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凜冽 正文 第八章
    「我要跟他說,把一切都說出來,說出來!」

    艷茹一邊朝葉銘家走去,一邊下定了決心。她再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地活下去了,她要把半年多來的屈辱、憂愁、痛苦、失望和悲憤統統向親愛的人傾訴出來,即使她是個罪人,她也願意接受他的審判,由他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她太熟悉葉銘了。這個人性格堅毅,脾氣剛烈到了極點,在插隊落戶的日子裡,為點小事起了口角,他都要生很長時間的悶氣,高艷茹不去主動找他,他就會無休止地悶悶不樂,表示他的孤傲、自尊。像今天下午那樣受了侮辱,斷然離去之後,得不到解釋,他是絕對不會再踏進高家屋門的。艷茹戴著葉銘給她買的口罩,急匆匆地從下班的人群中穿過,擠上了去西藏路的公共汽車。她的心上只有一個念頭,快快地看到葉銘,把一切向他端出來,全部端出來,一點也不保留,她怕錯過了這個晚上,自己又將失去勇氣。下了汽車,她的腳步更急了,想到馬上將見到葉銘,猜測著他將怎樣對待自己,她的心咚咚地急速跳動起來。

    到了葉家,葉銘的媽媽和姐姐又驚又喜,連忙把她迎進屋裡,李文娟去抓糖果和瓜子,葉勤給她倒了一杯噴香的花茶。母女倆告訴她,葉銘剛剛出去看電影了。

    艷茹驟然間感到一陣失望。她好不容易下決心來了,葉銘卻不在。她望著放滿什錦軟糖的玻璃果盤,望著茶杯裡飄起來的縷縷熱氣,呆呆地出神。

    李文娟喜不自勝地瞅著艷茹,她的眉眼、鼻子、嘴巴、身材,包括她穿的衣服,都多麼吸引人啊!李文娟親熱地款待她,怪她許久沒有來了,葉勤緊挨她坐著,雙手扶住她的肩,不住問這問那,說她瘦了,可也白了,更逗人愛了。艷茹聽著,只是淒然一笑。在這個家庭裡,艷茹感受到的溫暖,並不是今天才有的。每次到這裡來,葉銘一家人都對她那麼熱情、體貼。她曾經懷著少女的羞澀,暗暗想過,如果她真和葉銘結合了,他們可以生活得非常美滿。她甚至還想過,葉銘家有房子,她不必像上海的許多姑娘結婚時那樣,為房子發愁。而現在,所有這些倏忽間的設想,都好像離自己很遠很遠了!

    艷茹心事重重,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李文娟、葉勤的問話。

    既然來了,她就決定等葉銘回來,他看的是第四場電影,再有一個多小時,就該回家了。反正他家有三間屋,談話談得再晚,不會影響葉媽媽和勤姐睡覺的。打定了主意,艷茹安心一些了。半年不見面,談談講講,倒也有很多話可說,一忽兒就過了兩個小時,葉銘家這幢五層樓房上下,已經顯得相當寂靜。一不說話的當兒,屋裡靜得什麼聲音也沒有。即使是白天車輛不絕的西藏路上,這時也只偶爾傳來汽車喇叭的鳴叫聲。

    艷茹看看表,十點二十分了。葉銘早該看完了電影,可還沒有回來。艷茹在心裡唉歎著:也許,命運真不允許我有這樣的機會,好不容易鼓足勇氣來了,惶惶不寧地等了他這麼長時間,他卻遲遲不歸!誰知還會等多久呢?她猶豫了一陣,終於起身告辭。李文娟和葉勤留她再坐一會兒,她謝絕了,只是對母女倆說:

    「我天天在家裡,請葉銘來玩。」

    回家的路上,艷茹的腳步又緩慢又沉重,根本沒有了來時的急迫感和僅有的一點信心。到家時,快近十一點了。聽到她的腳步聲,媽媽給她端來一碗紅棗桂圓湯,輕聲問她:

    「艷茹,你吃了爸爸的安眠藥沒有?」

    「吃,吃了。」艷茹招認道,隨手把圍巾扔在床上。

    「哎呀呀,你年紀輕輕的姑娘家,怎麼靠安眠藥睡覺呢!」顧萍的臉皺成一團。她這麼晚沒睡,顯然是在等女兒回家來:「你爸爸寫了材料,想安安穩穩睡一覺,打開抽屜找安眠藥,找來找去找不到,我和艷芸都不吃,肯定是你拿來吃了,嗨,看你明天怎麼向爸爸交代。」

    艷茹閉著嘴不說話,待母親說完了,她才納悶地說:

    「藥我吃了,晚上總睡不好。爸爸要,我明天給他去買點。媽,艷芸到哪兒去了?」

    顧萍原來想從安眠藥談起,掏出女兒肚裡的心事,找出她神經反常,憂鬱愁悶的原因,現在女兒顯然不想說什麼,她覺得女兒大了,和自己隔心了,不由暗暗歎氣說:

    「我煮了紅棗桂圓湯,你爸爸嫌不甜,家裡的糖都吃完了,我叫艷芸買糖去了。」

    說話間,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顧萍打開雙亭子間的門,艷芸一腳跨進來,把兩包糖塞在母親懷裡。顧萍打開紙袋,給艷茹的碗裡加了一匙糖,轉臉問艷芸:「你要喝一碗嗎?」

    「我不吃,媽,你快給爸爸加糖去吧。」艷芸一邊說一邊往外推著顧萍。

    顧萍原打算趁著夜深人靜,和艷茹單獨好好談一談的念頭,又給沖走了。她只得哀惶地瞅了艷茹一眼,磨磨蹭蹭走出兩個女兒的雙亭子間。

    媽媽一出去,艷芸就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轉過身來,背靠在門上,兩手放在背後,目不轉睛地望著艷茹。艷芸的古怪神態,使艷茹不由得有些心慌,小心翼翼地問:

    「艷芸,好妹妹,出了什麼事?」

    聽到姐姐的詢問,艷芸眼裡剎那間呈現出一股極度憐憫的神色,兩個鼻翼,也在一張一鼓地翕動著。她的嘴巴嚅動了一下,卻講不出話來,只是順勢用牙齒緊咬著嘴唇。

    艷芸今年才二十一歲。她生活的道路,可以說沒有經過什麼坎坷。文化大革命初期爸爸受衝擊的時候,她還只曉得跳橡皮筋,懂事不多。等到她成了中學生,開始懂事了,需要紅衛兵們沖衝殺殺的歲月已經過去了。她在「讀書無用」的浪潮中結束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因為姐姐已經下鄉,她被分配到一個茶葉店做營業員。小小的茶葉店,最多兩個人就可以對付過的。他們卻有七八個營業員。清閒的櫃檯生活又消磨了她三年的青春。整天站櫃檯,一兩個鐘頭才來幾個顧客。這生活誠然也乏味,但她有辦法找到書看。她也不管是不是「毒草」,是不是「封、資、修」的破爛貨,都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好像也增加了不少生活知識,引起她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說來也怪,她離變幻莫測的風雲愈遠,對那些整天高喊革命口號的人就越不相信。但她畢竟單純、直率,也是幼稚的。她從未談過戀愛,在她純真的心裡愛情是個很嚴肅、很神聖的東西。因此可以想見,當艷芸買了砂糖出來,無意中發現姐姐的男朋友葉銘,在夜裡十點多鐘,和另外一個姑娘逛馬路,會是多麼憤怒,多麼震驚。當她經過兩次觀察,確確實實認清是葉銘的時候,她就像吞吃了一把蒼蠅那樣噁心。她忿忿地蹬著自行車,飛速向家駛來。她憤怒地想著:姐姐到他家去了,他卻在外頭和另一個姑娘逛馬路!他欺騙姐姐,也欺騙了那個姑娘!他是個兩面派,偽君子,我還一直很尊敬他,連爸爸媽媽也說他正派呢,我們都上這個傢伙當了。不,我要揭露他,撕下他的畫皮。他下次到我家來,我先狠狠地給他點顏色看看,然後再當著眾人把他趕走!可是騎車跑了一段路,經冷風一吹,她又想到另外一些事情:姐姐為什麼半年多沒有給葉銘寫信;劉慶強到我家來,姐姐又為什麼顯得那麼異樣,還不准我給媽媽講;還有,姐姐這幾個月來寡言少語的奇怪脾氣,尤其是這幾天來,她特別愛哭……所有這些,都使她覺得蹊蹺,覺得撲朔迷離,簡直是一團謎。她又想回家後要徹底地盤問姐姐,解開這亂麻一樣的疑團。但一掩上門,看見姐姐那副無限幽怨、哀傷的樣子,一路上準備好的那番刨根問底的話卻又不忍心說出來了,她覺得姐姐很可憐。她愛憐地望著姐姐,望著望著,忍不住一頭撲進姐姐的懷裡,眼睛裡也滾出兩行熱淚,顫聲叫著:

    「姐姐,我苦命的姐姐啊!我知道,你到葉銘家去,沒碰到葉銘,他不在家……」

    「你怎麼知道的?」艷茹好生奇怪。

    艷芸哭著說:「……他,他在和另一個姑娘逛馬路,我親眼看見的,親眼!那姑娘個頭高高的,你們倆到底在幹些啥呀?」

    啊!聽到這消息,高艷茹像遭到轟雷猛擊一般,眼前一黑,幾乎暈倒了。

    這一夜,艷芸好幾次被姐姐低沉的、揪心的哭聲驚醒。她用被子捂著腦袋,只是懊惱地想,早知姐姐會這麼傷心,真不該告訴她啊!你知道葉銘是個壞傢伙,不理他,和他一刀兩斷就算了,為啥還那麼哭呢?

    年輕幼稚的艷芸啊,你怎麼能知道艷茹心靈上的悲痛啊!乍聽說葉銘和別的姑娘在馬路上兜圈子,艷茹頭一個念頭就是葉銘在報復她,在用行動懲罰她,像一個已經落水的人失去了救生圈,她剛剛閃現出的一絲希望的光破滅了。她想給葉銘傾訴的念頭消失了。她彷彿感到自己在驚濤駭浪中往下沉、往下沉,沉到可怕的深淵裡去。能怪誰呢?只能怪自己刺傷了他的心!……

    下半夜,氣溫急驟地下降了。風在屋外吼嘯,曬台上的幾根竹竿被風吹得嘎嘎響著滾動起來。關嚴了的窗戶,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搖撼著。天快亮的時候,艷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她不時發出幾聲低泣和呻吟,聽去像被人毒打了一頓。艷茹只覺得自己越睡越冷,裹緊了的被子,好像是一層冰。她的心口悶,喉嚨裡好像有團火,口渴得難受。迷糊中,她支起身子,連喝了幾口昨夜沒有喝完的、已經冰冷的紅棗桂圓湯。天亮之後,她覺得頭痛,眩暈,渾身無力,手無意間摸著額頭,額頭燙得和沸水鍋一樣。她病了。

    早起的艷芸給爸爸熱了牛奶雞蛋,買回了油條,煮好了稀飯,正要招呼一家人吃早飯,頭班郵遞員送來了當天的《文匯報》,還有兩封信。

    艷芸一看,兩封信都是姐姐的,一封是那個虛偽的葉銘寫給她的,艷芸認得出筆跡;葉銘在鄉下時,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有一封信來,連她都看熟了。另一封是爸爸醫院裡寄來的,奇怪的是,這封信不寄給爸爸,卻寄給姐姐。艷芸拿著信和報紙衝進雙亭子間,朝睡在床上的姐姐喊:

    「有你的兩封信。」

    隨著她的話音,兩封信放在艷茹的枕頭上,艷芸轉身關上門,跑到客堂裡去了。

    艷茹躺在被窩裡拿起兩封信,一認筆跡,她看出,一封信是葉銘寄來的,另一封是那個可憎的劉慶強寫來的。她拿著葉銘寫來的信,細細端詳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每一筆都遒勁有力,每一個字都端正好看,像他的性格一樣。分離的十個月中,艷茹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收到他的信。每當拿起他寫來的信,她都覺得像捧著一團火,這團火燒灼著她的心,使得她失眠、悔恨、思念、焦愁。可今天,這封信將給她捎來的是什麼呢,是凶還是吉呢?

    她雙手顫抖著,「嘶」的一聲,信封撕歪了。艷茹抽出三張信紙,急不可待地讀著:艷茹:

    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無理的、冷酷無情的人!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子對待我,對待一個你曾發誓將要終身熱愛的人。

    在我的記憶中,你不是這樣的人。在我們艱苦的插隊落戶生活裡,我身旁的艷茹,是一個溫柔、體貼、聰明而又美麗的姑娘。我把她看成自己生命航程中一盞不滅的燈,她鼓舞著我、鞭策著我,使我不斷努力學習和工作,盡可能適應山區農村的生活。也許你還記得,剛到農村那年,山洪淹沒了我們集體戶,我們的鋪蓋、日常生活用具和身旁的一切,都被大水沖走了。我坐在山頭上,面對谷地裡的大水,面對灰濛濛的天空,我絕望了,我支持不住了,我想回上海來。這時候,鄰隊的你走到我的眼前,用你那雙美麗得驚人的大眼睛,凝視著我,輕輕地說:「沒關係,大水會退去。大隊已經答應,在高處新蓋集體戶。縣領導也決定給你們送來鋪蓋和生活用具,艱苦不了幾天,我們還能開始新的生活。」正是這極普通的話,驅散了我心頭的烏雲,使我重新振作起來。也許你還記得,十個月前,在你即將離開砂鍋寨的時候,我陪著你在寨子四周的樹林田壩間散步,你說你要對每一座山頭、每一塊田土和樹林,都細細地看一遍,牢牢地記在心裡,因為你一生中那段艱苦的歲月,因為你青春時期,純潔美好的初戀,都是在那兒度過的。啊,早春時節的空氣清新極了,帶著泥土的潮味,也帶著油菜花濃郁的香味。我曾問你,你若回到上海,順利地辦成了病退,你會不理我嗎?當時你是怎樣嫵媚地朝我一笑啊,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動人的笑靨。我靜聽著你的表白,你說:「哪怕你永遠留在山寨,永遠當一個農民,我還要同你好下去!」人都說蜜是甜的,那時候,我聽了你這話,比喝了蜜還甜!也正是這幾句話,使得我堅信,你會有一顆忠貞的心,會對我們的初戀,有一種使命般的責任感。也許你還記得,那一夜,我一個人在晚秋的山坡茅棚子裡看包谷,你像知道我的心事一樣,亮著一隻手電筒,走了三里地到茅棚子裡來陪我。至今我還記得那晚上的月亮,明澈的月夜啊,多麼富有詩意。我們先是由明月談起上海,由上海談起我們的童年生活,學生時代;由過去了的日子,再談到我們一代人的青春和未來。我們坐在一起,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秋夜有些寒冷,我們兩人只披著一件棉衣,可是我們的心,那青春的心啊,是火熱火熱的。風吹著包谷葉子沙沙地響,你不知不覺地偎依在我的懷裡,藉著月光,我瞅著你紅潤豐腴的臉,惶惑不安地向你交出我的心。我輕輕地說:「艷茹,我愛你,你……」你那偎在我胸前的臉溫熱溫熱的,貼得更緊了,喃喃地說:「銘,我早盼著你對我這麼說了……」啊,那一晚呀,群山是那麼沉靜,月光是那麼皎潔,整個世界,都由於你對我說了這一句話,變得明淨起來。我們發誓,要永遠地相親相愛,永遠地互相體貼關懷。我記得,你羞怯怯地對我說:「銘,我決不會對你說一句重話,決不會惹你不愉快。我們都要盡力做到,活著就要使對方有更多的精力去學習和工作,好嗎?」要不是值下半個夜班的社員走來,那一夜,我們一定會在茅棚子邊上不知不覺地坐下去,講下去。也許你還記得……

    不,我不再想往事了。想起那些往事,只會使我更痛苦、更難受。時間,是多麼無情啊,就是今天,距你離開我回到上海,統共也只十個月呀!還不到十個月,哈哈,你就無恥地欺騙了我。你用一個漂亮姑娘的柔情騙取了我對你的鍾愛,騙去了我的心。這難道是過去那個艷茹做出的事嗎?正是那個艷茹做的。正因為是同一個艷茹做出這樣的事,才愈加不可饒恕,愈加可恨!

    自從你戶口遷回上海,你就忘記了你的諾言,一封信、一個字也不再寫給我。儘管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相信:我的艷茹不是淺薄的人,也許是她病重了吧。我遵守我們的諾言,繼續給你寫信。在我回來讀書的頭一天,我就到你家來探望你。可是我太無知、太愚蠢了!雖然,你讓我有了兩天的平靜和安寧的心境,但是,這不過是一場騙局,你終於露出了你的醜惡面目!我總算看清你了,雖然遲了一些,但還不算太晚。我願意借此機會向你宣佈,我倆的關係,由於你的種種作為,是徹底地結束了。用一句常說的話來表示,也許更簡單明確,那就是一刀兩斷!從今以後,就算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咬著牙下了這樣的決心,總算遂了你的願了吧,總算成全你了吧!你再不會因為看見我而憎厭,以至發展到攆我出門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箭,射中了艷茹的心窩;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砍到了艷茹的身上。艷茹淚流滿面地讀完了信,她絕望地拿著信紙,身子在床上亂滾亂翻,蓋在被窩上的毯子,滑到了地板上,她也不知道,只是大張著嘴,發出誰也聽不明白的聲音:

    「喔……喔……喔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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