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和邵苓之間的、奇特而怪誕的故事。在那一段歲月裡,它恰恰又是那樣地真實和殘酷。它很像是一個當今時髦故事的前奏和楔子……
在舞場門口不期而遇後的幾天裡,我失魂落魄地等待著她的來訪。我想知道她這些年來的一切,她還在那個偏遠的小縣城醫院嗎?她成家了嗎?那個在她身邊的男孩,是不是她的兒子?算起來時間已逝去了十幾年,很可能會是的,她眼前生活得怎麼樣?
煩躁、焦灼、坐臥不寧,當年每個星期天,在菌棚等待她到來時的種種情緒,又都復現了,天哪,邵苓,我和任何一個別人介紹的女子相見,都從未這樣激動過,你知道嗎?
我等到的不是她的來訪,而是她的一封信,信中告訴我,她在縣城醫院裡一直呆到一九七八年,在那年以前,她早已結婚了,有了一個女兒,六歲的女兒,很可愛。一九七九年考上了省城醫學院研究生,畢業以後就分配在省醫,去年剛提升為主任醫生。她的愛人,她的孩子,也都調到省城來了。那晚上她身邊的男孩子,是她一個親戚的娃娃,她寫道:
「……是的,在我們邂逅相遇的那天,我衝動地脫口而出,說要去看你,這實實在在也是我這些年來夢寐以求的,是我的心病,我真想當天晚上就跑到你住的地方去,真的。冷靜下來想想,我抑制了自己的情緒和慾望,達非,我是為你想,你至今還沒個對象,我們再見面,對你的感情生活,不會有好處的。仔細地回想一下,當年那個不堪回首的歲月,把我們這撥知識分子,弄到那麼個偏僻閉塞的地方,去接受所謂的再教育,去證明某些人的理論和信念,實在是荒唐的。在那麼個處境裡,我們都很孤獨、都很寂寞、都很消沉和失望,都覺得壓抑而不得志,在那種狀況下,我們相遇了,我們都覺得想從對方的愛裡面找尋慰藉,以追求一瞬間的忘卻,追求一種忘卻自己、忘卻世界的非現實感,其實那正是一種自我否定的虛無思想。因此,最終我們狂熱的愛成了幻影,我們互相雖是虔誠和熱烈的,卻也在熱烈和虔誠之中流露著頹廢和虛無的情調。哦,我不想再說了,再說下去我的心受不了。我只想說,今天我們都在否定那段歲月,我們的變態的愛情,該不該埋葬呢?我不去看你,不是說不想見你,只是說不要在你的宿舍裡見……」
我把她的這段話反覆地看了好幾遍。毋庸諱言,她的來信使我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幾天以後,我去看她了,到省醫院她的辦公室去看她了。
我們相對坐著,互相端詳著,約摸談了二十來分鐘,她的工作不容許我們多聊。我們談別後的遭遇,談今天的工作,也談到未來……
奇怪的是,我們坐在一起,卻決無當年的那種慾望。但應該說,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互相之間是理解的。
哦,讓逝去的歲月中留下的一些痕跡,僅僅只留在我們心靈的角落裡吧。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一月寫於河南新鄉—安陽—山東泰安—上海泥城橋—貴州黔靈山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