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吼連天跑去追趕盜賊的人們一會兒就回來了。黑影子逃出了寨子,哪裡還追得著?遍山漫坡烏漆墨黑,莫說只有幾十個人,再多些人,也搜不遍沙坪寨團轉的山嶺呀。
嚴欣在坎牆的陰影裡沒有待多久,他認得馬鐵匠家,就在寨路後街的竹林邊上,麻石鋪的屋基,因沒籌齊錢買磚瓦,只好用黃泥巴沖牆,蓋起一幢泥牆茅屋。嚴欣離開沙坪寨的時候,這幢茅屋已破敗得歪歪斜斜、七孔八瘡了,曉得現在是個啥模樣啊?
嚴欣沒有帶電筒,只好憑記憶慢慢往後街那個方向摸索,走得極慢。還沒摸到馬鐵匠家門口,嚴欣就聽到羅世慶的嗓門在吆喝:
"世祥,你喊上幾個人,給我把進出沙坪寨的幾條道上都看住。哪個人半夜逡進來,先綁起再來喊我的門!"
再多隔些年,嚴欣也能辨出羅世慶的嗓音。他苦笑了一下,沒想到,多年過去了,沙坪寨外面的世界有了絕大的變化,生產隊長羅世慶卻一點沒變,還是那麼霸道,還是那麼一種說話口氣!
嚴欣剛剛走到馬鐵匠家門口,不及細細觀望鐵匠家的住房,身後就傳來一聲放大了嗓門的問話:
"嚴欣來家了嗎?"
這是馬鐵匠的聲氣!他顯然是在問屋頭的人。嚴欣還沒來得及答應,鐵匠家的板門"匡噹一聲開了,跟著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問著:
"嚴欣來了嗎?快進屋坐啊!"
這是馬鐵匠的老妻嚴成芬。在羅姓族人佔大多數的沙坪寨上,姓嚴的就她一個。當年她聽說嚴欣也姓嚴,對他關心極了,簡直像照顧自己的小弟弟。隔兩三天,她就給嚴欣拿點蔬菜、端點渣豆腐、抬點豆芽來。東西雖少,也不值幾個錢,但對不種自留地的嚴欣來說,那簡直是雪中送炭了。久而久之,嚴成芬喊他ど弟,他也遵從山寨的習慣,稱嚴成芬姐姐。
聽到嚴成芬又驚又喜的問話聲,嚴欣顧不得轉身對馬鐵匠說話了,一個箭步撲到閃著燈光的門洞裡,朗聲叫著:
"姐,我看你來了!"
"快進屋,快進屋坐啊!"嚴成芬喜得歡眉笑眼,連聲招呼。隨著她的招呼聲,右側屋裡又跑出四個人來,從大至小,挨著裡間屋門站成一排。走在後面的馬鐵匠,也跨進了屋門,隨手把門閂上,除下了身上的斗篷,手上的馬燈也提到臉前,一口吹熄了火。
招呼著叫客人坐,其實這間屋頭根本無法坐。右側安了個鐵匠爐子,爐邊上放一隻冷卻鐵器的大水桶,桶裡有大半發青的冷水。桶前就是一個鐵砧子。打鐵用的大錘、二錘、鐵鉗、手錘、火鉤、火夾、鐵皮簸箕,都堆放在熄了火的鐵匠爐上面。泥巴地上,滿屋的鐵屑、碎鐵片,腳踩上去,沙沙發響,屋子的另外半邊堆滿了打鐵的無煙煤。
嚴欣打量著這間屋頭,啥變化也沒有。唯獨屋中央多了一根碗口粗的棒棒,支撐著茅屋的大梁。屋樑已經彎曲,要不是這根棒棒撐著,屋頂都要塌下來了。
聽說嚴欣沒吃晚飯,嚴成芬趕緊喊老五、老六兩個姑娘端飯碗,拿碗筷,舀泡海椒給舅舅整飯吃。
在右側屋頭坐定下來,脫下身上濕漉漉的蓑衣,放下人造革包包,端起還有些微溫的包谷米飯,看著小方桌上放著的一碗泡海椒,一盤特地為他的到來而炒的雞蛋,嚴欣不由得有些心酸,看這樣子,馬鐵匠家的生活,比原先好不了許多。
果然,趁他吃飯時,嚴成芬和一家人陪坐在小桌邊,告訴他,四小子馬鳴強的三個姐姐,都先後出嫁了,屋頭少了三個能勞動的人,也少了三張吃飯的嘴。幸好老四馬鳴強在縣中畢業回到家來,他勞力好,支撐起了半個家,要不,老五、老六都是姑娘,雖說也不小了,但姑娘家總不抵事,而老七呢,年歲小,在讀書,屋頭還要貼補他錢呢。
馬鐵匠和嚴成芬過生活的為難之處不說出來,嚴欣也看得出來。馬鐵匠和嚴成芬補丁疊補丁的衣著,是不用去說了。老五、老六兩個姑娘,一個十八九歲,一個十五六歲,說起來正該是收拾打扮的年齡,可也穿著補丁衣裳,唯有梳得光光淨淨的頭髮,說明她們已經有了自尊,不是吵吵嚷嚷的小姑娘了。四小子馬鳴強正交二十三歲,嚴欣記得,剛來插隊落戶的時候,他只有十二三歲,讀書不用功,只曉得光著一雙腳板,鑽樹林逮雀兒,爬高樹掏雀兒蛋蛋,到坡上去找甜的酸的野果子吃,為叫他讀書,嚴成芬和馬鐵匠不知用竹條條教訓過他多少回。沒想到,後來他竟然讀完了高中,這在偏僻的窮山溝裡,也算得一件稀奇事了。如今,他長得高大壯實,比打了一輩子鐵的馬鐵匠還魁梧。剪得短短的頭髮,紅潤發亮的臉膛,濃眉毛大眼睛,挺鼻樑闊嘴巴,實在是一個英俊小伙子。嚴欣暗暗驚歎,不由多瞅了他幾眼,小伙子久不見嚴欣,還有點兒害羞,臉都紅了。
填飽了肚皮,嚴欣用手帕抹抹辣得發麻的嘴唇,仰起臉問馬鳴強:
"你想考大學嗎?"
"考不取。"小伙子回答得倒是乾脆,也不臉紅。
"還考大學呢,念高中,我看他都像老奶奶背石頭,累得險些趴下。"嚴成芬斜瞥了兒子一眼,用憐愛的聲調說:"那年我們打他,你在一邊勸,送他一本字典,跟他講一番讀書長進的理,他還真聽進去了。你走後,他讀書就用心了,老師也不往我們耳朵裡灌難聽話了。說起來倒有趣,他還迷上讀書了。前不久去縣城辦事,掏好幾角錢買了一本字書,我說他真捨得,他說那字書上有你寫的文章呢!你倒真幹出點事來了。ど弟,我聽鳴強讀過你寫的文章,你莫盡寫知青的事啊,也寫寫我們嘛!我們這些窮山旮旯裡,要像報上吹的那樣,姐姐我還拿泡海椒來招待你?"
聽山寨不識字的婦女說話,就是這個樣子。一句話沒說全,又轉到另一句話上去了,不過,許久沒聽到這種話的嚴欣,還是感到很親切。馬鳴強像在為他母親的話做解釋,他埋頭在一隻木箱箱裡翻出兩本書來,一本是磚頭那麼厚的字典,一本是登了嚴欣短篇小說的雜誌。字典的封面已經卷邊了,雜誌封面上也沾滿了黑手指印,不過嚴欣仍然一眼能認出來。他感到由衷的欣慰,送字典那樁小事,他早已忘了;雜誌上發一篇小說,這在他現今也很平常。但是在這裡,在這閉塞的窮山溝,在當年他曾經插隊落戶的地方,這一家人還記著他,還保存著他的字典,還買了登有他小說的雜誌,這是他想不到的。插隊落戶時,他就深切地感到,山寨上像馬鐵匠這樣的貧苦農民,純樸、正直、很重感情,現在他更覺得是如此。
許是嚴成芬覺察到嚴欣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問:
"ど弟,你這回來,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嚴欣凝眸瞅了嚴成芬一眼,發覺嚴成芬老了,比和她相同年齡的城市婦女老多了。不過,她畢竟是婦女,問話要比馬鐵匠委婉。嚴欣知道,話題很快要轉到鄭璇的事情上去。他嘴裡應著話,心裡在暗忖,該怎樣向這一家人解釋他為什麼來找鄭璇:
"既為公事也為私事。"
"啥公事?"馬鐵匠感興趣地問。
"到這兒來看看,找些人和事寫點小說。"嚴欣盡可能講得通俗點。
"那麼,私事呢?"嚴成芬又接過話去問。
嚴欣覺得難回答。他嚥了一口唾沫:"是這樣的,我想找鄭璇談談……這個……她……"
嚴成芬截住嚴欣結結巴巴的話,說:"寨上人擦黑時都在傳,你要娶她,有這回事嗎?"
雖然山寨上的電燈光淡弱,嚴欣漲紅了臉,馬鐵匠還是看清了,他插進話來:
"跟你姐姐擺一擺吧,都是自家人。"
怎麼跟這一家人說清楚他被人看作特別反常的行為呢?他和這一家人的關係,不比一般的知青和相好的農戶之間的關係,他們曾經共過患難,無話不談。不過,事隔多年,又加上這一家人畢竟是偏僻山鄉的農民,他們能理解他的心理變化嗎?他們能理解他埋藏在內心深處多年的、痛苦的感情嗎?
他抿緊了嘴,默了默神,微垂著頭,誰也不看地說:"是的。我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才認識到鄭璇是犧牲品,是歷史的犧牲品……"嚴欣微張著嘴,又說不下去了,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文縐縐了,說這樣的話,馬鐵匠一家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他抬起眼皮,瞥了這一家人兩眼,發現這一家老小都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講話。他鎖緊了眉頭,又接著補充說:"總而言之,她生活得太苦了。而我,只要、只要一想到她在沙坪寨過著這樣的日子,心裡,心裡……"
嚴成芬用重重的點頭表示理解嚴欣下面要講的話,她歎了一口氣說:
"是呀,鄭璇要在沙坪寨拖下去,會比我們家還要惱火!前些年,把我們當成階級敵人。打倒了-四人幫-,那會兒的先進知青鄭璇就成了敵人。拖著她斗啊,在連坪大隊挨著寨子了不算,還拖到巴佬公社的高檯子上鬥,鬥完了還遊街。一個好端端的人,就此垮了。我看著她,總見她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投井,又像要跳河。把我都嚇著了,喊老五、老六兩個姑娘,悄悄隨著她好幾天哩!"
這情況,朱福玲沒跟嚴欣講過,嚴欣也從未聽其他人講起過。聽嚴成芬一說,他的心更揪緊了。
馬鐵匠在一旁擺手阻止婆娘講這些戳心事。他插進話來說:
"還講那些事幹啥?過都過了!現今當緊的,是要問嚴欣,你主意打定了沒得?打定了,我們就陪著你,再去給鄭璇講一回!有我們陪著,她不至於趕你!"
"要叫我說啊,ど弟,你要真有辦法,把鄭璇救出去就成了。娶她嘛……"嚴成芬又直通通地發表起自己的意見來了,"不是你姐姐我偏袒你,你要娶她,太不划算了。你還沒結婚,一個童男子,她已經嫁了人,還拖起一個娃娃,你到底下細想過沒得?"
談這樣的話題,對嚴欣來說,終歸是太難堪了,雖然馬鐵匠和嚴成芬都站在他這一邊想問題,他仍舊覺得十分尷尬。他苦笑了一下說:
"姐,這些我都想過,不這樣做,我的心不落實,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噯,老哥,你剛才追出寨子去,偷會計家鐵盒的,到底是個啥事情啊?"
這後半句話,顯然是故意錯開話題,不想談鄭璇的事了。馬鐵匠和嚴成芬都明瞭這一點。馬鐵匠大有深意地接過話頭說:
"興許,這還是件好事情呢!"
"好事?"嚴欣有些不解。
"會計那賬本本上,記著那些大嘴老鴰吞吃群眾血汗的數目字呢!"馬鐵匠悄悄湊近嚴欣耳邊說。
嚴欣側轉半邊臉問:"你是說,會計羅世洪貪污?"
"噯,這個人啊,是個人牽起不走,鬼牽起直顫的傢伙。你說他貪污嘛,我看還不敢。這龜兒膽子小,辦事一向謹慎,屋頭的勞力又強,大數字是不敢動的。"馬鐵匠張開一隻滿是厚繭的巴掌,扳著手指說,"農村幹部嘛,一百二百挪用點點,那不算貪污,是常事,羅世洪也就是那個數字。"
"那你咋說……"
馬鐵匠這回沒馬上接嚴欣的話頭,只是轉過臉,朝婆娘了嘴。嚴成芬招呼起兩個姑娘,拉老七的手,勸嚴欣早點歇息,娘兒女四個,就到左側的屋頭去睡覺了。右側這間屋裡,只剩下馬鐵匠父子和嚴欣三個人。馬鐵匠笑呵呵地道:
"來,我們也擦把臉、洗個腳,睡在床上靜心靜氣地擺。是有好多事兒要問問你呢!"
三人洗了臉和腳,雙人床邊加了一塊寬寬的鋪板,就倚著床欄躺下了。
屋外仍在下雨,茅屋的後簷溝裡,不時響起枯燥、單調的滴水聲。屋後的竹林子,被風雨搖曳得"沙啦啦"發響。
不待嚴欣再問,馬鐵匠把臉朝著嚴欣,聲調壓得低低的,帶著點兒興奮說:
"我是說,會計的鐵盒盒裡,裝的是他記的賬。從開鐮打穀子、收包谷那時起,鳴強他們那幫小伙,就鬧著要查賬。羅世慶怕他們吞吃的血汗錢露餡,哪能答應。滿寨上的社員估算,羅世慶、黃文發、"跟屁蟲"羅世祥三個龜兒子,少說也會貪污三四千元,還僅僅是賬面上能查出來的。只要把這件事一捅開,這一幫幹部就當不成,沙坪寨上可以來個重新選舉。鳴強那些年輕人,想從明年抖開手腳幹一下,好填飽大伙的肚皮!"
聽得這麼說,嚴欣才意識到,原來,小小的沙坪寨上,並不是靜水一潭,它也在醞釀著一場變革和鬥爭哩!
"ど舅,告訴你噢,"嚴欣進屋後一直沒吭氣的馬鳴強,這陣兒插進話來說,"羅世洪家娃兒羅德之,和我是同班同學,好得恨不能生一個腦殼。他早就在動員他家爹把賬本交出來了,可羅世洪死活也不幹。今晚上這事兒,我估計是羅德之趁他爹不在屋頭,抱起鐵盒盒出門了。前些天我早叮囑過他,莫這麼幹,賬本鎖在鐵盒盒裡,不怕你爹不交,人是會變的嘛!再說,這年頭,不同於前些年了,羅世慶那幾個再凶,也曉得山旮旯外頭的世界在變,他們不敢胡打亂整的。
哪曉得,德之他不聽,還是這麼幹了。這麼一干,我們就被動了。"
嚴欣凝神聽著馬鳴強講話,他的聲氣平和沉靜,但很有自信心,短短的一段話,也顯出了他有點眼光,有點水平。看樣子,這小伙子比他的實際年齡要更成熟些。嚴欣知道,沙坪寨這一撥幹部,平時勾得很緊,下面壓著老百姓,上面和大隊、公社的幹部串通一氣。他插隊那幾年,說是年年分紅前都查賬,公社還派銀行或是信用社的幹部下來陪著一起查。可那些幹部一下來就給羅世慶那幫人圍住了,這家拖去吃飯,那家請去喝酒,臨走還要送上一簍雞蛋,幾隻活雞,名曰賬目清查過了,水清水白,實際上到底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看起來,打倒"四人幫"三年了,這種狀況還沒改變。馬鳴強這些年輕人忍耐不住了,一定要親自出馬查賬,心情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想到這些,他坐起身子說:
"羅世慶那幾個人,不撬掉的話,沙坪寨就改變不了面貌。他們霸住了一塊天,胡作非為會越來越富,普通群眾會越來越窮……"
"這麼說,鳴強他們那麼幹,是要得的囉?"馬鐵匠呼地一下坐起來,聲氣振奮地問。
嚴欣以肯定的語氣答:"要得!"
馬鳴強一個翻身,也坐了起來,面對著嚴欣,以討教的口氣道:
"ど舅,你看看我們想得對不對?前一陣,我去縣城趕場,就是買到登得有你的小說這本雜誌的那一回,聽縣城同學說,中央撥專款下來,扶助我們省裡窮困的生產隊,我的同學看到統計表,沙坪寨也有份。我聽了後,心頭就尋思,羅世慶不讓我們查賬,我們也不怕,約起滿寨上的人,去跟公社趙實如反映,我們信不住那幫幹部,這筆專款撥到隊上,另外請專人負責保管記賬。同時,我們要學別處的樣子,把土地劃片,聯繫產量,分組分戶干,增產獎勵,減產了賠償,像黃文發、羅世慶、"跟屁蟲"羅世祥這幫一年四季不幹的,看他們還敢甩起手耍不?不幹,不干就讓他們喝西北風去。這麼一來,社員個人利益摻和在勞動上,人就有責任感,幹起來就有勁。我敢擔保,一年下來,沙坪寨再不有人餓肚皮。就是……就是……ど舅,我還吃不準,這麼干行不行?"
一個帶有普遍性又極有政策性的難題,擺在嚴欣的面前。他覺得很難作答,自己在農村當過幾年知青,深知農民的疾苦,關於農業政策的文件,他聽得要比一般城裡人專注些。不過,他沒有見到過具體作法,沉思了片刻,他模稜兩可地說:
"三中全會以後,中央調整了農村經濟政策,讓一部分地區、一部分農民先富裕起來。提倡解放思想,放開手腳來幹。不過,像你們設想的那種辦法,有點兒像包產到戶,我就不敢說准搞不准搞了……"
"為什麼不准搞呢?要不准搞,就只有像你說的,我們會越來越窮!"馬鳴強說話雖然還很鎮定,但語氣裡帶著點兒忿忿不平:"ど舅,你是在這兒待過的,你曉得,沙坪寨窮,太窮了!我們不想吃大鍋飯,要求甩掉貧困還不准嗎?……"
雨夜裡,馬鳴強的這些話,一句一句落在嚴欣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像馬鳴強這些受過教育的新一代農民,同馬鐵匠、羅德先那些老一代的農民,畢竟不同了。他們有文化,有思想,有改變貧窮落後面貌的慾望。而馬鐵匠、羅德先他們,由於舊社會的壓搾,由於對新會有一種感恩的心理,由於習慣於服從羅世慶這樣的隊長,即使是他們能夠認識到當前農村裡急待解決的問題,也不敢像馬鳴強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聽著馬鳴強的話,嚴欣滿身的血在沸騰,在往頭上急湧。他帶著欽佩的語氣道:
"鳴強,從個人感情上說,我完全贊同你們的想法。雖然我不敢擔保自己吃得准吃不準農業政策,但是我敢擔保,往後決不會因為你這麼幹,會有誰來找你的麻煩。中央有政策,往後不搞批啊斗啊,更不會揪來遊街,戴高帽!"
"ど舅,有你這句話,我當真要干呢!"馬鳴強興沖沖地搓著巴掌,輕聲笑著道,"我不求有功囉,只要不揪不鬥,我求個沙坪寨家家戶戶能吃飽肚皮,賣出餘糧就成!"
馬鐵匠把腦殼湊近嚴欣的膀子,扯扯嚴欣的棉毛衫,半帶炫耀半有些擔憂地說:
"嚴欣,他不是瞎扯,他在沙坪寨幾十個年輕小伙裡頭,真有點兒威望,喊一聲總有好些人應呢!"
"干吧!"嚴欣點了點頭。"老哥子,我給你打開窗戶說亮話,雖說沒見到過文件,但我聽人講過,貧窮的邊遠山區,搞點包產到戶,也是允許的。"
"嗨,真有這句話,鳴強,你就幹吧!"馬鐵匠放開嗓門,響亮地拍了一下巴掌,朗聲道,"只要不犯法,還是先管肚皮要緊哪!"
可憐的馬鐵匠。他身處僻遠的山鄉,除了種點地,打了一輩子的鋤頭、鐮刀。他這一輩子打的鐮刀、鋤頭,加起來不知挖翻了多少田土,可他今年五十六七歲了,提出的唯一要求,僅僅是吃飽肚皮……嚴欣陷入了沉思。
突然,從寨路上傳來一陣"汪汪汪"的狗叫聲,隨後,一雙腳板踏著濕漉漉的石板寨路,踢踢踏踏響到了鐵匠家門前。
床上的三個人都聽到了這聲響,三個人坐著的身影動了動,側起耳朵細聽著。從遠遠的寨路那頭,傳來一個嗓門的惡罵聲:
"你逃,你逃,你逃老子打斷你腳桿!"
嚴欣雙手抓住床欄,低聲問:"是不是偷鐵盒盒的羅德之回寨來了?"
話音剛落,鐵匠家的門板上"彭彭彭"響起陣陣急驟的拍擊聲,還伴隨著一個姑娘的低聲呼喚:
"鳴強,鳴強,快開門呀!快來救我!"
嚴欣還沒分辨出這是哪個的聲氣,坐在床上的馬鳴強已經披衣下床,一陣風般撲進當中那間充做打鐵工場間的堂屋,抽開了門閂。
"快,快閂上門!"顯然是姑娘進了屋,驚慌失措地催促著。
嚴欣聽到閂門的聲音,又聽到鳴強和那個姑娘低低的對話聲:
"黑更半夜的,你闖來幹啥子?"
"不得了啦!鳴強,我們倆的事給我爹曉得了。今晚夕,羅世慶、羅世祥陪著我爹,硬逼我和你斷交,我不依,我爹要把我鎖在屋頭,還說要把我吊在樑上,用糞水潑我,讓我臭一輩子!我沒得辦法,只好推說解溲,一下跑了出來。你說咋辦呀,我再回不了屋了!"
"莫急,今晚先在我家歇,明天再想法子。"
兩個青年在堂屋裡說話的當兒,馬鐵匠和嚴欣也都著衣下了床,馬鐵匠剛要迎出門去,屋外又響起一片嘈雜的腳步聲,有一條狗"汪汪"地狂吠著。
"這鬼姑娘跑哪裡去了?"這是黃文發的聲氣,嚴欣聽出來了。
"她還能鑽哪裡去?往這個方向跑,肯定是進了馬鐵匠家。"這是小個子保管員羅世祥的聲氣,嚴欣也聽出來了。
羅世慶怒沖沖地喝道:"給我打門!"
話到手到,也不知是巴掌是拳頭,把馬鐵匠家的兩扇薄門板擊得轟雷般響。
屋外一有響聲,和鳴強說話的姑娘就閃身進了馬鐵匠和嚴欣所在的屋頭。嚴欣乍一眼看到個高高的姑娘走進來,認不出她是黃文發家的哪個姑娘,畢竟有好幾年了,而且黃文發家全是姑娘,她是第幾個呢?
姑娘窘迫地對嚴欣淡淡一笑,趕緊躲到馬鐵匠身後,嚴欣一步跨到門邊,把隔間的門關上了。
堂屋裡,馬鳴強開了門,幾股電筒光柱射進來,黃文發、羅世慶、"跟屁蟲"羅世祥三個一擁而進,哇哇嚷叫著:
"黃輝躲在哪裡?"
"馬鳴強,把我女兒交出來!"
"你要不識趣,我一繩索綁起來,游你們兩個的街!"
待他們一陣嚷完,馬鳴強不動聲色地問:"深更夜靜的,你們到底要幹啥?"
"找人,找我的女兒黃輝!"黃文發粗聲道。
"你找黃輝,"馬鳴強冷冷地答道:"那我可以告訴你,她不在這裡。"
"跟屁蟲"羅世祥一跺腳:"馬鳴強你小子胡說,我親眼見她逃過來的!"
"嘿嘿,-跟屁蟲-,你怕是喝了馬尿水,二暈二暈看糊塗了!"馬鳴強鎮定地說,"你們打門的時候,我還在鋪上擺龍門陣哩!"
"別理他,給我搜!"羅世慶朝馬鳴強吼叫著。
"這又是撞啥子鬼了?"爭吵聲顯然驚動了嚴成芬,她開了左側的屋門走出來問道,"你黃文發家跑了姑娘,找到我家門上來幹啥?"
"就是你的兒子,拐騙我的姑娘!"黃文發惱羞成怒地嚷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呵,好稀奇的天鵝肉!"嚴成芬反唇相譏道,"黃文發,我把話在這裡當眾給你講明了,你家姑娘真要嫁到我家,我還不要哩!"
一句話顯然把黃文發頂住了,他沒再吭氣,只是巴登巴登乾瞪著眼。羅世慶厲聲喝叫著:
"鬼扯筋那麼多幹啥,有沒得人,搜了再說。"
馬鳴強擺著手道:"對不起隊長,我家有客,不能讓你搜!"
"哈喲,你馬鳴強小子倒真是難纏哩!"羅世慶拖長了聲音道,"我沒工夫跟你嚼嘴巴筋,留著口水還要養精神呢!話跟你挑明了講,你讓搜不讓搜?"
"我的話說了也是算數的,不讓!"
"好,小子你乾脆,我更乾脆?你要不讓搜,我就要砸門了,砸破了門,你莫怪我不講理!"羅世慶齜牙咧嘴地威脅著。
"哈哈,隊長,只怕我這不依呢!"馬鳴強鎮靜地拍著胸膛說。
這一陣吵鬧,早把左鄰右舍驚醒了,好看熱鬧的,還戴著斗笠,披上衣衫,擠到鐵匠家門前來張望。一個門洞裡,擠了十幾個腦殼。
眾人觀望著,羅世慶更凶狠了,他發威似地喊道:"好啊,馬鳴強,你勾搭黃輝,煽動她逃離大隊支書家,是個啥作風?今天我們來找人,你還把她窩藏起來,不讓搜屋頭!你是無法無天了!世祥,你給我去喊幾個人來,先把馬鳴強捆起,再搜他家屋頭。"
"跟屁蟲"羅世祥利索地應了一聲,像條狗一樣拱出了擠著十幾個人的大門。
"鳴強,你就讓他們搜嘛,攔著幹啥子喲?"嚴成芬轉向兒子勸說道。
馬鳴強毫無畏懼,咬著牙說:"我讓他捆,就是不許他搜!"
"那你就等著,看我治不治得了你!"羅世慶冷笑著道。
這一來,堂屋和右側裡屋都一片緊張。黃輝姑娘的臉,隨著外面的對話一句一句傳進來,一會兒轉青,一會兒泛白。馬鐵匠的神色也有點兒不安,不時拿眼瞅瞅嚴欣。
嚴欣的身子靠在門板上,兩眼瞪得又大又亮,凝神靜聽完這一番對話,他忙向馬鐵匠做了兩個手勢,指指鐵匠家的後門,示意他讓黃輝先到後門竹林裡躲一躲。馬鐵匠和黃輝剛悄悄走近後門,輕輕地抽開門閂,打開後門,前門口,"跟屁蟲"羅世祥領著一幫族中兄弟,已經衝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問:
"世慶哥,馬上動手嗎?"
"還等個啥呀!"羅世慶一歪腦殼,羅世祥喊來的四五個漢子,就如狼似虎般撲向馬鳴強。
嚴欣不待他們把繩索套上馬鳴強的肩膀,"呼"地一下拉開屋門,一個箭步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