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浩天萬萬料想不到,在他的晚年生活中,竟會遭到這樣不可容忍的侮辱,受到這樣凶殘的欺凌。一剎那間,艷茹的憂鬱神情,變態心理,統統都找到了解釋。高浩天悔呀!悔他這半年多來為啥只顧著泡在醫院裡,只顧著往市郊五七干校跑,只顧著趕寫他早該寫出的內科臨床論文。他這樣賣勁工作,誰曾對他有個正確評價。領導醫院的工宣隊,只不過利用利用他的醫術罷了。任何運動一來,他仍然是對象,是挨批挨斗的「死老虎」!他要不那麼積極,他是準能及時發現艷茹的情況,及時指點她、挽救她的呀!他木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失神地瞅著地板。一陣昏眩襲上來,他只覺得天花板在轉動,地板在傾陷,座下的椅子晃晃欲墜。他的右手緊抓著椅背,腦袋無力地垂到胳膊上。
一九四八年,他以醫學博士的身份,從德國柏林回到祖國,被重金聘請到醫院當主任醫師。解放以後,他眼見原是帝國主義分子把持的醫院面貌一新,日漸擴大,各科新生力量逐漸增加,社會主義祖國欣欣向榮、蒸蒸日上,他異常興奮,彷彿年輕了許多。在黨的教育下,他決心把自己的一切知識和本領都獻出來,為人民服務,為培養醫療戰線的新一代出力。他既在醫院任職,又到醫學院兼課,工作時間常常超過規定的八小時,但卻覺得自己像一頭牛,有用不完的勁。他每天很晚回到家裡,艷茹和艷芸總是上床睡了。他沒有多少時間撫愛她們。但他常常對妻子說,我們今天的辛苦也正是為了明天的她們。她們生長在新中國,真是幸福,無憂無慮,不需要個人奮鬥,黨和國家會培養她們成為有用的人。
但是,文化大革命使生活脫出了正軌。近十年來的一切,實在令人難忘。開初,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誣為「帝國主義間諜」,被關進「牛棚」。後來,下鄉勞動;一段時間也曾隨著巡迴醫療隊,到內地去跋山涉水,為山區貧下中農看病,說是「戴罪立功」。那時,他並無怨言,認為自己這樣一個主任醫生,過去下廠下鄉是太少了,確實需要「回爐」、需要「補課」。一九七五年早春,四屆人大以後,他的問題被認為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黨委向全院宣佈,他既非間諜,也不是反動學術權威。當然,他還是「臭老九」,因為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臭。他對此並不在乎,滿懷信心地開始了工作。他不能再做內科主任了,被安排為「顧問」,他也沒有計較。內科的中青年醫生,好多是他的學生,工作起來,還是順手的。他只有一個心願:要把損失的時間爭回來,趁身體尚好,積極工作吧。
自然,作為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知識分子,一個有名望的醫生,他也不是對所有事情都想得通的。比如「文革」初期批鬥會上打人的兇手當了官,他就認為不合理;學校裡學生謾罵老師,還拚命宣揚白卷英雄,他認為是喪失理智;還有,他心上時常想念的大女兒,跑到四五千里之遙的山區去插隊落戶,幾年才能會上一面,也不可理解。他愛女兒,尤其日漸年老,更希望女兒回到身邊來生活,他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但這樣的心裡話他不敢說。幾年來,像條件反射一樣,他也習慣了給自己的語言和思想作分析。如果冷靜下來把他那些自然的想法一「分析」,背脊上都要出冷汗。你覺得造反當官的人不合理嗎,那是對新幹部沒感情,仇恨文化大革命;你覺得現在的學生基礎太差嗎,那是對教育革命不滿;你對女兒下鄉不理解嗎,那是對偉大的上山下鄉運動有牴觸。這幾頂現成的帽子扣上來,一個人不被壓死,也要被壓倒。這些年間,為講錯一句話,而遭到厄運的人,難道還少嗎?
儘管這樣,高浩天在醫院總是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並沒有喪失那顆赤子之心。總理逝世了,他老淚縱橫,悲痛欲絕;人家不准佩黑紗,他把陸訥給他的黑紗戴上了;人家不准開追悼大會,他主動跑到醫院職工自發召開的追悼會上,在禮堂裡當著一些工宣隊頭目的面,朝總理的遺像深深地三鞠躬;人家不准醫院裡的人到公共場合去,他跑到寬闊的人民廣場上,去看主席台上堆放的花圈。他聽說在看向總理遺體告別的電視時,鄰居一個小學生看到江青不向總理遺體脫帽的鏡頭,尖聲大叫:「把帽子脫下!」高浩天既興奮,又暗暗為那小學生擔憂,要是被那些踩著別人的脊樑往上爬的傢伙聽到,那小孩的父母不是要遭到迫害嗎!高浩天畢竟是從他自己的生活經歷來觀察和評價生活的。有時候他甚至很天真。人們不能責怪他想得不深。
現在,自己心愛的女兒遭到「超級流氓」的蹂躪凌辱,確實深深刺傷了他。他用手撐著額頭,讓一顆一顆眼淚滴到衣襟上。
看著這情景,顧萍慌忙地放下飯鍋,衝到丈夫椅子邊,俯身問:「出什麼事了?安,剛才出什麼事兒了?你們可是說話呀?」
高浩天沒有回答顧萍,卻慢慢從衣袋裡掏出鑰匙,遞給艷芸:
「艷芸,你把我寫字檯抽屜打開,拿出你姐姐那封信來。」
艷芸猶疑地滿室掃了一眼,接過鑰匙,打開抽屜取出了信,詢問似地望著爸爸。
「把信交給你姐姐,讓她念!」
艷茹聽到爸爸的這句話,一陣痙攣。她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哀叫著:「爸爸,爸……」
「你給我念信。」高浩天的臉色陰沉,低啞地重複著:「把信念給大家聽!」
艷茹渾身顫抖著,雙肩縮得那麼窄,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恐怖,她想閉起嘴巴來,可兩片嘴唇怎麼也合不攏。她雖然沒有看過劉慶強的信,可她早已猜測到,這個萬惡的流氓會在信上說些什麼話,而爸爸卻要她當著一家人,當著勤姐,讀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她怎麼能讀得出口啊!一向溫順的艷茹,在劉慶強肆意咒罵和侮辱了爸爸之後,在劉慶強厚顏無恥地宣稱他們之間的關係之後,已經沒有勇氣面對親人和生活了。她只覺得渾身發冷,腳底心上升起一股寒氣,頭頂上那塊無形的鐵板,又在使勁壓迫著她。當她的目光和爸爸也是傷痛的眼光相遇時,艷茹再也自持不住了,她往前張著瘦骨凌凌的兩條手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慘哭著說:
「爸爸,爸爸啊!我,我不,不,不能念啊……爸爸!」
葉勤連忙跑到艷茹身旁,要扶她起來,艷茹只是一頭扎進她懷裡,放聲大哭。她勸慰了艷茹幾句,抬起頭來,發現高醫生頭垂在胸前,望也不望女兒。她又柔聲勸道:「高醫生,出了什麼事,好好坐著說嘛!看艷茹她……」
高浩天長歎一聲,側轉了臉,對艷芸說:「你姐姐不念,你念,念信!」
「這是誰的信?」葉勤問艷芸。
高浩天嗓音低啞地插嘴說:「劉慶強這個超級流氓寫給艷茹的。你聽著吧,葉勤同志,聽聽你們工宣隊頭頭怎麼寫的。」
艷芸癡呆呆地拿著信,望著倒在葉勤懷裡的姐姐,不知如何是好。
「你還呆著幹什麼,快念啊!」高浩天把手伸出來:「你要不念,我來念。」
艷芸望著盛怒的父親,默默地拆開了信,愣了一愣,舔舔乾燥的嘴唇,膽怯地輕聲讀著:小高,我寫信再次提醒你,關於那件事情,你無論如何都不能同葉銘講,也不能讓醫院工作組的任何人知道。要是有人問到,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要是你漏了出來,對你、對你的父親,都沒有好處。
你上次講,我們倆的事情,已經造成了可怕的後果。那個你不用擔心。眼前先得避過風頭,等我把工作組打發走了,這類小事處理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我再警告你一聲,無論什麼人問到你,你都不能提到我。我要是一完蛋,你們全家也將跟著一道完蛋!艷芸一句一句地讀完了信,不禁憐憫地望著姐姐。她雖然還不明白這封信說的全部含義,但她從信上的語氣,姐姐那麼害怕這封信的舉動,爸爸嚴峻的臉色,敏感到姐姐和劉慶強之間發生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且,這件事還將累及全家。艷芸憤恨得咬著牙,心也跟著怦怦地驟跳起來。
聽著這封信,最莫名其妙的要數顧萍了。信上那嚴重的威脅口氣,使她沒有聽完,臉就全然變了色,艷芸一讀完,她也顧不得葉勤在場,抖顫著纖巧瘦弱的身子,踉踉蹌蹌幾步走到艷茹身旁,唉聲叫著:
「艷茹,艷茹,你不要哭了,你倒是站起來說啊,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啊?艷茹!」
屋裡除了艷茹那傷心欲絕的哭聲,沒有其他的聲音。人人的臉上都繃得緊緊的。
「咚!」高浩天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吼道:「艷茹,回答你媽媽的話!」
「爸爸啊!……」艷茹滿臉淚痕地抬起了頭。
葉勤極力扶住她,在她耳邊說:「艷茹,好妹妹,你站起來,站起來說吧。別擔心,天大的事兒,有黨、有大家哪!」
「艷茹,你別把事兒悶在心裡啊!別悶出病來啊!」顧萍見女兒哭成這個模樣,也不由自主掉下淚來。她掏出手帕抹著淚說:「你快說吧,那劉慶強信上說的是什麼事呀?」
「快說,你是怎麼和劉慶強那畜牲認識的!」高浩天的聲調冷冰冰的,嚴厲得可怕。
「不,爸爸……」艷茹哭叫著,又一頭紮在葉勤懷裡。
這哭聲使高浩天勉強支撐起來的威嚴也變成了痛楚。他站起來,踱了過去,緩和了口氣:
「艷茹,你為什麼不說呀?你難道真要在泥坑裡越陷越深,你難道真願同劉慶強那畜牲同流合污嗎?趁葉勤同志在這裡,你快說吧!」
「爸爸,你叫我說什麼呀?」艷茹的臉仍埋在葉勤懷裡。
「他信上要你守口如瓶的,是怎麼回事?」高浩天這話是緊咬著牙齒,壓低了嗓門說出來的。隨著艷茹一聲淒厲的尖叫,顧萍、艷芸、葉勤都好似聽到晴天霹靂。顧萍兩步奔到艷茹身旁哭喊:「艷茹啊,你都幹了些什麼呀?」
葉勤毫無思想準備,她雖已二十九歲,但還沒有結婚,陡然聽到這種事情,震驚得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兩眼瞪得老大,愣愣地瞅著屋角。可惡的劉慶強,他的魔爪不但伸到醫院護士身上,還伸到了職工家屬身上啊!艷芸則「騰」地羞紅了臉,一下撲到窗前,張眼望著窗外。窗外的飛雪正無聲地扑打著玻璃。姐姐為什麼那樣子對待葉銘,她陡然間全明白了!
「艷茹,瞞也能瞞得住嗎?快說吧,說出來了,有黨、有組織,我們還得快去向領導匯報呢!」經過一陣沉默,高浩天跺著腳幾乎是帶著哭音催促著女兒。
艷茹長哭了幾聲,喃喃地低語著:「爸……爸爸,我,我對不起你,我……說……我說……我把啥都講出來。劉慶強他不是人,是一條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