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來的土地上 正文 第三節
    因為要討論問題,沙坪寨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都集中在男生大寢室裡。嚴欣和顧易走進院壩右側的男知青茅屋時,六個姑娘正一字兒排開,勾肩搭背地坐在顧易的床沿上,臉貌俊美的男知青詹寧華手裡拿著一隻塑料袋,在給每個姑娘手掌裡倒幾顆鹽金棗。"紅癩痢"凌小峰正仰著身子,靠在自己床頭疊起的被窩上,抽著一支煙,一邊吐煙圈一邊問:

    "-女革命家-,你在區裡面,又聽到啥消息了,傳點來聽聽嘛!"

    "-紅癩痢-,我又不是傳播小道消息的,有啥可講的。"被集體戶上海知青們稱作-女革命家-的郭仁秀,出口就把凌小峰的話頭頂了回去,她一臉正經地說:"像你這種人,要聽那麼多消息幹什麼。老老實實把力氣花在勞動上,比聽啥消息都強!"

    聽了郭仁秀的教訓口氣,凌小峰一做怪臉:"呵喲,倒真像個革命家了。呸,小阿妹,別在老阿哥面前擺摽勁啦。阿哥我當年在中學紅代會鋼鐵兵團裡混的時候,比你現在神氣多了。誰不知道我鐵拳紅癩痢啊!"

    "當然囉!你鐵拳紅癩痢的名聲,現在也很響亮啊!"郭仁秀掀起兩片薄薄的嘴唇,斜了凌小峰一眼,反唇相譏道:"只是,已經響到公安局去了。我勸你還是小心點。"

    "滾你媽的蛋!"凌小峰把手裡的香煙朝地上狠狠一扔,矮壯粗實的身子"登"地跳下床來,手指著郭仁秀道:"不要你來教訓老子!老子跟你說,別神氣得過早!你的戶口還在沙坪寨呢!剛剛借到區裡面去幾天,就騎到我頭上來了,惹惱了老子,老子照樣揍你-皮蛋-!"

    "你敢!"郭仁秀離開床鋪,迎上一步去,把胸脯一挺道:

    "你敢動一動手,我就算你有本事!"

    "紅癩痢"洋山芋一般的粗臉龐上,醬紫色的騷粒子一顆顆漲紅了起來,一雙大秤砣樣的拳頭也提了起來,豹子眼灼灼地閃出了凶光,圓大的鼻孔裡,出氣聲也粗了:"娘皮,老子就不敢打你了!"

    他的拳頭剛要舉起來,六個姑娘中長得最苗條秀麗的邵幽芬跳了過來,她一手向凌小峰連擺動,一手把郭仁秀往後拖:

    "好了好了,別爭得打起來,那才叫好看呢!凌小峰,你的脾氣嘛也要改改,動手打人也看看對象,郭仁秀是你打得的嗎?郭仁秀,你當了區知青辦的辦事員,在我們面前擺擺官架子還可以。怎麼可以在鐵拳紅癩痢面前訓人呢,他走到哪兒不都是稱老大。"

    小白臉丁劍萍也勸道:"算了算了,別為了幾句話吵翻天。顧易和嚴欣都回來了,郭仁秀,有什麼事,你就說吧,說完我可以睡覺去。今天薅包谷,實在把我累壞了。哎呀!"說著,她昂起小白臉,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哈欠。

    端端正正坐著打毛線衣的陳佩君頭也不抬地問:"嚴欣回來了,怎麼不進屋啊?"

    走進門來的顧易說:"他在灶屋裡吃夜飯。"

    嚴欣的聲音從灶屋裡傳過來:"有什麼事,郭仁秀儘管說,我吃飯,耳朵閒著呢!"

    郭仁秀退回到原位上坐下,先是翻起眼皮白了凌小峰一眼,正要說話,眼角一斜,看到詹寧華的鹽金棗還沒分完,她又閉緊嘴,不說話了。

    詹寧華還不知道,笑瞇瞇地對坐在床邊沿的朱福玲說:"嗨,你拿呀,怎麼只要幾顆啊,鹽金棗又不值銅鈿的。再拿點,再拿點,來來來,我倒給你!"

    長得又高又醜的朱福玲瞇細了眼睛害羞地一笑,伸手又捻了幾顆鹽金棗。

    詹寧華油黑發亮的頭髮連連晃蕩著,搖頭說:"太少了,拿得太少了……"

    一直坐在自己床沿上埋頭翻書的顏雍謀不聲不響走過來,抓了一把鹽金棗,遞給還沒拿到的鄭璇,隨後自己掏了幾顆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笑道:

    "嘿嘿,抓得早不如抓得巧!"

    小白臉丁劍萍冷不防把詹寧華手中的塑料袋奪了過去,噘著嘴說:

    "小氣鬼!一點點鹽金棗,也要挨個兒分,老早該倒在桌上大家吃。也不軋軋苗頭,人家-女革命家-要發表演說了!"

    詹寧華掉轉頭去,看見郭仁秀沉著臉,用不滿的目光盯著他。他賠了個笑臉,塑料袋也忘了要回來,趕緊小心翼翼地退回到自己床沿上坐下,等著郭仁秀講話。

    五個男知青居住的大寢室裡那盞六十瓦大燈泡,照著郭仁秀五官端正的臉,勻稱的體形,她顯得莊重、嚴肅,一開口說話,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前不久,上海赴各地知青點學習慰問團的領導,回到上海去,向市委領導作了匯報。聽說我們省不久要開知識青年積代會,市委領導指示,必須要有一個上海知識青年的典型,在這次積代會前後樹立起來,以推動我省的上山下鄉運動。慰問總團的領導回來之後,已經和省裡通了氣,把事情定下了。這一回,省積代會代表中,上海知青名額增加了,我們縣也有一名,縣知青辦決定在巴佬公社選舉這名代表……"

    "那還用選嗎?"詹寧華插進話來,諂媚地說:"你去年就是地區積代會代表,你去就是了!"

    邵幽芬點了點頭,乾巴巴地道:"對啊,材料也是現成的,重新謄抄一遍,就能拿到省裡去。"

    "我不行。"郭仁秀一本正經地說:"上頭有規定,一定要是在生產隊裡幹活的……"

    "那就選我吧,我的事跡夠突出的。"凌小峰嬉皮笑臉地說:"一肩能挑二百斤;背背兜能背二百五。你們有誰可以跟我比?"

    眾人"哄"地一聲笑了。

    郭仁秀不笑,臉板得緊緊的,說:"還有一條,最好是選女的。"

    "他媽的,當知青代表也是女的吃香。"凌小峰齜著牙罵開了:"那你們選吧,你們六個姑娘中推一個出去,我們都同意。"

    邵幽芬左右環顧了一下,垂下眼瞼,自言自語般說:"除了你郭仁秀,我們五個人中,還有誰突出啊?"

    詹寧華笑吟吟地說:"我看小白臉就很突出……"

    話未說完,凌小峰就大叫著:"我舉四隻手贊成。"他躺在床上,舉起兩隻手,又把雙腳也高高舉了起來。

    小白臉丁劍萍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破口大罵道:"滾你娘的蛋。詹寧華你這個-十三點-,癡頭怪腦的,你給我當心點兒!要不,我叫你漂亮臉蛋上開花!"

    "投降投降,我舉雙手投降。"詹寧華低頭哈腰地朝小白臉鞠躬。小白臉又"嘿嘿嘿"露出一口白牙齒笑了。

    倚在門框上的顧易說:"選什麼呀,我看推出去算了,叫其他集體戶選。"

    "就是嘛!"打毛線衣的陳佩君還是沒抬頭,贊同顧易的話道:"我們集體戶選不出省積代會代表。"

    邵幽芬那雙漂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不時瞭到顏雍謀臉上去,期待地望著他。可顏雍謀微胖的身子不朝著她,只顧在床上翻書。

    郭仁秀的眉頭鎖起來了,她以不耐煩的口氣說:"哎,我勸你們認真些好不好,這可是政治上的大事。為什麼要增加上海知青的代表名額呢?實話告訴你們,現在有人對上海搞-一片紅-,畢業生全部上山下鄉的做法有意見!我們就是要以實際行動,反擊這種謬論!大家都別忘了,去年,下鄉第一年,我們沙坪寨集體戶,被評為先進集體戶。要愛護這先進的名譽嘛!莫非還要讓人說,一個先進集體戶,連個積代會代表也選不出嗎?這有多難聽,我把話都直說吧,巴佬公社各大隊,我都通了電話,他們都說要沙坪寨集體戶選一名代表……"

    顧易截住了她的話:"這麼說,是抓住了鴨子灌螺螄,勢在必行囉!"

    "當然,否則,我發了瘋跑幾十里山路到這兒來?"郭仁秀不客氣地橫了顧易一眼,出其不意地點著朱福玲的名字:"喂,朱福玲,你怎麼又裝啞巴了,你說啊,哪個可以當代表?"

    邵幽芬的臉疾速地轉了過來,緊張地盯住朱福玲。

    朱福玲的臉漲得緋紅,一雙不瞇自細的小眼睛擠成了兩條縫,厚圓的下巴疊了兩層,鼓出的厚嘴唇尷尬地張翕著,訥訥地說:

    "我……我看哪個都比我好……"

    "廢話。"邵幽芬氣呼呼地嘟噥了一句。

    "別逼老實人了!"小白臉突然認真起來,她那潔白放光的臉龐仰了起來,面對眾人,平時那雙媚人的眼睛此刻顯得莊重了一些,她習慣地用右手捋起一束鬢髮遮蓋住右耳旁的傷疤,正正經經地說:"既是要選,我倒有一個人選,你們看行不行?"

    "誰?"陳佩君這回抬起頭來了,她長得很平常,圓臉,臉皮黃黃的,略微瘦一些,一雙單眼皮眼睛很有主見地睨著人。

    丁劍萍"嘿嘿嘿"地一笑,露出左右兩邊兩個逗人的酒窩,眼睛裡又顯出媚人的光彩。

    凌小峰急得叫起來:"白臉,別吊胃口了,快說嘛,你選誰?"

    丁劍萍不急不慢地說:"我選……邵——幽——芬——你們看怎麼樣?"

    自她說話後目不轉睛盯住她的邵幽芬,此刻把背脊往後一靠,輕吁了一口氣。

    認真聽著各位講話的郭仁秀,眉頭不讓人覺察地蹙了一下。

    走進男生宿舍後沒講過話的鄭璇,這時真誠地道:"我同意選小邵。"

    邵幽芬秀氣的臉蛋開朗了好多。郭仁秀笑容可掬地把臉轉向小白臉:"小丁,你說說,為啥要選小邵呢?"

    "這很簡單嘛!"丁劍萍露出一臉不屑多費口舌的模樣,振振有詞地說:"邵幽芬當過紅衛兵,小小年紀,十五六歲時就在紅衛兵報上發表過詩作。去年還寫過一首詩,雖然只有四句,也在省報上登過。她在沙坪寨上群眾關係好,社員們都說,小邵老是笑瞇瞇的。再有,她的家庭出身不錯,父親是中學教師,母親是商店職工,還是支部委員。再有,再有她對同志也不錯啊,郭仁秀你忘了,去年你被選為地區積代會代表,講用材料還是小邵幫你整理的呢!"

    "這種事我怎麼會忘呢!"郭仁秀微笑著說。她就是有這種本事,微笑的時候,和藹親切;嚴肅的時候,莊重矜持;和每一個人說話,都用一種與別人不同的語氣。她長得很端正,沒一絲皺紋的額頭,紅潤光潔的臉龐,雙層眼皮的眼睛,纖巧筆挺的鼻子,厚薄相宜的嘴唇。你從嚴格的美的角度去審視她,她哪點兒都不出格,長得挺好。可就是缺乏點神韻,說不出她美在哪裡。她臉朝著丁劍萍,顯出謙和的商量態度:"不過,選代表是一件政治上的大事,不是在小組裡推舉誰讀報紙。我這半年多不在沙坪寨,小邵的勞動情況怎麼樣,比去年進步點嗎?"

    去年邵幽芬出工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個星期只勞動兩到三天。聽了郭仁秀這話,邵幽芬的臉一沉,眼皮垂落下來。

    丁劍萍有些不平地說:"你-女革命家-又不是不知道,小邵能歌善舞,這半年給借到縣傳隊去了。上個月剛回來。至於勞動嘛,誰又真正願幹那種苦力,反正我覺得她行。要我選,我就選她!"

    "這就是囉!"郭仁秀總結似地說,"她的情況和我相似,給借出去了……"

    "可她已經回來勞動了,你還沒回來!"丁劍萍固執地幫著邵幽芬說話。

    郭仁秀耐心地淡淡一笑:"總不夠妥當吧。再說,我聽說,借調到縣宣傳隊去的知青,這回解散時,都能在縣裡面的五小工礦裡分配工作。小邵分配在水泥廠,她沒去。小丁你別激動,別打斷我的話,聽我講完。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她私底下又對人說,她才瞧不起塵灰飛揚的水泥廠呢,她情願回農村,以後爭取上大學。有這種思想的人,能當積代會代表嗎?"

    邵幽芬像被迎面擊了一掌,苦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隻蚊子叮在她的左手腕上,她狠狠地舉起右手,猛地打下去,"啪"一聲響,眾人都轉過臉來瞅著她。蚊子飛走了,她左手腕上留下五個清晰的手指印。

    從正經開會起始,屋裡的蚊子就囂張起來,"嗡嗡嗡"圍著人們的頭臉不住地進攻。不時聽到人們用扇子、書、筆記本扑打、扇趕蚊子的響聲。一群小蟲子,圍著六十瓦電燈泡直撲。泥牆上,有一隻黑油油的蟑螂,不時地從這兒飛到那兒。

    從郭仁秀的話音裡,人們早已看出了她的態度。大家也都不吭氣了,好幾個人,倒是為頭回聽到邵幽芬不去水泥廠情願回沙坪寨這件事暗自驚愕。討論會冷了場。從屋外傳來田壩裡的蛙聲蟋蟀的鳴唱聲、山寨上零零星星的狗咬聲。

    隔壁灶屋裡,嚴欣在"刷拉刷拉"洗碗筷。這倒並不表明他像平時一樣,對任何會議都持淡漠態度。他今天自始至終一直在細聽大夥兒的話。當郭仁秀指出最好選一個女的時,他就更留神聽了。由於他平時神態冷漠、情緒低落,很少和女知青閒聊,對她們也不夠瞭解。沙坪寨的集體戶,是隔開一個三合土院壩,分左右兩幢房子。左側那一幢磚瓦房,平列三間屋子,左右兩間當寢室,中間一間是姑娘們的灶屋。右側這一幢泥牆茅屋,一大一小兩間屋,大的這間住著五個男知青,小的一間當灶屋。雖然隔院壩能看到各自的門戶,但因為出工時男女分開幹活,回家來又不在一個灶屋煮飯,嚴欣這人從不願主動和人說話,他和六個姑娘接觸都很少。要是在往天,他一定會支持好朋友顧易的意見,把代表名額推出去。可今天,遇到了鄭璇幫助他薅包谷這件事,他腦子裡早就想提名了。在他的記憶中,鄭璇老是在幹活,洗衣服、種自留地,出工,幫助社員們打毛線衣,幫著社員寫信,她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在男知青們平常的議論中,也最少聽到關於她的壞話。嚴欣從他們口裡知道,丁劍萍在上海就是個"賴三",來插隊落戶以後,更是放蕩成性。他也聽說郭仁秀這個女子厲害,是個一心思追求進步的"女革命家",她和醜八怪朱福玲是死對頭,因為朱福玲是資本家大老婆的女兒,他自己也能感覺到,邵幽芬聰明伶俐,很會周旋;陳佩君精明自私,只要與己無關的事,她一律都漠不關心。唯有鄭璇,留給他的印象是質樸的、勤儉的、忠厚的。這種一般的印象經今天的底腳大土薅包谷,變成了好感。由於嚴欣思想上對是非好惡都持懷疑態度,他覺得,像鄭璇這樣的人,就是好人;像她這樣的好人,就該當知青代表。而不是像郭仁秀、邵幽芬這一類既會待人處世,又會巴結領導,還會自我吹噓的人去當代表。

    想定了,嚴欣把洗淨的碗筷放進櫥裡,邊擦乾手邊走男生寢室,不慌不忙地說:

    "我選鄭璇當代表,你們同意嗎?"

    這是出人意料的,可又是在情理之中的。最初的一瞬間,竟沒有人說話。

    最最震驚的,要數鄭璇本人了。她被火燙了一般刷地抬起頭來,驚恐地瞧著嚴欣,臉色漲得緋紅緋紅地說:

    "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能當代表,我怎麼……"

    看到嚴欣瞪大雙眼誠摯地凝望著她,她臉上一熱,錯開目光,講不下去了。

    顏雍謀先是一愣,繼而立刻"哈哈哈"大笑著,伸手指著嚴欣道:

    "這話本來是我想講的,不料你這個開會從不發言的人倒搶了先。我同意,我贊成,我舉雙手贊成。"

    "我也覺得鄭璇很好。"顧易扶了扶眼鏡,補充說:"就是怕她太老實了。"

    凌小峰一個翻身從床上下來,一邊點香煙一邊說:"提別人我不同意,提鄭璇我沒意見。就這麼定了,噯,你們也好滾蛋了,我也要睡覺了!"

    郭仁秀沒理會凌小峰的話,她讚賞地瞥了嚴欣一眼,盯著朱福玲問:

    "你的意見呢?"

    朱福玲細聲細氣地答:"嚴欣的話,我沒意見。"

    郭仁秀不屑地哼了一聲,眼光剛轉到詹寧華臉上,詹寧華就拍著巴掌說:

    "這提議好極了,開這種好人會,就該都像鄭璇這樣的好人去!小白臉,你說呢?"

    "選鄭璇嘛,我看也行。"丁劍萍咬著嘴唇說:"只是,顧易說的有道理,她太嫩了,太沒見過世面了。要是小邵去嘛……"

    "我哪有這種資格!"邵幽芬不無怨氣地說:"我是落後分子!"

    "你不是落後分子。"郭仁秀接過話頭,似乎剛才根本沒反對過邵幽芬當代表:"鄭璇的材料,還得麻煩你幫助她整理呢!"

    邵幽芬氣呼呼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去,而後一個轉身說:"我聲明,我不幫人家整材料,死也不整!"

    說完,一步邁出了男生寢室。

    鄭璇清俏嬌麗的臉上露出股焦灼的神情,她攤開雙手,連聲低叫著:

    "我怎麼能當代表,我怎麼能呢,仁秀,你這不是要我出洋相嗎?"

    "能當,你能當這個代表,能當!"郭仁秀親切地拉著鄭璇的手說:"走吧,今晚上我和你睡,還有話跟你說呢!"

    兩個姑娘手拉手走出男生寢室的時候,鄭璇定睛瞅了嚴欣一眼。嚴欣看得出,她的眼神是既怨又嗔,還有些憂鬱。

    ……

    一陣急驟的雨點聲打擊在落地窩棚外的底腳大土上,從峻峭的山嶺夾成的峽口那兒吹來的冷風,呼吼著撕扯小窩棚上的茅草,落地窩棚在風雨聲中搖晃起來,一股寒意直透嚴欣的肌膚,他的回憶被打斷了。

    唉,早知道鄭璇要落到這個地步,嚴欣當年是絕對不會提名她去當代表的!他願意花十倍、百倍的代價去換回自己的那一次無意間提名的過失。可是,歲月不饒人,悔恨無法扯住時間,更不能換回鄭璇的青春。嚴欣的心一陣陣絞痛,他又陷入茫然無主的絕望中。

    "嚴欣,嚴欣!"正處於又饑又寒又孤寂中的嚴欣,陡地聽到一個嗓門在喊他。這會是誰呢,他不顧窩棚外風急雨狂,把頭探出了落地窩棚。底腳大土邊的小路上,一盞馬燈在風雨中搖晃晃地朝這邊走來。馬燈的光影裡,一個黑糊糊的人影依稀可辨。嚴欣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放聲答應道:

    "我在這兒!"

    "嚴欣!"馬燈只停住了片刻,便以疾快的速度朝落地窩棚這兒亮了過來。嚴欣只覺得一陣興奮,他聽出來了,這是馬鐵匠,沙坪寨上的馬興舟,和他有過一段很深的情誼的老哥子。嚴欣懸著的心一下落了地,這下好了,吃飯、宿處都有了,不用擔心了。他一挎人造革兩用包,就跳出了落地窩棚,向馬燈撲去。

    馬鐵匠的腳步踏得雨中的泥路踢踏發響,他衝到嚴欣跟前,一隻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嚴欣的巴掌,連連搖晃著:

    "小嚴,小嚴,你到底沒把我們忘了!你到底來看我們了!走,到我家,洗臉、吃飯,今晚就歇在我家。我們哥倆下細地擺它一晚上龍門陣!"

    不待嚴欣答出話來,"刷"一下,一件沉重滴水的蓑衣披上了他的肩頭。他雙手抓住蓑衣帶子,謙讓著:

    "馬鐵匠,你披著吧,我的衣服早就濕了!"

    "我還有斗篷呢,你披,你披!"馬鐵匠笑呵呵地把馬燈舉起來,把滿是胡碴碴的大臉龐湊過來,喜不自勝地說:"來,讓哥子細細端詳端詳你!"

    沾著好些雨點的馬燈玻璃罩子有些發黃,可嚴欣在被馬鐵匠端詳時,還是看清了馬鐵匠的臉。他老了,屈指算起來,五十六七歲了,竹篾斗笠下的頭髮,多數都白了,額頭上的皺紋,一條一條都像用刀雕刻的,長滿鬍子的粗黑大臉龐上,大眼睛,高鼻樑,闊嘴巴,模樣輪廓還是那麼鮮明。粗壯高大的身架子,仍顯得力氣不減當年。

    "呵,我看你是越活越年輕了,小嚴!"瞇縫起眼睛把嚴欣瞅了半天的馬鐵匠,嗓門大得過了黑夜裡的風雨聲:"人壯實了些,臉上氣色也好多了。俗話道,男子三十一枝花,這話真不假,嘖嘖。走吧,到我屋頭去,莫在這兒挨雨淋了!"

    走回沙坪寨的路上,嚴欣好奇地發問:"你咋個曉得我來了!"

    "哈呀,沙坪寨都傳遍了,我還能不知?"馬鐵匠提著馬燈,在前頭引路,嚴欣低頭瞅著馬燈照出的一塊光影,緊跟在馬鐵匠身後,側起耳朵聽他講:"說嚴欣來了,要來娶小寡婦鄭璇;被鄭璇罵出了門,逃出了寨子。我一聽說這件事,就曉得寨上那些傢伙在扯亂談!再一想,你來了,一時半刻走不了,在哪兒吃住呢,我那四小子鳴強到幾家你當年相好的屋頭都去問了,都說你沒露面,我就提上馬燈找出來了!"

    嚴欣心裡一陣感激,真虧了這位老哥子,把自己當作他的小兄弟。他也有些後悔,從鄭璇家出來,為啥不先奔馬鐵匠家呢。唉,當初真是氣糊塗了,昏了頭。人家對自己多麼

    好,而自己呢,除了在到電站工地去後給馬鐵匠寄過兩次糧票,後來幾年中,連一封信也沒給他寫過。

    嚴欣正埋著頭思忖,不防馬鐵匠回轉身來,壓低了嗓門問:

    "小嚴,你這回來,真要娶鄭璇?"

    "呃……"嚴欣張了張嘴,答不出話來。這叫他怎麼回答呢,他愣了片刻,才找到一句推托的話:"老哥子,到了屋頭,再細細地擺吧!"

    "要得。"馬鐵匠一點頭,扶了扶雨點子敲得篤篤直響的斗笠,又轉過身,領頭走了。

    嚴欣心裡說,真到了馬鐵匠家,也不好說啊!說什麼呢?說自己這幾年來思想的變化?說他和鄭璇當年的戀愛?馬鐵匠是個不識字的莊稼人,他能理解嗎?

    嚴欣不吭氣,馬鐵匠倒是唉歎著,說開了:"說起鄭璇這姑娘,實在是惱火啊!這幾年當真難為她了。特別是羅德益死後,她一個人,拖著一個女娃兒,過的日子比我家還不如!"

    嚴欣的心像被針錐了一下,馬鐵匠家的苦日子,他是親眼見了的。鄭璇過得比馬鐵匠還不如,可見……

    "小心點,這裡是淌水的溝溝。"快近寨子了,馬鐵匠粗聲提醒著嚴欣,把嚴欣的思路拽開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沙坪寨。剛剛踏上寨路,寨中心拐角處,一個婆娘嘶聲拉氣地哭叫著:

    "哎喲喲,不好啦,不好啦!我家裝錢的鐵盒盒被人盜走了,我家裝錢的鐵盒盒不見了!"

    頓時間,越下越大的雨聲中,各家各戶的院壩門、堂屋門、檻子門砰砰地打開又關上,社員們手裡拿著電筒,頭上戴著斗笠,紛紛跑到寨路上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向拐角那兒響去。各個院壩,台階上的狗"汪汪"亂叫著。沙坪寨上呈現出一派混亂。

    "這又出拐了!"馬鐵匠湊近嚴欣的耳朵說:"會計家裝錢的鐵盒盒會被人盜?走,看看去!"

    嚴欣跟在馬鐵匠身後,向寨路拐角處跑去。一路上,馬鐵匠抓住前面一個人的手腕問:

    "鐵盒盒啥時丟掉的?"

    "說是剛才被盜走的。"答話的人竟然是大隊支書黃文發,他甩脫馬鐵匠的手說:"光問頂個屁用,快去追呀,說是賊往小寡婦屋頭那個方向跑了!"

    嚴欣的心又"咯登"驟跳了一下。又提到鄭璇了,他像被利爪爪抓了兩把那樣不好受。他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避進了黑暗的壩牆陰影裡。他不願意和黃文發打照面,插隊落戶時,他和這個大隊主任的關係處得很緊張。

    喧嘩嘈雜的聲浪裡,急驟的風雨聲中,馬鐵匠並沒注意到嚴欣落了後,嚴欣看到,他只顧蹽開兩條腿,往鄭璇家那個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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