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矯楠答應幫助我,我那驚慌失措的情緒總算稍稍安定下來。
雖然不知道他將用何種方式來保護我,不知道他怎麼去對付那個凶狠的殺人逃犯,心還是懸乎乎的。但我總有一種自信,總覺得他是靠得住的,他不會讓我受欺辱。就好像腦子裡一升起向他求救的念頭,我就知道他會答應一樣。這是預感麼?是心靈的暗示,還是別的什麼?我講不清楚。但確確實實的,從歇涼寨回下腳壩來以後,我安心多了。
回到保管房裡,我倒在床上,癡呆呆地大睜著雙眼,想像著明天將要發生的一切。矯楠準備約幾個男生,或是約歇涼寨上的民兵,一道去收拾「黑鰻魚」?還是他會去找隊長,喊青壯勞力全體出動抓逃犯?我猜不出來,跟歇涼寨上的老鄉,我一點也不熟悉。為什麼不在那裡細細問一下,他將採取什麼辦法呢?萬一他設想的辦法有點兒疏忽,那怎麼辦?那他不也要吃「黑鰻魚」的虧嘛。
正躺在那兒胡思亂想,門口有人喊:「玉蘇,有人找。」
這是常有的事,下腳壩寨上的姑娘、年輕媳婦,要寫個信啊,詢問一種新的毛線打法啊,借個半斤一斤糧票啊,總愛找到保管房來。
我答應一聲,捋捋散亂的頭髮,離床走到門外去。
太陽快落坡了,明麗爽潔的橘紅色的餘暉,照耀在綠茵茵的草坡上,揮灑在濃綠生翠的林子裡,塗抹在鋼灰色的峭崖上,眼睛裡滿是金紅金紅的色彩。下腳壩寨子沐浴在這片絢爛的色彩之中,很像是一幅意境幽遠的畫面。
門口沒人,我正想問,山牆邊,一個人朝我招招手,我轉過身去,不由得愣住了。
來的是歇涼寨上的秦桂萍。我同她不熟,但是認識,整個公社的上海知青,互相都認識。
「快進來坐!」我朝她招手,內心裡仍掩飾不住一股異樣的情緒。
「不進去了,只想同你講幾句話就走。」她淡淡一笑道。
我朝她走過去,她從來沒單獨到下腳壩串過門,這會兒,多半是為矯楠來的。她是矯楠的女朋友!
「怎麼不進屋坐一會兒?」
「你剛才到歇涼寨,不是也沒進我們集體戶嘛。」
「你聽說了?」
「不,我看見了。而且我聽說了,你是去找矯楠求救的,是嗎?」
「請求他的幫助。」
「我來,」她把身子側轉過去,站在山牆後面,我同她相對站著,我們都能從各自的角度,看到隔著水窪地的下腳壩寨子,一縷青煙,正徐徐地飄散到寨後的竹林中去。秦桂萍沉吟一會兒接著說,「我來,就是和你談這件事。」
「太好了,謝謝你的幫助,你有什麼好主意?」
「別謝我。我不是來替你出主意的,那是你自己的事。」她冷冰冰地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
「是啊,求你別拉矯楠去參與這種事,別讓他纏在這種不乾淨的是非裡。你大概聽說了,我同矯楠在談戀愛,我們的關係很好,感情很好。不瞞你說,我把這件事兒是同自己的幸福和命運放在一起考慮的,我愛他,我希望他今後幸福,像我們倆這種紅五類的子女,這並不是不可實現的夢想,要不了一二年、兩三年,我們就會抽調上去。所以我請你,我也求你別喊矯楠出頭露面,糾纏在你那件事情裡面。那是你同流氓之間的糾紛,該你自己出頭頂起來。」她說話的時候,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掀一掀,露出兩排細潔白淨的牙齒,那雙平時望去無甚光采的眼睛,此刻卻閃爍出好鬥的亮光。她的話說得很快、很清晰。每一句話,都像什麼扎人的東西,刺得我極為難受。
面對著她的這種請求,這種進攻,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的呼吸不通暢了,情緒又隨之劇烈波動起來。
「矯楠是個好人,你去求他,他一口答應了,他不念舊恨。」我不說話,秦桂萍停歇了片刻,又繼續嘮叨地說起來,話很尖刻,「我聽說過,你過去對不起他,但他仍然一口答應下來了。宗玉蘇,你就忍心把這麼一個好人拖進那種可怕的事情當中去嗎?這未免太對不起人了吧?未免太自私了吧!聽了我的勸,他也很懊悔。但他不便來同你講,由我代他跟你講明,他不參與你這件事了。」
最後這句話,就如同一條鋼鞭抽打在我的身上,不,簡直是抽打在我敏感的心靈上。哦,矯楠是屬於她的,屬於秦桂萍的,我沒有權利去求他。可我,可我真的是無路可走,真的是需要人幫助啊。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又把這句話喃喃低泣地吐出口來了:
「我……我真的是需要他幫助呵……」
「出了這種事,你不該找個人出面,你應該去求組織、求領導幫助,生產隊、大隊,尤其是大隊,大隊裡有基幹民兵排可以直接指揮。你找矯楠,那是害人。」
我哭起來了,我真恨自己當著她的面流出淚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說話,我可以認為你答應了嗎?你說呀,吐一個字也好啊!」
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點了一下頭。
「對了,這才對了。」秦桂萍滿意地提高了聲音,「那我告辭了。」
她走了,起先能聽到細碎急促的腳步聲,繼而,腳步聲聽不到了。我沒朝她的背影望,我只從自己的淚眼裡看到下腳壩寨子上有人在挑水,有個娃崽拿一根細細的長竹枝,揮趕著一群鴨子從田埂上走過。寨子的上空,籠罩著一片朦朦朧朧的氤氳之氣。
我踉蹌著跑回保管房,撲倒在床上,欲哭無聲。希望、害怕交織著受了侮辱之後的悲慟,使得我心痛欲裂。我怎麼辦,面對如此險惡的人生,我該怎麼辦?是的,這一來,矯楠不會出面幫助我了,像我在上海火車站遇到困境那樣,他從天而降般地大喝一聲那種情形,再不會有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就是躲開「黑鰻魚」的惡意糾纏,明天一大清早我就躲到下腳壩老鄉家去,求他們救我。先過了這一難關再說。以後「黑鰻魚」再要來糾纏,威逼……哎呀,管不到以後了,先避過頭一個鋒芒再說,至於以後,以後只有聽天由命。
天擦黑了,我沒有心思煮晚飯吃。同屋的夥伴問我,我只說頭痛,不想吃飯。我們這個集體戶,早已名存實亡,各自搭灶煮飯。去年鬧翻的時候,吵得很凶,關係還處在不尷不尬的冷漠之中。各人自掃門前雪。就像聶潔說的,把我的事跟他們說,他們至多說幾句同情話,最多出點找領導、找老鄉的主意,要他們出頭露面同「黑鰻魚」鬥,那是不可能的。
哎呀,到了這種時候,我才懂得,一個人遠離親人、遠離喧囂的城市是個啥滋味。我才真正體會到孤獨是怎麼回事。
外面傳來一個姑娘的喊聲:「宗玉蘇、宗玉蘇!」
我聽出來了,這是聶潔的聲音。這會兒,她摸黑到下腳壩保管房來幹啥呢?
我拭了拭眼角的淚,迎出去。她正要往大門裡闖,我們撞了個滿懷。她藉著油燈光看清是我,一把拉著我的手臂往外走,一直走到黃昏前我同秦桂萍站的山牆旁邊。不待我開口,她就抑制不住興奮地說:
「是矯楠叫我來的,看,電筒也是他給我的。跟你講啊,秦桂萍是不是到你這兒來過?」
「來過。」
「她回去跟矯楠一說,矯楠火了,哎呀,我從來沒見他發過這麼大脾氣,兩個人吵翻了。我看啊,這一對也該吹了,本來就不配嘛!嘻嘻。」聶潔的口氣完全是幸災樂禍的,她急急地說,「矯楠怕你明天不去了,特意叫我來跟你說,照舊去。嗨,這人要得,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靠得住。看來,你找他幫忙,是找對了。」
我像在幽黑的大樹林裡迷了路的人突然辨清了一條道那樣,心情陡然輕鬆下來。渾身繃得緊緊的神經,也同時舒緩下來。彷彿在冰天雪地裡趕了一整天路,走進一間溫暖如春的小屋,喝下幾口醉人的醇酒般,我的身上有股快意在舒展、在擴散。
啊,人的情緒在大起大落的時候,竟然有這麼種魔力,真是想像不到的。
我的眼睛湧滿了感激的淚,不,豈止是感激,感激之中還有欣慰、還有幸福的成分。
我的心頭產生一股強烈的渴望,那是渴望報恩,渴望似在我心頭早已枯萎、早已熄滅了的愛。
「噯,聽見沒有,你一定要去啊!」聶潔又說起來,她是看不出我心靈深處湧起的交織著愛和報恩心理的思緒的,「你怎麼不說話?」
「不知道……不知道他……矯楠他有什麼制服『黑鰻魚』的辦法?」談到他的時候,我不由吞吞吐吐起來。
聶潔一捅我:「這你別管,我想他准有錦囊妙計。告訴你,男人都是有辦法的。你別怕,你只管去,你是不是怕呀?」
怪得很,沒有秦桂萍這一插曲,我真有點忐忑不安,一整個夜晚都會因憂愁而做噩夢。經過了這一反覆、這一波折,短短兩三個小時,我反而不怕了,反而覺得這件事更靠得住了,矯楠更值得信賴了。我慢慢地道:
「原來是有些怕……」
「不用怕!」聶潔打斷我的話,匆匆地道,「明天我也去,你心頭記著身後有人,就不會怕了。哎呀,我得趕回去了,天剛黑,我還不怕。黑久了,趕夜路我心頭還虛呢。再見!」
我想留她吃頓晚飯,沒說出口來,她已走出十幾步了。我陡地感到,這個人,這名聲很不好的女流氓,身上有股常人少見的熱心勁兒。在沒墮落之前,想必她也是個很好的姑娘吧。
聶潔走了,我突然感到肚子很餓,飢火直往上躥,感到很疲倦,很想盡快上床休息。
這一夜,許是我白天的情緒波動得太凶,身心太困乏了,結果睡得出奇的好,比往常睡得還熟。
早晨,在林子裡的鳥兒漲潮般的啼鳴聲中,我醒過來了。精神特別好,由於即將要經歷的事,神情還有點莫名的亢奮。
隨便熱了點剩飯吃,我就信步往古驛道邊的烽火台走去。
在成千上萬座指天戳雲的山峰組成的山的海洋裡,古驛道像一條飄然而至的游龍般,時而直插到高高的險關上,時而下到那谷底的小河邊,連接著縱橫交錯、盤繞迴旋的無數條山嶺山脈。聽寨上老年人講,近在幾十、百多年前,遠在古代,這都是一條「商賈來往終不斷,馬幫鈴響應山林」的通途。它是用那大大小小、不甚規則的石塊鋪成寬不過五尺的蜿蜒小路,順著那起伏的山勢,峰迴路轉,綿延不盡。「下腳壩」、「歇涼寨」這些名稱都是由古驛道而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一條條公路修進山鄉,古驛道的作用愈來愈小,而作為古驛道旁的一座座烽火台,似乎早被人們遺忘了。大自然的風雨剝蝕著那一塊塊方面石頭的稜角,摧毀了烽火台的基腳。在下腳壩和歇涼寨之間的那座丈多高的烽火台,雖然不曾坍塌,依稀還能辨出它的古風遺貌,但也孤寂地佇立在驛道邊的草叢之中,台腳下佈滿了野草曲籐,台身上覆蓋著滑膩膩的苔蘚,呈現出一派殘破蒼涼、頹廢蕭索的景象。初初到山寨的知青們,呼群結伴地到烽火台上來看過稀奇,故而一提它,誰都知道。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烽火台,越離它近,步子越放得慢。雀兒在林子裡啼鳴,幽深的山谷裡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黑鰻魚」真會找地方,如若我孤單單地來這裡同他相會,那他不是要我怎樣我就只有怎樣了麼。
這麼一想,我的心中又害怕起來。萬一、萬一矯楠沒到這兒來怎麼辦呢?他……他過去不是說過要報復我麼,如果他故意騙我來鑽流氓設下的圈套,讓我受盡「黑鰻魚」的凌辱,那我不是啞巴吃黃連,說都無法說嘛。此時此刻,腦子裡掠過這一念頭,我陡然覺得恐怖起來。我停下腳步,朝周圍四顧,離烽火台不遠的青林子裡,一隻杜鵑雀兒,溫柔地鳴囀著:「布……谷、布布布谷……」矯楠會在哪兒呢?
「哈哈哈,夠意思,你到底來了!」正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當兒,從我身側傳來一陣粗笑。我驚恐地轉身望去,「黑鰻魚」咧著大嘴,凶暴的雙眼貪婪地盯著我,甩著雙手大步朝我走來。
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別退,想跑也跑不了!」「黑鰻魚」大聲道。他穿著一件緊身海魂衫,胸前兩塊肌肉鼓鼓地突出來。
我轉臉望去,穿一件紅色大翻領的瘦長臉手裡玩弄著一把跳刀,瞇瞇含笑地斜乜著我。
我渾身打顫地驚問:「你……你們找我來,要幹什麼?」
「沒什麼,讓你跟我走!」「黑鰻魚」一蹺大拇指,慢悠悠地道,「我明人不做暗事,實話對你說,由於你母親當年一句話,害我被關進了少教所,我發誓要報仇。等我給放出來,還沒找到你母親,這仇已經報了,她死了。我的氣可還沒消。這兩年,我千方百計打聽你的下落,總算把你找到了。本來嘛,我想破了你的相,出口氣就算完事。昨天看見了你,長這麼漂亮,我又改變主意了,捨不得拿刀子把這張美人兒的臉蛋劃開。我們把話說在前頭,只要你隨我出去逛一圈,兩個月時間,盡情地玩一趟,我不但不破你的相,連一根汗毛也不碰你。到時候送你回來,怎麼樣?」
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卻又答不出一句話。
「走吧!」身後的瘦長臉開口了,「不花一分錢,有吃有喝又有玩,何樂而不為?」
「要去你自己去!」我總算吐出一句忿忿的話,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呵,看樣子你不願去。」「黑鰻魚」又朝我逼近一步,臉上仍獰笑著,「宗玉蘇,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嘛!你不願去,我就要動手拖了!」
「休想!」我嘴裡說得硬,身子卻不由得往後退去。冷不防身後的瘦長臉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算了吧,乖乖地跟『黑鰻魚』上路!自有你快活的時候。」
我收腳不住,被瘦長臉一下子推到「黑鰻魚」身前,還沒站穩腳跟,「黑鰻魚」伸出一隻粗實的大手,鉗子似的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厭惡而恐怖地喊起來:「放手!」
尖厲的嗓音在山谷間迴盪,蕩起陣陣回聲,卻沒任何其他動靜。
「不要甩手,乖乖,」「黑鰻魚」凶暴的大眼睛裡露出色迷迷的兩道淫光,臉朝我湊過來,「要想甩,是甩不掉的。在這裡,要想有人來救你,也是不可能的。還是跟老阿哥我走吧……」
說完他一使勁兒,我的手腕一陣絞痛,不由得叫了聲「哎唷!」
「看你,哪裡是我的對手,老老實實地走吧。」
說著,「黑鰻魚」揚了揚拳頭,慢條斯理地把另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腰肢。
「救命啊!」我放開嗓門淒厲地喊起來。
「黑鰻魚」抓住我手腕的手又一使勁,壓低嗓門恫嚇道,「不許喊,再喊老子一拳打昏了你。走!」
「去哪兒啊,『黑鰻魚』?」正在我絕望之際,烽火台佈滿曲籐野草的台基旁,響起了矯楠慢悠悠一聲問。哦,天哪,你這冤家,為啥不早點來啊,我的三魂已嚇去二魄了。不過,怎麼只來他一個人哪?
「安?」「黑鰻魚」略一愣怔,斜眼瞅了瞅瘦長臉。
瘦長臉的跳刀在手裡往上一扔,重新接在手上,朝矯楠揮揮手:
「矯楠,井水不犯河水,這裡沒你的事,走吧!」
「走?要帶個人走,這麼簡單哪!」
「老子警告你,少管閒事!」「黑鰻魚」吼起來,「皮肉不會吃苦。你要在這兒壞老子的事,老子就對你不客氣!」
矯楠把雙手往胸前一叉:「那我倒要領教領教了。」
「矯楠,」瘦長臉向他跑去,詭秘地湊到他跟前,「你橫插一槓子,沒你的好處!我告訴你,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
後面的話我就聽不清了。只見瘦長臉在矯楠耳邊嘀嘀咕咕了幾句,隨後一仰臉,重又提高了聲音:
「怎麼樣,還是裝個瞎子,就算啥也沒看到吧!」
「滾你媽的!」矯楠一聲咒罵,同時掄起拳頭,一拳砸在瘦長臉鼻子上,瘦長臉一聲哀叫,身子朝後倒了下去,雙手緊緊地摀住了鼻子。鼻血糊了他半邊臉,手上那把跳刀,也不知落到哪兒去了。
「好,算你小子有種!」「黑鰻魚」把緊緊抓住我的手狠狠一甩,指著矯楠道,「我問你,老子今天幹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跑到老子刀口上來找死嗎?」
矯楠鄙視地斜了瘦長臉一眼,又面朝「黑鰻魚」,氣不粗聲不高地道:「沒關係我來幹什麼?你帶一個大活人走,總得打個招呼吧?」
「打招呼?」「黑鰻魚」哈哈一笑,「和誰打招呼?」
「我啊!」
「你算個什麼雞巴?」
「我算不了什麼,只不過是她的男朋友。你要帶她走,總得問問我這對拳頭同意不同意囉!」
當「黑鰻魚」放了我以後,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快逃!可剛跑出十來步,我又情不自禁停了下來,我跑了,矯楠一個人面對這兩個亡命之徒,打不贏了怎麼辦?人家是為了救我才捲進這場糾紛中的呀!
我又在烽火台旁站停下來,回身瞅著兩個虎視眈眈的對手。心也隨之「怦怦怦」地驟跳起來。
矯楠能是凶神惡煞的「黑鰻魚」的對手嗎?
他要是被「黑鰻魚」殺傷了怎麼辦?
他敗了怎麼辦?
「黑鰻魚」像頭豹子似地朝矯楠撲上去,頃刻間兩人的四條手臂就扭在一起。一忽兒「黑鰻魚」將矯楠推得連連往後退了幾步,一忽兒矯楠穩住了腳跟,差點把「黑鰻魚」扳倒。「黑鰻魚」起先顯然沒把矯楠放在眼裡,幾個回合推拉下來,他大約意識到了矯楠的厲害,便開始認真對付起來。
我的心就像提到了嗓子眼上,每當矯楠處於被動的時候,我禁不住總要把雙手放到嘴上去,才能勉強抑制住忍耐不了的驚叫。而每當矯楠佔上風的時候,我的心如同擂鼓般,跳得連自己也覺得異樣。
這短短的幾分鐘裡,我整個兒地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彷彿坐在一葉扁舟裡,正置身波濤洶湧、狂風飛浪的大海洋裡,任隨著一陣比一陣劇烈的驚濤駭浪,一會兒被掀到半天雲空之中,一會兒又陡然跌落下海底深處,跟著瞬息萬千的格鬥勢態,時而亢奮驚喜,時而惋惜歎氣,時而又四肢發顫,駭然恐懼。
矯楠使勁過度,身子一側的當兒,「黑鰻魚」稍稍轉身,陡地踅到矯楠身後,雙手攔腰把他抱住,使勁兒把他抱離地面,眼看矯楠只有腳尖挨著地了,只要他雙腳一離地,失去重心,那……
「哎呀!」我終於驚嚇得叫了起來。
就在這一當兒,矯楠的腰一彎,屁股一撅,雙手伸到肩後,緊緊地抱住了只顧使莽力的「黑鰻魚」的頭顱,不待我看清是怎麼回事,「黑鰻魚」真正像條離了水的鰻魚一般,被矯楠像甩包袱似的,狠狠地一下由背後直摔到前頭來,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矯楠不待「黑鰻魚」爬起身來喘息,一個箭步撲上前去,掄起拳頭正要捶,不防「黑鰻魚」收縮回去的右腳,一腳踹出來,踢在矯楠小肚子上,矯楠雙手抱著肚子,踉踉蹌蹌地直往後退。
我大喊一聲:「矯楠,小心背後!」
被矯楠一拳砸倒的瘦長臉,此刻已抹淨了鼻血,找著了失落在地的跳刀,揚著閃爍寒光的鋒利刀刃,對準了退到他跟前來的矯楠背脊。
沒待他揚起的手朝矯楠背脊刺去,他的手腕已被兩隻大手抓住,隨後兩條手臂也被扭到了背後,一下子坐起了「噴氣式」。
我喜出望外地定睛瞧去,郁強和楊文河不知何時出現在瘦長臉身後,把他扭了起來。
「黑鰻魚」也看到了這一情景,慌忙地爬起來,右手放進嘴裡,使勁地打出了一聲長長的忽哨:
「——」
矯楠飛撲到他跟前,掄起拳頭照準他的臉,出其不意地打去:
「我叫你喊人,我叫你喊他們來,喊、喊嘛!」
刺耳的忽哨停歇了,山谷裡卻還在響著那尖銳的回聲。
「黑鰻魚」挨了一拳,又挨了一拳,已穩不住重心,身子搖晃著,既想逃跑,又想躲避拳頭,還得顧及腳下高低不平的山坡道;矯楠抓住這一時機,又接二連三地打出好幾拳,片刻工夫,這傢伙那張凶暴的臉如同發面饅頭一樣腫了起來,嘴角上淌出了殷紅的血。
「抓起來,把這傢伙也抓起來!」直到把「黑鰻魚」重又打倒在地,氣喘吁吁的矯楠才一揮手道,「查查看,他到底是不是殺人犯。」
已把瘦長臉捆起來的郁強和楊文河,手中拿著繩子,興沖沖跑了過來。
「矯楠,不是親眼看到你打架,我真不會相信你本事這麼大。」楊文河的語氣充滿了由衷的敬佩和讚賞。
郁強一邊把繩子套上「黑鰻魚」肩頭,一邊道:「說真的,矯楠,昨晚上你同我們講這事兒的時候,我們都將信將疑,還以為你瞎吹捧自己呢!這下啊,要是真抓住了殺人犯,我們都算立了一大功哩!」
豈止是他倆這麼想。連我都不敢想像,矯楠打起架來有這麼厲害,這麼英勇。我抬起頭來,只見離烽火台四五十步的半山草坡上,聶潔在朝我揮著一條手絹,陽光下,她滿臉喜吟吟的神色。哦,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聶潔的身旁,站著吳大中,站著歇涼寨大隊那個絡腮鬍子的民兵連長,站著二三十個提著槍的基幹民兵。
這人真有本事,她把大隊幹部都拖來了。
我如釋重負地吁出了一口氣,毫不掩飾自己對矯楠感恩和愛慕的心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盯著他。在今後的日子裡,我該怎樣報答他呢?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我目光的掃視,故意轉過身去,拿背脊對著我,迎著飛跑過來的聶潔說:
「你怎麼把吳大中都喊來了?」
「我不是說過嘛!我也能出上一把力。不把『黑鰻魚』抓進去,你我今後都別想有太平日子。」聶潔歡天喜地說著,朝我了眼。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們之間也沒互相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