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來的土地上 正文 第二節
    暑天裡,嚴欣下煤洞拖煤炭,收工後,他看著渾身上下沾滿煤灰和濕泥巴的衣服褲子,顧不得歇一歇,就帶著滿身臭汗,"撲通"一聲跳進了泉水溝裡,洗起澡來。

    洗完後他感到一身痛快;當天晚上他就覺得不適,頭重腳輕的。一覺醒來,他一摸滾燙的額頭,知道自己感冒發熱了。

    這一病還不輕,在床上足足躺了四天。病後衰弱,面黃肌瘦,休息了幾天,重新出工幹活的時候,他挨著女勞動力、薅二道包谷。

    原以為女勞動力的活兒,總要比男社員的輕巧些。哪曉得,遠不是那麼回事。一站在底腳大土的邊邊上,嚴欣望著那總有十幾丈長的畦溝,先就氣餒了。

    大伏天,長得高過人頭的包谷叢叢裡,像蒸籠裡一樣熱得氣悶難熬。火辣辣的太陽在頭頂照著,一陣陣烘熱的地氣直往上冒,翠綠闊長的包谷葉子又特別繁茂,嚴欣揮著鋤頭,一鋤接一鋤地挖鬆泥巴,除去雜草,壅好包谷的根根。有的雜草細嫩些,長在包谷龍爪樣的根須間,鋤頭挖起來費事,還得勾下腰,用手去扯。周圍婦女們一邊幹活一邊大聲地說笑,喧嘩的聲浪"嗡嗡嗡"地灌進嚴欣的耳管,他只覺得頭昏眼花,厭煩之極。

    漸漸地,手臂酸痛了,腳桿也有點發麻,他的動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那些嘻哈談笑的婦女們,早已經薅到前頭去了,嚴欣遠遠地落在後面。他只覺得乏力,額頭上、背脊上不斷地冒著虛汗,腳彎子也在打抖。他雙手握緊鋤把,仍是機械地一鋤接一鋤地往前薅。每薅過一窩包谷,他就要直起身子,伸出左手抹一下額頭上的虛汗。

    當婦女們薅完了一長畦溝包谷,拐彎打回轉的時候,嚴欣還只薅了小半畦溝。他發現了這一點,想往前頭趕,無奈氣急心慌,力不從心,咬緊牙往前趕了幾步,又慢了下來。正在這時候,他身後雷鳴般響起了吼叫聲:"嚴欣,你給我站住!"

    嚴欣停了鋤頭,轉過身去。生產隊長羅世慶手叉著腰,虎著個臉,氣勢洶洶地站在地頭上,朝嚴欣瞪著眼。嚴欣是個強脾氣,一見隊長這副樣子,沒好氣地問道:

    "你要幹什麼?有話你好好說嘛,吼啥子吼?"

    羅世慶把手往地上一指,齜著牙怒斥道:"你還要嘴硬!我叫你看看,你薅的是啥子鬼土,貓兒蓋屎,雜草都沒得除淨!你以為挨著女社員幹活,就能偷懶了嗎?想得倒是安逸!"

    自己明明是病後體虛,才到女社員這邊來幹活的。可羅世慶一開口就說他偷懶,把嚴欣惹了。他乾脆一縮腦殼,放倒了鋤頭,坐在鋤把上,不理生產隊長了。

    這一舉動,更把羅世慶引得火冒三丈,他拉開洪亮的嗓門,粗聲惡氣地罵起來:

    "男子漢跑到女社員這邊來幹活,也不曉得個羞恥!還要偷懶耍奸。實話告訴你,你要不把這幾溝包谷給我返工,今天就不記你的工分。趙伯媽,你聽見了,把該嚴欣薅的包谷溝溝全給他留著,看是他硬還是我硬!"

    隔著密簇簇的包谷稈林林,嚴欣聽到婦女隊長趙伯媽應了一聲。跟著,羅世慶罵罵咧咧地走了。

    嚴欣一頭埋在膝蓋上,又氣憤又委屈,大叫晦氣,碰上了這麼個"豬頭三"隊長,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呢!按他的脾氣,他真想把鋤頭一扔,回到集體戶去躺下了。可要這麼幹了,就別想記工分。工分嚴欣倒不稀罕,一個勞動日只值三角幾分錢,一百個勞動日也只有三十幾元;但要是這麼一鬧,事情就鬧大了,影響也就壞了。影響一壞,在沙坪寨就莫想有出頭之日。誰不知道,生產隊長羅世慶,在沙坪寨上是個權威人物。去年他躺倒了說聲不幹,公社派了個幹部來主持群眾大會,喊社員們人人盡一份民主權利,重新選一個隊長,哨子吹破了,嗓子喊啞了,會場上一半人也到不齊。公社幹部火了,下令說開會記工分,不來的不但不記工分,還要扣一個勞動日的工分。這一來,人是來齊了,可開的還是啞巴會,沒人提哪個可以當隊長。公社幹部說了幾個候選人的名字,莫說眾人不表態,就連被提的人也跳腳舞手地大叫不幹。公社幹部無法,回去一匯報,趙伯媽的老愛人"形勢大好",到沙坪寨來了。這"形勢大好",是老土改根子趙實如的綽號。他原來是沙坪寨人,合作化時調到鄉里去,後來調幹成了國家幹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挨了鬥。只因為他是公社機關裡唯一的老土改根子,人緣好,確實是個只管抓工作,不搞邪門歪道的書記,再加上他那身穿著,實在不像領著農民往資本主義道上跑的"走資派",成立革委會的時候,他作為"老、中、青"中老的代表,當了個副主任。重新當了副主任以後,他每次開會講話,總離不開"形勢大好"這四個字。有一回山洪暴發,毀了好幾個寨子,他代表公社去慰問受災的社員們,大夥兒歡迎他講話,他開口就說:"寨鄰鄉親們,現在我們公社的形勢一派大好,而且越來越好……"聽眾中有一位直率小伙子,在人堆裡喊起來:"我的媽呀,我家全給水沖走了,吃沒吃,住沒住,回銷糧又不撥下來,這形勢好在哪裡呀?"受災的群眾"哄"一聲笑開了。趙實如還以為是自己的講話生動,引得受災群眾破涕為笑了。他加重了語氣道:"確確實實,當前的形勢是一派大好,整個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

    下面的群眾笑聲更響了。

    從那以後,"形勢大好"這個口頭禪,就成了趙實如的綽號。

    要是換個人,比如說公社主任黃三樂吧,早就要追查這個綽號的來歷,給人扣大帽子了。可趙實如聽說群眾給自己敷了這麼個綽號,一點不惱,相反,坦然地笑笑說;"這綽號敷得好!實實在在,現在講話,就是必須講形勢大好嘛……"

    他這樣的性格,可以想見,群眾是願意同他接近的。但群眾願意接近他,根本的原因,還不在於他的性格隨和,不整人。倒是在於他的品格。就拿那次山洪暴發造成的水災來講,他家也受了災,一幢牛圈豬欄衝倒了,他卻只顧去其他寨子慰問受災的社員,忙得幾天幾宿沒落枕睡覺,自己屋頭回也不回,急得趙伯媽在寨子上大罵他老不死。

    災後,國家對受災群眾有救濟、補貼。沙坪寨、連坪大隊都把他家列為受災戶,報到公社去了。公社的民政幹部按照政策,撥給他家救濟款二百元,定名單的時候,趙實如二話沒說,拿起蘸水筆,插進墨水瓶瓶,蘸起一大滴墨水,把自己的名字整個兒塗沒了。

    羅世慶代趙伯媽去問公社的民政幹部:"嗨,-形勢大好-家該得的救濟款呢?"

    民政幹部不冷不熱地說:"要你來瞎起哄個啥?趙主任自家不要。"

    羅世慶回到沙坪寨來學著一說,又惹得趙伯媽一頓罵。不過群眾心頭那桿秤,稱得出趙實的斤兩。

    聽說羅世慶不想當隊長了,"形勢大好"到了沙坪寨,拉上了大隊主任黃文發,雙雙鑽進羅世慶屋頭,苦口婆心地做了三天三夜過細的"思想工作",於是,羅世慶又重新當隊長了。當天晚上,趙實如召開了群眾大會,說了一通形勢大好,然後就由羅世慶講話。羅世慶一站起來就開始罵,一直罵到會議結束,弄得好些社員都莫名其妙。上海知青們聽他的話音,才聽明白了,原來是沙坪寨有人告了他,他才這麼恨,以躺倒不干來要挾啊。

    通過這件事,嚴欣自然曉得羅世慶在沙坪寨上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一個知識青年,得罪了羅世慶,還能有出頭之日嗎?

    前思思,後想想,嚴欣坐在鋤把上生了一陣悶氣,最後只得勉強站起來,照著羅世慶命令的,把留給他的幾溝包谷薅完。他性格再倔強,在現實面前,也只得低頭認輸啊!

    太陽落坡了,婦女勞動力薅完了各自的畦溝,有的趕回寨上去奶娃娃,有的跑去整自留地,有的回家淘米、洗菜、煮晚飯。底腳大土只剩下嚴欣一個人。勾著腰,揮著鋤,喘著氣,一窩包谷一窩包谷地薅著土。

    林中的雀兒趁著擦黑前的涼爽盡情地唱著它們一天中最後一個曲子,烘熱的地氣在漸漸涼下去,薄薄的淺灰色的暮靄,慢慢地向著山野田土間瀰漫。底腳大土沉寂下來,光線也越來越見晦暗了。

    嚴欣還有兩溝長長的包谷沒有薅,怎麼辦呢?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下來了,想薅也薅不成了。嚴欣心中急得如同有團火,渾身都燥熱得冒起了汗,他已經累得不想動了,可理智還逼著他,要把包谷薅完,要把包谷薅完!這種原始的勞動,簡直逼得他想朝著蒼天呼喊嚷叫了。

    陡然間,他聽到身前有鋤頭掏土的聲響,而且離他是那麼近。這會是誰呢?他直起身子,朝前望去。

    暮色裡,微風拂動著的包谷葉之間,和嚴欣同一個集體戶的女知青鄭璇,也正直起腰桿來,習慣地用手捋了捋鬢髮,把其中幾絲烏髮,撩到嘴角上,用唇角咬住。嚴欣一輩子也忘不了她此時此刻的嫵媚神情。她也看見了他,頓時顯出股羞澀的,又隱隱有些不安的姿勢。嚴欣深深地受了感動,他動情地叫著:

    "你……"

    鄭璇已經恢復了鎮定,她聲音輕柔地說:"還有幾鋤頭,就全薅完了。趁著還有點亮,把它弄完吧。"說完,她先俯下身子,揮起鋤頭來。一陣激動的情緒襲遍了嚴欣的全身,他雙手扶著鋤把,癡呆呆地瞅著鄭璇。這就是說,眾人走了,她獨自留了下來,幫著他,把那些還沒薅過的長畦溝,全薅完了。佇立了片刻,嚴欣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愣了半晌,半句也說不出來。看到鄭璇薅到他跟前來了,他趕緊俯下身子,揮動鋤頭,把自己身前幾窩沒薅淨的包谷根根用土壅起來。

    底腳大土上,只有鋤頭除草、鏟土的嚓嚓聲,微風搖動包谷長葉子的沙沙聲。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兩把鋤頭在包谷行行裡的株距之間碰在一起了,差不多是在同時,兩把鋤頭一齊停了下來。嚴欣不敢抬起頭來看鄭璇,他有些羞愧,一個男子漢,幹活還不及一個姑娘。鄭璇也沒抬起頭來,她挺自然地把鋤頭往後一收,而後一用勁,嚓嚓幾鋤頭挖掉嚴欣壅在包谷根根上的泥土,蹲下身子,用手去一扯,拔出了幾株二三寸高的嫩雜草,舉起來,仰臉望著嚴欣,說:

    "隊長說你薅土是貓兒蓋屎,真是的!看見了啵,你用泥巴壅住了這些嫩雜草,一場雨下來,雜草長得比包谷還凶,把肥料全吃去了。"

    嚴欣信服地瞅著鄭璇。他的脊樑溝裡又冒汗了:所有他薅過的包谷,都沒注意到包谷的根根腳,有這些嫩雜草啊!他不由訥訥地道:

    "那……那我怎麼辦?"

    "返工啊!"

    "天都黑了……"

    "偏要摸黑返工嗎?明天起個早,要不了一個小時,就全能薅完。"

    嚴欣點了點頭,答應道:"好。"

    "你就別起早了。"鄭璇抓著鋤把站起身來,和嚴欣相對而立,真摯地說,"你不是生病剛好嗎,多休息休息吧。我起個早,順便就把這幾溝包谷帶過了。"

    "你……"嚴欣絕沒想到,鄭璇待人這麼誠懇,這麼厚道,他半張著嘴,感激得胸脯起伏,說不出話來。

    月亮從山灣灣那邊的峰巔上探出了臉蛋,柔和的月色正瀉到鄭璇的臉上。這個身材頎長,平時穿著樸實得從不引人注意的姑娘,此刻是多麼俊逸,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令人神往的幽雅的美。她留著齊耳的短髮,兩邊用發卡牢牢地夾住;圓而白的額頭上,不留一絲發,不見一條皺紋。只讓人注意到兩條細而彎的長眉下,一雙瑩黑的眼睛,平和溫順。

    由於出工時不戴草帽,她的雙頰閃著玫瑰樣的紅色。從沒細細打量過她的嚴欣,頭一次發現,鄭璇的鼻子隆整挺直,兩片塗了口紅般的嘴唇,總是微微啟開著,帶著股沉靜、溫和的甜笑模樣。

    天全黑了。遠山近嶺在空中勾勒出道道濃淡相宜的曲線。夏天夜間常有的各種各樣小蟲子,準時地在山野裡哺鳴起來。螢火蟲像閃悠悠的火星子,紡織娘的叫聲格外地清晰。

    "回家吧。"鄭璇見嚴欣呆站著,提醒了一句,先把鋤頭扛上了肩。

    嚴欣跟著扛起鋤頭,走出繁密撩人的底腳大土,順著月光照出的一條彎彎拐拐的小路,朝沙坪寨上走去。快走近寨子了,他才意識到,他們倆一路上什麼話也沒講,只顧著在走路。再要不講話,他就太不近人情了。他快走了兩步,和鄭璇走個並肩,有些結巴地說:

    "謝謝,鄭璇,我不……不知道用什麼來表示自己的謝意。"

    "你這是幹啥喲!"鄭璇輕聲一笑,眼睛柔婉地瞥了他一眼,說,"不用謝我。其實,怪不得你,你往常跟男社員幹活,不曉得咋個薅包谷。況且,你還是帶著病來的,只是,只是你不要頂撞隊長……"

    嚴欣仍帶著點氣說:"他要是像你一樣同我說,我會頂撞他嗎?"

    "羅世慶火氣大一點,不過他今天對你說的,還是對的嘛!"

    "呸!他就是曉得耍威風。我偏不買他的賬……"

    "他可是一隊之長……"

    "一隊之長怎麼樣,就能當土皇帝啦!"嚴欣說著說著又忿忿然起來。

    "噓,你說話輕點。"鄭璇往燈光亮起的沙坪寨子望了一眼,又轉臉勸道:"嚴欣,你不要發脾氣。說千道萬,我們知識青年,還不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要向貧下中農學習,他們的優秀品質……"

    嚴欣輕蔑地抽了抽鼻子:"什麼優秀品質。鄭璇,你沒聽人說,這沙坪寨上,鬼名堂多得很。名義上說一個勞動日值三角幾分錢,可到了秋後從來不兌現。有權有勢的人家,五荒六月間吃白米飯,豬也吃包谷。窮得叮噹響的人家戶,一開春就愁糧,吃洋芋飯,到了五荒六月,還要上坡挖蕨巴。老百姓編了順口溜唱:隊長用錢一句話,會計用錢拿筆劃,保管用錢伸手抓,群眾用錢說好話。你看嘛,叫我們如何理解這種現象?"

    鄭璇凝神聽著嚴欣的話,驚訝地揚起兩道眉毛:"這些事,我怎麼沒聽說?"

    "你沒聽說的事兒還多著哩!"

    "嚴欣,你可不要聽那些懶漢、二流子背後誣蔑人……"

    "絕對不會!"嚴欣有些激動起來:"這些事,都是明擺著的,仗著權勢剝削人,怎會是誣蔑……"

    "嚴欣!"鄭璇的臉色嚴肅起來,她厲聲打斷了嚴欣的話,說:"你怎麼能講這種話!社會主義制度下,哪裡會有人剝削人的事?"

    "沙坪寨就有!"

    "快別說了。"鄭璇的語調嚴厲而又莊重,她把鋤頭換了個肩,放低了嗓門說:"我今天才發現,你思想上有一種危險的東西。可千萬不能讓它發展啊!"

    "不,不是我思想危險,是沙坪寨上有鬼!"嚴欣怒氣沖沖地駁斥著鄭璇的話,"你天天出工勞動,為什麼看不見這些?"

    "喲,好大的火氣呀!"鄭璇息事寧人地說:"嚴欣,你平平氣吧,我要回家煮飯去了。"

    說完,鄭璇朝嚴欣淡淡一笑,揮了揮手,扛著鋤頭往沙坪寨上跑去。

    嚴欣茫然地望著鄭璇的背影消溶在寨口堰塘邊的柳樹陰影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木然站著。辯論的興致剛剛上來,不料鄭璇卻輕鬆地走了。她還很幼稚,幼稚得有些可笑。這是嚴欣對鄭璇得出的結論。他不由得苦笑著搖搖頭,可搖頭絲毫也沒有把鄭璇從他的意識中驅趕出去。相反,她那淡淡一笑的溫靜樣兒,久久地留在他的腦子裡。

    嚴欣扛著鋤頭,慢慢地走向寨口。他穿的塑料涼鞋裡,灌進了不少泥沙,腳底板上癢癢的,很難受。過堰塘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堰塘坎上,找到一塊潔淨的青石板,坐下來,了黑色的塑料鞋,把雙腳浸在微溫的堰塘水中。一動不動地坐著。

    很奇怪,他雖然覺得疲乏,可腦子裡卻有一種不可言狀的興奮。什麼東西在挑逗著他,使得他的情緒在久久的憂鬱中勃然興奮起來呢。

    他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除了借調到區知青辦的郭仁秀,沙坪寨集體戶還有好幾個姑娘,不聲不響的朱福玲,小白臉丁劍萍,精於算計的陳佩君,老指望自己有所出息的邵幽芬。嚴欣記得很清楚,出工的時候,這幾個姑娘全扛著鋤頭上坡了。而為什麼,看到他一個人被羅世慶懲罰,其他姑娘都不聞不問,自顧自回到集體戶去了,唯獨鄭璇,偏偏來幫助他呢?

    堰塘坎子上,五六棵粗壯的老柳樹,條魚似的葉子都長寬了。在入夜之後的輕風中,柳枝兒隨著一陣陣低微的刷刷聲,搖曳著、晃動著,把斑斑駁駁的月光,照在平如光鏡的堰塘面上。有一條柳枝梢梢,拂到了嚴欣的臉上,撩得他的臉癢癢的,心熱烘烘的。清澈的堰塘水,清晰地映出沙坪寨週遭的幾座山峰,映出圓圓的月亮,映出明月旁邊那一團一團白棉絮般堆疊的雲彩。

    二十一歲的嚴欣,正處在思想成熟與未成熟之間的十字路口。他喜歡縱談人生的意義,喜歡思索社會上的各類現象,這一二年來,上山下鄉的經歷使得他對許多固有的概念產生了懷疑,從而動搖了他原先的信念。一時間,他又找不到努力的方向,看不到他將追求什麼樣的目標。因此,他的思想正處於低潮,情緒極端低落,感情冷漠,整天處在憂鬱不悅之中,苦著個臉,要麼幾天不說一句話,要麼開口就講怪話、發牢騷,對任何事情都持懷疑態度。學生時代,他可是個熱愛讀書,喜歡思索,正直誠實,喜怒極易露於言表的人。

    他的爸爸嚴勤,是個頗有名望的老學者,標準的書獃子。似乎從很小的時候起,嚴欣對爸爸就抱有成見,他覺得爸爸太死板、守舊,長著一顆花崗岩腦袋。比如說,人家的媽媽都有工作,都上班,可爸爸就不要媽媽上班,他要媽媽在家裡照顧孩子,侍候他。因此,弄得嚴欣和姐姐嚴琳自小就不能上托兒所、幼兒園。說是讓媽媽教育他們三個孩子嘛,他又要常來干涉媽媽的教育,逼著嚴欣每天早上非寫完二十個大楷字才能吃早飯。要是不寫完呢,非但沒早飯吃,還要吃"麻栗子",第二天仍要加倍寫。要是這時候正碰到爸爸在火頭上,那就等於討一頓打。媽媽打人的時候,手舉得高,可打在身上並不痛。但爸爸打起人來,面目猙獰,一點也不像個知識淵博的老學者,倒像是電影上的地主、工頭、資本家,常常痛得嚴欣睡不著覺。這樣的人,在單位裡挨批,是理所當然的事。文化大革命來了,爸爸被拖出去遊街、批鬥,紅衛兵們用腳踢他,用銅頭皮帶抽他,在他脖子裡掛上二十幾斤重的黑牌子。爸爸原先的三百多塊工資被扣剩了六十塊,一家五口人,爸爸、媽媽、姐姐、嚴欣和妹妹,房租要月月交,自來水費不知為啥越來越高,家中是苦透了。妹妹嚴麗看到媽媽買回一棵花菜,歡天喜地地叫:"嗨,今天我家有花菜吃囉!"嚴琳紅著眼把小妹妹抱在懷裡,嚴欣卻對爸爸、媽媽說:"看,這就是我家過去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造成的。每天吃點青菜蘿蔔,嚴麗就覺得苦了。解放前貧下中農吃糠咽菜,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受壓迫的……"話沒說完,爸爸一個耳光打過來,把嚴欣的牙齒血也打出來了。嚴欣永遠也忘不了這一耳光。而且使嚴欣感到奇怪的是,七斗八斗,不僅沒把爸爸斗躺下,相反,外國人到中國,還提出要見他。真是活見鬼!只是當時沒讓爸爸去見,可也不鬥他了,光是叫他坐在"牛棚"裡寫交代。嚴欣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上山下鄉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正逢"九大"召開前夕,姚文元他們起草了一本新黨章,拿下來要各界人士討論,也是他們瞎了眼,把爸爸都叫去了。老"牛鬼"這下又神氣了,他躊躇滿志地換上了衣服,跑去開會了。到了會場上,他把"修改草案"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細細地讀了一遍。討論開始了,他頭一個發言,說:"這本草案不好。頭一句話講到林彪當接班人,就不好。這不是一本民主的黨章……"話沒講完,全場嘩然,馬上,討論會變成了批鬥會,又把他隔離了。

    作為一個兒子,有這樣的父親,怎不感到厭惡和憤恨呢!再笨的人,也不會到如此重大的會議上去胡言亂語啊!事情傳開去,還有好些人不相信,說是編出來的,要揪編這類政治笑話的人,抓階級鬥爭新動向。由此可見,爸爸是多麼反動,多麼頑固,多麼不識時務啊!為了這種種,嚴欣恨死了自己的爸爸,也因此而愈加敬重自己的叔叔嚴覺。

    在嚴家上一輩,嚴勤是老大,嚴覺是小弟。大哥與小弟之間,還有三姐妹,嚴欣叫她們大娘娘、二娘娘、小娘娘。他叫嚴覺,前面從不冠個小字,儘管他是小叔叔,但嚴欣仍尊稱他叔叔。叔叔是解放後崛起的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在報紙雜誌上,時常有他的詩作發表,新華書店櫥窗裡,有叔叔裝幀美觀、勒口封面的詩集。嚴覺兩個字,還用燙金的手書體印出來,醒目極了。稍稍愛好文學的小青年都知道他,還入迷地背誦他的詩。在嚴欣班級裡,就有好幾個同學能背叔叔的詩,有一回學校開聯歡會,還有人朗誦叔叔的抒情詩呢。在少年嚴欣的心目中,叔叔就是一個閃爍光彩的人物;隨著年齡逐漸長大,浪漫的色彩開始減弱,現實的成分開始增長,嚴欣對叔叔愈加敬重了,你看他,新詩一首接一首發表,事業上一帆風順,不說挨批判,就是批評,叔叔也從沒挨過。還在小學裡,嚴欣就最喜歡叔叔寫的這麼一首小詩:

    一路鮮花

    一路垂柳

    一路紅旗迎風抖

    山鄉春

    濃似酒

    嶺上掛翠

    田里流油

    鑼鼓兒響在大路口

    山歌兒

    悠悠悠悠多麼有節奏感!就是嚴欣到了人生的暮年,也還能背誦這首詩。嚴欣記得,叔叔這首小詩作於一九六年,他到現今嚴欣插隊落戶的這一帶來遊歷的途中。在小詩的下面,不是寫著"於巴佬公社招待所"嘛!嚴欣到沙坪寨來插隊落戶,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叔叔這首詩的影響。沙坪寨屬於連坪大隊,連坪大隊屬於巴佬公社,嚴欣是到叔叔當年熱情讚頌過的山鄉來戰鬥了。

    文化大革命中,叔叔雖然也受到一點衝擊,但他沒被遊街,也沒被批鬥,只不過被貼了幾張大字報,後來就到干校去了。當然,像爸爸那樣的傻事,他是不會幹的。

    插隊落戶啊,插隊落戶!你為什麼這樣嚴酷呢?嚴欣懷著滿腔熱情來到鄉下,現實生活開始改變他的看法了。他看到了六十多歲的老農還要鑽進煤洞挖煤炭,他看到了沙坪寨上的種種不平事。這裡是有鮮花,也有垂柳,沙坪、高坪、中坪、牛場坪幾個寨子,每個寨子也都有一面紅旗,可田里流的不是油,油菜籽年年上交數都湊不齊,老百姓年年有愁糧的月頭。沙坪寨上的馬鐵匠,他妻子也姓嚴,待嚴欣特別好,嚴欣常去他家玩。就在上個月,鐵匠鋪子的叮噹聲響不起來了,馬鐵匠家斷了糧,天天吃洋芋坨坨糊肚皮,他揮不起大錘。馬鐵匠家七個娃娃,加上大人共九個人,一天要兩升糧食才能填飽肚皮,可他沒錢,買不起高至六七角一斤的米,只能吞吃洋芋,連吃了十一天,嚴欣親眼看見,那天中午馬鐵匠嚥不下洋芋了,跑到羅世慶家討一罐茶水,就著茶水硬把洋芋吞下肚去。嚴欣看不過了,他把自己籮裡的十幾斤包谷,把媽媽給他寄來的四十斤全國糧票,偷偷塞給了馬鐵匠。馬鐵匠,四十六七歲的粗大漢子,一把抓住嚴欣,眼淚撲簌簌淌出來,落了一地。這眼淚落在地上,也流在嚴欣心裡。他抬起頭,看看壩牆上用石灰水刷得歪歪斜斜的一行大字標語:熱烈祝賀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他的目光變得深邃了,思想變得複雜了!

    最令嚴欣震驚的,就是黃文友和羅世慶為上海知青們組織的憶苦思甜會了。那天的主講人是羅德光,就是六十多歲了還要鑽進煤洞去的孤老漢。起先他講的還有條理,說他在舊社會,沒衣服穿,只得披麻布片;沒鞋子穿,腳背上凍裂開幾條大口子;給地主當長年幫工,時常吃不飽,還要挨打受罵,故而快四十了還沒成家。解放後才討到個婆娘,生了兩個娃娃。講著講著,老漢就跑題了,他突然痛哭流涕地講到餓飯那一年,他家沒分到一顆糧食,婆娘餓死了,兩個娃娃餓死了……知識青年們都感到莫名其妙,解放前老漢沒成家,咋個又餓死了人呢?嚴欣見老漢被羅世慶和黃文友連拉帶哄地拖走了,忙問坐在身旁的馬鐵匠:"他說的餓飯那一年,是哪一年?"

    馬鐵匠從嘴巴裡拔出藍花煙桿,吐了一泡口水,用只有嚴欣聽得見的口氣說:

    "哪一年,六年唄!"

    對嚴欣來說,這無疑是晴天霹靂!事後,他到馬鐵匠家去問,馬鐵匠才一五一十細細地給他擺:六年,刮浮誇風,說是一株包谷上可以結七八個大果果,谷子畝產六千斤、七千斤。到收穫季節,把所有的糧食搜羅來上交,也湊不足那個數,於是就在倉底下堆谷草,表面倒上一層谷子來蒙哄人。這麼一做,當幹部的滿意了,老百姓可遭了殃。坡上的毛栗子、紅子檬給掏光了,蕨苔挖光了,平時掏來煮豬潲的野菜也鏟了個淨,到哪兒去找吃的呀!人忍耐得,肚皮忍耐不得。羅德光解放後討的婆娘和兩個娃娃,就是餓飯那年死的。他沒有死,是因為天天夜裡到坡上田土裡去偷吃長得只有拳頭那麼大的蘿蔔,才僥倖活下來。馬鐵匠一家沒遭殃,是他正好給修鐵路的工程隊借去打鋼釬,工資雖然不高,飯還是管飽的。

    啊,這就是"一路鮮花、一路垂柳,一路紅旗迎風抖"的年頭,這就是唱悠悠悠悠山歌的年頭嗎?叔叔啊叔叔,每個寨子都有人往外抬死屍,你沒有看到,該聽說吧;你沒有聽說,該有所感覺吧!人們餓著肚皮,哭都哭不出聲,是誰在敲鑼打鼓,是誰在唱山歌?

    嚴欣像得了神經錯亂的病。叔叔嚴覺的形象,一下從五彩雲端裡,跌落進了糞坑。原來,他這些年來一帆風順,意得志滿,就是靠寫這樣的詩得來的!而爸爸,頑固的帶著花崗岩腦袋的爸爸,不就是因為說了實話,才挨批的嗎?嚴欣記起來了,關於大躍進,關於大煉鋼鐵,爸爸和叔叔是有過爭論的。後來事實證明,說大煉鋼鐵是瞎胡鬧的爸爸受了批判;寫了歌大煉鋼鐵詩歌的叔叔晉陞了一級。當年,幼稚的嚴欣是完全站在叔叔這一邊的。而今天,遠離了上海的嚴欣,開始意識到,錯的不是爸爸,而是叔叔。爸爸只是說了實話,才吃了虧,才掛上二十幾斤重的牌子。嚴欣悔恨得直想哭啊!

    面對著嚴峻的現實生活,嚴欣開始思索一系列的問題了。他開始變得深刻,變得孤僻,變憂鬱,對一切都感到冷漠,不可信。

    恰在對現實提出種種疑問的時候,鄭璇像一塊天外飛來的隕石般闖進了他的生活。和她僅僅單獨接觸了一個晚上,嚴欣就覺得她是多麼單純,多麼幼稚,和複雜的人世比起來,她簡直就是一顆晶瑩透亮的水晶寶石。你看她,還在相信沙坪寨上是一片光明,沒有醜惡現象,相信粗暴的生產隊長確實在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相信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裡,沒有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封建殘餘,相信過去嚴欣相信過的一切!

    嚴欣只是覺得她幼稚,從未感到她可笑。相反,他還覺得鄭璇的幼稚,恰好證明了她的純潔。

    一種從未有過的,在艱苦的插隊落戶歲月中時時冒起而硬被壓抑下去的情感,開始在嚴欣的身上萌動著。他雙腳浸在堰塘水裡,瞅著浮上水面呼吸新鮮空氣的鯉魚嘴一閉一合,清澈的塘面上,微微地盪開圈圈漣漪。

    "嚴欣,你還呆坐著幹啥?快回去,集體戶來客人啦!"

    離堰塘不遠的石井邊,一挑鉛皮水桶"撲通"扔到井裡,井台上,嚴欣的好朋友,戴一副架子眼鏡的"秀才"顧易,朝他喊著。

    嚴欣應了一聲,匆忙地洗了一下腳,跳起身來,隨口問:

    "誰來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們的-女革命家-來了,還要開會討論問題呢!"顧易用揶揄的口吻說著,擔起兩桶水,搖搖晃晃走過來,和嚴欣一起,向沙坪寨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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