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來的土地上 正文 第六節
    要是不當知青積代會的代表,要是不去開這麼個會,該多麼好!

    那麼,以後發生的一切煩惱、憂心事件,也就不會發生了。那麼,她和嚴欣,就能像好些在山寨上戀愛起來的男女一樣,爭取到一種和諧、安寧、愉快的生活。不是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鄭璇才這麼想。在省革委會第三招待所的高級客房裡,拿著要她改寫的材料,呆坐在沙發椅子裡,她就這麼想過。

    從沙坪寨的磚瓦房,乍來到省革委會七層高樓的招待所,鄭璇真有些鄉巴佬進城似的驚訝。寬敞的樓梯,光滑的磨沙石地,抽水馬桶,席夢思的單人床,坐下去要陷進半個身子的沙發,這些和沙坪寨上的茅屋、板凳,彎彎拐拐的寨路,稀髒的豬圈牛欄,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比啊!來開會的知識青年們,哪一個不是歡歡喜喜,神情振奮的呀。每天晚上,領了票子去看電影、看話劇、看京劇,看民族歌舞。除了開會、座談,就是一日三餐。天天上午七點、午十二點、傍晚六點鐘的時候,代表們三五成群地等在餐廳前面的大廳裡,等著餐廳開門。走進去,鋪著白塑料布的大圓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六菜一湯,有白米飯,有饅頭,還特地設有不食豬肉的清真桌。這樣的條件,這樣的生活,青年們是最容易適應的了。休息時間,走廊裡、樓梯上、四樓和六樓橫生出去的陽台上,到處都有人在閒聊、交談、交換地址,不時還能聽到輕快的歌聲。

    唯獨鄭璇,一點也適應不了這樣的生活。開會也好、座談也好,她覺得煩悶。拿一句沙坪寨老鄉的話來說,這是"磨嘴皮子"。而磨嘴皮子,卻能吃得這麼好,住得這麼高級。聽服務員姑娘說,一個舖位,最便宜也要兩塊錢呢。很奇怪,鄭璇端起飯碗的時候,總想到沙坪寨社員家裡吃的洋芋包谷飯,清水的菜蘸辣椒水;鄭璇躺在席夢思床上的時候,也總想到沙坪寨社員家裡墊在竹笆床上的谷草。

    所有這些,她雖然不習慣,雖然愉快不起來,她總還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要她修改發言材料。

    記得,剛到縣裡集中的時候,郭仁秀看了鄭璇寫的材料,就連連搖頭:

    "不行,璇璇,你這份材料太簡單了,你要重新寫過。"

    "為什麼,我插隊生活中就這點事兒。"

    "我和你講的是材料,不是生活流水賬。形成文字的材料,總該有詳有略,有個中心,有主題吧。"郭仁秀用手拍著鄭璇的兩三張信紙說:"看你寫的這東西,中心不突出,像給團支部書記交思想小結。而你要去參加的,是全省的知青積代會!懂麼?依我看,你得完全推倒,重新來過。我記得,在中學裡,你的作文成績還不錯嘛。"

    鄭璇不解了,詫異地眨巴著眼睛說:"仁秀,為什麼要重新寫?"

    "這是上頭的規定,每個代表都要準備一份發言材料。"郭仁秀淡淡地說:"而且,準備好了,對你也有好處,小組討論時,你就不會臨時抱佛腳了。"

    鄭璇從郭仁秀手裡拿過材料,捲起來說:"反正是小組討論,隨便發言,我能講上這麼多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

    郭仁秀瞪起雙眼,瞅了鄭璇兩眼,歎了一口氣說:"唉,有人想攀攀不上,你有了機會,還不順梯上?真叫人難以理解。好吧,既是你要堅持自己的見解,你就照著自己寫的發言吧。不過,你要聽我一句話,無論你說得多麼簡單,有兩句話你一定要說。"

    "哪兩句?"

    "一句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句是在廣闊天地裡,青年們大有作為。記得住嗎?"

    看到郭仁秀一本正經的樣子,鄭璇忍俊不禁地笑了:"我當是什麼重要話呢。這兩句話,報紙上不是天天有,人家嘴頭上不是天天在說嗎?"

    "你別管人家,能管好自己的發言就不錯了。"郭仁秀既像教訓又似叮囑般道:"不過誤不了事,我這次作為知青辦的工作人員,也要列席這個會議。即使你忘了,我也會提醒你,即使我沒提醒你,你聽聽人家的發言,也會受到啟發的。"

    郭仁秀倒是沒胡說,和其他代表的發言比較起來,鄭璇準備的材料實在是太平淡、太平淡了。聽聽,那位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是怎麼說的。她講到自己學挑擔的時候,只能挑起三十多斤,現在已經能挑一百二十來斤的擔子了。事情是極小的一樁,每一個下鄉知青都會碰到的,可在她嘴裡講出來,就與眾不同。她講到惱恨自己受了修正主義的教育,五穀不分,四體不勤,手無縛雞之力;她講到在燈下學習毛主席著作,決心肅流毒,以實際行動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每天堅持學挑擔,每天增加二三斤份量,最後,終於闖過了這一關,被山寨上的社員稱為鐵姑娘。發言到此還沒盡興,她又接著補充道,這是她邁出的第一步,是為她後來跳進糞池搶救集體的豬崽掃平了思想障礙,要沒有平時不怕苦不怕髒的鍛煉,關鍵時刻決不會跳進糞池去。再聽聽,那位大高個子的壯小伙是怎麼說的。他說到初初下鄉,他是如何不愛護集體的財產,勞動歇氣時,還要搖晃著風車玩。後來,貧下中農和他一起讀紅寶書,跟他進行回憶對比,尤其是一到下雨天,貧下中農就忙著把風車抬到集體倉裡去的實際行動感染了他,使他提高了覺悟。在一次集體的潛水泵陷在污泥中以後,這一切是如何在他眼前一幕幕閃過,他是怎麼想起了堵槍眼的黃繼光,不怕火燒的邱少雲,捨身炸碉堡的董存瑞。這時候,天上下的大雨變成了激勵他跳下污泥塘的戰鼓,峽口那邊刮過來的狂風變成了洪亮力的鼓動口號。他終於奮不顧身跳下了污泥塘,搶出了價值幾百元的潛水泵。天旱時,這潛水泵還為抗旱出了力。還有一位赤腳醫生知青,講了他如何把階級的情誼付諸行動,搶救貧下中農小孩的事跡。一位當耕讀小學教師的知青,講了他怎樣幫助偏僻村寨上的孩子們讀書的事跡。一位當記工員的知青,講了他怎樣堅持業餘時間記工,不怕諷刺打擊,不受引誘賄賂,當好記工員的事跡……總而言之,人家的發言,既有生動的例子,又有形象的比喻,有頭有尾,條理分明,中心突出。聽了這些發言,鄭璇就覺得自己準備得太不充分了。她照著自己的材料講了一下,沒講幾句話,小組裡就響起了"嗡嗡嗡"的低語聲,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在"嘩啦嘩啦"翻書,而那個擔任記錄的省知青辦工作人員,乾脆停了筆,和身旁一位姑娘咬起耳朵來,還發出"嘿嘿嘿"的輕笑聲。鄭璇用郭仁秀叮囑她非說不可的兩句話結尾,草草地收了場。這時候,只有到了這時候,她才懊悔沒聽郭仁秀的話,沒把材料準備得充分一些,以致受到人家的輕視。

    不過,小組討論一結束,鄭璇也把這種不快忘記了。相反,她還鬆了一口氣,總算把這一關過了。想起各位代表的發言,她雖然佩服這些人有口才,善講話,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講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但她心底深處,總懷疑這些是不是全都真實,是不是經過了加工,說了假話。無論是本省的知青代表,還是上海知青代表,新結識的男女青年,鄭璇對他們都有股生疏感。她覺得,他們雖然都是知青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可都與嚴欣不同。只有嚴欣對她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是她可以信賴和寄予深切的愛情的人。她想嚴欣了,他在幹什麼?是在看書?還是呆坐在寨外的山石上胡思亂想?或是、或是在想我?鄭璇的臉微微有些臊紅了,趁人們都去看歌舞演出的機會,她鋪開信紙,給嚴欣寫信。

    信紙的頭一行她空著,沒寫稱呼。一來是頭回寫信,不知怎麼稱呼才妥當。稱嚴欣嘛太乾巴,稱親愛的嘛太肉麻,她還拿不定主意。二來是怕人家闖進來,一眼瞥見她在給男的寫信,影響不好。提起筆來,她寫道:你好嗎?隊裡是不是天天出工?谷子該打完了,包谷該扳淨了,對嗎?告訴你,離開沙坪寨才幾天,我可想呢!不是想你,是想寨子。

    我們的會開一半了,像你說的,住好旅館,吃好飯菜。還天天看好戲、好電影呢!這點你沒講到。會上,除了聽報告,聽首長講話,就是討論,人人都發言,我也講了,是最差最差的一個,這一點,你也沒想到吧。你要什麼東西嗎?省城的百貨公司比不了上海,可比連坪大隊的銷售社強多了!要什麼,儘管來信。不要你付錢,算我送你的。

    我還算好,就是比在鄉下時瘦了,你說怪不怪?看樣子,我的命就該是做個鄉巴佬,在你身旁生活。好在,沒幾天會就結束了,我也該回來了。告訴你,回到沙坪寨來的,會是一個原來白淨的姑娘,你喜歡嗎?

    …………

    信寫到這兒,有人在敲門,鄭璇無法往下寫,無法考慮用個什麼稱呼了,她慌忙地把寫到一半的信紙折起揣進上衣口袋,跑去開門。

    門口站著郭仁秀和黃三樂。

    這個黃三樂,是鄭璇早就風聞,但直到來開會前才見到的人物。他一身兼任好幾個職務,記得郭仁秀給她介紹時,就炫耀地扳著手指,一口氣報了一串,他是巴佬公社的主任,是縣知識青年辦公室的主任,又是縣革委會副主任。在本縣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誰都知道,他們的命運都掌握在黃三樂手中,因為他一個人就能代表三級領導的意思。他一點頭,這個知青就算送出去了;他要搖搖頭,那麼這個知青就別想離開農村。

    省知青積代會,通知每個縣都要有一名分管知青工作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參加,每個縣的知青辦主任都必須到會,所以他也來了。還順便把他一手提拔培養起來的郭仁秀帶在身旁,一來可以替他起草發言稿什麼的,二來需要瞭解知青情況時,她隨時都可以提供一些。黃三樂是連坪大隊人,和大隊主任黃文發算是堂兄弟,不是嫡堂兄弟,是那種拐一個彎的堂兄弟。鄭璇自小生活在上海,也分不清究竟是什麼關係,反正是沾點親的。她知道,黃文發當大隊任,就是黃三樂提的名。她又聽說,黃三樂名義上是巴佬公社主任,但他從來不管日常工作,日常工作都由"形勢大好"趙實如管。可逢有重大的事情,他都要過問。雖說人不在公社,他在公社裡的影響大著呢!這人年紀不大,只不過三十六七的樣子,相貌長得也白淨秀氣,像個書生。穿著呢,和一般公社幹部更不同了,完全像城裡坐辦公室的幹部。

    走進鄭璇住的客房,他笑呵呵地在靠牆的沙發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

    "鄭璇同志,聽說你在沙坪寨表現很好,有很多動人的事跡,發言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呀?是不是謙虛?沒有那個必要嘛,安!讓你到省裡來開會,就是讓先進知青互相交流,取長補短嘛,對不對?"

    鄭璇有些愕然,這是怎麼搞的,她在沙坪寨上,每天過得很平常,做的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沒去和洪水搏鬥過,也沒搶救過一個貧下中農的子女,更沒有和階級敵人交過鋒,連跳進污泥裡撈出潛水泵這一類事,她也沒幹過,怎麼說是有很多動人事跡呢?她把疑訝不解的目光轉向郭仁秀,郭仁秀坐在床沿上,根本沒朝著她,只是浮著笑,傾聽黃三樂的講話。

    黃三樂的臉上仍掛著親切的微笑,接著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一個新生事物,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受到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惡意攻擊。要不要堅持上山下鄉的大方向,這是個大是大非問題!你是一個先進知青,在這樣重大的路線鬥爭中,應該站出來亮相嘛,以己插隊落戶干革命的實際例子,駁斥一小撮人的反革命言行。小郭給你整理的典型事跡材料,我看了,那就很好。就以這個為基礎,你重新寫個發言材料,準備在大會上發言。"

    "我……"這一番話把鄭璇說得更糊塗了,她急得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怎麼能上台發言……我……"

    不待她表示明白,郭仁秀插進話來說:"黃主任,鄭璇是我的老同學,她怕上台講不好……"

    "對對對!"鄭璇感激地瞥了郭仁秀一眼,連連點頭。

    "沒關係,"黃三樂把手一揮,雙手撐著沙發扶手,用勁站了起來,操著委婉的語氣說:"講不好,更需上台鍛煉。多講幾回,就好了嘛!這樣吧,小郭,你這幾天啥事也別幹,專門協助小鄭,把大會發言材料整出來。"

    不等鄭璇聲辯,他朝兩個姑娘點點頭,走出了客房。

    門一關上,鄭璇就埋怨郭仁秀:"你怎麼偷偷地給我整什麼典型事跡?"

    "我吃飽了撐的。"郭仁秀沒好氣地瞪了鄭璇一眼,"篤篤篤"幾步走到黃三樂坐過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下去,正正經經地說:"這是上頭指名叫我搞的。拿去,你看看吧,我可沒給你憑空捏造,亂吹噓!"

    接過郭仁秀遞過來的一疊材料,鄭璇沒忙著看,她用詢問的目光瞅了仁秀兩眼。多年以來,她從未聽過郭仁秀用這麼不耐煩的語調和她說話。郭仁秀沉著臉,眼瞼下垂,一臉慍怒之色。鄭璇這時才明白,郭仁秀本人,也極不願意幫助自己整材料,過去她總以為,仁秀在區知青辦管點事兒,極力想把知心朋友捧上去,看來,不是那麼回事兒。

    鄭璇也找不到什麼話講,她隱隱意識到了一點什麼,郭仁秀的心底深處,大概是極不願意給自己當這個整材料的配角的。她是歷來當主角的人,怎能光出力,給我這個過去總是當她下手的人當配角呢。意識到了這一點,鄭璇頭一回感到,自己和郭仁秀之間,有著一段距離。這段距離是怎麼拉開的呢,她一時說不上來。

    她翻閱著郭仁秀整理的,已經用鉛字打印的典型事跡材料。郭仁秀倒沒給她亂吹,不過她會寫,把好多鄭璇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的事情,都寫上了。比如講,去年秋天,鄭璇聽說羅慶家的ど姑娘咳嗽,赤腳醫生那兒又沒有止咳糖漿,她就把自己從上海帶來的止咳糖漿送給羅世慶了,送的時候,她是讓郭仁秀陪去的。這件小事,郭仁秀歸並在鄭璇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那段裡。又比如講,今年陰曆二月初,天寒得厲害,沙坪寨邊的幾塊泡冬田要敷田埂,羅世慶喊集體戶的五個男知青去敷,他們嫌冷,一個也沒下田。鄭璇聽說了,二話沒說,捲起褲腿下了冷得徹骨的泡冬田,整整敷了三個整天。到第三天,五個男知青不好意思了,顏雍謀、顧易、凌小峰、詹寧華、嚴欣都下了田。這件事,郭仁秀把它寫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一段裡,而且還說,她的模範行為,帶動了五個男知青。再比如,去年冬天的一個寒夜,鄭璇從集體戶窗口望出去,發現沙坪寨集體倉房邊有電筒一亮一滅,她馬上叫了幾個女知青,帶上電筒,悄悄圍住了集體倉房後頭的窗戶,結果逮住了一個用竹竿綁著長勺子偷舀黃豆富農子弟。這件事,郭仁秀說是鄭璇階級鬥爭覺悟高,勇於鬥爭,善於鬥爭。還有……哎唷唷,類似這樣的事情還不多嘛,鄭璇敢說,要是這一類普普通通的事也能寫,那麼就如同簸箕撮黃豆一般,一撮就是無數哩。好吧,既然這也能寫出來交差,那就寫一份吧。

    她把材料草草翻完,對用眼角斜視她的郭仁秀說:"謝謝你,仁秀,費心給我寫了那麼多材料。我就依了你,重新寫一份發言稿!"

    郭仁秀這才露出了笑臉。

    鄭璇的發言稿寫出來了,郭仁秀看後,說是拿去試試。結果,不到半天,發言稿退回來了。右上角用鉛筆批了兩行字,說這僅僅是一大堆素材,沒有提到兩個階級、兩條路線鬥爭的高度去寫,沒有突出當前的政治。郭仁秀把發言稿往鄭璇身上一扔,簡短地說了三個字:

    "還要改!"

    "我不改了,也不作大會發言了!"鄭璇賭氣說:"為啥要我寫我並沒想過的事呢!"

    "好吧,我把你這話原樣傳上去,那麼,縣革委黃主任,馬上又會到這兒來。地革委主管鄉辦的副主任,也會找你去談話。"郭仁秀把頭往沙發背上一靠,冷冷地說:"你願意這樣驚動領導嗎?"

    鄭璇愣怔地瞪大了雙眼,凝視著席夢思床上的俄羅斯大毛毯,彷彿是頭一回看到這床質地優良的高級毛毯。她根本沒想到,這一份發言稿,竟還同縣革委、地革委的大幹部有關係。哪裡願意,為她這麼個小人物,興師動眾地驚動領導呢!她訥訥地說:

    "我、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硬要我講假話呢?"

    "這是現實生活的需要!鄭璇,別再糊塗下去了,你瞪大眼好好看看這個會議吧!你以為那些小組發言講的都是真話嗎?你以為那些作大報告的領導講的也都是真話嗎?誰不知道地委那個主管知青工作的副主任早把自己的兒子調上去了!"郭仁秀振振有辭地教訓鄭璇道,"你的爸爸是勞動模範,你的哥哥是五好戰士,你的媽媽是居委會的委員,你回去以後,好好問問他們,他們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上的發言,是不是都講的真心話?他們作的報告,是不是都講的心裡話?你怎麼這樣幼稚啊?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現實,你敢違抗嗎?"

    鄭璇的雙眼瞪得出奇地大,不認識似的望著郭仁秀。啊,原來她都知道,她全明白,可她還願意那麼幹。她,她真有本事!鄭璇頭一次發現,坐在她跟前的好朋友郭仁秀,不是她過去一向認識的那個郭仁秀。怪不得男生們私下要說,她長得很標準,身段、五官、髮飾、服裝,一切都很標準,就是不美。鄭璇今天也承認,郭仁秀的五官長得太標準了,但是不美,相反,她的臉上還有一股冷酷之氣。認識到這一點,鄭璇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幾乎不相信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郭仁秀見鄭璇沉默不語,以為自己的話把她鎮住了,更加赤裸裸地說:

    "放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你照著上面的意圖寫,寫完了去發言。發了言之後,美好的前程在等待著你。另外一條,你堅持不寫,那也沒什麼,自有人會來代替你。不過,開完會以後,關於你在會上頂撞領導、自以為是、思想落後的表現,馬上會傳回巴佬公社去。想想吧,那會對你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再想想吧,臨來之前,生產隊長羅世慶、大隊主任黃文發,公社副主任-形勢大好-,是怎麼叮囑你的?兩條路,你任選一條吧!"

    鄭璇從來沒把問題想得這麼嚴重過。經郭仁秀一點穿,她才恍然大悟般明白過來,事情確實是這個樣子。作為她,一個普通而又普通的知識青年,有什麼辦法呢。離開沙坪寨的時候,羅世慶關照她,去省裡開會,要聽領導的話,要遵守紀律,要帶回好經驗來,當然更要為山旮旯裡的沙坪寨增光。另外,別忘了給他的娃兒帶回兩包餅乾。離開連坪大隊的時候,黃文發叮囑她,這次去開會,一定要為連坪大隊爭點光彩。讓人家看看,連坪大隊是出人才的,窮山溝溝裡,照樣飛得出金鳳凰。記住了,莫忘了給他帶回一根表帶來,要連環扣的那種,還要鍍金的。當然囉,生產隊長和大隊主任請知識青年捎買東西,從來都是不先付錢的。等到東西買回來,他們收下了,說聲謝謝,以後給你錢,事情就算完了。這個"以後",恐怕要到二輩子的二輩子,最憨的知識青年,也不會去要錢的。離開公社的時候,趙實如囑咐她,眼下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知識青年當中,是出息人才的,希望鄭璇開會回來,戴上大紅花,好好給全公社的群眾講講會上的精神。趙實如和大隊主任、生產隊長不一樣,他不請鄭

    璇帶東西,只是對她說,分客房的時候,最好找棕繃床睡,千萬莫睡席夢思床,勞動慣了的人,睡那種床骨頭痛。他在文化大革命前去省裡開會,有過一回經驗的。

    想到這些直接領導臨行前的話,鄭璇覺得,他們的話裡面都包含著一層沒點穿的意思,好像他們知道,她此來是要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如果她灰溜溜地回去,他們會滿意她嗎?他們會對她有個好印象嗎?絕對不會的。相反,羅世慶很可能像訓斥嚴欣一樣責備她,黃文發那尖嘴猴腮似的臉上,誰知又會露出一種什麼樣的鄙視表情。"形勢大好"趙實如,再也不會和她講睡席夢思床骨頭痛的經驗了。

    鄭璇氣餒了,原先堅持不寫的決心動搖了,她蹙著眉頭,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牽著的一隻羊,非得走一條她並不十分願意走的路不可。她的舌尖舔了舔有點乾燥的嘴唇,嗓音有些變調地說:

    "好吧,我再改一遍試試。"

    "不是試試,而是認真細緻地改!"郭仁秀的兩條眉毛一揚,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走近鄭璇身旁,重新拾起那份發言稿,把紙翻動得"嗤嗤"響說:"你再看一遍,其實改起來並不難。小標題給你列好了,該添哪方面的話,也都加了注。你搞一遍之後,我再給你潤飾潤飾。告訴你,這篇東西要送印刷廠印出來,和一般的打印完全不同!"

    後來的一切,就更不由鄭璇作主了。她像是坐在一輛運礦渣的小翻斗車裡,順著已經鋪設好的下坡軌道,懷著惶惑的、不安的、時時怕翻車的恐懼感,越來越快地向下滑去。大會上發了言,報社、電台的記者來採訪、見報、電台廣播,然後是巡迴講用,巡迴講用,巡迴講用……

    正因為這樣,她沒能馬上回到沙坪寨去。正因為這樣,她和嚴欣在精神上拉開了距離,互相不能理解,後來,後來發展到了可怕的程度……

    一陣淒厲的在深夜裡聽來尤其不忍入耳的悲泣聲,截斷了浮現在鄭璇腦海裡的往事。她翻過身來,聽著屋外已經明顯減弱了勢頭的風雨聲,睜大了眼睛,費解地猜測著:這會是誰呢?

    聽了片刻,她才分辨清楚,悲泣聲是從屋後小竹林旁黃文發家的磚瓦大院裡傳出來的。鄭璇聽清了,這是黃文發家的大女兒黃輝,一個從縣中畢業回鄉務農的俊姑娘,深更半夜,她哭什麼呢?

    "你再哭,再哭老子也不饒你,再敢悄悄地跑出去找野男人,老子就把你抽來吊起!"

    啊,這嘶聲拉氣的嗓門,不正是大隊支書黃文發嗎?他在干涉女兒的戀愛婚姻哩!只知埋頭幹活,很少打聽山寨上新聞的鄭璇,不知黃文發齜牙咧嘴罵女兒找了哪個野男人,她轉過身去,正想閉眼入睡,又一聲惡狠狠的咒罵傳進了她的耳朵:

    "你不聽老子話,二天就和前頭的小寡婦一樣,孤兒寡母過苦日子,沒一人理睬!"

    這話簡直是一顆刺心的釘子啊,刺得鄭璇比身上挨了一刀還痛。

    啊,我在人們的眼裡是什麼?是一個最無地位、最下賤的女人哪!我卻還在這裡想入非非,回顧什麼往事。嚴欣只要一住下來,就會聽到這些類似的話,他聽了會怎麼想啊!至多是憐憫我罷了,至多是發發慈悲心腸罷了。我可不要人憐憫,不要人對我發慈悲心腸。這是我的命,既是命,我就認了吧。我得活下去,照著注定的命運,一天天過下去。我還夢想啥呀,越想越睡不著,明天集體不出工,我還得去煤場上馱煤炭呢!冬臘月間快到了,光是牆角那一小堆煤,過得了冬嗎?

    這麼想著,鄭璇潮汐般波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勞累了一天,上半夜又幾乎沒睡,倦意陣陣襲了上來,眼皮上也像掛了秤砣,鄭璇閉上了眼睛。

    陡然間,一聲怒不可遏的吼叫又驚動了她,黃文發在跺腳罵著:

    "你逃,你逃,你逃老子打斷你腳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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