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的櫻桃灣 追回的青春 第十一節
    劉廷芳本人發現這件事兒,已是天高氣爽的初秋了。

    她一直覺得很幸福,她從未對自己的婚姻有什麼不滿。儘管她結婚才四個月,懷孕卻七個月了。為此而特地做的褶皺孕婦服,寬寬鬆松地穿在身上,挺著大肚子在弄堂裡走出走進,帶著即將做母親的喜悅,帶著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家庭主婦的自豪。

    初秋畢竟要比盛夏時節涼爽多了,在百貨公司替未來的小寶寶裁剪了幾件衣片,她蹣跚著走回弄堂。

    新房是在包政新家原先的雙亭子間裡。每次從外面回來,一走進弄堂,劉廷芳第一眼就要看看自己家的窗戶。

    做飯有廚房,吃飯在公婆房裡,她的新房間,簡直可以說是一塵不染。結婚四個月了,一切都仍像嶄新的一樣。有人說,她的新房像個展覽館,展覽館就展覽館唄,就是要向所有登門拜訪的人顯示顯示,就是要叫驚訝的姑娘們目瞪口呆,連聲稱讚。老實說,婚後這幾個月,守在這「展覽館」裡,劉廷芳還捨不得離開呢。

    她甩了江彥城,跟上包政新,圖的啥?不就是圖的這種舒適的、令人羨慕的生活!

    再有,上海許許多多姑娘,上班、擠車子,從牙齒縫裡卡下小菜錢,逐月增加存折上的數目字,為的啥?不就是為追求這種生活!

    她憑著自己的美貌,憑著自己的手腕和運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這種生活,怎會不覺得幸運和滿足呢?

    說實話,在弄堂口遠遠地看到自己新房的窗戶,她的心頭總會湧起一陣快感。

    咦,怎麼搞的?臨出門時,兩扇窗戶不是都開著嗎?這會兒怎麼關上了?

    噢,肯定是包政新回來了,他今天上早班。只是,他為啥關窗子呢?天氣還熱啊!窗簾也拉上了,他是在午睡吧?這傢伙,早班起得早,五點就離家了,現在準是在睡大覺呢。

    不過,劉廷芳總覺得隱隱地不安,心也跳得急了。幾個月來,她已熟悉了包政新的脾性,一般的說,他睡午覺從不拉窗簾、關窗戶的呀!今天是怎麼了?病了?

    劉廷芳顧不得自己的肚子,加快了腳步,進了門,直奔二樓。她連自己都弄不明白,上樓的時候,腳步為啥放得這麼輕。

    前樓的門緊閉著。退休在家的阿公、阿婆肯定又到居委會去了,阿婆去聽讀報紙,阿公參加「敲鑼鼓」,要居民們別忘了講究衛生,不准養雞養鴨。也虧了這個阿公老頭,政策落實,退賠了錢不算,每月退休工資還有三百。

    這些念頭急速地閃過劉廷芳的腦際,她已到了雙亭子間門口。劉廷芳屏住呼吸,側耳聽了聽,她像吸進了一口滿是灰塵的惡濁空氣,新房裡傳出喁喁的細語聲,其中夾雜哧哧的輕笑聲,還是個女的!

    劉廷芳幾乎氣暈過去!她打開拎包,摸出鑰匙,準確地塞進鎖孔,扭動,再扭動。

    鎖從裡面固定死了,鑰匙打不開。劉廷芳只覺得頭髮一根根直豎起來,她拉開尖厲的嗓門叫著:

    「開門,開門,快開門!」

    她跺著腳、點著名兒叫:

    「包政新,快開門!」

    足足等了五六分鐘,劉廷芳覺得簡直比五六年還長,門開了,包政新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問她:

    「怎麼了?」

    屋裡的一切都同平時沒啥兩樣,窗簾拉開了,床上的被子疊好了。不過,劉廷芳仍舊看得出,枕頭放歪了,包政新身後那個嬌小艷麗的女人,頭髮有點兒蓬亂,正尷尬地笑著。

    劉廷芳的目光落到那個女人臉上。

    「噢,這是單位裡的同事,姓方,小方。」包政新指著那女人說。

    那女人滿臉浮起了笑。劉廷芳看得出,這女人的臉上隱隱地透著一層虛紅。

    劉廷芳一步跨進屋裡,她氣得渾身發抖,牙齒緊緊地咬著發白的嘴唇。陡地,她把手中的拎包摔到床上,冷不防一個轉身,「啪」地一聲脆響,一個耳光打在包政新的臉上:

    「你幹的好事!」

    「你!」包政新沉下臉嚷著。

    姓方的妖艷女人趁這當兒,從包政新身側一步踅出屋門,迅速地下了樓梯。

    劉廷芳悍然不顧地叫喊著:「你和這婊子在屋裡幹什麼?」

    「別胡說!」包政新氣咻咻地呵斥著劉廷芳。

    「我胡說,我都看見了。這個野雞,你同她污搞啥百葉結?」

    「人家是來談工作。」

    「談工作為什麼把門關死,談工作為啥拉上窗簾,談工作為啥移動枕頭,你,你這頭畜牲,你說!」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想必是鄰居聞聲而來了。

    包政新「砰」一聲撞上了房門,壓低了嗓門威脅道:

    「不許鬧,不准你鬧!」

    「好啊,你幹出這樣的醜事,還不准我說!你,你這隻野獸。」劉廷芳的聲音越叫越高,「我偏要說,偏要叫!要讓全弄堂的人都知道!」

    「你敢!」包政新的臉上露出一副猙獰相,「你給我放明白點,是我在養活你!」

    「啊!」劉廷芳短促地慘叫了一聲。此時此刻,包政新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來,比當胸擂她兩拳還厲害。她瞪大一雙失神的眼睛,因受到侮辱而扭歪了的臉上,佈滿了淚,連連地抽泣了幾聲,她淒厲地叫著,撲向包政新:「你這個無恥之徒,我同你拼了!」

    劉廷芳的兩隻手,朝包政新的臉上抓去,她一手抓住了包政新的頭髮,一手抓破了包政新的臉,整個腦袋,又直向包政新胸口撞去。

    「放手,放手!」包政新往後退著,抵擋著,一直退到牆壁邊上,劉廷芳的雙手還在他臉上亂舞亂抓。他掄起拳頭,對準劉廷芳的臉打去。

    劉廷芳猝不及防,被包政新打得跌坐在地,她伸手一抹淚,袖子上殷紅一片。原來,包政新一拳正打中她的鼻子,鼻血直淌。一見了血,劉廷芳瘋狂地哭叫著,費勁地爬了起來,隨手抓起一條小凳子,朝包政新砸去。

    包政新讓過飛來的小凳子,小凳子砸在大立櫃的鏡子上,「匡啷啷」一聲響,雪亮的鏡子,成了無數碎片,掉在地上。

    包政新紅了眼,餓狼般撲向劉廷芳,朝著她的臉、頭、胸、肚,狠狠地一陣拳打腳踢。起先,劉廷芳還在用雙手抓、撓,後來就只有用手護住腦袋哭嚷,最後連哭喊的聲音也微弱了,一頭栽在地板上。

    待劉廷芳醒過來,頭一眼看見的,就是那面被砸得只剩些碎片的鏡子。碎鏡子在她頭頂上搖著、晃著,她彷彿從那些碎鏡片中,看見阿公阿婆垂著頭在床邊唉聲歎氣,看見包政新的姐姐板著臉對她叮囑:「一日夫妻百日恩;家醜不可外揚。」

    她閉緊了眼睛,什麼人也不願看,什麼聲音也不要聽。她只求安寧,只要太平。可是,肚子一陣比一陣地劇痛。她冒著冷汗,只要一睜開眼,就看見那面碎鏡子。呵,這面鏡子就像是她追求的幸福,看去是那麼耀人的眼。但只輕輕地一砸,鏡子就成了碎片,連撿垃圾的人也不要。

    劉廷芳好幾次夢見自己睡在這面鏡子上,銀子般閃光,水晶般透亮。可鏡子突然碎了,她就沒了依托,整個身子在往下沉,往下沉。出了這樣的事,躺在雙亭子間裡,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痛啊,劉廷芳只覺得痛。頭痛,心口痛,肚子也在陣痛。

    這樣的情形,沒有持續幾天,她就被送進了醫院。

    她流產了……

    維持她和包政新之間的最後一點媒介,也斷了。

    臨近出院的日子,包政新帶著水果、蛋糕來看她,她臉朝牆壁,背對著包政新,什麼話也不要聽,嘴巴裡只是重複著微弱的兩個字:

    「離婚……離婚……離……婚……」

    她是沒有氣力,醫院病房裡也不許可,要不,她準會朝他大叫!

    「離婚!」

    不過,包政新倒像是聽見了她的吼叫。他尷尬地坐了好久,聽來聽去,只聽到這兩個字。大概他也認了命,俯下身子,湊近劉廷芳的耳朵,外人看去像是在談什麼家務私事:

    「好吧,你提出離,就離。不過,家裡的一切,都是我花錢買的,沒你的份!還有,結婚時借的債,你也得背一份!」

    說完,他離去了。

    這些話,無疑是在威脅她。出院的日子,包政新的父母、姐姐來接她,還租了一輛轎車。但她還是沒回那間「展覽館」,而是回娘家去了。

    一個月以後,劉廷芳與包政新離了婚。果然,除了她自己的衣物,什麼也沒得到。還背了二百幾十塊錢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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