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臉來,坦然地望著我,兩眼閃爍著期待著什麼的光芒,說:「來。」
我一步走近她,雙手搭上她的肩頭。她似想推托,掙開,但當我更有力地擁抱她時,她的身子在我的懷裡剎那間綿軟了,我低下頭去,熱烈地吻著她,她偎依著我,我能感覺到。她的嘴唇錯亂地迴避了幾下之後,隨著我的吻落在她薄薄的嘴唇上,她也在羞怯地回吻著我。
天色晦暗下來。山野裡的傍晚,比什麼時候都沉寂。唯有那花期短促的白鴿花,在暮靄裡開得格外的茂盛、醒目。
一種巨大的幸福感撞擊著我的心房。哦,我到底有了一個戀愛的對象。我終於有了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子。這以後,我一有空就往珙桐寨跑,她要在那幢小屋裡,我們就廝守在一起,或是到坡上、樹林裡、小河邊散步,或是走離寨子三五里地,找一個清靜的地勢坐下來,聊呵聊,直聊到暮色四合,百鳥歸林的時候,才手拉著手兒趕回去。
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甜蜜的日子。在鄉下呆過的知青都知道,當曉得自己即將離開山寨,而通知又沒有來的時候,是心緒最煩亂的時期。即將離去了,出工已經沒有什麼意義。而不幹活,那種說不出的憋悶又是難以發洩的。我就是在這種時候和黃妮娜相戀的,她充實了我這段時期的生活,給我帶來了歡樂和幸福。
只可惜,這種幸福太短促了。
兩個來月時間裡,我自始至終沒敢把即將離開山鄉的事情告訴她,連一點兒口風也沒透。奇怪的是,經常往她那兒跑,幾乎不出工,她也從未詢問過我。倒是我內心深處,老在慨歎著:多美好的愛情,可惜,來得真不是時候!為什麼偏偏要在我即將離開山寨的時候得到這樣的愛情呢?這慨歎中包含著惋惜?依戀?我說不清了。反正,我只敢在內心裡歎息,不敢告訴她。我覺得,告訴了她,等於是在褻瀆我們純潔的初戀。
我心裡有主意,等到招工的錄取通知下來時,我拿給她看,跟她說:「一點兒預感也沒有,這來得太突然了。」也許這樣更好些。
這絕不是說,從一開始我就想著欺騙她。不,一開始我就是很同情她、很愛她的。倒是今天,我常常歉疚地想到:事實上我以極不嚴肅的曖昧態度,耍弄了我的初戀。
我永遠也忘不了當她得知我要離去後的眼神,驚喜、歡悅、隱隱的極力掩飾著的不安。她一點兒也沒懷疑我的話,她相信這是突然而至的好運,是命運對我的恩賜。她還祈禱般地喃喃自語,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會遇到這樣的幸運。
這倒把我弄得說不出話來。
「像你說的,來信,來信,來信……」送別時,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直到車輪滾動起來,她才追著車,淚眼閃爍地喊著,「什麼東西也沒送你,什麼也送不出……」
聽得出,她為此感到多麼大的遺憾啊!車子開動的時候,我哭了。是為了她,也為了我們的戀愛。我暗下了決心,我要給她去信,抽空來看她,在廠裡稍一安定,就請她去廠裡玩。
我哪裡會想到,縣化肥廠是個垃圾桶似的廠子啊。廠房裡的氨水臭氣熏天,單身宿舍擁擠骯髒,食堂裡的伙食比豬食好不了多少,學徒工們除了打牌、喝酒、發牢騷,就是發牢騷、喝酒、打牌。據說這都是廠子虧本引起的。
可以說從報到的那天起,我就在打算離開。不是嘛,有些上海知青為達到這一目的,在江浙一帶的小鎮上找對象,談成了就遷戶口。這都是公開的秘密。這樣的廠子,這種環境,怎麼能請黃妮娜來呢。我去吧,似乎也不可能,每月十八塊工資,除了伙食費,剩不下幾分錢了。到珙桐寨去,來回一次長途車費,就是兩塊八。暫時不去吧,先讓書信來溝通我們的感情。
當過知青的人都知道:沒有工作的時候盼抽調;一旦抽調以後,有了歸宿,就要把命運耽誤了的時間追回來,在往回追的過程中,理智就會站出來擠感情。
我不必隱瞞自己的思想,進了廠以後,腦子裡自然而然會起這樣的念頭:黃妮娜什麼時候能抽調呢?她能抽調嗎?三年、五年,我等得及嗎?周圍的知青們忙慌慌地談戀愛、打傢俱、辦調動,奔各自的前程,我穩得住勁嗎?
產生這些思想的同時,我認識了食堂的李小芸,事情最初是從打豬頭肉開始的,我端著盤子往飯桌上一放,就有人叫起來了,李小芸給童仁智打得好多喲!起先我沒經驗,後來,凡是有豆腐、肉、魚一類好菜,碰到人叫,我就說,我打的是雙份。當然這僅僅是開始,是引起我注意李小芸的起因。後來我們逐漸地接近了。我絕沒想到,相貌平平的李小芸,竟是省物資局處長的女兒,我更想不到,後來我交的好運,從縣化肥廠調進省城儀表廠,從儀表廠調進省電視台學攝像,都會跟和李小芸結了婚有關。
當然囉,從和李小芸接觸,我就減少了和黃妮娜的通信。到調出化肥廠以後,我就中斷了和她的聯繫,一心一意奔自己的前程去了。黃妮娜後來怎麼樣了,她的命運是好是壞,她現在在哪兒,我一概不知,好像也不想知道。
我絕對想不到的,是到了今天,我成了一名頗得好評的攝像記者,在省城有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有了安定舒適的家庭,一切都讓人羨慕、都讓人覺得志得意滿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時常會想起黃妮娜來。她的形象,經常地會在我預料不到的時候,跑出來驚擾我的生活。特別是在我和李小芸拌嘴吵架的時候……
「童仁智,童仁智,你醒了嗎?」王加林一陣風般衝進屋來,把我的思緒截斷了。「好傢伙,你這一睡,就是足足的兩天,把差欠的睡眠都補足了吧!可把我們給嚇壞了,跟你說呀,醫生在你床邊守了整整一夜哩!」
我羞愧地發現,冥冥的回想時,我不知不覺地睜大了自己的一雙眼睛。怪不得,王加林一撲到床邊,就看到我醒了。他還在興沖沖地嘮叨著:「那天山洪把你一氣衝出八九十米遠,要不是一棵朽木把你推到岸邊亂石上,你的命算是完了。嘖嘖,好險哪!不是我怪你,你就是不願聽我的……」
我一點也不懊悔,為了早一天看到純潔的白鴿花,早一天看到黃妮娜當年居住的小屋,我受點折磨算什麼呢。呵,這些年來,為了得到安定舒適的生活,為了指望自己過得更好些,我對精神上的追求已經相當淡漠了。
「不過,趕了來,也還是值得的!」王加林還在繼續說著,「跟你說,童仁智,珙桐樹都已經開花了,美極了!」
我呼地一下坐了起來,把王加林嚇了一跳,他愣怔地瞪著我。我不待他開口,掀掉有些潮氣的被窩,斷然地說:「走,看看去!」
說著,我的腳就朝地上伸去。
「哎呀,不行,不行,醫生說你還需要休息。」王加林急得連聲叫起來,不住地擺手。
醫生的話顯然是有道理的。我的腳剛一著地,就覺得腦殼暈乎乎的,幸好王加林及時攙扶著我,我的身子才沒倒下。王加林想把我扶回床上,我執拗地要出去,他無奈,只好架著我一條手臂,走出茅草屋去。
跨出門檻的時候,我問他:「我落水的事兒,告訴家裡了嗎?」
「虧你想得出來,我的童師傅!」大約是我醒過來了,王加林特別興奮,用輕鬆而又戲謔的口氣說起來,「這裡別說給省城掛電話,就是給縣城的電話,也得跑出三十里地去打。我怎麼給家裡報告啊!況且,醫生第二天就打了包票,說你沒危險啦!我還製造緊張空氣幹什麼呢。」
表面上我僅僅點了點頭,心裡卻大加讚賞地直叫好。落水的消息要是傳回去,傳到李小芸耳朵裡,她跑到省電視台,不知又會鬧成個什麼樣兒呢!是啊,李小芸,幾年來我們住在一起,我卻覺得互相之間彷彿隔著一層什麼,我們似乎又離得很遠。不能說當年我們的戀愛、結婚沒點兒感情,但我對她,從來沒像對黃妮娜那樣,產生過那種狂熱的感情,那種深沉的、願意獻出自己的愛。
「出差,出差,一年倒有半年在外面游!」李小芸常常這樣嫌我的職業。這還是可以忍受的,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稍有不悅,便會提醒我一般地叫喚,「你要想想,你今天的一切,都是由於我,才得來的。沒有我,沒有爸爸,你會調進省城,調到文藝單位嗎?你會有這樣一套房間,過上如此舒適的生活嗎?哼!」
天哪!難道結婚以後,一切開誠佈公,她就應該這樣赤裸裸地同我講話嗎?不幸的是,雖然我不淺薄,但當年我同李小芸結合時,確實也想過這些念頭,也希望通過她……今天,不是還有許許多多青年男女,在不懈地追求我已具有的一切嗎?為什麼非要當我得到了這一切,才能認識到,原來一個人有了家庭,有了一套房子,有了電視機、收錄機、電冰箱、洗衣機,有了一個輕鬆而舒適的工作,並不等於有了幸福。要不我的心上,怎麼總覺得哪兒缺了一角呢?要不我怎麼常會有一種莫名的沉悶呢?我怎麼會不想,要是我同黃妮娜在一起,絕不會有這種空虛的感覺的。真的,和她在一起,我總感到充實。感到有話要說,感到自然而又親切……呵,我是多麼輕易地放棄了一生中最珍貴的幸福啊!
「看,鴿子樹都在那邊。」王加林的手指著壩牆外說。
呵,我真要感謝我們站的這地勢,從這兒望出去,既能看到那一片開著白花的鴿子樹,又能看到我想看的小山窩窩上的茅草屋。
在,它還在,兀立在小山窩窩上的茅草小屋還在那兒。
太陽光刺得我眼花,那油綠生翠的杉樹林泛出的光,映得那幢小屋清晰可辨。它幾乎還是黃妮娜住著時的老樣子,要細看,會發覺茅屋頂上的草枯酥發黑了,干打壘的黃泥牆,龜裂開一條條歪扭的縫,牆角根的陰影處,滋生著幾蓬豁麻,幾株纖細的嫩草。只是,小屋的主人再也不住在這兒了,也許,她永生永世也不會再來。她走以後,恐怕這幢小屋裡,再沒住過人。此刻,她在哪兒呢?她想到過小屋嗎?
一股惆悵之情在我心頭升起,我只覺得悔恨,只覺得錐心的負疚:當初我怎麼能做出那樣的事,怎麼能讓黃妮娜站在小屋門前苦苦地盼望著我的信。我為啥不想得更遠些?為啥沒一丁點忍耐的毅力,而只看到眼皮底下的利益?
「你怎麼了,童仁智,白鴿花在這邊呢!」王加林扯著我的衣袖說。
我轉過臉來了。眼裡噙著淚,朝那一片久違了的珙桐樹望去。哦,珙桐樹,白鴿花,我是為你而來的!很久未見到你了,你還是有著那種驚人的美,瞧,開得多茂盛啊,簡直像一群白鴿紛紛離地展翅欲飛,那潔白嬌嫩的花瓣,在陽光裡多麼招惹人愛呀。
只是,你不覺得開得短促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