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回,情況絕然不同了。她情不由己地、自然地朝前走去。對於他的請求,對於他的提議,她從沒勇氣加以回絕。不,從沒有想到過該回絕。
那一夜,在桃樹園裡坐久了,嚴欣對她說,接班的人要來了,他該早幾分鍾離去,她默許了待他的身影一在團團如圓蓋般張開的桃樹陰影裡消失,她的心頭就覺得有些惆悵,有些惘然。來接班的孤身老漢羅德先不一刻便來了,她卻覺得,這十多分鍾裡,時間是多麼漫長啊!
她向羅德先交代了接班事宜,亮著電筒,低著頭走出桃樹園,順著下坡的石級道回沙坪寨去。走過拐彎的柏樹腳時,嚴欣出乎意料地從柏樹身後面走出來,微微含笑站在她的跟前。
她先是吃了一驚,以為是遇到了歹徒,但只瞥了一眼,她就認出了是他,不由得又驚又喜:
"是你。"
"嗯,我在這兒等你。"
想到他耐心在柏樹陰影裡站了好久,在等著自己出來,鄭璇感激地笑了。她說:
"其實,這截路很短,我自己走回寨子,也不怕的。"
"前頭是一片刺芭竹林林,遮下一大片黑蔭地,我怕你走過這兒,心頭不安。"嚴欣解釋著自己的行為,又用電筒照照一塊沒鋪墊得嚴實的青石板,說:"小心,這塊石板是晃動的,坎腳很高,你跨下來時放慢些。"
說著,他的一只手伸到她跟前,要拉著她。她僅僅只遲疑了眨眨眼的工夫,便把自己的手伸給他了。
他拉著她的手,下了高坎腳。她想把手抽回,可他仍抓著她的手掌,她也就默許了,讓他握著自己的手。走過刺芭竹林遮下的黑蔭地時,她感覺到他站下了,他的另一只手輕輕地放到她被他握住的右手背上,摩挲著。她想掙脫,他就抓得緊緊的。她的心似要從喉嚨口跳出來,臉上火燙火燙仿佛嚴欣渾身的熱血都撲通撲通朝她手背上湧來。她似乎覺得這樣不好,想用力把他推開;可她又沒足夠的勇氣,只得局促地呼吸著。
嚴欣的嗓音甜美醉人,柔和地送進她的耳朵:"璇,你真好!"
"哎呀,"她細聲柔氣地說:"嚴欣,你快別恭維我了。我並不好,我只是我。"
"不,對我來說,你和別人不同。"嚴欣說得誠懇而又認真:"你比任何人都好!"
"你在說瘋話了,嚴欣。"鄭璇話是這麼說,可聽了嚴欣的"瘋話",她還是感到快活。"我只不過給你薅了幾溝包谷。"
"是真的,鄭璇。"嚴欣把鄭璇被握住的手抓起來,攤平了,放在他驟跳的胸脯上,表白似地解釋著:"不信,你聽聽,這是我的心裡話!你應該知道,在集體戶裡,我從來沒恭維過誰。除了朱福玲很可憐,其他姑娘都很壞。"
鄭璇淡笑著糾正他的話:"她們不是壞人……"
"至少很自私。而你,和她們不一樣!"
鄭璇很怕和嚴欣親近地在黑暗中站下去。要是有一個人走來,只需一晃電筒,看到他們這副樣子相對站著,那會傳出多少流言蜚語啊。這麼一想,鄭璇耳朵裡真感到有腳步聲傳來了,她從嚴欣溫熱的巴掌裡抽出自己的手,急促地低低地說:
"走吧,嚴欣,我好像聽見有人來了。"
兩個人默默地朝前走去。走過刺芭竹林遮下的黑蔭地,前頭沒幾步路,就是寨子了。快走近寨口時,嚴欣有些惶惑地叫了一聲:
"璇,我還想說句話!"
"說吧。"
"我……我還要和你見面。你……你能同意嗎?"
"有什麼事嗎?"
"呃……有、我有好多話想同你講……你、你願意聽嗎?"
"……"鄭璇低下了頭,不吭氣兒。月光下,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一只手又撩起幾絲鬢發,咬在唇角上。
嚴欣急了,他的嗓音帶著哀求的聲調:"璇,你可是說話呀,都已經快進寨子了。"
鄭璇被逼急了,心頭惶惶不安,她嘟噥著答道:"不說話,就是表示、表示……態度……"
她抬不起頭來,心頭像有一面鼓在擂著般跳個不住,不待他再說些什麼,她就撒開腿,緊抓著電筒,跑回集體戶去了。
以後的幾天,他們天天見面。不是幽會,不是到樹林裡、山坡上散步,僅僅只是在男女集體戶之間的院壩裡相見,在沙坪寨上的青麻石路上相遇。他們的目光互相望一眼,心裡就能得到很大的安慰。身旁沒人時,他們才微微相對一笑,交換一下含意深遠的目光。很少幾次,他們在井台邊挑水相遇,在堰塘洗衣服時碰在一起。旁邊要是有上海知青,他們根本無法交談;旁邊只有山寨上的農民時,他們也只能一般地說些不帶感情色彩的話。日子過得飛快,初秋天到了,早稻已經勾了頭,種得早的包谷,也能嘗新了。葵花那黃蠟蠟的花瓣,在一片一片掉落。
省知識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很快要召開了。鄭璇已經接到通知,要她明天先到縣裡,然後再一起到地區集中。她心頭有點焦躁不安,嚴欣說的,和她再單獨相會的日子,看來在會前是不可能的了。起先她還以為,嚴欣不幾天就會來約她,到樹林子,或是到某個山坡腳見面,但嚴欣沒約她。後來她想,也許他找不到機會,沒有時間。不是嘛,每天收工後,趕回集體戶來煮飯、炒菜、洗澡、洗衣服,忙碌完了,都快晚上十點鍾了。而趕場天呢,總有知青去趕場,也總有知青留在集體戶裡。弄得他們既不能一道去趕場,也不能雙雙留在屋頭交談。要是他們倆一道邀約著出去,那也不妥當,集體戶裡又要說出多少怪話來啊!看起來,嚴欣不來約她,也是有原因的。
鄭璇已經想好了,一切,待開完積代會回來再說吧。好在連頭搭尾,一共也只開十天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臨行前,她留在女生集體戶裡,整理一些簡單的替換衣服,把集體戶知青讓她在省城捎買的東西記在本本上。差不多所有的知青都請她帶些東西,有的請她帶兩個熱水瓶塞子,有的請她帶電筒的小燈泡,像丁劍萍,請她帶的是一瓶花露水。鄭璇一邊往本本上記,一邊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些都已出工去了的男女知青,哪怕從請人捎帶的東西上也能看出各自不同的性格。有的細心些,有的會過日子些,有的愛花俏打扮些。唯獨嚴欣,一樣東西也沒請她帶,這個人的性格也最叫人難以捉摸。他今天在干啥呢?
正想到這兒,鄭璇聽到有人走近女生集體戶的灶屋門口了。出工時分,會是哪家老伯媽來串門呢?鄭璇剛要發問,嚴欣的問話傳了進來:
"鄭璇在嗎?"
"你進來呀,站在門口干啥?"鄭璇連忙答應著迎到灶屋裡:"你坐一會兒吧!怎麼沒出工?"
"正要出工去呢!"嚴欣環顧著女知青們住的磚瓦房,伸手指指屋內,壓低嗓門問:"有誰在嗎?"
鄭璇搖搖頭。知道他此來必有緣故,她期待地望著他。
一知道沒其他人,嚴欣急急地說:"我今天跟著羅世俊攆馬車給糧店拉包谷。聽癩痢頭說,這活路累是累一點,可抓緊干完了,收工早。太陽下山的時候,你在門前壩大土的土崗上等我,好嗎?"
鄭璇的臉倏地一下漲得緋紅,她猶豫著,躊躇不決:"這個……"
"答應吧,癩痢頭羅世俊就在寨路上等我呢!"嚴欣急得臉也漲紅了,眼睛瞪得老大。
鄭璇剛朝他略一點頭,他的兩個嘴角就上翹著,露出由衷的微笑,低低地說一聲:"一言為定!"就飛快地轉身跑了出去。
到省裡面開會,僅僅十來天時間,她哪有多少東西要整理呀?牙刷、牙膏、毛巾,幾件內衣鋼筆、日記本、全部塞進小小的條紋人造革旅行袋,也只不過半包包。天天出工的鄭璇,感覺閒得難受了。她有些焦躁地瞅著門外燦爛的秋陽,巴望它快些落山,她好到土崗上去。
嚴欣會跟她說些什麼呢?說他自己的經歷,談他的思想,講他讀過的書,還很可能講到,他對自己的看法,對自己……不管他將說些什麼,她都喜歡聽。想到她又將坐在他身旁,傾聽他娓娓動聽的講敘,她的內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
其實,自從在桃園裡經過了那一番交談之後,鄭璇的心靈上,已經在起著微妙的變化。她留神他的穿著,她注意他的行動,他不在場的時候,她會期待他出現,會想到,他到哪兒去了,在干些什麼。而一當他的聲音響起來,她總有些緊張,總有些拘謹。她不敢當著眾人的面瞅他,也不敢主動說一句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她把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裡。要是有個目光犀利的人把她這些跡象點出來,她准會臊得不承認,准會啐人家幾口。可事實上,一有什麼事兒,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嚴欣。嚴欣已經鑽進她的心裡,在她的心上占據了一席地位。
午飯後,她安心睡了一覺,天天出工,沒睡午覺的習慣,但一旦睡著,她又睡了很久,還做夢。在夢裡,她見到嚴欣坐在她身旁,而她……哎唷唷,姑娘是絕對不會把自己這一類夢境講給人聽的,哪怕聽的人是父母兄妹。醒來時,回想夢中的情形,她的臉上還發燙。
日影西斜,去高坪寨小學校讀書的娃崽們回家來了,寨路上開始響起娃崽們的嬉戲玩耍聲。鄭璇提前吃了晚飯,沒有任何人提醒,她換了一身新衣服,米色的褲子,豆灰色的兩用衫,搭扣黑皮鞋,白尼龍襪子。這一身衣服,配上她頎長的身段,清俏嬌麗的臉,烏黑的短發,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在偏僻、閉塞的沙坪寨上,從來不講究穿著打扮的鄭璇,僅僅是換穿了一身新衣服,一下就把注意修飾的邵幽芬、把講究花俏時常翻行頭的丁劍萍壓了下去。鄭璇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不待女知青們收工回來,她手裡卷著一筒報紙,像平常散步般,慢慢踱出了寨子。
太陽離山脊還有幾尺高,斜射過來的陽光仍很刺目,時間還早。鄭璇故意不直接朝門前壩走,她沿著田土間的小路,決定繞過青、樺樹林子,到門前壩去。
青、樺樹林邊是一條黃色的沙土小路,不遠處一座雄峻的大山遮住了落日,小路上顯得格外幽靜宜人,傍晚的風吹來,涼爽愜意。鄭璇自在地朝前走去,剛要從沙土小路拐進包谷叢,青、樺樹林裡有人在叫她:
"鄭璇,你到哪兒去?"
鄭璇警覺地一回頭,集體戶的男知青顏雍謀扛著一把鋤頭,從林子裡笑吟吟地走出來。她心裡說:糟了,被這人纏上了!嘴裡在答:
"今天歇了一整日,沒啥事兒,隨便走走。你在干什麼呀?"
顏雍謀把鋤頭從肩上卸下,雙手撐著鋤把,眨巴著眼鏡片後邊一對老是骨碌碌轉的眼睛說:
"該我鏟的灰,我還沒鏟完,在這兒來撈便宜。林子裡草皮厚,鏟下來曬干,點火一燒,就是一大堆灰。好幾十個工分又到手了,嘿嘿。你看,我剛點著火!"
鄭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青、樺樹林裡正裊裊地升起縷縷淡藍色的煙霧。她心裡說,這人倒是會抓工分,出工干了一天,又趁這陣兒來撈外快,還自得其樂呢。真討厭。她嘴裡隨便敷衍著:
"你真行。收工了也不歇歇……"
"歇下來干啥呀?"顏雍謀把飽滿的臉龐一仰,抖了抖胖胖的雙肩:"還不是無聊,不如撈點工分呢!平時,你也是很勤快的嘛!"
鄭璇知道,一和他搭訕上,就沒個完了。但她一下又沒找到措詞走開,只得點頭表示理解他的話。可心裡,想到嚴欣在等她,她不免有些急躁。
顏雍謀很想同鄭璇多聊聊,平時要找這麼個機會,還找到呢。但一看鄭璇愛理不理的樣子,他又怕碰釘子,只得建議說:
"走吧,一道回寨去。"
"啊,不,我還得穿過包谷地去坡上看看鏟下的灰。"生怕顏雍謀再纏上來,鄭璇不待他回答,邁開腳步就向包谷叢裡鑽去。
顏雍謀本想著,和鄭璇一同走回寨去,路上,腳步放慢些,還能講上好一陣話。卻不料鄭璇一口回絕了,而且,她說要去坡上看鏟過的灰。這話多怪呀!看坡上的灰,從沙坪寨上可以直接走去呀,為啥要繞那麼大個圈子。顏雍謀的雙眼又轉動起來了,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呆想了一陣,右手重重地抹了一下鼻尖上的細汗,手是髒的,鼻尖上沾了一個黑點點,他也沒知覺。
太陽落到山脊下面去了,璀璨的光線頓時晦暗下來。穿過包谷叢叢的鄭璇,尤其明顯地感到了這一點。她想到嚴欣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土崗上等自己,心頭像有把火在燎著。早知要碰上這個年輕輕就發胖的顏雍謀,還不如直接走近路呢!
沙坪寨生產隊門前壩的包谷土,是四面高中間低、呈鐵鍋形的沙質大土。盡管地勢不高,周圍也有水源,卻栽不得谷子。在鐵鍋形的大土中央,偏偏又隆起一個土崗。這占地不過一分左右的土崗上,橫順突出幾塊石灰巖,鋤頭挖土時,常常要碰撞到巖石,把鋤頭撞個大口口。因這緣故,這土崗就閒空著,啥都不栽。挑灰糞、擔包谷、薅土的社員累了,常在土崗上坐下歇氣。所以一說門前壩大土的土崗,哪個都曉得。到了這初秋天,包谷都長得一人多高,把這土崗團團轉轉、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坐在這土崗上。猶如置身在大海洋裡的孤島上,外人不走進來,是極難看到的。
鄭璇走到土崗上時,暮色已經濃了,可土崗上一個人也沒有。這是怎麼搞的呢,她來得已經夠晚了,難道嚴欣比她還晚?正這麼想著,身後包谷叢叢發出"撥拉撥拉"的響聲,她回頭一看,嚴欣肩挎一只書包,笑瞇瞇地跨出包谷叢叢,快步向她走來:"我們在下午三點就把包谷拉完了。癩痢頭羅世俊說,他要用馬車給一個朋友去運點磚瓦,讓我先回來。我在鎮上買了點東西,太陽剛偏西,就到了這兒,還睡了一覺呢!"
鄭璇抱歉地笑笑:"害你久等了,真不該。"
"這不怪你,是我自己定的時間嘛!"嚴欣和鄭璇分別在土崗上兩塊裸露的巖石上坐下。巖石上還有些微溫,坐著並不舒服。嚴欣拍了拍書包,問:"鄭璇,你吃過晚飯了嗎?"
"吃了。我是提前吃的。"
"吃了也再吃一點,你看,我買了兩斤月餅。本來想,你要是沒吃晚飯,我們就在這土崗上,一邊吃月餅,一邊賞月。"嚴欣一面說,一面掏出包成筒狀的月餅,在兩人間的地上攤開。
鄭璇"噗哧"一聲笑了:"離中秋節還有一個月呢,你就要賞月!"
"管它呢,七月中旬的月亮,也是挺圓的。你看,不是和八月中秋一樣麼!"
陰歷七月中旬的圓月,不待天黑盡,已經從東面陡峭的峰巔上升了起來。鄭璇側轉臉望望,果真又圓又大,閃著銀灰色的光。
"你吃一個吧,算陪我吃。"嚴欣左手遞過一個月餅來,自己張嘴咬了右手裡的月餅一口,一邊咀嚼一邊說:"我這還有水壺哩!"
鄭璇淡淡一笑,說:"一會兒我再吃,你吃吧。我看著你吃,也挺好。"
嚴欣不再推讓,一口氣連吃了兩個月餅,"咕嘟咕嘟"喝了半壺水,又拿起第三個月餅,咬了一口說:
"我一看到圓月,就會很自然地想到上海的家,想到爸爸、媽媽、姐姐、妹妹。尤其是想到爸爸,我的心裡就酸溜溜的。"
"為什麼呢?"鄭璇關切地問。
"前幾年,我太幼稚、太不懂事了!"嚴欣胡亂地咀嚼著月餅,"呸"一口吐出塊堅硬的冰糖:"他媽的,月餅裡面包的全是冰糖,真難吃!唉,為什麼要到我離開了爸爸,我才想到他是對的呢。為什麼在爸爸身旁的時候,我總要惹他生氣呢。現在,我真想飛回上海去,告訴爸爸,我錯了,我太混蛋了……"
鄭璇有些驚疑地凝望著嚴欣,她發現他情緒激動,有些失態,要不是水壺裡裝的是清水,她真會以為嚴欣是不是喝醉了酒。不過,聽了一陣兒,她逐漸放心了。嚴欣說話口齒清晰,條理分明,一點兒也沒有醉態。他講的是自己的思想,講的是他的經歷,講的是他的苦悶。他講到學生時代的幼稚,講到自己是如何忿恨反動的爸爸,講到下鄉前對祖國農村田園風光的向往,講到他自小的理想,是要當一名白衣戰士,能解救無數痛苦的病人。他又以沉重的語調,講到他的失望,講到沙坪寨年年吃回銷糧,講到山寨上那些冬天只穿一條破褲子的孩子,講到"形勢大好",講到從不勞動的大隊主任黃文發,講到蠻橫霸道的生產隊老隊長羅世慶鄭璇聽出來了,他內心深處郁積著不滿和怨恨,他的思想上感覺到很壓抑,他為了所講的這一切感到真正的痛苦。
聽到這一切的時候,鄭璇是很揪心的。以往,在沙坪寨集體戶裡,也有人抱怨,也有人發牢騷。可男女知青們抱怨的,是在偏僻山鄉沒上海的早點吃,沒零食吃,不能看電影。大伙兒發牢騷,也只是講到生活太枯燥,沒人來關心他們的疾苦,菜太少,買不到肉。像嚴欣這樣赤裸裸地談出自己的思想,還不曾碰到過。想到可能會有的抽調、招生、招工,知青們之間都很少交流思想。生怕到了關鍵時刻,會有人打小報告,給人小鞋穿。凌小峰的膽子算大的了,小白臉丁劍萍的無恥也是出了名的,但凌小峰只會粗聲惡語地謾罵,小白臉也只會說些叫人害臊的污穢話。從沒有人像嚴欣這樣對她講過那麼多牢騷怪話。對這些話,鄭璇的頭一個感覺是驚訝,第二個感覺是真實。隨後,她覺得對這些話應該分析。當然囉,分析起來,這些話全是可以上綱上線批判的。但是,她一點也沒想到要批判嚴欣,也沒想到要打斷他的話,駁斥他的話。相反,她仔細地、入神地傾聽著他講。她覺得,作為她,該全面地、完整地了解他的思想,以便在今後的接觸中,耐心地勸告他。不知為什麼,她相信,她的勸告,嚴欣是會聽的;她也相信,只要自己經常地勸慰他,他會改變這些思想,改變對很多問題的看法的。
有著這些想法,當嚴欣說完的時候,她不但沒立即指出他的異端,反而還輕柔地安慰他道:
"嚴欣,誰心頭沒點煩惱事兒?你也別難過。以後回上海探親,好好與父母相處,不就行嗎?眼下你老為這些事憂心,會影響你的身體和情緒。"
"就是,為了這些事,我的情緒總是低沉的、壓抑的,心裡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干什麼都提不起勁頭來。我迫切地想把這一切傾訴出來,倒給人聽,可你知道,集體戶那些人,能對他們說嗎?"嚴欣見鄭璇睜著一對瑩黑發亮的眼睛,細心地聽完了自己的話,以為她非常贊同自己的觀點,心頭很是欣慰,他真誠地望著鄭璇,眼角上閃著淚光說:"璇,這是第一次,我對你全說了!"
"我知道。"鄭璇回眸瞅著嚴欣,點了一點頭。她能不明白嗎?正因為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嚴欣是把她當作知心朋友,才把久憋在心底的話講給她聽。她懂得,他信賴她,尊重她。為此,她的心頭甜滋滋的。不知不覺間,她又撩起鬢角的幾絲烏發,咬在唇角上。
"瞧你,又咬發梢了。"嚴欣伸出手指點一點:"你不知發梢是髒的嗎?"
鄭璇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是不經意的,老習慣了。"
"我看得出,你經常這樣。"
"小時候,媽媽、阿姨常對我說,不許這個樣,發梢是髒的,病從口入。可我老改不了,但也從沒因這生過病。"
"我看也別改了。"
"為什麼?"
"你是不知道的。"嚴欣字斟句酌地說:"每當你這麼做的時候,總顯得……顯得……"
"顯得什麼?"
"顯得格外嫵媚。有一種羞澀的、令人神往的、幽雅的美……"
笑容從鄭璇的臉上倏然消失了。嚴欣的話音也戛然而止,把目光移到別處去了。
兩個人一不說話,土崗上就顯得異常靜謐、安寧。初秋夜的涼風,搖動著四面的包谷林,闊長深翠的包谷葉子,拂動衣袖般沙沙作響。田土裡許多不知名兒的小蟲子,在競相爭鳴。銀盤般的月亮,徐徐地升上了中天,把他們相對坐著的影子,投在土崗上。幾顆稀疏的星星,在墨藍闊遠的天空裡眨著眼睛。
鄭璇見嚴欣尷尬地扶膝坐著,咬著嘴唇不吭氣,心頭有些不忍,打破了沉默道:
"光顧說閒話,把正經事兒忘記了。你看,我來的時候把自己寫的材料帶來了,想請你看看。可這會兒,你已經看不見了。"
說著,鄭璇攤開卷成筒的報紙,從裡面拿出兩三張寫滿字的信紙。
嚴欣奇怪了:"你怎麼只寫兩三張紙?"
"要寫好多呀?"她含笑反問。
"我也不知。不過,去年郭仁秀那疊材料,邵幽芬整理了足足十五六頁。光是她裝窯背磚,就寫了一大段呢。"
"我實在寫不出。"
"那你寫些什麼?"
"我剛下鄉時,生活不習慣,水土不服,老是想家。後來學會了吃辣椒,漸漸適應了艱苦生活。出工干活,回到集體戶裡,腰也疼腳也腫,我真不想出工啊。再想想,既然來了,總得經受勞動鍛煉,咬咬牙,堅持了幾個月,也把農活學會了。"鄭璇把她寫的材料攤開又慢慢地折起,補充說:"我舉了幾個例子,說明問題不就行了。反正,我身上也沒什麼突出例子,事實是這樣,我就這麼寫。"
"好!"嚴欣揚起兩道眉毛,朗聲贊道:"就該是這個樣子,像郭仁秀,明明只背過幾回磚,吹得天花亂墜,洋洋灑灑寫了幾頁紙,真不知羞恥。"
鄭璇委婉地勸道:"你說話,為啥老要攻擊別人呢?"嚴欣吐了吐舌頭,不吭氣了。不過從鄭璇的語調中,他聽出來,她聽出了他的稱贊,是高興的。他默了默神,道:
"我這也是老脾氣了,改不掉。以後,我一定爭取改。說老實話,璇,你要去開會了,我明知是好事,可心裡,總有些……有些……"
"有些什麼呀?講話老是講半句。"她嬌嗔著。
"有些不習慣,捨不得……"
"你……"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一瞅到他明亮生輝的雙眸,滿臉莊重的神情,她的目光頓時柔和下來,閃射出理解的、欣悅的光彩。
"是真的,璇。也許,我又把充滿詩情畫意的話說白了,
但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嚴欣惶惑地、像被人趕著似的說:"我已經習慣了,每天看到你的身影,聽到你的說話聲,知道你就在對門,生活在我的身邊,我就感到踏實,感到有依托,感到我的生活中,還是有光明、有色彩、有動力的……怎麼,我說得不對嗎?"
嚴欣睜大了兩眼,遲疑地問著。他發現,聽了自己的話,鄭璇在顫抖。
"不是,"鄭璇苦笑了一下。嚴欣的這些話,是多麼珍貴、多麼動聽啊!她從沒聽第二個人講過。更重要的,是這個講的人,正是她內心中意的人。只可惜,她衣服穿少了。她只得直說:"我有點冷……"
"你怎麼不早說呢?"嚴欣善意地責備著,動作麻利地脫下他的藍卡其布學生裝,身子移到鄭璇旁邊,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她推讓著:"你不冷嗎!不行,你把衣服穿上……"
"根本沒事兒!"他用右手"咚咚"地拍著肌肉發達的胸脯,帶著點炫耀的口氣說:"我一點也不冷。你沒看到,我額頭上還在淌汗嘛!"
她隨著他的話音仰起臉來,真的,他的額頭上沁出一串細密的汗珠,從他的身上,發散出一股溫熱的、健康的氣息,磁石般吸引著她。不知是兩人的身子挨近了呢,還是他的衣服披上了身,她感到暖和些了。與此同時,一股強電流般的顫動,襲遍了她的全身。她睜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的臉。潔白柔淨的月色裡,他輪廓鮮明的五官,他滿溢著青春活力的臉,是那樣地俊美、那樣地吸引著她的身心。
嚴欣也凝定了雙眸在瞅著鄭璇。瀉銀般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如同塗了一層釉彩。她那亮烏黑的眼睛,像寶石樣閃著晶澄的光。由於她微仰著臉,她眼瞼上的睫毛,全張開了滿布在柔光騰溢的眼睛周圍。從她烏絲般的發叢裡,散出一股幽香。嚴欣從沒離得這麼近凝望一個與自己年齡相同的姑娘,他的血在往頭上湧,他的心在奔馬撒蹄般跳,他的臂彎在微顫著。一股不能自主的狂放的感情,控制了他的身心。他只覺得,鄭璇的臉上在放射著魔力,他的臉在向她靠去。
這當兒,鄭璇全身顫抖了一下,劇烈得兩個肩膀也動了一動。嚴欣正想問她,鄭璇的雙眼閉上了,往常啟開著露出甜笑的雙唇,也微噘著抿緊了。嚴欣起初還沒意識到,他滾燙的面頰已經挨上了她冰冷的臉腮,直到他的嘴緊緊地吻著她的溫軟濕潤的雙唇,他才明確地感到,這幸福,這巨大的幸福確實發生在他的身上。
蟲鳴聲,雀鳥的夢囈聲,石蛙的聒噪聲,包谷叢叢裡風搖長葉輕細的刷刷聲,把這山野裡的初秋夜,渲染得多麼深沉平靜啊!
甚至不甘寂寞的蟲鳴聲聽去也帶著疲倦感了,他們倆還沉浸在奔放的戀情中。
仿佛從遙遠的不可知的地方,送來陣陣悠揚的琴聲,飛落在嚴欣的靈魂裡,緊緊裹住了他的心。他感覺到一種飛快襲來的愉悅和狂熱的甜蜜,他感到自己的其他器官都麻木了,身心裡泛起一種微妙、沉靜的快適,言不能盡、語不能明。
夜,初降夜露的初秋夜呵,空氣中已經滲透了深深的涼意。可嚴欣只覺得身上熱烘烘的,輕柔地扳過鄭璇的臉來,不由得大吃一驚。
鄭璇的雙眼睜得出奇地大,彎長的細眉微微蹙起,似含著無限的幽怨。兩行清淚,順著她俏麗的臉頰,一直流淌到略呈尖形的下巴上。
嚴欣劇烈地驚愕了,他俯視著鄭璇,慌亂地低聲問道:"你、你怎麼了?"
鄭璇無力地偎依在嚴欣的胸懷裡,微張了張嘴,才吐出了三個字:
"我……害怕……"
"怕什麼?"
"你看呀,那些山,那些嶺,多麼黑呵,山嶺上肯定有虎豹,有豺狼,有惡魔……"
嚴欣忍俊不禁地笑了:"你真是姑娘!只聽說解放前有虎豹、野豬到寨上來傷人。解放後,人口多起來了,攆山圍獵,早沒這些事了。再說,這些靜臥著的山嶺,夜晚看去黝黑深沉,白天你登山去看看,千奇百態,景物壯觀著呢!"
鄭璇伸出自己的手,輕輕掩住嚴欣的嘴,柔婉地解釋著: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啥意思?"
"我是覺得,我們這樣在一起,太幸福了。我怕會有人來硬把我們撕扯開,那個時候,該多麼……"
"誰敢!"嚴欣把頸項一豎,粗聲低沉地吼道:"誰敢這麼干,我就和他拼了!"
鄭璇微嗔地一噘嘴:"看你,一說到什麼事,就這麼好激動,不說了。你的月餅呢,掰給我吃,願意麼?"
嚴欣把一只月餅掰開,一小塊一小塊地送進鄭璇的嘴裡。咀嚼的時候,鄭璇的眼睛裡露出欣悅的一耀,朝他感激地笑著:
"喲,真甜!"
"這,這月餅質量差,不好吃。"
"可這是你的手掰開的,很好吃,很甜。"鄭璇抓住嚴欣的一只手,緊緊握在她的兩只纖巧的手掌裡,喁喁細語著:"嚴欣,願意聽我的勸嗎?"
"願意的。"
"我們好了。往後,你要記住:不要記著人家的短處,常常想著人家的長處。能做到嗎?"
"很難。不過我記住了。"
"也不要去頂撞領導,得罪人。我們總是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呀!你說是嗎?再說,我怕你發脾氣。"
"我盡力克制自己。"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不要對其他人講。憋不住了,對我講好了,對我講什麼都行。懂嗎?"
"懂,我懂。"嚴欣深深地感到被鄭璇關懷著、愛著的幸福,他為鄭璇的真情感動了,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緊緊地摟抱著這個樸實、善良的姑娘:"璇,你真好,太好了!"
鄭璇縮了縮身子,往嚴欣的肩膀上靠了靠,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嚴欣的腮幫上,微微合上了雙眼。
夜已經很深沉了。蟲鳴聲漸稀漸弱,寒露愈加濕重,風聲比剛入夜時更大了。四野的群山峻嶺也顯得越來越幽深、濃黑。可兩個明天就要別離的戀人,什麼都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