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
劉廷芳的遭遇由於藝文繪聲繪色講完之後,江彥城幸災樂禍地叫了起來:「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江彥城還當即決定,明天他得去把這消息講給丁馥聽,讓她也高興高興,出出心頭之氣。
浦江夜遊以後,江彥城明顯地變了。變得開朗、振奮、精神飽滿。他樂滋滋地到區糕團工場去學習點心技術。每逢休息天,只要丁馥在上班,他總要趕到「四季春」去幫忙。
店堂裡的同伴們,並不知道他和丁馥之間的關係,連梁汀和羅曉若也沒聽到風聲。唯有姨父何積德和丁馥的好友陳國娣,好像知道內情似的。只要他在店堂裡一露面,就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瞅著他,直到看得他臉上微微發紅為止。
不過,江彥城還是願意到「四季春」去,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丁馥一起度過時光。是啊,半年多了,「四季春」綜合飲食店已經成了他們真正的事業。報上是怎麼說的,「在第三產業就業的青年」。這就是說,已不把他們當成待業青年了,將來,不會再給他們另外分配工作了。「四季春」就是他們的崗位,飲食業,就是他們的職業。不是嗎,隨著銷售額增加和業務擴展,「四季春」又在醞釀著增加一批新成員了。
當江彥城剛一撩開掛在門上的五彩珠簾,腳踏進店堂時,給顧客上完冰咖啡的梁汀就哇哇嚷開了:
「哎,江彥城,你什麼時候才能畢業啊?丁馥說,新來的人,下月就要進店子,你學的那兩手,教得了他們嗎?」
「別說教他們,教你也成!」江彥城環顧了一下店堂,「四季春」里外,還是一片盛夏時節的佈置,雪白的牆,乳白色的塑料布,大吊扇,落地的搖頭電扇,黑板上用仿細明體寫著一溜夏令時節清涼飲料的品種:冰凍赤豆湯,綠豆刨冰,汽水,橘子水,酸梅湯,杏仁露,藿香荷葉湯,山楂銀花湯,冰果露……
「哎,先別吹!」涼面櫃上的羅曉若,抱著膀子走進來說,「學到哪幾手?先教教我。一進店,盡賣涼面,這幾天生意一清淡下來,我都膩煩了。」
「又想做生意了?」江彥城半開玩笑地問。
「哪兒的話呢,在『四季春』的活計我已干順手了,每月六十元。我何必再拼吃奶的力氣當二販子?」
「當真的,說說,學到哪幾門點心手藝?」梁汀又端過一個托盤,一本正經地問。
江彥城含蓄地一笑,眼望著聞聲從廚房出來的姨父何積德和高個兒陳國娣,扳著指頭說:
「都是『四季春』的缺檔貨:銀絲卷、開花包、蜂糕、千層糕、油包、春卷、盤絲餅、南翔小籠、燒賣、一品餅、四喜餅、合子酥、蘋果酥、麻球、夾沙條頭糕、粢毛團、青團……」
「哎呀呀,加上原來的品種,『四季春』的點心要全市聞名了。」梁汀不等江彥城說完,興高采烈地嚷著,「報社記者又該上門囉!」
「請他飽餐一頓,撐破肚皮,再給我們寫一篇!」羅曉若當著顧客的面出了個餿主意。
陳國娣不滿地撅起了嘴:「有你這種人嗎?」
羅曉若自我解嘲地說:「我這是說著玩玩的。」
「好了好了,」何積德息事寧人地打著圓場,「說個笑話也得看場合,哪能亂來?阿城,你情緒很好呀!」
「當然囉!姨父,比起去年來,是『今非昔比』啦!」
「哈哈哈!」何積德也暢懷地放聲大笑。他整天在「四季春」忙進忙出,仍是紅光滿面,愈發胖了。由於他熱心扶助待業青年的飲食店,還受到市工商界、區統戰部的表揚呢。他把手搭在江彥城的肩膀上,嘴角朝廚房裡一努,俏皮地眨眨眼睛,「怎麼樣,她正在裡面剝蓮心呢!」
「丁馥嗎,我還有事兒找她呢!」江彥城一點也不避嫌疑地說著,走進了廚房間。
丁馥穿一身白工作衣,坐在一條板凳上,側轉臉,用喜悅的目光迎著他:
「找我有什麼事兒?」
「大快人心的事兒。劉廷芳和那個闊少爺離婚啦!鬧得不亦樂乎。」江彥城興沖地拉過一條板凳,坐在丁馥對面,把於藝文說給他聽的詳細情節,眉飛色舞地講了一遍。
出乎意料,丁馥沒笑,沒憤憤地詛咒「活該」,連一聲解恨的氣話也沒說。江彥城說完,她只把手心裡的蓮心往大海碗裡一擱,輕描淡寫地說:
「這事兒我已聽說了,不過沒你講得那麼詳細。」
江彥城疑惑地問:「你怎麼聽說的?」
「街道上管待業青年的頭頭說的,劉廷芳離了婚,住回了娘家。」
「噢。」江彥城恍然大悟,極力想從丁馥的臉上窺探她心裡對這個事兒的看法。
丁馥不露聲色地說:「今天我上早班。下班早,我們一道看看她去,好嗎?」
「看她?」江彥城大惑不解。
「你不願意嗎?」丁馥一偏腦袋,額頭上那條聳起的皺紋,又那麼明顯地皺成了曲線。
哈,女人家啊女人家!江彥城一下子明白過來,丁馥一定是想當面去出出劉廷芳的醜,他腦子裡倏地浮現出劉廷芳到「四季春」來羞辱丁馥,罵她「三隻手」的情形。他也迅疾地記起了自己連著幾次受氣的情形:劉廷芳當面給他介紹包政新的身份,復興公園她那冷若冰霜的神態,一次次總是回答「沒人接」的傳呼電話……是啊,不要說是丁馥,就是他江彥城,也受過劉廷芳不少窩囊氣!這會兒,正是向她證明「誰生活得更美好」的時候。可以想像,丁馥這個挺含蓄的人,一定會想幾句深深刺中劉廷芳內心的話。
「願意,我完全願意陪你去!」
丁馥笑了,笑得那麼含有深意。
午後下了早班,江彥城陪著丁馥,推著自行車,提著拎包,到劉廷芳家去。一路上,江彥城故意談東說西,不問及丁馥去劉家將講些什麼。他相信,丁馥一定會說出些大快人心的話來,讓他也聽著痛快一番。內心深處,他還氣咻咻地想:「哼,看你劉廷芳還能在我們面前傲氣!」
別說是傲氣,劉廷芳連一點生氣也沒有。她拖著病後虛弱的身子,帶著顯見的漠然神情接待了丁馥和江彥城,滿臉愧色。
沒有讓座,沒有倒茶,劉廷芳那個精明的母親,也沒有出場。後樓上一片靜默,氣氛十分尷尬。
江彥城和丁馥並肩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望著臉色憔悴、蒼白的劉廷芳。她縮著身子,怕冷一般靠著椅背,俯下頭,垂著眼瞼,一眼也沒看客人。
江彥城心裡說:「這下你該知道是什麼滋味了吧?」
「事兒,我們都聽說了。」丁馥輕輕乾咳一聲,打破了沉默。劉廷芳受驚一般,陡然抬起頭,兩眼戒備地瞪著丁馥,懼怕地注視著丁馥的兩片嘴唇,像隨時會挨打似的提防著。
哼,你也怕人家來羞辱啊!江彥城嘴角露出了譏諷的笑紋。
丁馥繼續說:「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吧。不要傷心過度。」
什麼?這就是丁馥來此要說的話?別說劉廷芳睜大的眼神在起著變化,就是江彥城,也絕然沒想到:他陪她來,就是為了對這個曾經侮辱過他們的人賠小心,說安慰話嗎?活見鬼!江彥城側起耳朵,耐心聽下去。
丁馥的話溫柔親切,充滿了同情:「你安心養病。病好了,『四季春』飲食店歡迎你!」
江彥城幾乎癡呆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前的事,卻又是鐵一樣的事實。他親眼看到,丁馥從提著的拎包裡,拿了一塑料袋麥乳精,一罐山楂,輕輕放在桌子上。
劉廷芳仰起的臉,在一剎那間扭歪了,她的嘴巴咧了咧,「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身子離開靠背椅,踉踉蹌蹌撲倒在丁馥的懷裡,邊哭邊痛悔地說:
「丁馥,我……我走錯了路啊!錯、錯……錯了……」
是劉廷芳痛徹肺腑的哭聲,還是丁馥的舉動,深深地震驚了江彥城的心?他感到自己坐不住了,感到羞於呆在丁馥身旁陪伴她。浦江夜遊以後,他自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瞭解她的人,哪曉得,他瞭解得遠遠不夠,不夠!看,行前,自己的腦子裡盤旋的,儘是些什麼念頭啊!相比之下,丁馥和他,那差距……啊,江彥城情不自禁地退到一邊,靠壁站著,欽佩地望著丁馥,望著他心愛的人!
丁馥的雙手輕輕扶住劉廷芳的肩頭,掌心摩挲著她的脊背,委婉地說:
「錯了不要緊,還來得及改過來。來得及,來得及的,阿芳!人的一輩子,誰能擔保沒點錯啊!」
「啊哈嗚……」劉廷芳放大了嗓門哭了起來。
江彥城覺得,劉廷芳這一聲聲,哭得暢,比憋在喉嚨裡哭要好得多。聽了丁馥的話,他猛地想起了丁馥常說的「要追回被丟失的青春」的那些話。
在這一瞬間,他已由驚訝、自責轉而理解丁馥了。他更深地認識了丁馥,一個平凡、含蓄而又內秀的姑娘,他深深摯愛的人。
她如此對待陷進泥坑的劉廷芳,不也是要使她振作起來,追回那失落在沼澤裡的青春嗎?
江彥城突然感到自己的眼瞼沉重起來,一點兒也由不得自己,幾顆淚珠湧出了眼眶,順著面頰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