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輕輕答一聲,邁開步子,慢慢往前走去。
啊,黃妮娜!前些年聽到的關於她的一些奇聞,全湧上了我的腦子。是紅顏薄命吧。她長得特別美,剛下鄉時,在集體戶裡,特別招惹那些男知青。聽說,珙桐寨集體戶的幾個男知青,不管是上海的,省城的,都向她求過愛。那些愛竄寨子的男知青,更是腳不停地往珙桐寨跑,有的是想一睹黃妮娜的美貌,有的是想尋機會同她接近,有的借口來找其他知青玩,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珙桐寨知青屋的門檻,簡直要被這些人踩斷了。不過,凡是敢於向她表示愛情的人,都被她謝絕了。可這一來,也惹惱了知青中的流氓,縣裡面赫赫有名的「小疙瘩」,揚言道:黃妮娜半年之內不答應,就要破她的相。由於她家庭出身不好,父親也是劃在黑八類裡的,又由於她有那麼個名字,有些大膽的男知青,乾脆就在出工、收工路上來堵她,還有的窺探到她趕場天從不去集鎮,趁其他知青不在,上門來逼她,甚至有動手動腳的,簡直發展到了烏煙瘴氣的地步。珙桐寨所在大隊的革委會主任,為了保護黃妮娜,讓她住到自己家裡去。但是,沒住上一個月,在一個深夜裡,黃妮娜冒雨跑了出來。大隊主任放風說:黃妮娜勾引他的兒子。又有傳言說:大隊主任的兒子有非分之想,夜裡摸到黃妮娜房裡去。總而言之,黃妮娜隨著流言飛語越來越多,名聲也越來越糟。同情她的女知青說:簡直是不讓人活下去了。幸好珙桐寨生產隊長是個秉性耿直的老人,他翻蓋了小山窩窩上的茅草屋,讓黃妮娜住到茅草屋裡去。還牽出自家餵養的攆山圍獵用的大洋狗,替黃妮娜守著門。再者,生產隊長自家的台階,正面對著小山窩窩,一有男的往小山窩窩上跑,隊長就吆喝,吆喝不聽的,他一聲忽哨,茅草屋前院壩裡的大洋狗,就朝來人撲去。從此以後,不敢有人去沾惹黃妮娜了。黃妮娜呢,除了出工勞動,也幾乎和所有的男知青斷絕了往來……
只顧暗自思忖;黃妮娜已在我前頭走出好遠去了。我看到,她不是往小山窩窩方向去,倒是拐進了茶林。我連跳帶跑地追了上去,主動搭訕說:
「你要去哪兒?」
「嗯。」她舉起手裡的提籃讓我瞅。我這時才看清,提籃裡裝的,不是草莓,而是一顆顆形似橄欖的茶果。
我笑了:「採茶果玩嗎?」心裡說,這個人真會尋找生活的情趣。
她沒答話,只顧采著茶果;我也不離去,幫著她一起采著。采滿了一捧,就放進她的提籃裡,她並不拒絕,任隨我放進去。我的心在怦怦跳著,這就是說,她沒把我看成是「那種人」。我有著一種莫名的亢奮。
一般地說,在插隊落戶的歲月裡,我算是有理智的知青。既然生活都無著落,我心裡更沒點羅曼蒂克的想法。看到一對對男女知青戀愛,我只覺得好笑。聽到關於黃妮娜的那些傳言,我只感到厭惡。聽說過她有一種出奇的美,雖也曾想,在哪次趕場時,能瞅她一眼,但我從不曾有過其他方面的想法。黃妮娜是極少趕場的,我也始終沒感覺到,不曾看見過她是一種遺憾。
但是今天,當真正看到了她,我不得不承認,她對我有著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或許因為有過那些傳言,這股吸引力就更大。
小小的提籃逐漸堆滿了,已到了晌午時辰。我們雙雙走出了茶林。黃妮娜問:
「你是哪個寨子的?」
「牛角寨的。」
「唷,八九里地哩!專為看白鴿花來的?』
我點點頭,壯了壯膽問:「能去你小屋裡坐一坐嗎?」
她遲疑了一下,端詳了我一眼,我期待地盯著她,她噓了一口氣,說:「讓你幹了這麼久的活,不請你吃頓飯,也真講不過去。」
我快活地笑了:「大洋狗不咬我吧?」
「隨我進去的人,它不咬。」
她的那幢裡外兩間的茅草小屋,收拾得乾乾淨淨。但是屋裡潮濕,有著一股燒谷草的煙味兒。我拘謹地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她點燃谷草煮晌午飯。
她請我吃的是什麼呀,包谷面的稀湯糊糊,谷草灰裡焐熟的洋芋。沒有菜,只有一小碟細鹽巴,蘸洋芋吃。
是我從來沒吃過這樣別緻的飯,還是我餓了?我吃得很香。但黃妮娜吃得很慢,每吞嚥一口洋芋,都顯得很費勁兒。
「你天天吃這個?」我突然冒出一句。
「是的。」她又像招認一般說。這是第二回了。
我定神凝視著她,是挨近了的緣故吧,我這才發現,她瘦得駭人,臉頰上幾乎不掛肉,細膩的皮膚透出股蒼白色。那雙亮閃閃晶瑩瑩的眼睛,由於消瘦而顯得愈加大而清澈。全憑青春期的活力,才使她乍一看去,仍顯得那麼美。細細一端詳,就能察覺,她是那麼柔弱,那麼單薄。
我帶著不解,喃喃地說:「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黃妮娜的嘴角露出一縷辛酸的苦笑:「去年,分到一百九十斤谷子,二百二十斤包谷果果,要對付足足一年……」
一百九十斤谷子,只能打一百四十來斤米,二百二十斤包谷果果,抹下來的包谷米,也就是一百幾十斤,她足足還差著百來斤的糧食。是的,小季可以分些麥子、洋芋,對付著是勉強能過去的,但十分清苦。我以在鄉間呆過幾年的經驗,給她計算著。不過,這僅是表面上的賬,知青,特別是上海知識青年,秋收以後可以回上海去,吃幾個月父母親的糧。親戚朋友,總還接濟點糧票。很少有人過著像黃妮娜這樣的日子。我瞅了她一眼,望著灶炕裡的谷草灰:「你天天用谷草煮飯。」
「嗯。」她的眼瞼垂下了。看不到她那雙眼睛,我心頭頓感失去了些什麼。我說:「過得這麼苦,你還有閒心採茶果。」
她嘴角上那縷辛酸的笑紋又露出來了,一直伸展到下巴尖上:「採茶果來搾油吃……」
她說得很輕,像是辯解,像是解釋,在我的心上,卻引起了巨大的震驚。尤其當我看清她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時,我更驚駭了。我一定要幫助她,我不是要離開牛角寨了嘛,囤籮裡還剩下幾十斤谷子,背兜裡還有二十幾斤包谷,原先我都想送給寨鄰鄉親了,我都給她拿來。
心頭有了主意,知道自己還要來,我便向她告辭了。
她沒有挽留我,也沒送我,只客氣地向我道了一聲謝。
她絕沒料到,第二天我就會再來。當她看到我把谷子打成的一袋米在她面前放下時,她驚愕地叫了起來:「那你呢?」
「我有,我們去年分得多。」我說了謊話。不知為什麼,我不敢把自己即將離去的事兒告訴她。這可能就是我們的結局不佳的預兆。
以後的幾天,我差不多天天來,把包谷背來,把我吃不完的一罐豬油和兩瓶菜油拿來,我還幫她去煤場上挑來了幾百斤煤,用破磚碎石砌了一隻小巧的灶,能使她的生活有點點兒起色的事兒,我都干了。到再也找不出新的借口來珙桐寨時,我們之間已經相當熟悉了。是一個雨後的黃昏,幫她用墨水瓶子,牙膏皮子,一股紗線,新做了一隻小油燈之後,她淡淡一笑說:「看你還能想出點啥花樣來做?」
「想不出了,」我也一笑說,「能做的,我都盡力做了。」
「那你也不來了嗎?」她的話音裡,有著隱隱的憂鬱。
我回眸凝視著她:「你願意我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