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四季春」店堂裡外的氣氛,都有些沉悶。
梁汀還悄悄扳著江彥城的肩膀問:「那風騷女人說的,是真事?」
江彥城嚴肅地搖著頭。不過他沒開口否認。
以後好些天,江彥城總覺得自己欠著丁馥一點什麼,他總該對她有所表示,表示什麼呢?怎麼啟齒?對她說,劉廷芳太無恥了。那不僅僅是否定了插隊在廣德時期的初戀,更主要的是會使丁馥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對她說:「你是做得對的!」那還用他說嗎?完全是廢話。
「四季春」倒沒出現啥波動,吃客還是來往不絕,營業額仍在直線上升。承包了筵席,利潤更高了。大夥兒都在嚷嚷,既然月頭工資不增加,乾脆買上幾台「雪花」牌製冷設備。夏季到了,冰棒、雪糕、冰磚、冰激凌、刨冰是市民們急需的冷飲。往年的盛夏時節,下午三點以後,往往買不到冰磚,有了製冷設備,準能使「四季春」錦上添花。
大家的情緒都很高。可江彥城還是看得出,丁馥的話顯著地少了,眼瞼常下垂著,下巴也有點削尖了,尤其是額頭上那條往上聳起的細紋,幹活的時候也皺著。
不知為啥,看到她憂鬱的臉,江彥城的心上,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層壓抑感。
這天,梁汀抽空跑到江彥城的案板旁邊,拍拍他的肩頭,似笑非笑地說:
「老兄,羅曉若讓我捎個話呢。」
「他近來怎麼樣?」
「他想進『四季春』,讓你替他說說。」梁汀所答非所問,「幫個忙吧,老朋友了。這回我可以斷定,那傢伙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哼,我還指望他在『燕雲樓』請客呢。泡湯了!以後出去玩,還得我們哥倆掏腰包。」
江彥城從他的話裡,聽出羅曉若做生意又砸鍋了,他擰著眉毛問:
「他又蝕了本?」
「我也說不清,他會自己來找你的。買賣牛仔褲,是他能幹的嗎?」
「那你說說,他這個德性,進『四季春』會好好幹嗎?」
「我又不開保險公司,」梁汀仍是直率得驚人,「誰知他進來能不能安心。不過,總是老朋友,拉他一把吧!要我看,不拉他一把,這傢伙早晚會給圈進去拘留幾天。」
江彥城默默地點了點頭。梁汀走開了,他切著肚片,陡然想起,何不就以這個理由,找一找丁馥。不是總為沒理由找她發愁嗎?
夜市結束,已是夜裡十一點了。「四季春」的青年們換上衣服,有的拎著包,趕往公共汽車、電車站頭;有的從店後弄堂裡推出自行車,一路響著鈴,順著行人疏落的馬路疾馳而去。江彥城故意磨蹭著,上了門板,協助守夜的人封了火,鎖上廚房後門,在靜幽幽的弄堂裡等候著。
「四季春」店堂後面,是一條丈多寬的弄堂。三層樓房的窗戶裡,差不多都已熄了燈,弄堂裡很是晦暗,轉角上那盞蒙滿了灰塵的路燈光影裡,丁馥的自行車架泛著光。
店堂裡已經靜了下來,可以聽見丁馥走出前門時叮囑值班人的聲音,用力關上店堂門的碰響。她要繞進弄堂來了,江彥城的心不知怎麼,「怦怦」地跳將起來。
丁馥的身影在路燈下出現了。江彥城硬著頭皮,向她走去。
「誰?」丁馥驚懼地問著,猛地收住了腳。也許是她沒辨清站在暗處的人臉。
「我。」江彥城惴惴不安地答道。
「嚇了我一跳,」丁馥聽清是江彥城,嗓音頓時變得柔和了,她俯身開了女式自行車鎖,撐著車龍頭,推著車和江彥城並肩走出弄堂。
弄堂過街樓下的陰影裡,一對情侶依偎著喁喁細語,看到人走來,兩個人分開了些。
出了弄堂,丁馥偏過半邊臉來,江彥城看得分明,路燈光影裡,丁馥的臉微顯憔悴,一雙眼睛也愈加大了。她問:
「你有事兒?」
江彥城點點頭,沉吟著:「為一個朋友的事,不過,很不好意思開口。」
「那有啥,說吧!」
「這個朋友表現不大好,愛做二販子生意。皮鞋、水果、魚蝦,都轉手賣過,前不久還賣牛仔褲。不過,實在話,他不是做二販子的料,盡蝕本。偶爾賺一回錢,又大手大腳。」江彥城心裡想,乾脆,把羅曉若的實際情況都攤出來,免得日後出了事,怪罪到他頭上。說明了,她要就要,不要也不勉強,「這一陣子,他販牛仔褲又蝕了本,托我……」
「是個待業青年嗎?」
「和我們一樣的命。」
「他叫啥名字。」
「羅曉若。」
「行,讓他帶上居委會的證明,我跟街道上說一下,你請他下個月就來上班吧。店堂裡也缺人。」
「那太謝謝你啦!」完全沒把握的事兒,不料卻解決得這麼順利,他一面謝她,一面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你就不怕他來了生事?」
「怕生事,我就不辦『四季春』了。」丁馥淡淡一笑,「說實話,每月拿六十元,還不如我和國娣做針織橫機的收入多呢!」
望著她略顯憔悴的瘦削臉龐,江彥城不無詫異地問:
「那你為啥要辦呢?」
「是呵,辦『四季春』真煩,今天聽你姨父說,蔬菜餡裡又沒放麵筋丁、香干末和麻油,百果餡的杏仁、松子仁不易採買,都是煩心事。店裡有些人,也並沒把『四季春』當做自己的事兒在干。不過,不干行嗎?我和國娣是可以做橫機,你和店裡其他的人呢,都去幹什麼?仍舊閒逛在社會上?梁汀去鑽教堂,你那個姓羅的朋友,再去做二販子?不是已經有人說了嗎,說我們這一代人,在需要學習的時候沒有書本;在需要工作的時候沒有職業;在需要成家的時候經濟不濟。我們這一代人就那麼窩囊?那麼草包?我們就不能用自己的雙手,去撥開面前的荊棘、茨藜?我們就不能用自己有力的雙腳,去踏出一條人生的路?」
認識丁馥這麼多年了,江彥城從來沒有聽她說過那麼多話。而這些話,又是江彥城絕沒想到的。快三十歲了,走過的又是一條學校、造反、插隊、待業,滿是泥濘的路。五光十色的、縹緲的幻夢,早已不做了。什麼理想、憧憬、生活的意義這一類過去愛探討的題目,早都被嚴峻的現實生活拋開了。擺在江彥城眼前的,是生活本身所具有的種種煩瑣小事,平時談的,也大多是吃飯、穿衣、抽煙、喝酒。丁馥說的這些話,他聽都很少聽說過。他感到這些話那麼有力,那麼震撼自己的心。白天梁汀說的那句話,又陡然在他耳邊響起來:「要我看,不拉他一把,這傢伙早晚會給圈進去拘留幾天。」
呵,這麼說,丁馥創辦「四季春」飲食店,不光是為了有個職業,不僅僅是為了每月有點收入。她含辛茹苦地出心出力,是在追求我們這些人早已不相信了的東西,追求那些我們認為過時的東西。
江彥城不由得轉過臉去,仔細地瞅了丁馥一眼。
她推著自行車,仰著臉,挺著腰,身姿神態都有些疲憊,但她照樣在走著。江彥城總覺得,她同原先的丁馥不一樣了。
「你怎麼不說話?」丁馥轉臉朝他笑著。
「嗯,我在想。……」江彥城有點窘迫地回答,「這麼說,你、你還是有所追求的。」
「不,不是追求,是追回……」
「追回?」江彥城大為不解,「追回什麼?」
「追回逝去了的青春。」
她倒變得像個哲學家了,一點也不像個年輕的實幹家。不是從沒見她拿過厚厚的書本不倦閱讀的樣兒嗎,是誰在開導她?
「有人發牢騷說:『我們這些待業青年,可能向任何方向發展,可以幹出任何前人沒幹出的豐功偉業,只可惜我們盡受到拒絕,只配待業。人生啊,多麼不公平。』你聽說過這些議論嗎?」
江彥城點點頭:「類似的話聽得多了。」
「有一點道理,但沒把話講全。對嗎?」丁馥今晚上顯得特別好說,神情也活潑多了,偏著頭,目光流星般轉動著,「可以幹出豐功偉業,也可以幹出任何令人遺憾的事,卑鄙可恥的事。是不是這樣?」
「是的。有些待業青年,確實在墮落。」
「所以該讓你那位姓羅的朋友進『四季春』來。他在社會上碰過壁,會珍惜這個勞動機會的。」丁馥說著話,按了一下鈴,鈴聲清脆地響了起來,傳得老遠。她一躍蹬上腳踏,自行車駛到江彥城前面三五步遠,她邊跨上車去,邊轉回臉,「車站到了,你等車吧,明天見。」
「哎,別走!」她這一著來得太突然了,江彥城的心往下一沉,顧不得細加思索,揚起手叫道,「等一下!」
丁馥下了車,停在路邊問:「還有事兒嗎?」
江彥城走近她身旁,重重地點著頭。
「為什麼不爽快點說?」
「很難啟齒。」
「你還有待業的朋友想進店?」
「哦,不。」
「那麼……」丁馥翻起眼皮,瞅了江彥城一眼,突然不說話了。
江彥城專注凝神地望著她:「丁馥,你知道,這話,幾天來,我、我早就……想說了……」
是他乾啞的嗓音,是他與往常不同的神色,還是他斷斷續續儘是兩三個字一停頓的話頭,引起了她的注意?丁馥推著車,垂著頭,又順著馬路走去。
江彥城壯了壯膽,嚥了一口唾沫,接著往下說:
「那天,劉廷芳……她、她來的事,是、是我給你惹出來的。」
「她說了。」
丁馥的話出乎意料的平靜。
「你看,都、都怪我。害得店裡的人都、都知道了……劉廷芳,她、她太壞……」
「她就是那麼個人。」
丁馥的坦然使江彥城吃驚!她竟不恨劉廷芳,這簡直叫人不能相信,像是故意裝出來的。可是,江彥城看看她的臉色,毫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
「她當眾揭你的短,羞辱你……」
「她說的是事實。」丁馥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臉也往下俯著,腳步明顯地放慢了。自行車龍頭不時地左歪右拐。
像一陣翻捲的浪花,迎頭撲向平穩航行的小船。往事,在安徽廣德農村插隊落戶時的往事,猛地湧上了江彥城的心頭。他曾經對她有過的憐憫,有過的歉疚心理,有過的愛,全湧了上來!呵,要是她當初不拿於藝文那五十塊錢,不幹出那件醜事,他早就向她表白了。那麼,他的生活中也就不會有劉廷芳、不會有戀愛的波折和苦澀的酸果,不會……簡直不能相信,今天這麼個有思想、有追求的丁馥,就是當年那個偷人錢的姑娘。江彥城放大了腳步,略走在丁馥前面半步,盡量想看清她的臉。
「不,丁馥,我不敢相信,當年那事真是你做的,不敢信!」
「那真是我幹的。」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幹?」
「別問,江彥城。」
「不!」
「我懇求你,別問!」
「我一定要知道,丁馥,一定要!」
「隔了這麼多年,你才想到要問。」丁馥不無怨尤地說,「還記得高國璋嗎?」
「造反蹦上台的大隊主任?那個侮辱女知青的……」
丁馥點點頭:「那年他主管各隊的年終結算,你一定記得,凡是女知青,都需補交口糧款。他宣佈了:補不齊口糧款的,一律不分糧。大隊裡的女知青,有的家裡寄了錢來,有的乾脆跑回了上海。我呢,爸爸翻了車,在醫院拖了幾個月,死了。媽媽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三個弟妹,家裡寄不來錢,我也沒路費跑回上海,……」
「於是你……」
丁馥舞手截住江彥城插進來的話:「高國璋把我叫去了,逼著我在三天之內把錢交出來。第三天晚上,要還不交錢,就要到他那兒去把理由說明白。你知道,晚上到他那兒去『說清理由』是怎麼回事……」
「這個惡魔!」
「鄰隊一個女知青,已經有過先例。我怎麼能再去呢?可不去,又不分給口糧,冬天怎麼過?我到哪兒去找這筆錢?正好在這時候,於藝文家寄來了錢……」
「別說了!」江彥城粗聲打斷了丁馥的話頭。
丁馥停下自行車,轉過臉來,駭然望著江彥城。
江彥城的臉色難看極了,他嚅動著嘴唇,半天才顫抖地呼出一聲:
「丁馥!」
「錯事就是那麼幹下的,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好在於藝文並不怎麼恨我。」
啊,這些他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厭惡丁馥,再沒搭理過她。他萬萬沒想到,丁馥「偷錢未遂」的事件背後,還隱著這麼一層背景!
兩雙腳和閃爍著內圈光的自行車,在馬路上移動。自行車腳踏板發出輕響的「嗒嗒嗒」轉動聲。江彥城和丁馥的身影,一會兒被路燈光拉得老長,一會兒又縮得極短。
一輛巨龍型的公共汽車鳴著喇叭,在馬路中央疾馳而過。
「噢,這恐怕是末班車了。你快去等車吧。」丁馥打破了沉默,對江彥城說。
江彥城茫然若失地站定下來,凝神瞅著丁馥,心裡千頭萬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張了張嘴,總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
「別說話!」丁馥朝他伸出一隻巴掌,搖了搖,「一個字也別說。你硬要說,那就等到輪休天,陪我去浦江夜遊,在船上說,好嗎?」
江彥城趕緊點了點頭。
丁馥的眼裡,掠過一絲驚喜的光。沒待江彥城把它捕捉住,她輕捷地飛身上車,急速地走了。
江彥城佇立在那裡,望著她的背影遠去。在他的眼裡,丁馥的形象,顯得愈加清晰,愈加鮮明瞭。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
「輪休天,輪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