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瀑布,轟然而下的瀑布閃爍著萬千珠璣。
飛濺著的水珠在陽光照射下酷似霧濛濛的細雨。
細雨灑在裸露的軀體上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噫,那瀑布怎麼變得如此輕柔,怎會在倏忽之間變了顏色:那麼黑、那麼黑。
呵,不是,不是瀑布,是瀑布似的烏髮,柔美秀長的烏髮披散下來,披散下來,披散在矯楠裸露的胸大肌鼓得老高的胸前。
隱在瀑布似飛落的烏髮中的臉,也在俯下來。臉上的鼻樑、嘴巴、臉頰、額頭,全隱在幽深的黑暗之中。唯獨那雙眼睛,那雙夢幻般的晶亮晶亮的眼睛,像穿透一切的犀利的光似的,直刺進矯楠顫悠悠的心窩;唯獨她的鼻息,那輕微溫馨而帶點侷促的鼻息,融化世間一切般包圍了矯楠的整個意識。她的臉還在往下俯來,他們的唇貼在一起了,柔潤的溫暖的唇粘膠似的緊貼在一起了。矯楠的全身襲遍了甘美的純露似的感覺……
「哎呀!」不知哪個銳聲呼叫著,打斷了矯楠的美夢。他醒過來了,睜開了困惑的雙眼。
落進他眼簾的,是垂吊在鐵絲上的一塊藍條毛巾,藍色髒得幾乎成了黑色。橫貫整幢工棚的鐵絲上,零零亂亂地掛滿了毛巾、襪子、工作服、手帕,還有大口瓶子。瓶子裡沒啥東西,也沒蓋子,不知吊在那兒幹啥。工棚里長長的通鋪上,被窩七拱八翹的,有的人腳蹺得老高,有的人半邊身子露在被窩外頭,一幅不堪目睹的畫面。
矯楠這才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尺八寸寬的鋪板上,整個幽暗的工棚內空氣污濁,很是難聞。他聽清角落裡的「小母狗」在磨牙齒,還有兩三個人在打鼾。好靜,他還想回到夢境裡去,入神地回想一下那雙眼睛,宗玉蘇的眼睛,可思緒怎麼也集中不起來,睡意也打消了。
每天清晨廣播響之前,可以說是鐵路會戰工地上最安寧幽靜的時刻。群山還籠罩在繚繞的霧嵐之中,河谷上空凝定般匯聚著縷縷薄紗似的冷霧。絕大多數干體力活的工人和民兵都沉浸在酣睡之中。要不是有人夢中喊了一聲,矯楠也不會醒。這會兒,起來嘛,太早;再想睡呢,睡不著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想把夢境裡的感覺和細節再好好回味回味。
「——」
一陣尖利刺耳的哨音劃破了清晨的沉寂,隨後副連長那比銅鑼還響的嗓門吼了起來:
「起床了,快起床集合了!」
扯直了嗓門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
工棚裡頓時亂了起來,有人跳起來找褲子,有人喊鞋子被人踢走了,有人在放肆地掀動鋪蓋,有人睡意未消地打聽怎麼回事。動作利索的,已在往門口跑了。誰都曉得專管值勤的副連長的脾氣,稍有拖拉,他衝進工棚,就要掀被子、扯耳朵。
矯楠一邊隨同排裡面的夥伴們忙乎乎穿戴起來,一邊在心頭猜測,怎麼,又要搞啥拉練了?強迫性的訓練和跑步,不是連同林彪垮台一起不再搞了嗎?今天是出了什麼事兒。
被窩都沒來得及疊,跟著踢踢踏踏的腳步,矯楠隨眾人湧出了空氣污穢的工棚,站在潮濕清冷的院壩裡,擠在兩排歪歪扭扭的橫隊中,冷得顫巍巍地瞅著臉色鐵青的連長。
連長姓高,個兒矮墩墩的,臉上有一撮濃濃的鬍子。在副連長喊過威嚴的「立正」、「稍息」口令之後,高連長陡地大喝一聲:
「把那個臭傢伙押出來!」
矯楠凝神望去,三排一個姓賀的班長,被連部的文書、司務長、炊事班長幾個人,五花大綁地推到了全連面前。賀班長那一頭烏油油的長髮,全垂落下來,蓋住了大半張臉。
寒意徹骨的空氣彷彿凝固住了。隊伍裡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議一聲都聽不到了。
「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傢伙,半夜竄到清鎮民兵團裡去,同一個黑臉的女人亂搞!」高連長聲嘶力竭地公佈著他犯的罪行,「為搶修三線建設急需的鋼鐵大動脈,為搶修通向共產主義的革命路,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著覺。這兩個狗男女呢,竟敢鑽到竹林裡去鬼混。同志們,你們說這傢伙該不該斗?」
「該鬥!」全連的人起哄一般喊著,有人喊完了還在笑。
矯楠瞅著遠處山巒上空的一大團烏雲,心裡在忖度,鉛灰色的烏雲什麼時候被風吹到這邊來?
高連長還在發怒:「同志們答得好!現在,我宣佈團部的決定,撤消這傢伙的班長職務,在全團十個民兵連游鬥過後,押回縣去監督勞動。」
兩排本來就不齊的隊伍這會兒更亂了。矯楠看到,高連長的話未及說完,那賀班長已像一攤稀泥樣癱在地上,文書、司務長、炊事班長三個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拖起來,拉到司務長後頭那間小屋裡去。
高連長的臉還是板得鐵緊,拍了兩下巴掌之後,繼續對眾人道:
「這樣的鬼事,在我們連隊,發生已不是頭一回了。我這連長臉上也沒得光。上一回看電影,炊事班那個金雨松,把手伸到前頭女民兵排姑娘的背脊上,讓兄弟民兵連毒打了一頓送過來。我們已經嚴厲處理了,把他押了回去,讓生產隊好好教育。事情過去不到三個月,又出了一個敗類。這是敗壞我們連隊的名聲,敗壞我們民兵的名聲。我在這裡奉勸你們這些少男少女,少給我惹這些風流艷事。要談,乾脆像人家上海知青郁強和余雲那樣,公開地談,在一起打飯吃,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趕場。千萬莫去鑽樹林子,莫去鑽山洞,更不准像姓賀的那樣跑到人家民兵團裡扒下褲子幹壞事……」
隊伍左側的女民兵排幾十個姑娘尖聲驚叫起來。整個連隊一剎那間亂成了一堆。高連長大概也意識到說了過頭話,猛地提高嗓門大喊了兩聲:
「招呼我全打過了,散會!」
幸好他當機立斷,要不,女民兵排長準定又要站出來向他這個粗漢抗議了。
矯楠的腦子裡不時地浮動著夢境裡的那雙眼睛,一個緊迫的問題跳了出來,夜間,要不要到宗玉蘇的小賣部裡去呢?他同宗玉蘇的關係,在連隊裡還是秘密。他倆之間的感情,還處於那種比朦朧稍稍明顯一點的若即若離的階段。可他到她那裡去,是瞞著人的,是偷偷摸摸的,每次去,都是向班排長找個借口請假的。萬一他和宗玉蘇的關係被人覺察,會不會也遭到像那個賀班長一樣的下場呢?
矯楠猶豫起來了。
矯楠不曾想到,被他打倒在地擒獲的「黑鰻魚」,真的像傳言中說的那樣,是個亡命在逃的殺人罪犯。這麼一來,整個歇涼寨集體戶和大隊都受到了縣公安局的表揚,縣裡面還特地給大隊裡送來了一面錦旗。於是乎,矯楠、宗玉蘇、郁強、楊文河幾個人的名字,就在知青中間響開了,公社、區、縣的幹部也重視他們了。事情發生的當年,縣裡面要組織鐵路會戰民兵團,還決定每個民兵連四個排中間,必須要有一個女民兵排。女民兵排的名額,照規矩攤分到各個大隊。偏遠閉塞的歇涼寨大隊,也像好些山鄉村寨上一樣,要動員一個農村姑娘出遠門,簡直比登天還難。吳大中自然而然把腦子轉到了知青頭上,每個大隊兩個女民兵名額,讓女知青去,一個是余雲,一個是宗玉蘇。理由是動員時她們都報了名。余雲上鐵路工地,讓她的男朋友郁強一路去,互相有照應;而宗玉蘇、矯楠、郁強三人呢,由於抓殺人逃犯有功,是民兵中的功臣,理該他們去。再說,不少人都在傳,鐵路修好了,沿途各站都要招收站務人員,對這些知青來說,也算是一個安排。
就這樣,矯楠來到了鐵路會戰工地。郁強、余雲和他及本大隊兩個青年農民「小母狗」和「小鴨兒」,分在連隊裡幹活。宗玉蘇呢,福星高照,團裡的後勤部把她抽了出來,在專為一營三個民兵連設立的馬哨街小賣部裡當了售貨員。馬哨街緊挨著一連二連紮在坡上的工棚區,離三連也只半里路,走個來回十分鐘便夠了。但矯楠很少到馬哨街去,難得去一趟,也絕不到宗玉蘇小賣部裡買東西。一種奇怪的自尊心和矜持感支配著他。郁強問過他:
「怎麼不去宗玉蘇那兒買糖吃?余雲去買糖,她盡拿廣州的好糖賣給余雲。」
廣州的水果糖在工地上是稀罕物。矯楠不想去賺這個便宜:
「我不喜歡吃糖。」
「那去玩玩也好嘛,宗玉蘇那裡東西不少。」
「我不敢去……」矯楠自己也不曉得怎麼會把這句心裡話吐出來的。
「不敢?」郁強睜大一對眼睛,「你連『黑鰻魚』都敢打,去小賣部就不敢了?算了吧,我知道,你心中有鬼。」
「我有什麼鬼?」
「我問你,抓『黑鰻魚』那天,你為啥只對我們說是自己的事,隻字不提宗玉蘇?」
矯楠無言以對。郁強的話是有道理的,要他和楊文河幫忙去對付「黑鰻魚」的時候,矯楠沒提到宗玉蘇,他知道這兩個人同宗玉蘇的關係都僵,怕說了實話他倆不去。事情過去之後,他們倆從沒給矯楠點穿過這件事,但矯楠心頭清楚,他們不會看不出眉目,看不出內中的蹊蹺。只是他們不問,他也不想說罷了。在他的心靈深處,他又何曾不曉得宗玉蘇就在近在咫尺的馬哨街上呢,他又何曾不想去這條少數民族聚居的街上走一走,瞅她幾眼呢!只因為他怕宗玉蘇會認為他是去要求感恩的,只因為他怕她看透他的心事,再被她瞧不起,他才不去。中學時代給她寫信惹出麻煩事兒的陰影,還籠罩在他的心頭,還刻骨銘心般地刺痛著他的自尊心。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格外地羨慕郁強和余雲之間的愛情。郁強家是聲名赫赫的資本家時,余雲同他很好,且把老師和家長的威脅恫嚇置之度外;「文革」開始,郁強家被抄了,他那個趾高氣揚、盛氣凌人的媽媽被裡弄專政隊逼著去通陰溝、掃弄堂,家中一貧如洗時,余雲還是執著地愛著郁強,同他一起雙雙來山鄉插隊落戶。她是獨養女兒,母親身邊無人照顧,照政策是可以分在上海的;即便她有在讀書期間戀愛的「把柄」給人抓在手裡,還是可以分在「市農」的,在上海市郊的農場裡,有工資收入,一兩個月就可以回一趟家,講到天邊去也比插隊落戶好,但是她跑到貴州山鄉插隊來了。唯一的原因就是郁強是「外農」,郁強的命運是插隊,她願意跟著他來。來了之後,她吃了多少苦啊,和山鄉婦女一道勞動不說,單是為郁強,她都添了好些累贅事。郁強是資本家的「小開」,從小過慣了少爺生活,燒火、煮飯、洗衣、縫補,啥事兒都不會幹。而這一切,余雲全給他包了下來,並且影響了他,使他漸漸動手學會了洗手絹、洗襪子、洗內衣內褲。
瞅著他倆雙雙走出走進,望著他倆一路去爬山採花,下河游泳,端著盆去洗衣裳,矯楠總有一種酸滋滋帶點兒妒忌的羨慕心理。他和宗玉蘇為啥總不能和諧地相處相戀呢?
是的,有時候他覺得他們現在離得很近很近;而有時候,他總覺得他們之間隔得很遠很遠,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不錯,他替她墊過車票錢,他在「黑鰻魚」脅迫她的危急關頭,救過她的難。但他不認為這便能贏得愛情。如果因為做了這些事而趁機要求報答,要求她以情相許,矯楠會感到自己太卑鄙。在他的心目中,戀愛該有如醉似夢一般的情,該在宏大無比的天地之間有充分的信賴、傾慕和奉獻。而他和宗玉蘇之間呢,缺乏的恰恰就是這個。
要不是那次扛預制塊傷了腿,矯楠簡直不知道他怎樣同宗玉蘇打破這僵持的局面。
那是初上鐵路工地時的事。
通建橋工地的便道還沒修好,而為建橋挖開的基坑四壁出現了裂縫,必須及時在四壁砌起預制塊護牆,才能防止基坑出現塌方事故。
預制塊遠在八里地之外的引路線堆場上。矯楠他們被抽出來,去趕運水泥澆鑄的預制塊。高連長下了命令,每人每天跑兩回,完成兩塊的任務。
水泥預制塊每塊七十五公斤重,一個人不論是扛、是抬,矯楠都拿不動。他只好同郁強搭伙,兩人抬一塊。抬著一塊走出三五十步,回過頭來再抬第二塊,邊抬邊歇,半天倒也能完成每人一塊的運送任務。
幾天過去了,他們配合得相當協調。可那天郁強突然出了個新點子,說是發現了一條近路,只要爬個一里多地的坡,到了山巔上,就能把預制塊順著斜坡往下滾,省時又省力。他還拍著胸脯道,這是他同余雲談情說愛逛山路時走過的道,絕不會錯。
矯楠信了他的話。
事實也確像他說的一樣,費盡力氣把兩塊預制塊抬上山巔,只要順著山巔滾落到山腳,離橋樑工地也就只有一里多地的平路了。
兩人講好,矯楠先下到山腳,去看好滾落下的預制塊;郁強在山巔上,搬動預制塊往下滾。
第一塊沉重的預制塊滾下了山坡,一隻角深深地插進稀鬆的泥地之中。矯楠跑了過去,俯身想把預制塊搖松之後推出來。
正在他使勁兒的時候,第二塊預制塊滾落下來了,矯楠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預制塊的一隻角撞了他的腿肚子,他只覺得一陣劇痛,哀叫了一聲,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郁強興沖沖地從山路上跑下來,看到跌坐在地的矯楠腳下一大攤鮮血,嚇得那張英俊的臉頓時變了色。
他顧不得兩大塊預制塊了,背起臉色發白的矯楠就跑。跑出一截路,矯楠才察覺,他走的不是去營部衛生所的路,而是在往馬哨街跑。
「馬哨街上有醫務室嗎?」他忍著疼痛問。
「先去宗玉蘇那兒包紮一下,止住血。」郁強背著矯楠這麼個沉甸甸的漢子,「呼哧呼哧」喘著說。
「不!不去她那兒!」矯楠喊著。
郁強連頭也不回:「算了吧!矯楠,別記恨宗玉蘇了,她給余雲講過,你寫給她的信,是她父母從她那兒搜去,交給『死貓兒』的。」
自從「死貓兒」整了郁強和余雲,在他倆的嘴裡,從來沒叫過他一聲老師。
矯楠沒話講了。他同宗玉蘇有過幾次接觸,她從沒給他解釋過。而他,更沒有要求她作什麼解釋。可她解釋了。
郁強把矯楠背進了宗玉蘇的小賣部,讓他坐在一條板凳上。
宗玉蘇二話沒說,就打開衛生箱,找出了消毒藥水、藥棉、紗布,讓他撩起褲管,半蹲著替他又是擦洗、又是包紮。
還好,只傷著皮肉,沒撞碎骨頭,沒啥危險。但宗玉蘇卻給他包紮了一圈又一圈,最後,還把起先抹滿血跡的紗布包紮在最外頭,順手拿起一瓶紅藥水,倒在紗布上。
「你……你這是幹啥?」矯楠驚異地問。
「你可以多休息幾天。」她仰起臉來,坦率地望著他,眼裡閃爍著帶點兒調皮的光芒,「你們連隊的伙食多差啊!一天兩頓飯,還沒啥菜。『上頓瓜,下頓瓜,發了工資跑回家。』這是不是那些小民工說的?」
呵,這些她全知道。矯楠定睛望著她,他不由得點了點頭。
「可你們的活又那麼重,那麼耗體力。」她輕輕地補充了一句,轉過身去洗手。
郁強這傢伙,不知什麼時候溜得無影無蹤了。矯楠的傷口還在痛,腿腳使不得力,回不了連隊去,只好呆在宗玉蘇的小賣部裡。
小賣部的櫃檯上,一刻不停地有人來買東西。針頭線腦、牙刷牙膏、毛巾缸子、紐扣梳子、罐頭瓶酒、糖果小吃,最多的是買煙的,差不多每隔兩三分鐘就有一個。即使在小賣部的櫃檯上,都能感覺到動工初期鐵路工地上沸沸騰騰的熱鬧氣氛。
宗玉蘇幾乎找不到空閒同矯楠搭話。直到午飯時,她去一連的食堂裡打了飯來,端出兩碗剩菜,在後屋的爐子上熱了熱,招呼矯楠吃飯。
矯楠真恨郁強,這傢伙把他扔在小賣部不管了,害得他只好無聊地呆著,吃她的飯。但在心底深處呢,他又有點暗暗感激郁強,不是他,他怎麼可能同宗玉蘇相對守著兩碗菜吃飯呢!
雖說是剩菜,但畢竟是小鍋裡油炒的,比起連隊食堂吃了幾十天的煮南瓜片要好吃多了。矯楠好久沒吃油炒的菜了,吃半斤飯,把兩碗剩菜全吃光了。
宗玉蘇偶爾瞅他一眼,告訴他,她白天在馬哨街上買點菜,豆腐啊豆芽啊,新鮮蔬菜啊,魚啊,碰巧還能買到一點豬肉,只是很貴,新殺的瘦豬肉,賣到兩塊八一斤。買了菜,她在晚上把菜炒好,撥出一半來,留在第二天午飯吃。白天營業時間,實在太忙,抽不出空洗菜炒菜。
矯楠曉得她說的是實話,還聽出她說這話有點抱歉的意思,拿剩菜請他吃。幸好他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必解釋了。就是在吃飯時,還是不斷有人來買東西。
「你這裡也不輕閒。」他由衷地對剛賣了兩包煙退回吃飯的她說,「真忙,沒一分鐘可坐。」
她點點頭:「看不出吧,這小小的商店,每天營業額一千多塊呢!下班之前,民兵團後勤處的財務人員,來同我結賬,把現金帶走。要不,太怕人。」
「馬哨街上這麼熱鬧,怕啥?」
她苦笑一下:「白天是看不出的,街上人多,大家都是買了東西便走。」
「你是說晚上……」
「是啊,經常有人來敲門,打酒買煙,問這問那!」她的聲音放得很低。矯楠看到她那雙凝定般深思的眼睛裡,有股莫名的憂鬱,彷彿還閃著一點淚光。
謝天謝地,郁強在午飯後總算來接他了。背起他走的時候,宗玉蘇送到門口,道:
「有空來玩。我這裡方便,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這句話印在矯楠心上。但在他因腿傷休息的四五天時間裡,儘管他很想撐著枴杖,到她的小賣部裡去坐一坐,可他還是忍住了寂寞和無聊得發愁的心緒,沒到她那裡去。他想過,即使要去,也得等腿腳全好了,去向她道謝。
腿傷好了,連隊衛生員再不肯開病假條,肯定地說矯楠又能像常人一樣去抬預制塊了。照高連長預計,全連的男民兵,至少還要趕運半個月的預制塊,才夠得上幾個基坑護牆的急需。
這天傍晚,矯楠拿著兩隻搪瓷碗,走出工棚去食堂打飯吃。
捧著碗打回飯菜的人已在刨吃了;飯是包谷飯,顆粒包谷混著米煮的飯,山寨上來的農民都吃不慣,邊吃邊在發牢騷:也不把包谷磨一下。矯楠更不想吃,包谷飯、巴山豆湯,連續吃了半個月,胃口全倒了。巴山豆不易煮爛,炊事班的人偷懶,放了鹼;為了驅鹼味,又放了不少大蒜。那味兒更難吃。
不吃又怎麼辦呢?
人要活下去,要幹工地上開挖土石方、扛預制塊的重體力活,還得吃。
懶散地走到食堂門口,宗玉蘇的聲音忽然傳過來:「矯楠,你來。」
矯楠走到她身邊,探詢地望著她。她說:「你去我那裡一下。」
「幹啥?」
「看樣東西。」
「什麼呀?」
「你去看就明白了。」
「我打了飯去。」
「不,不要打飯了。我那裡有剩飯,不吃就壞了。」
難得她親自到連隊來,當著眾人的面找他。矯楠跟著她去了。
她要他看的是一輛堅固牢實的雞公車,車把車身都用鐵皮包裹著。他不曉得看這東西幹啥。
「我向苗寨上的老鄉借的。用這東西推預制塊,會輕鬆得多。」
矯楠心頭凝結的冰塊在融化。哦,哪怕是鐵漢子,也需要人的關心,人的體貼。他感激地望著宗玉蘇。
宗玉蘇避開他的目光,說:「吃晚飯吧。」
她端出的不是剩飯,是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米飯。還有一碗牛肉,土豆絲炒牛肉片。她說,苗族老鄉不大吃牛肉,賣得很便宜,她搶在一個連隊採買前頭,割下四斤多重一大塊,只花了一塊多錢。她怕吃不了會壞,要他盡量多吃。
矯楠領會她的意思,她是怕他認為她故意招待,有意識說這些話。他吃得很多,吃得很愉快,顯得特別饞。
推著雞公車告辭的時候,她沒再邀他去。可他呢,在以後的日子裡經常地去她那兒坐一坐了。兩個星期輪到一回休息,他總是拉上郁強和余雲,趕早到馬哨街上買雞、買魚,到她的後屋裡改善伙食。
她呢,他看得出,她歡迎他去。只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次都沒涉及到兩人都覺敏感的那個話題。他們就談一些鐵路工地上的事情,談男女知青都感興趣的小道消息,談抽調,談修完鐵路之後有沒有可能留在鐵路上。有人說,機械化土石方公司要把全部男知青留下;有人說,縣裡的五小工業準備把全部回縣的知青收下來;有人說,女知青可照顧去商業部門……各種各樣的消息,總有人傳,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談得很投機,矯楠一個星期裡要往小賣部去兩三次。
日子就這樣地在鐵路會戰工地上消磨過去。
大前天趕場休息,矯楠說過,今晚上去她那兒。她也講了,她不出去串門,在小賣部裡等他。這會兒,連隊裡平地起旋風,出了賀班長的事,夜裡還要不要去她那裡呢?
矯楠一整天都在躊躇。
這幾天的活兒是給橋基澆灌混凝土,活很重,但是很爽快,澆灌完基礎,就能回工棚休息。不拘泥於八小時工作制。
矯楠這個排,在午後傾盆大雨之前,就把四號坑的基礎澆灌完,帶著一身汗水一身泥灰回來了。狼吞虎嚥吃完飯,到發電連去洗了澡,回到工棚便倒在通鋪上睡覺。
屋外在下大雨,時下時停。工棚頂的油毛氈被雨點子打得忽兒像擂鼓,忽兒像撒沙子。傍晚時分,雨停了。「小母狗」和「小鴨兒」在工棚裡傳佈令人心喜的消息,高連長說了,明天若繼續下雨,全連學習半天,對干體力勞動的民工隊伍來說,所謂學習,也就是休息的代名詞了。跟著,「小母狗」又帶頭約人,晚上到苗家的田埂山野裡去抓青蛙,他說雨後的青蛙特別容易抓,抓回來扒了皮,放在飯盒裡,撒上點鹽花花,簡直是打一頓高級的「牙祭」。這傢伙一串連,竟然有六七個人願意去,興高采烈的。
大家都有事兒干,都會自找樂趣。他呢,他幹啥?睡了一下午,精神恢復了,總不能吃過晚飯再悶頭睡。
天黑下來了,風吹來比白天涼些。猶豫再三,矯楠在連隊工棚區域轉了兩圈,還是順著黢黑的小路,往燈火密集的馬哨街上走去。
小賣部關了門,前頭不好進,矯楠繞過山牆,沿著窄弄,走向小賣部的後門。
一敲門,宗玉蘇在裡面答應著,打開了門。她站在昏濁的光影裡迎著他。
「吃晚飯了嗎?」她柔聲問,嗓門壓得低低的。
他受她的感染,也小聲說:「吃了。」
「不是讓你下來吃嘛。」
「一樣。」
「你坐,我吃點飯。」
矯楠接過宗玉蘇遞過來的一條板凳,在後門口坐下。宗玉蘇在屋裡吃飯,看得出,她吃得很快,有點急不可待的模樣。聽了她的話,矯楠心頭得到一陣慰藉,這就是說,她在等他,真誠地盼他下來吃晚飯。他不下來,她始終不吃,在等著他。
隔壁房東家好熱鬧,縫紉機在響,姑娘媳婦在嘻哈打鬧,似乎還有人在嗑瓜子。矯楠聽宗玉蘇說過,這是一戶馬哨街上的苗家裁縫,修路隊伍開進苗嶺腹地來之後,找他做衣裳的客多得不計其數,家裡賺了不少錢,一天到黑聽他們的笑聲。聽嘛,唱慣苗家山歌的姑娘,把修路民兵唱的歌也學會了:「鐵路修過苗家寨,青山掛起銀飄帶……」
「在想什麼?」不提防,宗玉蘇吃完飯,端條板凳坐到他對面來了。
「聽隔壁唱歌。」
「虧得他們家人多,晚上熱熱鬧鬧的。要不,夜裡真難熬……」
矯楠點點頭,不知道宗玉蘇看清他在點頭沒有,他又補充了一句:
「是啊。」
他說得很輕。兩個人壓低了嗓門講話,使得這屋裡有了一股神秘感。他能體會到,她一個人呆在這間小屋裡感受的孤獨、寂寞。平時,他總在晚飯前後到小賣部來,天一黑盡告辭回工棚去。此刻坐在這裡,他更能體會宗玉蘇的惆悵心理。
後門外頭是一條小河,小河對岸是一大片菜地,菜地過去是兄弟民兵團的土石方工地,工地前頭便是連綿無盡的山巒了。天黑盡了,連起伏不平的山巒的曲線也看不很分明了。
矯楠收回目光,瞥了宗玉蘇一眼。宗玉蘇正手托著腮,大睜著一對癡癡的眼睛端詳著他。
他疾忙把目光避開。
馬哨街上的電燈,是苗家大隊裡小水電發的電,電壓低,四十支光的電燈泡,掛在那裡只有五支光那麼亮。但是矯楠剛才那一瞥,還是把宗玉蘇的臉色、眼神都看清楚了,一陣潤澤的、嬌媚的紅暈在她的臉上閃閃放光。
矯楠的心頭怦然一動。他想找些什麼話講,可是找不出來。
兩人沉默著。
小河的流水在無聲地閃著粼光。遠方的山腰裡,好像又搭了工棚,有一片依稀可辨的燈火。
苗家裁縫屋裡,有人在講故事了,是用漢話講的,聽來還清晰:
「清水江畔的苗寨上,有個後生名叫九哥,二十歲了,還沒個情人,他好懊喪。有一天,九哥到河灣裡去放牛,看見一群姑娘在那裡捕魚撈蝦,做心愛的姊妹飯等待心上人來討吃。他心裡焦急起來:明天就是姊妹節了,自己還是一隻沒伴的鳥,該往哪個寨子飛,跟哪個姑娘討姊妹飯呢?莫在花坡上守單身,半夜裡給蚊子叮得癢,討不得糯米飯回家來才丟臉哩!
「九哥正在想,忽聽河對岸傳來一支悠揚的飛歌,唱的是:站在高高的山上,望著河水閃粼光……」
說不清是怎麼回事,聽著隔一層板壁傳過來的故事,安然地坐在小屋門口,守著後門外的小河,矯楠只覺得自己處在一種迷糊恍惚、心滿意足的精神狀態中。他真願意就這麼坐下去,一分鐘接一分鐘,一小時接一小時,永遠永遠地坐下去。
「為什麼不說話?」宗玉蘇打破了沉默。
「不要說,就這樣不是很好嘛。」
河面上吹來一陣風,把後門刮得「彭彭」作響。沒等兩人弄清是怎麼回事,雨點「辟里啪啦」打了下來,雨星水沫濺到兩人的臉上、手上。矯楠隨著宗玉蘇站起身來,宗玉蘇隨手關上了門。
兩個人把板凳放在桌子邊。矯楠直起腰說:「下雨了,我該走了。」
「不慌走,再玩一會兒。」宗玉蘇沒有望他,聲音低柔得像哀求般說,「你不曉得,常有人藉故來買煙,敲開了門胡纏。」
矯楠吃了一驚:「隔壁不是有人嘛,你可以喊。」
「傻瓜,不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隔壁講故事的。」
矯楠不說話了,在桌旁的板凳上坐下來。宗玉蘇在他側面坐下,悄聲低語地問:
「我聽說,因為……因為抓『黑鰻魚』這件事兒,秦桂萍不理你了?」
豈止是不理他。矯楠想說,但沒講出口。事後秦桂萍責怪他為啥不說實話,不講要抓殺人犯。言下之意是,他若講了實情,她也會幫助他,助他一臂之力的。這以後她還想重歸於好,但在矯楠上鐵路工地這件事發生後,他們終於分手了。她讓矯楠不要到鐵路工地上來,她說她爸爸媽媽的工廠會在這段時期內招工,她說鐵路工地的活兒很重,生活條件很差,他會吃不消……不能說她的話沒有道理。可矯楠沒有聽她的,還是來了。他們的關係就算完了。她沒送他上車,等他到了工地,收到她一封信,他們短暫的羅曼史徹底地畫了句號。矯楠不想把這一整個過程都講出來,似乎也沒有必要。
宗玉蘇又說話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那太對不起了……」
她說得斷斷續續,含含糊糊。矯楠還是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望著她。她的目光脈脈含情地回望著他,他覺得她的這雙眼睛深不可測。他有點兒怕瞅這雙眼睛。
轟隆隆,一聲悶雷,接著又一聲悶雷。
屋外,像有人往磚鋪的馬哨街上傾倒千萬盆水似的,雨越下越大了。
苗家裁縫屋頭那個故事還在往下講:「……九哥總算找到機會同楊歐姑娘對歌了,他唱的是:哪方的畫眉鳥,飛到我面前來叫,叫得我心頭直跳,裝著放牛四處把你找,真想把你關進我編的籠裡,又怕抓你時弄亂你的羽毛……」
悶雷陣陣,把講故事的聲音淹沒了。
倏地,什麼預感也沒有,電燈熄了。小屋子裡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見。隔壁房東家響起一陣嘈雜歡快的短呼尖叫,矯楠斷然道:
「我得走了。」
「雨停了再走。」宗玉蘇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挨得他很近。
「不,我必須走了。」
「為啥非要走,要挨雨淋的。」她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著,「為啥走?我……我使你討厭嗎?」
矯楠的呼吸侷促了,他的心似在胸膛裡面燒灼、奔突和掙扎。
「不!玉蘇,只因為,只因為……只因為再呆下去,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像嘶喊般朝著她耳語著,聲氣彷彿在哽咽,「控制不住……」
「什麼呀?」她的問語滿含著溫柔。
「控制不住自己對你的感情,對你的愛,發狂似的愛。」矯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正在說些什麼似的,他感覺到她那隆起的、溫暖的胸脯挨近了自己,他感覺到她柔軟的頭髮碰著了他的臉頰。他張開了雙臂,輕輕地輕輕地擱在她的背脊上,直到擱穩了,他才用盡了力氣,緊緊地抱住了她,幾乎把她抱離地面。
「噢,矯楠……」她幸福地低語了一聲。整個臉卻俯向他的肩頭,「你、你還愛我?」
他「嗯」了一聲、笨拙地、有力地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在她一偏臉的當兒,他又聳著嘴迎了上去,她微啟著嘴期待著,他吻著了她溫濕的、柔軟的上唇,吻著了她那堅實潔白的牙齒。他還覺察到,她的眼裡在滾落熱淚,淚珠兒撲簌簌地落到他的臉上。
小屋子裡沒一點兒聲響。唯有大雨在屋外傾瀉,屋簷水在急驟地滴落。
矯楠和宗玉蘇屏住了呼吸般緊緊地擁抱著。
雷聲又轟然響起,震得屋基和瓦片都在顫動。雨嘩嘩啦啦地直下。
熱烈地呢喃了一聲,矯楠咬著宗玉蘇的耳朵說:「聽老鄉說,響雷半夜起,大雨下不停。我回不去了……」
「你回去了,我怕。」她更緊地偎依著他。
「那……」
「別走了。」
「我怕……隔壁……」
「他們不曉得……再說也、也顧不上了……噢,楠、楠,慢點、輕點……」
他有力地抱起她來,憑著以往的記憶,朝著她睡的那張床一步、一步地走去、走去。
一道閃電伴隨著驚天動地的雷鳴劈來,像雪崩、像地震,像開山巨斧的轟響。但僅僅只是眨眨眼的一瞬間,刺眼的雪亮稍縱即逝之後,又是大河氾濫般的豪雨瀉下來,它沖刷著無邊的黑夜,又為黑夜無情地吞噬,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