的汪尹更說,父親,恕兒不孝,兒子也報名參加志願軍了,這兩天就要出征。汪尹更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汪亦適說,我知道消息太晚,沒有來得及跟你和娘商量。汪尹更慢吞吞地說,自古忠孝難兩全,先有國,後有家,是我們這些行醫經商的人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你是行醫世家,學的又是醫術,但願在學業上有所長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汪亦適說,兒子銘記在心。汪尹更說,戰亂頻仍,物是人非,你求學多年,獨自在外,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委屈。為父瞭解你的秉性,外柔內剛。不過為父還是要交代你一句,凡事不可爭強好勝,不做勉強之事,不做為難之事。汪亦適說,兒子記住了。汪尹更說,你去保家衛國,為父和你母親並無異議,只有一事放心不下。你也到了婚娶之齡,至今尚未著落,委實是父母一塊心病啊。汪亦適沉默不語。汪尹更說,婚姻愛情,自有緣分,可遇而不可求。早年為父已有察覺,你和三丫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為父有心提媒,唯恐添亂,未曾想坐失良機。今後在外,還得你自作主張。汪亦適說,父親放心,兒子心中有數。
這時候舒南城走了過來,對汪尹更說,福鼎兄,轉眼之間,天地變了,孩子大了,你我也老了。汪尹更說,鴻儒兄,新社會新氣象,眼見得孩子們闖天下做大事,老了也甘心啊!恭喜恭喜!舒南城說,亦適這孩子,自幼我就視為己出,疼愛有加。我原先也是希望汪、舒兩家珠聯璧合,只是,這姻緣二字不是我們做長輩所能左右的。我有四千金,福鼎兄你看中了哪個,老朽親自說項。汪尹更說,哈哈,鴻儒兄此情厚重,福鼎感激涕零。不過,現在是新社會了,婚姻大事,還是隨緣吧。舒南城說,不管你我兩家是否親家,幾十年的交情是不能斷的。鴻儒兄方便時攜嫂夫人常來城裡走動走動。汪尹更說,小腳女人,不願拋頭露面。不過,新社會萬象更新,也是你我醫藥中人有所作為之時,往後,少不了到府上添擾。
見兩位尊輩聊在興頭,汪亦適悄悄起身離座,到門外透氣。天上一輪皓月如銀盤。遠處的史河,粼波蕩漾。河岸上垂柳似波如煙,河心輕舟游弋,同岸上星星點點燈火交相輝映。這正是深秋。遙想當年,孩提時代,每逢八月,舒家主僕必到梅山,大人們忙正事,非醫即藥,孩子們則另有天地,採菱角,蕩鞦韆,讀詩文,習耕作。那時候的光景就像這天上的圓月,清澈、透亮。孩提時代的汪亦適以為舒家和汪家就是一家,那時候真是不分彼此。想到這裡,不禁一聲歎息。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東風。
汪亦適正在傷感,身邊傳來抑揚頓挫的吟誦聲。扭頭一看,是程先覺。程先覺咧著大嘴,陰陽怪氣地笑說,亦適兄,心裡不是滋味吧?我也是。男人者,愛情的成功乃是最大的成功,愛情的失敗乃是最大的失敗。汪亦適很惱火,惱火程先覺敗壞了他的心境,更惱火程先覺的態度。汪亦適說,什麼叫你也是?我跟你一樣嗎?程先覺怔了怔說,啊,你是跟我不一樣,你是失戀,我是失神。汪亦適轉身就走。程先覺跟在後面說,亦適,我知道你對我不滿,不過,馬上就要赴朝參戰了,我們要團結啊!相依為命甘苦與共啊!汪亦適說,我為什麼要跟你相依為命甘苦與共,難道我想把我自己變成一個卑鄙的人?程先覺說,這話說得太刻薄了吧,我怎麼就是卑鄙了?我們就算沒有同學這層關係,總是同志吧。你說不跟我甘苦與共,難道與我不共戴天?汪亦適說,還是那句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程先覺說,你這個思想要不得,這是要吃虧的。
農曆九月十九,柴效鋒和肖卓然率領的705醫療隊在安慶同江淮軍區醫療總隊會合,乘三輛卡車前往蕪湖,然後搭乘輪船前往丹東。705醫療隊進入朝鮮戰場之後第一次執行任務是參加元山裡戰鬥的救護工作。那正是第三次戰役如火如荼的階段,志願軍的兩個團攻打美軍的一個加強營,美軍火力猛烈,志願軍裝備低劣,兩個團打一個營非常吃力,元山裡高地久攻不下,傷亡嚴重。醫療隊在二線陣地後面的紅松洞開設救護所,一次進攻下來,就抬下來一百多號傷員。醫療設備也很簡陋,僅有兩台X光透視機和三台呼吸機,手術台是門板搭建的,麻醉藥和盤尼西林嚴重匱乏。醫療隊有一口大鍋,每天二十四小時沸騰,消毒基本上就靠這口大鍋。汪亦適現在進入到一個忘我的境界,每天要做二十多台手術。好在多數都是外傷,挖彈片彈頭,止血縫合,這樣的手術對於汪亦適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了,倒是不困難。
到了朝鮮戰場,果然就沒有內科外科、西醫中醫之分了,醫療隊全體人員,除了柴效鋒以外,包括婦科醫生舒雨霏,也當然包括麻醉醫生舒雲舒,甚至還包括行政人員肖卓然,全部都是外科醫生。遇到傷員多的時候,大家各自為戰,一律拿手術刀,刮骨療毒。倘若遇到大手術,則集體會診,主刀通常都是汪亦適擔任。每當這個時候,舒雲舒就主動配合,給汪亦適當助手。汪亦適從來沒有提出過要讓舒雲舒當助手的要求,但是當任務來了之後,如果舒雲舒不在場,汪亦適就會左顧右盼,遲遲不上手術台。後來還是程先覺發現了這個問題。有一天遇到一個斷肢傷員,大家一擁而上,把準備工作做好了,汪亦適也穿戴完畢,但是臨上台之前,又停下了,骨碌著眼珠子,大張著兩隻手,嘴裡哈著氣,手裡卻找不到器械。明明有一個助手和兩個護士在場,這夥計仍然視而不見,嘴裡唸唸有詞說,怎麼搞的,怎麼搞的,還沒有準備好。人呢?助理軍醫陸小鳳說,人都齊了啊,東西都準備好了。汪亦適不理睬,眼神從陸小鳳的肩膀上掠過去,嘴裡還是嘀咕,人呢,怎麼還不過來?
就在這時候,舒雲舒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從陸小鳳的手裡接過器械,交到汪亦適的手裡。汪亦適這才如釋重負,向舒雲舒遞去感激的一笑,伸了伸胳膊,做了個擴胸運動,然後從容不迫地上了手術台。
在原江淮醫科學校的「四條螞蚱」中,汪亦適和鄭霍山多次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戰地救護,充當過見習軍醫。程先覺和肖卓然的臨床經驗要相對少一些。肖卓然是因為有大量的社會活動纏身,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革命鬥爭中了。程先覺之所以臨床機會少,是因為他基礎理論課成績平平,不被校方看好。那時候程先覺因禍得福,他倒不在乎不被看好,相反,他認為這是好事。像鄭霍山和汪亦適,哪裡有仗打,他們就被抽調到哪裡。尤其是鄭霍山,雖然名義上是學員,其實已經被校方當做老醫生使用了。在國軍三十六師裡,都知道醫科學校有個鄭霍山十分了得。程先覺並不嫉妒他們,人怕出名豬怕壯,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這些道理程先覺全明白。像鄭霍山這樣哪裡有戰事就被抽調到哪裡,當炮灰的概率要比別人多得多,這個賬程先覺不用算就明白。
後來解放了,程先覺起義有功,起先分配在705醫院當業務股長,搞業務管理保障,仍然不用到一線行醫,那時候他春風得意,認為官場有戲,坦途在前。如果讓程先覺選擇終生當一個官員還是當一個醫生,他自然選擇前者。但是好景不長,因為大別山的敵特活動猖獗,引出了個重新甄別、重新登記,結果他也受了牽連,業務股長被莫名其妙地免去了,重新當了一名普通的醫生。公正地說,這委實有點難為他了,因為自從當了業務股長,無論從思想還是從技術上,他就已經做了金盆洗手的打算,讓他重返醫療一線,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也正是這個原因,到了朝鮮戰場之後,他把自己的聲調降成了低八度。別說他在這個領域沒有優勢,就是有優勢,他也不會主動發揮,他不是汪亦適,他需要保護自己。在這裡,他寧肯看著汪亦適風光,他甘心情願地聽汪亦適受表揚,也俯首帖耳地給汪亦適當助手。
在數次給汪亦適打雜之後,程先覺發現了那個秘密,那個甚至連汪亦適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秘密。那就是在他做手術的時候,如果是舒雲舒給他當助手,他的狀態就要好得多,他的動作就要敏捷得多,手術的效果也要明顯得多。程先覺發現了這個秘密,但是他沒有暴露這個秘密,他把這個秘密作為一筆財富。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小組長的便利,不動聲色地把舒雲舒配合汪亦適,調度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情。
元山裡攻打下來的當天,抬下一個重傷員,是主攻團的團長馬到成,全身九處中彈,一條胳膊被炸斷,到了汪亦適手上,已經快斷氣了。程先覺和陸小鳳跑到傷員身邊一看,一個說,沒救了,另一個說,趕緊轉送上一級戰地醫院。幾個人圍著傷員團團轉,傷員渾身是血,無從下手。汪亦適沒說話,看看傷員,也是一聲長歎。抬傷員的戰士說,馬團長的右胳膊本來沒有完全炸斷,只是把骨頭炸斷了,還連著皮,就這樣馬團長還帶著部隊衝鋒,衝鋒的過程中他嫌連著皮的胳膊礙事,拿刺刀把那條胳膊砍了下來,左手揮動手槍,率部繼續進攻。汪亦適聽了這個戰士的話,感到很震驚。他覺得當時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配著他,他甚至沒有考慮後果,毅然決定:就地搶救,手術準備。
程先覺說,陸小鳳負責麻醉,我來止血,張護士你快去把舒雲舒叫來,由她助刀。舒雲舒很快就被叫來了,汪亦適看著舒雲舒,沒有說話,對程先覺說,失血太多,當務之急是輸血,邊輸血邊手術。汪亦適說這話的時候,態度是不容置疑的,完全是一個上級對下級或者說是權威對弟子的口氣。程先覺說,好,我全力保障。
搶救的過程中,一三五師師長王輝昆親自趕到救護所,在汪亦適的身後焦躁地踱步,臉色鐵青地命令,一定要把我們的英雄團長救活,不惜一切代價!汪亦適沒有理睬王輝昆,集中精力察看馬到成的傷勢,緊急組織輸血,同時開始人工呼吸,繼而對接斷裂血管。汪亦適在搶救傷員的過程中,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僅僅是一個副連級軍醫,而儼然是一個號令三軍的統帥,旁若無人,揮灑自如。按說這樣的傷勢在救護所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如果轉送上一級戰地醫院,要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輾轉,也就等於宣判了傷員死刑。汪亦適當機立斷,採取先重後輕,先保命、後手術的搶救方案,讓傷員的心電圖始終保持跳動。手術過程中,汪亦適偶爾直起腰,看一眼舒雲舒,舒雲舒馬上就領會了意圖,在汪亦適目光所及的地方進行切割摸索,避開血管,把最佳的下刀路線交給汪亦適,然後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忙碌。
王師長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在汪亦適的身後念叨,醫生同志啊,你一定要救活馬到成,他可是宋司令親自點名的主攻團長,想當年他帶著部隊衝破日本鬼子三千人的鐵壁合圍,全連只剩下六個人,硬是保衛了邊區政府。這次攻打元山裡,他已經鏖戰了三天三夜,全團死了六百人了……他要是死了,我怎麼向宋司令交代啊!血漿很快用完了。汪亦適說,輸血不能停止!王輝昆把胳膊一捋說,抽我的,我血多。汪亦適說,首長,請您離開這裡,不要妨礙我們搶救。王輝昆說,我不說話了,但是請你用我的血。汪亦適說,首長,您的血型不對。請您離開這裡。王輝昆說,我是他的師長,我和他的血是一樣的,都是紅的。汪亦適不再理睬王輝昆,指揮助手和護士邊輸血邊做手術。程先覺攤著血淋淋的雙手大喊,A型,第二輸血隊上。
這一次,汪亦適從馬到成的身上共取出六枚彈頭彈片,有一顆子彈打穿了馬到成的腹腔,腸子都斷了,也被汪亦適縫合了。馬到成後來沒有死。在705救護所經過緊急處理之後,被送往兵團醫院,終於在四天後恢復了神志。
第三次戰役結束後,兵團衛生部的一名副部長親自來到705醫療隊,對柴效鋒和肖卓然說,你們705醫療隊簡直創造了奇跡,像馬到成這樣的傷勢,基本上沒有救了,動脈血管都被打斷了,血壓已經降到了最低,渾身就像個馬蜂窩似的,到處都是窟窿,居然讓你們的醫生給救活了。請你們把這個醫生請來,我要看看他那雙手。後來就把汪亦適叫了過來。副部長一看汪亦適,吃了一驚說,啊,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一個老醫生呢!肖卓然在一旁說,汪亦適原先是國民黨軍隊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是皖西城著名的「排雷大王」,做外科手術有好幾百例了。副部長說,我們的戰地醫生,做幾百例外傷手術的並不罕見,罕見的是把手術做得這樣天衣無縫。到了野戰醫院,基本上沒有進行二次三次處理,簡直是藝術。汪亦適說,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就成功了。副部長哈哈大笑說,好啊,死馬當活馬醫,還就醫活了。
跟副部長一起來的還有志願軍報社的記者,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伙子,留下來認真地採訪了汪亦適,問了很多問題。汪亦適說,其實很簡單,我是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責任,遇到一個危重傷員,把他治好了,也是我的責任。記者說,你原先是國民黨的醫生,救治共產黨的傷員,這麼用心用力,是不是愛國主義精神在起作用?
汪亦適說,我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我就是個醫生。記者說,但你是從國民黨軍隊投誠過來的,從國民黨軍醫到志願軍軍醫,總是有個思想轉變的過程。汪亦適說,我不是投誠過來的。投誠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被動的,我是主動要起義的。記者說,你為什麼要起義?是因為順應潮流嗎?汪亦適回答說,我不喜歡國民黨,僅此而已。記者說,國民黨是腐朽的,而你沒有腐朽,出污泥而不染,你積極投身到抗美援朝的愛國主義行動當中,這本身就說明了,你的思想已經經歷了一次質的飛躍。汪亦適說,我沒有想那麼多。但是,抗美援朝是保家衛國行動,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為保家衛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天經地義的。
採訪結束了,這位記者又同汪亦適聊了一會兒。記者說,現在國內已經開始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了。記者問汪亦適家庭是什麼成分,汪亦適答不上來。記者說,你家有沒有土地?汪亦適想了想說,大約有幾十畝土地。記者又問有沒有財產,汪亦適說,多少應該是有一點的,我們家是藥材商。記者說,那你家就是地主了,地主的土地和財產有很大一部分要分給貧下中農,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說,沒有想過,我覺得土地和金錢都是身外之物,沒有不行,多了無益。不過,我們家的財產,都是祖祖輩輩靠血汗積攢下來的,不是靠巧取豪奪。難道這樣來的財富也要分給貧下中農?
記者說,我們共產黨的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地就那麼多,你們有錢人佔多了,窮人就少了,社會就不公平了。汪亦適當時沒有吭氣。記者走後,他有幾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不是可惜他家的那些財產,他擔心的是他的父親汪尹更能不能認清形勢,會不會心甘情願地把土地和財產交出去。萬一老人家想不通,跟新政權對抗,那就是螳臂當車了。他很想寫封信回家,但是轉念一想,父親和舒世叔一樣,都是開明的人,懂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也許用不著他提醒。再說,萬一他們想不通,那就一定會有想不通的道理,也不是他寫信三言兩語能夠說明白的。世事滄桑,難以預料,家裡的事情,還是讓長輩做主吧,一切順其自然。這樣一想,他就沒有寫信。後來這位記者就寫了一篇戰地通訊,刊登在兵團的戰地報紙上,名為《忘我工作的戰地醫生》,裡面沒有說到土地改革的事情,單單報道了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之後,忘我為人民服務,勇挑重擔,為解放軍負傷官兵「排雷」的故事,又寫到汪亦適在朝鮮戰場上,克服重重困難,每天做二十多例手術的事實,尤其渲染了汪亦適救治馬到成的經過。
半個月後,汪亦適從程先覺的手上看見了那張報紙。程先覺不無羨慕地說,亦適,這下好了。不僅你自己用行動證明了自己,也給我們這些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人爭了光,揚眉吐氣啊!汪亦適說,莫名其妙。我就是干自己應該幹的事情,幹嗎要東拉西扯?程先覺說,聽說支部正在醞釀,要發展你火線入黨。汪亦適怔住了,看了一眼程先覺說,你是聽誰說的?不要信口開河。程先覺說,這是真的。不僅要發展你入黨,好像還要樹立典型,號召志願軍醫務人員向你學習。汪亦適說,那就多餘了。再說,入黨是要經過本人申請的,我還沒有申請,怎麼發展我入黨啊?程先覺說,你太教條了,入黨不入黨,不是你說了算,而是組織上說了算。汪亦適說,入黨不入黨,是我自己的事情,當然由我說了算。我還沒有申請,怎麼就發展了呢?你不要妄加猜測。程先覺說,想當初,在皖西城,705醫院還是榮軍醫院的時候,你不就寫過入黨申請書了嗎?汪亦適說,此一時,彼一時,我那時候的想法怎麼能代表這個時候的想法呢?程先覺驚訝地看著汪亦適,半張著嘴巴,大黃牙上下磕了幾下說,怎麼,難道你不想入黨?汪亦適笑笑說,我想不想入黨是我的事情,我不告訴你。
程先覺並沒有信口雌黃,程先覺的消息是準確的。鑒於汪亦適在第三次戰役中的表現以及輿論的影響,705醫療隊黨支部的確已經把汪亦適的入黨問題納入到議事日程。支部委託副書記肖卓然找汪亦適談話。坐在朝鮮陰冷的山坡上,肖卓然講了汪亦適的很多優點,說汪亦適在戰爭中的表現出人意料地好,醫術醫德都是一流的,這是有目共睹的。組織上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汪亦適說,我沒覺得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只不過做了分內的事情,我現在不想寫入黨申請書。肖卓然說,你是什麼意思?你不能居功自傲啊!汪亦適說,你們認為我驕傲的時候,我恰好沒有驕傲。我不是不想入黨,但是我必須首先搞清楚我是什麼人!肖卓然瞪大眼睛看著汪亦適問,你說你是什麼人?汪亦適說,在我寫入黨申請書之前,我希望能夠解決我的起義問題。我不希望自己是個投誠分子。肖卓然說,豈有此理!汪亦適,我現在真的發現你居功自傲了,只要你作出點貢獻,你就開始翹尾巴,就開始向組織討價還價。汪亦適說,怎麼叫討價還價?我的要求是合理的。肖卓然說,我說過,這個問題很複雜,在國內都沒有解決,在朝鮮戰場上你讓組織上怎麼給你甄別?不要證明,不要調查,一筆勾銷?我們共產黨講究黑白分明,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因為你在這裡表現好,你今天表現好,就一好百好。我勸你還是明智一點,不要辜負了組織的培養。
汪亦適說,那我也不想馬上入黨。肖卓然說,到底是為什麼?汪亦適說,既然入黨,我就要像個黨員的樣子。共產黨是什麼人,那都是英雄。我不配。肖卓然說,亦適,我發現你這一年變化很大,經常有些思路讓人摸不著頭腦。汪亦適說,我說的是真話。我在搶救傷員方面做了一點工作,這是責無旁貸的事情。到了朝鮮戰場,可以說我對黨的認識、對我們軍隊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譬如像馬到成,這樣的黨員、這樣的軍人,那才是人中豪傑,才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要向他們學習。我覺得我僅憑現在這點成績,還不足以成為黨員。肖卓然高興地說,你有這個認識,說明你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革命分工不同,馬到成在戰鬥當中是個英雄,你在你的崗位上也是英雄。再說,共產黨員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入了黨也還可以繼續提高、繼續完善。汪亦適說,謝謝組織關心。我再想想。
戰爭間隙,醫療隊隨著志願軍一三五師進入風化裡休整。汪亦適抓緊時機整理病例,一梳理,連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在進入到朝鮮的三個月時間裡,自己竟然做了大小七百多例手術。看著筆記本上的這個數字,汪亦適的心裡突然湧上一種悲壯的感覺。戰爭真是太殘酷了,但戰爭也是一個熔爐,冶煉了那麼多鋼鐵般堅強的人物,像馬到成、像週一峰、像他過去認識的丁范生。這些人真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火燒不死,槍打不倒,刀砍不透。汪亦適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個砍下自己的胳膊仍然率部衝鋒的團長馬到成,還有一個叫週一峰的排長。他第一次被抬到救護所的時候,身上中了三塊彈片,血肉模糊。汪亦適給他清洗傷口的時候,聽他在昏迷中說夢話,一會兒低語,好像是在同親人告別,爹爹,娘啊,請原諒孩兒不孝,我恐怕不能侍奉二老了,對不起了。一會兒大叫,左邊,繞到左邊,炸坦克的履帶,把炸藥包掛在履帶上!
這個排長第一次沒有死掉,沒有想到,一個月後他又出現在救護所裡,這一次負傷不重,只住了七天,但是由於傷處較多,體力很差,汪亦適已經做了醫囑,把他劃到回國療養的名冊裡。但出乎意料的是,在373高地戰鬥之後,這個人第三次出現在705醫療隊的救護所裡。這一次,汪亦適沒能挽回他的生命。他被送到救護所的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送他來的戰士說,周排長和他的排是在阻擊敵人一個連的進攻中,彈盡糧絕,最後同敵人展開肉搏戰,在殺死數名敵軍之後,身上被捅了十幾刀。從週一峰的軍裝口袋裡,找出了一張被血浸透了的回國療養介紹信,那上面有汪亦適的簽名。
汪亦適現在真的進入到一種自我反省、自我深思的狀態。他對肖卓然說的那些話,不完全是冠冕堂皇的謙辭。他真的感覺到靈魂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戰爭、人生、理想、愛情、生命、事業、英雄、懦夫……這些概念交織在一起,讓他頭昏腦漲。他曾經問過自己,如果自己是馬到成和週一峰,他能像他們那樣捨生忘死,能像他們那樣目標堅定慷慨赴死嗎?他想像不出來,也許,當他被一顆子彈擊中的時候,他會坦然一些,他不會那麼痛苦。然而,拖著傷痕纍纍的身軀,帶著殘缺不全的肢體,繼續戰鬥而且英勇不屈,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了。你能嗎?他無法回答自己,想想都覺得恐怖。
休整階段,上面來了慰問團,帶來了很多物資,還有文工隊來演節目。讓人驚喜的是,慰問團裡還有個新聞記者,是皖西新生報社的舒曉霽。那陣子慰問團很多,基本上是對口慰問,原則上按駐軍所在地區劃分,所以皖西慰問團就找到了風化裡,主要在一三五師活動。舒曉霽的到來,使705醫療隊的家庭氣氛頓時濃厚起來了,舒氏四姐妹中來了三個,還有一個女婿肖卓然,加上一個同舒家世代交往的汪家子弟汪亦適,再加上一個生搬硬套、自稱舒家門生的程先覺,連續好幾天,醫療隊差不多都是以舒家姐妹為核心開展活動。
舒曉霽帶來了家鄉皖西城建設的消息。當天下午,柴效鋒安排她給醫療隊的醫務人員和傷員做了一場專題報告。在報告會上,舒曉霽神采飛揚、如數家珍:佛子嶺水庫開始興建了,很快就要在梅山建設發電站,據說水力發電可以供給上海、安慶等城市;皖西城正在籌建農機廠,以後要生產播種機、收割機、拖拉機,要像蘇聯那樣建設大型農場,農民將會住進集體農莊;還有化工廠、紡紗廠、食品廠、造紙廠等都在興建或者籌建之中。
肖卓然和舒雲舒並肩坐在人群中間,舒雲舒興奮地說,看看,小妹成熟了。時勢造英雄啊!肖卓然笑笑說,是啊,我們這個時代,就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另一個地方,大姐舒雨霏對汪亦適說,亦適,你知道蘇聯的集體農莊是怎麼回事嗎?汪亦適說,聽說是農田國有,出工統一,吃大食堂,住磚瓦房。舒雨霏說,那是多麼美好啊,再也沒有貧窮,再也沒有剝削,再也沒有差別,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孩子有學上,病人有醫療,老人有贍養,弱者有資助。天是那樣的藍,水是那樣的清,人們的笑臉像鮮花一樣燦爛。汪亦適笑笑說,大姐,你們舒家真是革命家庭,都有浪漫主義氣質。舒雨霏說,你不相信這些能夠實現?汪亦適說,我當然相信。但是我覺得這很遙遠。發電廠不是說建就能建的,集體農莊也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形成的。舒雨霏說,你這麼悲觀?汪亦適說,要知道,我們國家剛剛建立,還窮得要死。現在有很大的財力、精力都投放到抗美援朝戰爭中了。再說,民眾素質也是個問題,眾志成城,精誠團結,人心齊泰山移,這些話我們喊了幾千年,可是人心齊了嗎,泰山移了嗎?所以說路漫漫其修遠兮,還得慢慢來。舒雨霏愕然地看著汪亦適說,亦適,你年紀輕輕的,沒想到這麼暮氣。缺乏激情哦。汪亦適淡淡一笑說,大姐,我很現實。
舒曉霽在報告中還說,家鄉的土地改革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城市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那些對抗新政權,企圖勾結美蔣特務的間諜和國民黨殘餘勢力,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我公安機關和民兵,抓獲了大量的反革命分子,那些罪大惡極的,已經被人民群眾鎮壓了。舒雨霏問汪亦適,什麼是土地改革?汪亦適心事重重地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貧下中農,還有減租減息吧。
舒雨霏說,是全分還是分一部分?是出賣還是拱手相讓?汪亦適說,我哪裡知道啊,我又不是黨員,這些情況我們是不知道的。你可以問問雲舒,她是黨員,有些內部文件是可以看的。舒雨霏說,農村搞土地改革,那城市做什麼?我們家的財產是不是都要分給老百姓啊?汪亦適說,依此類推,應該是這樣的。舒雨霏沉默了,顯然,她也有某種擔心。
與舒雨霏和汪亦適的忐忑不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正在台上作報告的舒曉霽。這個熱血青年穿著灰色列寧裝,臉蛋兒在北方下午的風中煥發著鮮艷的紅色,像是剛剛成熟的蘋果。在報告的最後,這個十九歲的女青年,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皖西人民一定會實現勞有所得、居有所、食有物、行有車、娛有樂的美好生活。請最可愛的人放心,你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祖國人民一定會忘我工作,為你們建設好大後方,建設好一個千姿百態、富饒美麗的家鄉,迎接你們凱旋!」
報告會結束後,一個斷腿傷員拄著枴杖,金雞獨立,振臂喊起了口號,向家鄉人民學習,英勇戰鬥,保衛社會主義建設成果!人在陣地在,誓死不後退,打敗美帝野心狼!一時間小小的山坳裡口號聲此起彼伏。程先覺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些五顏六色的野花,抱在胸前,送給了舒曉霽。舒雨霏迎著舒曉霽說,小妹,你長大了,你講話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這是我的那個跟屁蟲小妹。舒曉霽快樂地笑著說,大姐,時代在進步,我們也在長大。不過,比起你和三姐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地保家衛國,我的進步還很渺小啊!舒雲舒拉著舒曉霽的手說,爸爸媽媽要是看見我們姐妹在朝鮮戰場上相逢,不知道有多高興。我們照個相吧。舒曉霽說,好哇,我這有相機,誰來給我們合影?肖卓然說,當然是三姐夫了,三姐夫當過照相師啊!然後就合影,三姐妹合影完了,肖卓然又招呼汪亦適和程先覺一起照,再然後,舒氏三姐妹同醫療隊和傷病員一起合影。
吃飯沒有餐廳,醫療隊長柴效鋒關照,給舒家姐妹一個炮彈箱,幾個罐頭一擺,幾把炒麵一泡,就算宴席了。柴效鋒給舒曉霽出主意說,你們舒家三朵金花都到前線來了,你可以寫一篇報道,抗美援朝金達萊盛開,保家衛國三姐妹出征。程先覺說,隊長太英明了,古有花木蘭,今有三姐妹。舒雲舒說,我們有什麼好寫的,要寫就寫那些戰鬥英雄。舒雨霏說,英雄就在身邊,前方有英雄,我們搞醫療的也有可歌可泣的事跡。柴效鋒說,對了,舒記者,你可以寫寫汪亦適同志,這個同志自從來到朝鮮戰場,可以說超常發揮,在第三次戰役中,先後做過幾百例手術,為我們的官兵解除了很大的痛苦,受到了兵團首長的表揚。
舒曉霽興奮地看著汪亦適說,亦適哥,真的啊?難怪爸爸說你德才兼備,我把你的事跡寫成文章,爸爸和汪世伯一定會高興的。汪亦適說,算了小妹,我做的都是分內的事情,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要寫,也等戰爭勝利之後。舒曉霽說,亦適哥,這篇文章我一定要做,這不是為你個人樹碑立傳,這可以教育後方廣大青年,激發愛國主義熱情。汪亦適說,小妹,你聽說過「四條螞蚱」的來歷嗎?舒曉霽說,聽說過,是我爸爸給你們命名的,意思是讓你們同舟共濟,振興民族醫藥事業。我好像在三姐的閨房裡見過你們「四條螞蚱」的合影照片。你們倒是意氣風發啊!汪亦適苦笑說,那時候年輕嘛,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舒曉霽說,什麼叫那時候年輕啊,這才過去幾年,難道你們就老了?汪亦適說,時代驟變,一日長於一年,我確實感到老了。舒曉霽說,那你要調整心態,跟上形勢。革命者永遠是年輕。
汪亦適說,你看現在,我們那「四條螞蚱」,已經有三條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而我們中間學業最好的,你知道在哪裡嗎?舒曉霽說,不知道,學業最好的人自然應該在最好的地方吧?汪亦適說,不,他在國內,在監獄裡。舒曉霽說,啊,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花崗岩腦袋鄭霍山,在三十里鋪我們一起見過的。那是你們「四條螞蚱」的敗類。汪亦適說,老四,話不能這麼說。我希望你這個無冕之王幫我做一件事情。回到皖西城之後,到三十里鋪監獄看望一下鄭霍山,勸他痛改前非,爭取寬大處理,早一點出獄,為新中國做點有益的事情。舒曉霽說,那個神經病,值得你為他操心嗎?我聽說他非常不識好歹,好像還拖累過你,你幹嗎要管他的事?汪亦適笑笑說,那是兩回事。
隨著戰局的變化,皖西慰問團在風化裡只待了兩天就離開了,前往東線慰問另一支部隊。就在慰問團離開的第二天,705醫療隊奉命前行到長涇河北岸待命。沒想到就出事了,當天凌晨,長涇河志願軍防線遭到聯合國軍的猛烈衝擊,志願軍兩個團被衝散。705醫療隊是最後撤出戰區的,因為傷員驟增,二十多人的醫療隊要承擔三百多名輕重傷員的轉移,任務十分艱巨,行動自然緩慢。在長涇河北岸的馬連峒高地,同美軍一個排遭遇,柴效鋒和肖卓然率領警衛排同敵人直接交火,企圖打開一條血路殺出去,但是因敵人火力太猛,突圍不成,柴效鋒陣亡。一顆子彈從肖卓然的左臉頰穿過,從此臉上落下了一道疤痕。肖卓然率領警衛排剩餘的十幾名戰士,連柴效鋒的屍體也沒有來得及搶回,就被逼到了山坳裡,將近四百名醫務人員和傷病員全都擠在馬連峒西北角這塊不到三百平方米凹凸不平的溝壑裡。汪亦適就是在這個環境裡領略到肖卓然的指揮員風采的。
肖卓然和柴效鋒組織突圍的時候,醫療隊由程先覺帶領,沿馬連峒西邊的山道轉移,待肖卓然返回,舒雲舒驚叫著迎上去,要為肖卓然包紮。肖卓然說,不要大驚小怪,馬上召開支部擴大會,吸收輕傷員中有戰鬥經驗的幹部參加。舒雲舒和程先覺等人便到傷員中詢問,請幹部舉手,一會兒就過來了七八個輕傷員,其中有一三五師某部副營長馮國得、指導員嚴風海、副連長孫西峰。肖卓然讓這幾名傷員留下,其餘人待命。會上肖卓然宣佈柴效鋒犧牲的消息,成立緊急黨支部,由他擔任支部書記,負責這支隊伍的一切行動,馮國得為第一代理人,程先覺為第二代理人。由馮國得和嚴風海負責作戰行動指揮,孫西峰負責組織重傷員自救,程先覺負責清理醫藥和彈藥,砍樹剝皮捆綁擔架。
肖卓然從傷員中要到了一張作戰地圖,同馮國得一起分析了處境,認為以目前的戰鬥力狀況,不宜馬上突圍。而現在棲身的這塊山坳——肖卓然把它命名為紅河谷,上面是懸崖,一面臨河,一面是原始森林,地形險要,唯一的出路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易守難攻,敵人的重裝備無法逾越,即便是步兵也不好輕易通過。肖卓然的意見是,憑借天險,做好警戒,在此堅守,同時派有經驗的輕傷員,分三批攀緣馬連峒,尋找主力。若晚間同大部隊仍然聯繫不上,則伺機向長涇河方向轉移。馮國得等人完全同意肖卓然的分析和意見。
會後大家即分頭行動,汪亦適和舒雲舒、舒雨霏、陸小鳳等醫生被分為六個小組,對重傷員進行急救處理。程先覺組織輕傷員進行自救,並擔負力所能及的護理工作。
這邊沒有出現突圍的跡象,對峙的七號高地上的美軍也就沒有貿然進攻,兩邊形成對峙狀態,都在虎視眈眈地窺視著對方的行動。沒想到這一僵持就僵持了十多個小時。到了下午五點多鐘,醫療隊唯一的一部已經被炸毀了的電台,經過幾個輕傷員鼓搗,居然有了電波,肖卓然大喜過望,指示那個號稱電台班長的輕傷員調頻搜尋,果然同一三五師師部取得了聯繫。師部也在著急尋找這支失蹤的特殊隊伍,指示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就地堅持自救,等待援兵。師部的意見同肖卓然的設想不謀而合,這讓肖卓然有了很大的自信。師部通報了戰場情況,封鎖紅河谷出路的美軍只有一個排,但是這個排同時也在我軍主力的圍困之中,他們同樣進退兩難。只要我方不輕舉妄動,估計僵持局面暫時還是可以維持的。
肖卓然的傷口是汪亦適處理的。這次他沒有讓舒雲舒擔任他的助手,而是請舒雨霏為他助刀。肖卓然的臉頰有一處兩厘米長、平均寬半厘米的粉碎性骨折。因為肖卓然堅持節省麻藥,汪亦適在剝離碎骨的時候,舒雲舒把自己的手放在肖卓然的嘴裡讓他咬,結果手術做完了,舒雲舒的手完好如初,只有肖卓然的滿腦門冷汗。
舒雨霏給肖卓然縫合傷口的時候,肖卓然說,大姐,會落疤嗎?舒雨霏說,你是學醫的,還不清楚?肖卓然笑了說,這下好了,多了個記號。舒雨霏說,男人不像女人,臉上有傷疤,不掉價還加分。何況你還是志願軍的幹部,多了塊功勳疤。肖卓然說,大姐你耳朵靠近一點。舒雨霏疑惑地把耳朵靠近肖卓然的嘴巴,問,你要說什麼,神秘兮兮的。肖卓然低聲說,亦適可愛嗎?舒雨霏的臉色立馬晴轉多雲,瞪著肖卓然問,你是什麼意思?肖卓然狡黠一笑說,沒有什麼意思,就是問問。舒雨霏說,亦適當然可愛,一點兒也不比你差。肖卓然說,那就好。舒雨霏說,莫名其妙。
除了糧食和彈藥方面的困難,更嚴重的是缺水。從清晨到現在,傷員飲食需要水,清理傷口需要水,器械消毒需要水。水並不缺,長涇河裡有的是水,但是那水可望而不可即,雖然只隔幾里路,但是在那個環境裡,猶如隔著千山萬水。肖卓然讓警衛排長派人到山下找水,果然找到了一個泉眼,但是這個泉眼同時也被美軍發現了,美軍也派出幾個士兵來取水。警衛排長過來請示要打,肖卓然沉吟一會兒說,不能打,就這麼一個水源,他們需要我們也需要,一打起來,他們用不成,我們也用不成,那大家只好同歸於盡了。我們不能跟他們同歸於盡。
想來想去,肖卓然讓警衛排長把汪亦適叫過去交代說,咱們這裡只有你和雲舒讀過教會中學,你去喊話,跟美國鬼子說,他們取水我們不打,我們取水他們也不要打。程先覺在一邊擔心地說,這樣行嗎,美國鬼子會聽我們的?肖卓然說,你不瞭解美國鬼子,我們不想死,他們更不想死。我們跟他們搞個君子協定,他們也許會同意的。後來汪亦適就跟著警衛排長潛到泉眼附近,選了一個位置向取水的美國士兵喊話,說兩國作戰,要有君子風度,打仗時拚命,停火時不打黑槍。沒想到美軍士兵還真的聽話,放下水桶,搖頭晃腦地朝這邊喊OK,OK!我們不想見上帝。不要把水弄髒了。
汪亦適說,OK!讓我們都健康地活著。於是就出現了一個戰場奇觀。肖卓然派人取水,起先還採取交替掩護的謹慎態度,不敢輕信敵人的花言巧語。打了幾次水,對方果然沒有開槍,這邊也就不用交替掩護了。
這次僵持,遠遠出乎雙方的意料,因為大戰局是僵持的,肖卓然也搞不清楚上面的總體意圖,直到第二天下午,援兵還是不見蹤影,敵人也沒有撤退的意思,更不見進攻的跡象。連續幾十個小時,圍繞那眼小小的泉池,兩邊取水的人來回不斷,只不過不打照面,你來我往,很是默契。
有一次,取水的戰士還帶來幾聽罐頭,一包香腸。警衛排長拿到這些東西,不敢做主,就上交到馮國得手上,馮國得也拿不定主意怎麼處理這些食物,還擔心有毒,又交給程先覺,程先覺再送給肖卓然。肖卓然問程先覺怎麼處理,程先覺說,扔掉,我們中國人有志氣,不能接受敵人的恩賜。兩軍對陣,他平白無故地給我們東西是什麼意思?是炫耀他們富足,還是奚落我們貧窮?
恰好汪亦適在場。汪亦適說,我看大可不必,這件事情不一定有政治陰謀。志氣我們不缺,東西也不一定要扔掉。這些罐頭都是好東西,傷病員需要營養,扔掉可惜肖卓然說,問題是不知道敵人有沒有下毒汪亦適說,可以化驗嘛,我們不是有檢驗儀嗎?要是還不放心,我可以先嘗。肖卓然半天不吭氣。汪亦適進一步說,如果你們不放心,把東西交給我來處理好了。肖卓然還是猶豫,不置可否。後來汪亦適自己動手,把兩挎包東西拎走了,當天就開了一聽罐頭,吃了一根香腸。
夜幕降臨,醫務人員和傷病員相擁在樹叢邊上打盹。程先覺白天只分到三兩炒麵,飢腸轆轆輾轉反側,半夜裡把汪亦適捅醒,發現汪亦適還活著,就向汪亦適要罐頭和香腸。汪亦適說,休想,那是給傷病員吃的,我早就把它分到各小組了。程先覺說,你膽子也太大了,出了問題咋辦?汪亦適說,只要你不中毒,就什麼事情也沒有,就算有事,槍斃我好了,你就不要受牽連了。程先覺說,難道全分光了,連一點都沒有了?你連肖卓然、舒雲舒也不分一點?汪亦適說,分給他們幹什麼,難道想讓他們中毒?你別糾纏了,一點也沒有了。程先覺嘟嘟囔囔地說,我操,吃獨食屙驢屎。
到了第三天中午,取水的戰士帶回來一些宣傳品,無非是攻擊中國軍隊參戰之類。還有一些圖文並茂的印刷品,是美軍的《戰場應急求生細則》,內容居然是美軍投降辦法,裡面說,生命是第一重要的,倘若遇到危險情況,允許官兵向對方繳械投降。程先覺說,他媽的這美國鬼子就是操蛋,你鼓勵士兵投降,那他還能捨生忘死嗎?
汪亦適說,這就是觀念不同,他不忌諱投降,反而能保存實力,投降了回去還可以打仗,用不著死打硬拚。肖卓然說,好像是這樣,有的兵可以反覆投降、反覆逃命。程先覺愕然問道,像這種貪生怕死的,上面也不追究責任?
汪亦適說,美國人跟我們的觀念差異就在這裡,他的人力成本消耗很大,死一個人就有很大動靜,要花很多錢、費很多口舌才能解決,所以他們的原則是,活著就是勝利,能不犧牲就不犧牲。投降了不等於叛變,反正下級軍官和士兵也不掌握什麼軍事秘密。我看這投降書,連投降後怎麼討好對方的話都教了程先覺說,這樣的話,那還不成堆的投降?汪亦適說,情況恐怕也不是這樣的,戰俘畢竟沒有好果子吃,就算咱們優待俘虜,也沒有香腸、牛奶伺候。再說,也不安全。因為美國軍隊不忌諱被俘,回去照樣風光,所以他的俘虜反而賣國的少,當叛徒的少。舉起手是俘虜,拿起槍照樣打仗,沒有精神障礙。
肖卓然說,汪亦適,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汪亦適說,第三次戰役前,我們收治了幾個美軍俘虜,聊天知道的。當然他們的話也不能全信。肖卓然說,這個問題以後不要亂說了,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程先覺說,就是,難道我們要羨慕他們當俘虜光榮?汪亦適臉色一變,看了看程先覺,又看看肖卓然,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肖卓然把警衛排長叫來,讓他交代取水的戰士,再也不要把敵人的宣傳品帶回來了,同時,讓警衛排也在紗布上寫了一個大幅標語,保家衛國壯志凌雲,正義之師必然勝利!對方見到這個標語,再也不留罐頭、香腸之類的東西了,但是宣傳品照樣留,還在紗布標語上塗抹一些凌亂的漢語詞句,諸如「傻瓜」,「想喝啤酒到這邊來」,「你們那裡有女人嗎」之類。
肖卓然帶領的醫療隊和傷病員在紅河谷堅持了四天三夜,後來一三五師派出兩個營,於凌晨偷襲了敵人的二號高地,另一個排沿長涇河岸穿插,終於把這支傷弱病殘、彈盡糧絕的隊伍救了出去。肖卓然隨之被正式任命為705醫療隊的隊長,程先覺接任副隊長。
汪亦適看到舒曉霽寫的那篇題為《愛國主義精神使他煥發了青春》的文章,已經是抗美援朝第四次戰役之後了。幾十份《皖西新生報》先從國內寄到兵團部,然後層層傳遞,到了705醫療隊,引起了一片騷動。那張報紙的內容多數都是705醫院的事跡,其中篇幅最大的,就是這篇關於汪亦適的特寫,還配有照片,照片上的汪亦適兩隻手背在身後,含蓄地微笑著。舒雲舒首先看到了這篇文章,就招呼大姐趕快來看,舒雨霏一看,也很興奮,就拿著報紙跑到汪亦適的坑道。汪亦適剛剛給一個朝鮮婦女檢查完身體,吩咐護士給那個婦女拿了幾種藥,就坐在炮彈箱上跟舒雨霏一起看報紙。剛開始的時候,汪亦適的臉色就像照片裡的人物一樣微笑,但是看著看著,下巴就拉長了。
文章的結尾這樣寫道:「目睹了新社會日新月異的建設,親身體會了人民群眾翻身做主的過程,在黨組織的培養教育下,我們的汪亦適同志完成了由國民黨軍醫到革命戰士的轉變,思想境界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將愛國主義精神和革命的英雄主義精神轉化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動力,忘我工作,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以自己的滿腔熱忱和精湛的醫術,妙手回春,為幾百名階級兄弟解除了痛苦,挽救了他們的生命。實踐再一次證明,我們共產黨不僅能夠打破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更能改造舊靈魂,建立新靈魂。」
舒雨霏說,怎麼啦,這有什麼不對嗎?汪亦適把報紙還給舒雨霏,沒有搭腔。舒雨霏說,亦適,到底怎麼回事,跟大姐說說嘛。汪亦適說,我還是要找肖卓然,一定要把我的問題甄別過來,我是起義者,我不是投誠者。舒雨霏吃了一驚,看看汪亦適,又抖抖報紙說,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難道這裡面有不實之辭?汪亦適說,大姐,你沒有看出來,小妹的文章裡面,口口聲聲都是改造,都是新生,要不就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就差沒有寫痛改前非、將功贖罪了。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她也把我看成是國民黨了,是迫不得已才投降的,是投降後才獲得新生的。其實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我是起義者,我起義沒有成功,被鄭霍山拖著慢了一步,就成了投降,還差點兒成了俘虜。就是這個問題,讓我肩膀背著黑鍋,臉上塗著污點,做什麼事都要被戴上「改造」、「新生」的帽子,好像我是個變色龍,其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事實!汪亦適說得有些激動,脖子上的青筋凸現出來,耳朵根子都紅了。
舒雨霏說,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不過我看這篇文章,絲毫沒有貶低你的意思啊,都是在介紹你的動人事跡啊!汪亦適說,我不在乎表揚還是批評,我在乎事實。現在看來,這個被俘——不,這個投誠的帽子,好像已經牢牢地扣在我的頭上了。不,我不甘心,我不是投誠,也不是什麼真心誠意地投誠,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跟國民黨走,我壓根兒就是自己主動投奔光明的,我是個起義者,是個主動嚮往新政權的革命者。汪亦適說著,居然很少見地把胳膊舉起來了,攥著拳頭在舒雨霏的面前搖晃。
舒雨霏怔怔地看著汪亦適說,亦適,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啊?是不是發燒了?汪亦適也怔住了,回過頭來,看著舒雨霏,突然把拳頭放了下來,眼淚奪眶而出,嘴裡喃喃地說,大姐,對不起,我失態了,我是有點不對勁,我病了。後來舒雨霏單獨跟舒雲舒在一起的時候,把汪亦適那天的態度說了。舒雲舒說,亦適這個人,性格有弱點,太較真了。這件事情都過去了,組織上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他明明是被俘的,後來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給他重新調查、重新甄別,把他定性為投誠,已經功德圓滿了,可是他一口咬定說自己是起義者。其實,起義者和投誠者有多大的區別呢?現在他在戰場上表現出色,組織上已經考慮培養他火線入黨了,入了黨,過去的事情就一了百了。可是我聽卓然說,他陰陽怪氣的,好像還討價還價,這就有點不合時宜了。
舒雨霏說,老三,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不對勁。亦適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是個讀書人,性格有點孤傲、容易鑽牛角尖是不錯。可是,要說這起義和投誠沒有區別,入了黨就一了百了,恐怕也沒那麼簡單。再說,亦適心裡憋的那口氣,還不僅僅是個名分、是個政治待遇問題,好像還有個……怎麼說呢,好像還有一個個人的尊嚴問題。舒雲舒停住步子說,大姐,你是什麼意思?舒雨霏說,我也希望把事情搞清楚。亦適是個完美主義者,這件事情不能成為他心靈的陰影。這個陰影如果長期不能抹去,我擔心他會不能自拔。你跟卓然說說,幫幫他,他畢竟是我們舒家的世交子弟啊。
舒雲舒抬頭看著天上的行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大姐,你恐怕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很複雜,也不是卓然一個人說了算的。我倒是希望你做做亦適的工作,勸他心胸開闊一點、視野長遠一點。他在朝鮮戰場上表現非常出色,組織上給了他很高的榮譽,還記了三等功,這足以補償他所受的委屈。現在是戰爭時期,我們大家都應該拿出姿態,盡心盡力為戰爭服務,不要糾纏於個人的得失才是。他對你是尊重的,你這個大姐說話,比我們都管用。舒雨霏說,好吧,我多說說他,不過,有了機會,我還是希望你們把他的問題甄別清楚。
舒雲舒說,不說他了,說說家常吧。我們來到朝鮮戰場已經快一年了,我真的想家了。父母年齡一天一天地大了,我們四姐妹,兩個在戰場上,一個小四風風火火地在外面拋頭露面,二老該有多麼擔心啊!舒雨霏說,是啊,聽說國內在搞土改和鎮壓反革命,我們家是有資產的,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變故。舒雲舒看了大姐一眼問,你聽到什麼了?舒雨霏說,我沒聽到什麼,搞土改和鎮壓反革命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們不也在會上說過嗎?
舒雲舒笑了說,大姐,現在部隊裡有一些議論,多數是知識分子階層有動盪,這些人大都出身在富貴家庭,也在擔心共產。其實都是庸人自擾。譬如我們舒家,抗戰中就是堅決的愛國者,出人出錢出醫出藥。解放初,又積極擁護共產黨,組織皖西工商聯合會,配合我黨建立和鞏固政權。這次抗美援朝,我們家出了三個人,不,應該說三個半人,小四不是也來了嗎?像我們這樣的家庭,第一,不是剝削者,第二,不是反革命,相反是革命的可靠力量,我們有什麼擔憂的?共產黨難道還會革我們的命?笑話!舒雨霏說,如此,那當然好了,但是,畢竟離家一年多了。小四上次來,匆匆忙忙,前呼後擁,連個說悄悄話的工夫都沒有。舒雲舒說,那個毛丫頭,現在是革命的積極分子。家裡的情況,她未必就操心。舒雨霏說,也不知道這仗還要打到什麼時候,真希望早一天結束,回到咱們的皖西城,建設家園,侍奉二老。
沉默了好一陣子,舒雲舒突然說,大姐,有一件事……我有兩個月沒有……話到此處,舒雲舒不說了。舒雨霏吃了一驚,看著舒雲舒,發現三妹臉上飄著紅暈。舒雨霏明白了,蹙著眉頭說,怎麼會,這個時候,你們真是荒唐,也不選個時間!舒雲舒苦笑著說,在丹東集結的時候,有一個禮拜我們住在一起,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說制止就能制止的。
舒雨霏說,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就這麼拖著,把孩子生在朝鮮戰場上?舒雲舒說,我難死了。怎麼辦啊,我是來救治傷病員的,要是我自己把大肚子挺出來,那像個什麼樣子?那還要別人照顧,豈不是添亂?我真後悔不該急急忙忙地結婚。你和二姐都還獨自一人,倒是讓我這個老三佔了先,都怨爸爸要出那個風頭,搞什麼壯行婚禮。舒雨霏說,這件事情也不能怪爸爸,爸爸的出發點是好的,爸爸也沒有讓你們在戰場懷孕啊!舒雲舒說,結了婚,這種事情能避免嗎?不說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舒雨霏說,我是婦產科醫生,我怎麼不明白?舒雲舒說,就是因為你是婦產科醫生,我才求你想辦法。舒雨霏說,想什麼辦法?打掉!
舒雲舒不說話了,眼裡突然湧上一層潮濕。
舒雨霏說,卓然他同意嗎?舒雲舒說,他還不知道。我想獨自承擔這杯苦酒。舒雨霏說,那不行,你必須告訴他,否則你負不了責,我更負不了責。這件事情拖了一段時間,舒雲舒猶猶豫豫,最後還是把情況告訴了肖卓然,肖卓然一聽就傻眼了,撓著頭皮說,你看這事弄的,是很麻煩啊。現在是戰爭時期,只能忍痛割愛了。肖卓然有了這個態度,舒雨霏就開始給舒雲舒想辦法。舒雨霏對舒雲舒說,入朝參戰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還要帶人工流產的藥。你們也不注意點,這兵荒馬亂的,居然還有心思做那種事!舒雨霏心直口快,因為是學婦產科的醫生,在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又是直來直去,說得舒雲舒很難為情。舒雲舒心裡說,你不懂,這種事情兵荒馬亂就能擋住的?天災人禍也擋不住啊!但這話她終於沒有說出口。
怕西藥傷人,舒雨霏通過一三五師衛生科,搞了一些中草藥,讓舒雲舒用了六服,總算終止了妊娠。據說這些用於人工流產的中草藥,都是專門為首長準備的,還算平和。舒雲舒流產之後,沒有時間休息,緊接著要行軍,營養也跟不上,身體明顯瘦弱下來,已不見剛入朝鮮明眸皓齒的俏麗模樣。
舒雲舒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她分析在國內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舒家的境況基本上是靠譜的。不久,兵團往坑道裡送了一批信件,這些信件有很大一部分是經過後方審查的,審查的主要對象是來自那些前國民黨軍政人員家庭和資本家地主家庭的,尤其是那些在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運動中遭到衝擊的家庭。審查的目的可以理解,因為在戰爭特殊時期,這些消息可能會引起前線的波動。多數出身貧苦的官兵,接到家書後往往揚眉吐氣,戰鬥精神呼呼上漲,與日俱增,因為這些官兵從家書裡分享到了土地改革的成果,他們的家庭大都分到了土地、住宅和牲畜。黨和政府已經把土地和牲口分給咱家了,咱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句話,英勇殺敵,報答國家!一時間,這種呼聲傳遍了作戰部隊。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種感受。
在眾多的信函裡,汪亦適沒有接到家信,這使他連日惶惶不安。沒有接到家書,不能把部隊輾轉動盪、居無定所作為原因,因為其他人都接到信了。他分析,一個原因可能是家中在土地改革中遇到麻煩了,有些不便言說的隱情;第二個可能是家裡寄了信函,而在後方就被審查扣留了。如果這兩個原因存在,無論前者後者,都不是好事。儘管心裡酸楚,但是表面上看,汪亦適依然如故。在焦急的盼望中,他倒是聽說肖卓然的家庭遇到麻煩了。
肖卓然收到的信函不是他的家裡寄來的,而是壽春縣肖莊鎮人民政府的公函。肖卓然的家庭也是地主——試想,當初他們那些能夠考上原國民黨軍隊醫科學校的學員,哪個家庭不是富戶?沒有百兒八十畝土地或者一定的工商實業資本,誰能養活一個兩個乃至三五七八個洋學生?就連程先覺這樣的,算是最窮的了,一年至少也有兩百塊光洋的進項——在土地改革中,肖卓然的父親倚仗兒子在志願軍裡做官,土地被分之後,又宣稱秋後算賬,散佈說要等兒子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結果,那些分到土地的貧下中農,夜晚又把肖家的地契偷偷摸摸地送了回去。肖卓然家鄉壽春縣肖莊鎮人民政府對此十分惱火,致函肖卓然同志,通知他已經逮捕了他的父親,「不日即交人民法庭審判,希望肖卓然同志胸懷大局,配合人民政府工作,推動家鄉的土地改革工作順利進行」,云云。
這封信實際上就是最後通牒。肖卓然一看就火了,他沒想到他的家庭給他埋著這麼大一顆地雷。接信當天,他把自己關到坑道的一個角落裡,當著舒雲舒的面,氣急敗壞地大罵,罵他的父親鼠目寸光守財如命,兩年前他就要求父親破財消災,疏財結緣,父親反過來罵他是敗家子,站著說話不腰疼,父親緊緊摀住錢罐子不鬆手。好在解放後肖卓然當了榮軍醫院的副院長,為了添置X光透視機,他不僅串通汪亦適、程先覺和鄭霍山寫信動員家裡捐錢,他自己硬是誘騙管家,竊走了家裡的七百塊銀元。他的這次純屬偶然的做法,無意中給幾個家庭帶來了巨大的好處——這是後話。
罵完了自己的家庭,肖卓然又惱羞成怒地大罵肖莊鎮幹部:「他媽的老子在異國他鄉打仗,冒著槍林彈雨,食不果腹、衣不遮體,他們居然在我的後院放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告他們,他們才是真正的反革命,破壞抗美援朝,罪不容赦!」舒雲舒竭力勸說肖卓然不要衝動,要冷靜分析、冷靜處理。肖卓然說,我無法冷靜,我懷疑這群反革命分子就是蔣介石派來配合他們的!我要給陳向真專員寫信。舒雲舒說,信可以寫,但是話要委婉,不能頭腦發熱。肖卓然哪裡聽得進去?當即找來幾張處方紙,呼哧呼哧地寫了幾頁,措辭激烈,滿腔情緒溢於言表。寫好之後,根本不容舒雲舒廢話,即叫通信員送到一三五師師部,「火速軍郵」。
兩天下來,肖卓然就瘦了,鬍子拉碴,眼珠子骨骨碌碌,陰沉得怕人,同原先那個山崩於前不亂、雷鳴於後不驚的、胸有成竹的、自信的青年革命者判若兩人。肖卓然的情況是程先覺告訴汪亦適的。程先覺的表情讓汪亦適感到他有點幸災樂禍。程先覺說,人吃五穀雜糧,誰都有軟肋,這回我們的肖隊長也沉不住氣了。汪亦適說,這麼說,你們那個破落地主家庭沒有什麼問題了?程先覺說,我們家早就衰敗了,要不,在江淮醫科學校裡,我怎麼老佔你們的便宜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們家最多定個中農,我們不怕土改。汪亦適說,有錢人不等於都是罪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有的財富是勞動所得,未必都是贓物。你們家雖然衰落了,不等於沒有剝削,你不要高興得太早。程先覺說,亦適兄,你也別想看我們家的笑話。在我們「四條螞蚱」中間,就算我們家被劃成地主資本家反革命,還有你們這些更有錢的家庭墊底呢,就是殺頭,排隊我也排在最後。
這邊國內土改和鎮壓反革命運動帶來的思想波動還沒有平息,上面一個文件下來,又要搞戰地「三反五反」,汪亦適居然成了「小老虎」。他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他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這是他在決定參加志願軍之後,花了三十塊銀圓兌換成人民幣新幣托人從上海買的。第二,他有一個留聲機,這是傷員馬到成團長從戰場上繳獲的玩意兒,馬到成不會使用,派人送到705醫療隊,「給汪醫生解個悶兒」。汪醫生本想退回,但是送洋機器的通信員轉身就不見人影了,汪亦適丟捨不得丟,用沒法用,背著這個沒有唱片從而也沒有聲音的破留聲機轉戰南北,這回終於派上用場了,給他當上「小老虎」助了一臂之力。第三,他有一個照相機,這還是四年前他的哥哥汪列斯從德國留學回來送給他的。老大的卡爾相機,他也帶到戰場上來了,本來是想用它拍攝一些外科手術照片,以作資料,但是來了之後才發現用處不大,因為缺乏顯影定影設備,而且多數時間在坑道裡,沒有電沒法用。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皮箱、一雙皮鞋。皮鞋是用來穿西服的,到了朝鮮戰場之後,西服連一次也沒有穿過,但是不到萬不得已,扔掉也是不可能的。綜合以上私人物品,揭發人給他歸納了一個別緻的罪名——三機二皮,即收音機、留聲機、照相機、皮箱、皮鞋。
匿名揭發信說,汪亦適同志是典型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他佔有戰利品不說,還浪費了大量的物力財力。每次部隊轉戰,他都要動用一頭騾子。如果用這頭騾子馱載傷病員,就會減輕傷病員的負擔,從而增強體力,從而……而他,卻用騾子馱載他的這些資產階級私人物品,這是對階級兄弟缺乏感情的表現,這是對革命的抗美援朝戰爭態度不積極的表現……如此七上綱八上線,汪亦適差不多就該上軍事法庭了。
好在有肖卓然擋駕。肖卓然那些天情緒反常地差,不知道他倚仗什麼,對於「三反五反」運動指導小組的態度陰陽怪氣。肖卓然對運動指導小組長邱山新說,汪亦適算什麼老虎?他那留聲機是我讓他留下的,是為了放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給傷病員聽的。他那個收音機是我讓他買的,是為了收聽毛主席的聲音的。他那個照相機是我讓他帶來的,是為了拍攝手術資料用的。他的問題就是二皮,但皮箱皮鞋都是他自己的財產,而且沒有用過公家的騾子。你們看著定性。邱山新其實也不想找麻煩,坑道裡打老虎,「三反五反」主要都是針對高級領導幹部和管錢管物的人員,對知識分子的政策相對寬鬆,所以汪亦適的「小老虎」最終徒有虛名,但是「三機二皮」的綽號卻從此傳開了。
這件事情過後,肖卓然對汪亦適說,老兄,我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硬著頭皮幫你解脫,你連個感謝的話都沒有。汪亦適說,我為什麼要感謝?我本來就不是老虎肖卓然說,豈有此理,你怎麼不是老虎?你本來就是老虎。你尿泡尿看看,全醫療隊,不,全一三五師,從戰士到師長,除了你,還有誰有「三機二皮」!還有誰成天把頭梳得油光水滑!還有誰隔三差五就用肥皂把襯衣領子洗得雪白!還有誰一天刷兩次牙!還有誰敢公開叫嚷要洗澡!在紅河谷那次,水源那麼緊張,你居然還洗臉!你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分子!汪亦適說,我又不是豬,我為什麼不能洗臉?肖卓然說,你要搞清楚,那點點滴滴的水,都是我們的戰士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汪亦適說,我比你清楚得很,我們跟美軍達成協議了,我們的戰士去取水,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肖卓然說,那也不能用水洗臉,我們的戰士又打仗,又行軍,還要負擔物資,極度勞累。你怎麼忍心用他們的血汗水洗臉!汪亦適說,那好,以後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我都自己取水洗臉。肖卓然說,你看著辦!
肖卓然替汪亦適解了圍,汪亦適不僅沒有感謝的表示,相反還給肖卓然提了幾條意見,譬如好大喜功,請求任務不切合實際等。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每次戰鬥任務中,醫療隊的配置總是強調靠前靠前再靠前。肖卓然說,我們醫療隊擔負火線救護,哪裡打仗我們就應該出現在哪裡。難道你想躲得遠遠的?汪亦適說,醫療隊畢竟是醫療隊,靠前配置可以,但是撤退的時候一定要有保障。把醫療隊配置在一線,救護倒是方便,一旦轉移,措手不及,好幾次差點被包了餃子,組織撤離又給大部隊增添很多累贅。紅河谷那次,就是一個教訓。肖卓然不悅地說,亦適,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麼立場上說話。紅河谷那次是個特殊情況。我們的部隊並不是總是撤退,並不是總是要遇險。一方面我們的部隊經常開展進攻戰鬥,進攻戰鬥我們醫療隊就要隨時跟進。就是防禦戰鬥,我們的部隊也會隨時反攻,隨時開展小出擊,我們醫療隊還是必須跟上。你不懂軍事,這個意見我不能接受。汪亦適說,我是不懂軍事,可是你也不懂。你不能把我們醫療隊老是擺在一線。肖卓然說,亦適,這個問題以後不要再說了,說出去別的同志會有誤解。
汪亦適說,你明說吧,你是不是認為我貪生怕死?我是怕死,但是我並不貪生,我們不能做無謂的犧牲。肖卓然說,沒有什麼無謂的犧牲,在戰場上,怎麼犧牲都是有貢獻的。啊,這個問題不談了。這次談話,讓汪亦適心裡很不痛快。他感覺肖卓然越來越聽不進忠告了。自從紅河谷突圍之後,這個毛病就越來越突出。他想找舒雲舒談談,轉念一想,又算了。
「三反五反」搞了一段時間,新的作戰任務又來了,部隊一邊行軍一邊「打老虎」。有一次途中休息,肖卓然和舒雲舒正在搭建帳篷,舒雨霏打水路過,駐足觀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近了帳篷,把肖卓然喊了出來,說是要單獨跟他談談。肖卓然跟舒雨霏走到一棵樹下,忐忑不安地問,大姐,有何吩咐?舒雨霏開門見山地說,你們注意一點,最好分開住。肖卓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嘿嘿一笑說,大姐,我和雲舒是夫妻,難得有在一起的機會,你怎麼能讓我們分開?老話說寧肯拆廟千座,不拆鴛鴦一對。舒雨霏說,你看看雲舒現在這樣子,都是你蹂躪的。你不能光顧自己快活,就不管雲舒的死活。一次流產,相當於大病一場。如果你再讓她懷孕,那你就不是人了。肖卓然臉上訕訕的,很尷尬,支支吾吾地說,大姐,你說得對。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回到帳篷,舒雲舒發現肖卓然神情很怪,關切地問,大姐找你談什麼了,還神神秘秘的,莫非是說汪亦適的事情。肖卓然說,哪裡啊,她是警告我。舒雲舒明白了,笑笑說,我這個大姐,真是個刀子嘴。不過她也沒有惡意,只是委屈你了。我們未必聽她的。肖卓然坐在炮彈箱堆成的鋪上,無精打采地半天沒有吭氣。
夜裡鑽進被窩,舒雲舒想摟著肖卓然,肖卓然的生理反應也很強烈,舒雲舒明顯地感覺到了那種衝動,像海潮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兩個人都睡不著,肖卓然的嗓子眼裡不斷發出咕咕嚕嚕的吞嚥聲,一會兒翻身下床想找煙抽,找不到煙又想喝酒。自然沒有酒,找出了一小瓶工業酒精,想喝兩口,擰開蓋子又合上了。這東西是給傷員消毒用的,個人喝了就算貪污。再說,就算貪污喝兩口,也解決不了那方面的慾望,沒準還會更加旺盛。見肖卓然難受舒雲舒很心疼,下床扳著肖卓然的肩膀說,你要是實在忍不住,那就來吧。肖卓然說,要是懷上了怎麼辦?舒雲舒說,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能眼看你受熬煎。肖卓然感動了,一把抱住妻子,兩個火熱的身體挨在一起,立即膨脹起來,此時真有啥都不管不顧的悲壯,四條腿雜亂無章地挪到床前,舒雲舒一倒下,肖卓然就撲了上去,很像一頭兇猛的餓虎。舒雲舒那當口什麼也不說,也不發聲,肖卓然大喘著粗氣,神經末梢被慾火燃燒得快要爆炸了,激情像是滔滔洪水,洶湧澎湃勢不可當。眼看就要衝破最後的堤壩,隨著舒雲舒一聲壓抑的呻吟,肖卓然猛地翻身,一股洪流像高射機槍一樣射向空中。
舒雲舒好一會兒才披衣坐起來,看著肖卓然說,卓然,你怎麼啦?肖卓然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坐在床沿上,雙手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髮,嘴裡嘟嘟囔囔地說,我真該死,我太不道德了,我太自私了。舒雲舒伏在肖卓然的懷裡說,卓然,別這樣想。你不自私,你沒有做錯。都是該死的戰爭,把我們折磨成這樣。肖卓然說,我應該克制,我是個共產黨員,應該有這個毅力。我不能讓你再流產了,我不能蹂躪你了。我真擔心,這次會不會命中啊!舒雲舒笑了,笑得滿臉淚水說,我真想什麼都不管了,盡情地在一起,放下一切包袱在一起。肖卓然說,雲舒,以後我們還是盡量避免住在一起,我真的懷疑自己的克制能力了。舒雲舒說,我不想跟你分開。能夠跟你在一起,我還是要跟你在一起,哪怕再懷孕,哪怕再流產,哪怕就此涅槃了。肖卓然拍著舒雲舒的肩膀說,雲舒,我的好妻子,讓我們一起克服吧,等戰爭結束了,我們把這一切都補償回來。
第四次戰役之後,一三五師移防到三八線以南的平安裡,立足剛穩,第五次戰役就開始了。進攻的時候,一三五師最先往前猛進,等到後撤,就變成了殿後掩護的部隊。敵人跟著屁股打了過來,一道防線抵禦了一天,二道防線抵禦了半天。到了第三道防線,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危及轉移主力和東部戰線了。戰鬥異常艱苦,傷病員成群結隊地湧向戰地醫院和醫療隊。醫藥奇缺,人手奇缺。不僅汪亦適和舒氏姐妹要上手術台,連肖卓然這樣的領導,也是邊指揮邊親自搶救傷員。一三五師在第三道防線堅持了六天,終於完成了掩護主力撤退的任務。但此時兩翼都被敵人佔領了,一三五師處於三面受敵的狀態,情況十分險惡。
按照師部下達的撤退序列,705醫療隊是第一批撤離戰區的。但是意外發生了。根據師部劃定的路線,705醫療隊帶著兩百多名傷員撤退至高栗營地區的時候,驀然發現,四周都是敵人,前進的道路和後退的道路全被封死了。705醫療隊歷史上最悲壯的一幕掀開了。當發現陷入重圍之後,肖卓然指揮報務員向師部報告了敵情,同時組織戰鬥。這次不像馬連峒那次了,這次沒有紅河谷那樣天造地設的天險可以固守,也沒有馮國得那樣一批身經百戰的輕傷員,這一次帶的傷員多數是重傷員。不知道肖卓然從哪裡搞了幾匹戰馬,肖卓然帶著警衛排,騎馬勘察了數處地形,都是死路一條。在勘察中,醫療隊和傷病員的隊伍不斷遭到炮擊和敵軍的襲擊,傷員在不斷增加。
師部最後命令,化整為零,分散突圍。肖卓然把命令傳達下去之後,傷員一片反對,紛紛要求,死也不離開隊伍,化整為零,就等於把傷病員送到閻王爺的手裡。肖卓然再次組織了支部擴大會,廣泛徵求意見,最後決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後交代報務員,銷毀收報記錄,「沒有收到關於分散突圍的命令」。這一次仍然動員了尚有戰鬥力的輕傷員,其中傷勢最輕的連長李少君被任命為轉移組長,對人員進行了戰鬥編組,共有四個梯次,警衛排為第一梯隊,後續是機槍班、步槍排、手槍排,全體醫務人員都拿起了武器。
夜幕降臨,山坳裡燃起了篝火。肖卓然站在隊前作動員,說話不多,份量很重。肖卓然說,現在情況都擺在這裡,我給大家指出兩條路,第一條路是集中力量死打硬拚突圍,前途有兩個,一個是戰鬥中犧牲,第二個是衝出去了,保存了實力。第二條路是坐以待斃,前途也有兩個,一是被殺,二是被俘,請大家選擇。我不想命令,我尊重每個人的意願。願意跟我突圍的向前一步,願意留下的原地不動!
第一個站在肖卓然身邊的自然是舒雲舒,然後是程先覺、陸小鳳……陸小鳳居然也站在肖卓然身邊,並且像舒雲舒那樣挽著肖卓然的胳膊,這使舒雲舒感覺很不舒服。但此時此地,她也顧不得多想,還向陸小鳳投去感激的一瞥。肖卓然繼續鼓動說,同志們請相信我,正是因為我們不怕死,所以死神才有可能退避三舍!我向大家保證,我本人將戰鬥到最後一刻,盡最大的努力迎擊敵人,直到全體同志安全脫離險境!舒雲舒挽著肖卓然的胳膊說,我和我的丈夫永不分離,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幾乎所有的人都向前,不是一步,而是緊緊地聚攏在肖卓然的身邊,一層一層,密密匝匝。肖卓然夫婦這麼一搞,把戰前氣氛搞得很悲壯,把大家的血搞得很燙,士氣空前高漲。
汪亦適站著沒動。同汪亦適站在一起的舒雨霏碰了碰汪亦適的胳膊說,亦適,你在想什麼,難道你想留下來當俘虜?汪亦適還是沒有動彈。在火把的映照下,汪亦適的臉上跳動著紅光。他的眼神似乎有點迷離,似乎在眺望很遠的地方,又似乎沒有落在任何地方。舒雨霏說,亦適,你不想突圍嗎,你是害怕了嗎?如果你想留在這裡聽天由命,那我們就走了。舒雨霏說著,當真移動了腳步,向肖卓然的方向一步一回頭地走去。只走了三四步,她又停下來,這時候她突然聽到了汪亦適的聲音。汪亦適的身體站得很直,目光仍然撲朔迷離,像是自言自語,像是在同夜空中某個肉眼看不見星星說話——我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汪亦適的聲音不大,像是夢話,但是舒雨霏聽清楚了,她疑惑自己聽錯了,側耳細聽,還是那句話——我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不僅是舒雨霏聽清楚了,所有的人都聽清楚了。汪亦適說的是:我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為國家而戰,為保衛我們的國家赴湯蹈火,直至流血犧牲決不反悔……
肖卓然激動了,舒雲舒激動了,兩個人一起撲倒在汪亦適的身邊,肖卓然抓過汪亦適的手,起勁地搖晃著說,亦適,謝謝你,你太了不起了!這是高尚的選擇,這是偉大的選擇!舒雲舒說,好啊,這才是火線入黨。亦適,讓我們並肩戰鬥奪取勝利吧!肖卓然說,亦適,謝謝你,我代表醫療隊黨支部接受你的入黨申請,如果我們能夠活著回到祖國,我將向組織報告你火線入黨的詳細經過。汪亦適還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看著天邊,夢遊一般喃喃地說,我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我將像一個共產黨員那樣去戰鬥,請組織上考驗我。肖卓然登上一個高坡,揮臂高喊,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祖國人民在盼望我們勝利的消息,我們即將同兇惡的敵人浴血奮戰,我們當中有很多同志將為我們的祖國英勇獻身。也許,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告別。我提議,不論是共產黨員,還是共青團員,或者是非黨團青年,讓我們一起向我們親愛的祖國宣誓——
沒有回聲,大家用熠熠閃光的眼神回應著肖卓然的提議。肖卓然舉起了拳頭,「我是中國人,為了中華民族的尊嚴,為了捍衛祖國的利益,我將英勇戰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直至流盡最後一滴鮮血……」
響聲驟起,如同悶雷,在黑暗的山谷裡傳播迴盪——我是中國人,為了中華民族的尊嚴,為了捍衛祖國的利益,我將英勇戰鬥,英勇戰鬥,英勇戰鬥,奪取勝利,奪取勝利,奪取勝利,奪取勝利……宣誓完畢,肖卓然宣佈開始行動,汪亦適又說話了。汪亦適說,等一等。大家只好站住,回過頭來看汪亦適。汪亦適說,這裡有條小河,我提議大家都把臉洗一下。如果突圍成功,讓我們乾乾淨淨地面對明天的太陽。如果犧牲了,讓我們的敵人看看我們有一張乾淨的臉。這張臉會讓他們為之膽寒的!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肖卓然大聲說,好!汪亦適同志這個提議很好!同志們,我們做好了必死的準備,那就從從容容。肖卓然雖然過去很少直接指揮戰鬥,但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對於戰爭藝術可以說心有靈犀。一年多的耳濡目染,使這個躊躇滿志的青年革命者不僅產生了直接征戰的激情,也賦予了他異乎尋常的戰爭智慧。
在這次戰鬥中,他創造了聲東擊西由西而東的戰術。晚上十一點,肖卓然在處方紙上寫了一句話,交給報務員密碼發出:槍炮響,突圍始。這是最後的希望,期盼得到一三五師主力部隊的接應。一切準備停當之後,肖卓然一馬當先,率領警衛排和機槍班從東北撕破口子,但是他們憑借的是騎兵的速度,並沒有顯示多少火力,而西南方向則傳來隱約的嘈雜聲,這就給敵人造成佯動的假象。本來西南方向就是敵人明松暗緊的防禦重點,見東邊行動可以,更加證實了西方可能的判斷。就在敵人的炮火掉轉基準射向之後,肖卓然抓住了緊緊十幾分鐘的間隙,率領三十餘騎,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在敵人陣地上展開了混戰。早已蓄勢待發的李少君和警衛排長於聲光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督促傷病員隊伍快速通過。
脫離封鎖之後,敵人調集幾個連的兵力從三個方向包抄過來,好在有夜色掩護,白天把地形研究得比較透徹,肖卓然率領人馬邊打邊撤。一三五師離此地最近的一個營接到命令前來接應,多數人最終回到了主力部隊,可還是犧牲或者失蹤了三十多人,這三十多人裡面有汪亦適和舒雨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