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飯店和上海大廈漸漸遠去,外灘那一片誘人的燈火,從遊艇上看去,別有一番詩情畫意。褐色的黃浦江水拍擊著艇舷,初夏的江風,還帶著幾絲涼意。江彥城把新添置的淺灰拉鏈衫拉緊,對端坐在一邊的丁馥說:
「那天聽你一提,我驚訝極了。真沒想到,你也有想玩的念頭?」
「怎麼,我是個老太婆嗎?」丁馥的臉上,浮現出少有的笑容。
「哦,不!」
「那為什麼……」
「你給人的印象是個忙於生計的人,一個實幹的人……」
「勞碌命。」
「也可以這麼說吧。幾乎難以使人相信,你也想玩。聽說,這浦江夜遊,也是個時髦玩意兒呢。」
「不是跟你說了嗎,這是在追回青春!原先沒玩過的,現在要補上。看看,前後幾隻遊艇上,除了出差來上海的外地人,絕大多數是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在他們面前。我們無疑是老了。」
「唉,快三十了。」
「有人說,我們的青春,丟失在空虛和苦悶之中了。」
「無所事事的時候,真有那麼一種感覺。」
「現在呢?」
「現在不了。」
「為啥?」
「天天有事兒干了。這多虧了你,丁馥。」
「不是虧了我,是虧了我們這個時代。」
「是啊!」江彥城被涼涼的江風吹得坐不住,站了起來,倚在船欄杆上。浦江兩岸的燈火,有如天上的銀河,灑落到了人間,把浦西市區的上空,映得一片金紅。浦東稀疏的燈光之間,百噸吊車的鐵臂、巨大的船塢和高聳的廠房隱約可見。
江彥城由衷地感到,時代確實在變。十幾年前,他聽說丁馥的父母做過小買賣,連紅衛兵也不讓她入。插隊期間,她賣五香豆,遭到知青們的起哄。十幾年後,他自己,卻情不自禁地和丁馥一起做生意。國家鼓勵他們這麼幹,各行各業支持他們這麼幹,而且,看樣子,像「四季春」這樣的飲食店,還要擴充。更主要的,是人的心靈、感覺也跟著在變。
「說實在的,丁馥,在進『四季春』之前,看到妹妹和她的男朋友,我都嫉妒。不論是他倆一道去上班,一同去逛馬路,還是他倆竊竊私語,商量著婚姻大事,我心頭都會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刺痛感。我更受不了那些憐憫和同情的目光,不論這來自親戚、朋友、同學,還是來自母親、兄弟、姐妹。那些日子,我連家裡也不願多呆。」
「這是能理解的。」丁馥專注地聽著,端起桌上一杯快涼了的咖啡,喝了一口,「你妹妹結婚了?」
「結了。」
「她結婚你嫉妒嗎?」
「不,我還高高興興地送了禮。現在誰都認為我在『四季春』是可靠的,再也看不到過去那種同情和憐憫的目光,我不再感到自卑。妹妹和妹夫都很尊重我。今天,他們也想來夜遊浦江,聽說我要來,他們就主動改了日子。」
「為什麼不請他們一塊來?」丁馥驚訝地睜大雙眼,「我還沒見過你那位妹夫呢。」
「不知道。我只說,我要同你一塊游浦江,他們就改日子了。」江彥城抓起一塊蛋糕,咬了一口,一面咀嚼一面說。他記得那麼清楚,當他說出要同丁馥一塊游浦江時,江彥秀和阿定是怎樣頗有深意互瞅了一眼。他自然明白,妹妹和妹夫交換眼色是什麼意思,不過,對丁馥,他又怎能說出口呢。
丁馥俯下了臉,手中抓著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呷著咖啡。風吹散了她的頭髮,把她的臉也蒙了起來。
江彥城略覺不安地靠在欄杆上,從側面望著丁馥。他在思慮,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
遊艇上,人們三三兩兩地散開。有人在觀賞江面的波光,有人在遠眺市區的夜景,有人在瞧著江中的小帆船,有人正在暢飲啤酒。一幫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年的高考,想必是一群應屆畢業生。江彥城的目光掃到後面一艘遊艇上,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那會是誰呢?
他正要換個角度看,丁馥突然說話了:「劉廷芳結婚了。」
江彥城愣了一下,才醒過神來,領悟到丁馥是接著自己方纔的話頭在往下講。他回頭看了丁馥一眼,蒙上臉的頭髮被撩開了,丁馥的神情顯得格外拘謹。他乾巴巴地說:
「聽說了。」
「她的婚禮辦得很豪華,光男方就請了十六桌,加上她家辦的,共二十幾桌。聽說,新房的規格,符合『全雞(機)全鴨』的標準。光綢緞被面,就有十二條。」
「她這是『熱昏』熱昏——上海話「瘋了」的意思。,不是結婚。」
「她選的是一條捷徑。」
「姑娘們認為通向幸福的捷徑。」
「嫁一個有『萬字』頭的男人嗎?」
「據說這樣的幸福最可靠。」
「當真?」
「那我就不知道了。」
連江彥城自己都吃驚,他竟然能用這樣冷靜的態度談論劉廷芳的結婚。不,他其實並不冷靜,只是厭惡,機械地答著丁馥的話。他不願意在丁馥面前,顯出自己的失態。歸根結蒂,劉廷芳離他已經是那麼遙遠的了。
「不要在我面前掩飾,江彥城。」丁馥卻死死地抓住這個話題不放,她坐得那麼端正,兩眼一眨一眨地盯著江彥城。江彥城藉著若隱若現的光波,還能看到她額頭上聳起的那條細紋,「她甩了你,你受的刺激很深。」
「你指的是我在小酒館裡喝酒的事?」
「那時候,我正在準備創辦飲食店,全市大街小巷的飯店、酒館、點心鋪子,我都去看過。那天忽然看到你,我簡直不認識你了。」
「很狼狽,是嗎?」
「豈止是狼狽,你的眼神可怕極了。」
「引起了你的憐憫?」
「不,我已經知道劉廷芳甩了你……」
「別提她了!要提起她,也只能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一開始?」
「嗯。」江彥城幾步走回桌邊,坐在鋼管折疊椅上,「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那杯冷了的咖啡,「你不知道,在我同她好之前,我有多少次都想找你,對你說……向你表白我的心意……」
丁馥略感驚愕地朝後一仰,靠在折疊椅背上:「噢。」
「是的,你不知道,你永遠不可能知道。只因為發生了錢的事,一切才變了。」
「我知道。」丁馥的聲音雖低,江彥城聽來,卻是那麼清晰。
「你怎麼……」這會兒輪到江彥城吃驚了。
「我看出來了,當時全看出來了,」丁馥垂下了頭,江風又把她的頭髮吹亂了,她訥訥地說,「陰差陽錯,一切就那樣丟失了。青春、期待和幻夢,都丟失了。丟失在那段沼澤般的歲月裡。」
哀怨、淒惶的話語,使得江彥城震驚。他朝前俯著身子,急急地說:
「不,丁馥,你不是說,要把青春追回來嗎?我願意追,我要追!你讓我追嗎?」
最後這句話,他是大著膽子,鼓足勇氣說出來的。
遊艇在疾馳,江風撲面,帶著黃浦江渾濁的泥腥味兒。江彥城目不轉睛地盯著丁馥,心「突突」地跳。
丁馥伸出雙手,掩在臉上,默默地撩開亂髮,攏到腦後。這一剎那間,她的臉蛋明晰地顯露出來,端莊,秀麗,嫻靜,帶著毫無做作的柔媚。她就這麼望著他,直望到他的心裡,什麼話兒也沒說。
江彥城只覺得,遊艇的馬達聲,遊客們的喧鬧聲,都聽不見了。浦江兩岸的燈光,江面上閃爍的波光,都看不見了。他的眼裡,只看見丁馥的臉,只看見那雙深深地望到他心裡去的眼睛。他覺得心頭一股熱浪,「騰」地升了起來。
「唷,看哪,多美的景致!」
一個姑娘尖聲叫了起來。
浦東的江岸上,升起一團耀眼的紅光,映紅了半邊天。那是噴濺的鋼花,還是高爐在生火。遊客們齊向遊艇的後部跑去。
丁馥也站了起來,走到船欄邊上。江彥城一躍而起,腳絆了一下折疊椅,他把椅子一推,踱到丁馥身邊,緊挨著她倚欄站著。
「丁馥!」他微帶侷促地低低喚著。
丁馥的臉轉過來了,向著他。還是那張柔媚的臉,那雙望透人內心的眼睛,那道聳起的細紋。
周圍沒人,一片幽暗。唯有江水的波光,不時映亮丁馥俊俏的臉。
江彥城的雙手搭上了丁馥的肩頭,她似乎要掙脫,江彥城用了點勁,她已偎在江彥城的懷裡,垂下了眼瞼。
江彥城匆促地、害怕什麼似的吻了她一下。沒待他再次俯下臉去,她已驚駭地睜大了雙眼,離開了他的懷抱:
「啊,有人看著我們!」
「誰?」江彥城茫然四顧。
「呶,那不是一雙眼睛!」丁馥詭秘地伸出食指,指點著江邊停泊著的一艘萬噸輪亮起的兩道探照燈光,「嘿嘿」笑著。
江彥城也笑了。
遊艇鳴了一聲汽笛,拐彎駛回歸途。
浦西江岸上的那團紅光,已經熄滅,遊客們陸續回到座位上來。江彥城和丁馥還相對站在船欄邊,悄悄說著話。
「聽我說,阿城,如果我們都還有希望進入國營企業工作的話,在工作之前,我們得把『四季春』作為待業青年的事業,踏踏實實幹下去。」
「我聽你的。」
「那好。店裡要派一個人去區裡糕團工場學習製作點心,你去。」
「每天在糕團工場上班?」
「對。」
「那每天就見不到你了。」
「這樣比天天見面更好。」
「不。」
「你剛才還說聽我的。」
「是囉,聽你的。可是心裡……」
「好了,我知道。我們還是能時常見面的,輪休天,早中班,只當不在一個店裡工作罷了。哎,你在看什麼?」
江彥城的臉扭過去,盯住後面拐過彎追上來的一條遊艇。他頭也不回地說:
「看一個人。」
「哪個?」
「我剛才就見了,好像是劉廷芳的丈夫。」
「那劉廷芳也在?」
「不,她丈夫邊上那個姑娘,矮小得多,不是劉廷芳。」
江彥城的手,指著後面遊艇上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說:
「就是他。你看,他摟著的那個姑娘,是劉廷芳嗎?」
丁馥定睛瞅了一陣,神色緊張地問:「你沒認錯吧,也許那人不是……」
「不,就是他。再遠我也看得清,那副傲氣樣兒,只要見了一面總也不會忘的。」
「那我們走吧,別看他們。」丁馥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拉著江彥城,朝遊艇另一側走去。
這以後,直到上岸,江彥城送丁馥回家,兩個人都很少說話。好端端的一次浦江遊覽,一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初夏之夜,都讓這件事兒把情緒搞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