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隨著春天來到了歇涼寨,插隊落戶在這一片偏僻山鄉的上海知青們中間,忽然傳開了一個駭人的消息,有個在黑龍江插隊的知青,是個殺人犯,流竄到了山鄉。趕場天之前,這種議論升到了高潮,說得活靈活現。說殺人犯來無影、去無蹤,說他長得又高又大又結實,像電影中的一些反面人物那樣留著一綹梳剪整齊的小鬍子,說他身後跟著一幫人,都是亡命之徒。要是闖進了哪個知青集體戶,知青點上的人都得給他提供食宿,要不,他就「撬窯堂」,趁知青們出工時,把一整個集體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偷個精光,搞不好有的人身上還要被他捅一刀。說這一段時間,他正在城關區那邊一個集體戶一個集體戶地「橫掃」,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掃到歇涼寨周圍這塊土地上來。到時候,長得漂亮的女知青最好迴避,躲到農民家和姑娘媳婦們擠著睡。否則,被這個殺人犯盯上了,少不了有點麻煩事兒。
「哎呀,怎麼算得到他哪天來呢!」余雲聽到這裡,聲音尖銳地喊起來。
聶潔指著她鼻子道:「你怕啥,身旁有個現成的保鏢。到時候,他會看著你受欺負?」說著,乜斜了郁強一眼。
余雲漂亮的臉蛋揪成了一團,急促地道:「他有啥用,他又不會同人打架。」
「到時候,拼也要拼一盤。」郁強頂真地道。
「嗨,這才是好樣的呢!」聶潔又叫開了,「像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氣魄。」
楊文河的身子搖搖晃晃,走到郁強跟前,親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
「放心吧,郁強。你和余雲這對戀人,下鄉前就出了名,我們還能不維護著你們純潔的愛情。殺人犯真敢來動余雲的歪腦筋,我們三個男人一起上。三打一,我就不信打不過那傢伙。對不對?矯楠。」
矯楠倚在門框上,不動聲色地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要打你出頭去打,矯楠不參加。」秦桂萍對楊文河道,「你沒聽說,那個殺人犯還有一幫亡命之徒跟著嘛!誰不想好好做人哪,虧你想得出,和殺人犯打架。」
「噯噯!」楊文河敞著衣襟,故意顯精出怪地嚷嚷,「你怎麼可以代表矯楠表態啊?你是矯楠什麼人?嗯。」
眾人齊聲笑起來,一對眼睛閃亮閃亮的丁萌萌甩甩短髮,一本正經地道:
「楊文河,你這頭大河馬,也太遲鈍囉!事情正在起著微妙的變化哩!」
「呵唷呵唷,這麼說,歇涼寨集體戶已經出現兩對戀人囉!」楊文河擠眉弄眼地說,「我是大大地落後於形勢了。嗨,丁萌萌、聶潔,你們兩個怎麼樣啊,有主了沒有?」
丁萌萌橫了他一眼:「十三點!」
「聽上去蠻舒服的。」楊文河故意厚著臉皮道。
大家又一次哄笑起來,郁強一邊笑一邊指著楊文河道:「事不宜遲。趕快,你也在她倆中間追一個。」
「我才不要他呢!像塊破揩布一樣被許小妹扔掉的男人。」聶潔直挺挺地在灶屋中央一站,右手在額前一比,遂又往楊文河一指,「看嘛,人還沒我高。老實說,要找,我情願去找那個亡命徒,那才夠刺激。」
「當然當然,」楊文河清瘦的臉氣得發白,反唇相譏道,「我們怎敢來同你高攀啊!你的男朋友,排起隊來要編成小組呢。」
「那又怎麼樣。」聶潔高高的個兒朝楊文河走近一步,胸脯鼓鼓地挺起來,「實話告訴你,老阿姐我吃也吃夠了,穿也穿過了,玩也玩得盡興了!像你這種小羊羔,我連眼梢都不想瞥你一下。」
「所以要進公安分局學習班,所以成了少教所的客人。」楊文河和她頂上勁了。
「現在還不是同你一樣?」聶潔也生氣了,一雙烏溜溜滾圓的眼睛射出灼人的光,「跟你講,把我們抓進少教所關起來,也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是造反派放我們出來時說得清清楚楚的。」
「對對對,我投降!我宣告投降!」楊文河不願同她爭論下去,舉起雙手,做出一副投降姿勢,「我們還是把話題兜回來,講講那個殺人犯來了怎麼個對付法吧。」
「看在你投降認輸的份上,老阿姐讓你放心。」聶潔拉過一條板凳坐下去,「他要真來了,我來對付。」
楊文河一蹦跳得老高:「你當真要同他去鬼混,還想二進宮?我提醒你……」
「滾你娘的蛋!」聶潔的手狠狠地朝楊文河一推,「你以為老阿姐還想陷在泥坑裡。講給你聽,我還想當個智擒殺人犯的英雄哪。」
「好啊,這才是巾幗英雄。」郁強蹺起大拇指起哄,「到時候我們助你一臂之力。」
…………
不論歇涼寨集體戶的男女知青們怎麼起勁地談論這樁事情,矯楠總是不動聲色地呆在一旁,臉上掛著既像譏誚又似好奇的淡笑,一聲也不吭。整個集體戶的人,大概誰都不曉得,他有出奇大的臂力,一拳打出去,不把人的眼珠打爆,起碼也得把人的臉龐打腫。他從來沒在大夥兒面前顯露過這一手,眾人做夢都不會想到,他還有這麼身功夫。他覺得余雲的大驚小怪完全沒必要,殺人犯同歇涼寨知青有啥瓜葛,跑進這偏僻山鄉來幹啥?大家的議論只不過是消遣消遣罷了。不是嗎,這類議論只是用上海話在知識青年們中間傳傳而已,沒有一個人去給老鄉講,更沒人認真把它當回事兒。讓繁重累人的體力勞動和枯燥乏味、信念破滅的生活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知青們,似乎對打小報告、告密已經失去了興趣。他們久久地在嘴巴裡談論這一夠刺激的消息,彷彿是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一塊起士林泡泡糖,純粹是為了更輕鬆地消磨光陰……
矯楠壓根兒沒想到,這件事很快地同自己掛上了鉤,並且影響了他整個未來的命運。
這天逢趕場。老規矩,郁強和余雲這公開的一對,趁集體不出工,雙雙到自留地上去點南瓜種、撒葵花籽兒、給蔬菜淋糞薅草,耕耘他倆那一片小小的愛情天地。在歇涼寨集體戶找不到對象的聶潔,是每場必趕的,拿她自己的話來講,這是去尋找刺激、碰碰運氣。稍和以往不同些的,是楊文河和丁萌萌神不知鬼不覺地沒影兒了,是去趕場了,還是各自到相好的老鄉家去了,誰都不曉得。
天色很好,陽光把歇涼寨周圍的山山嶺嶺都抹上了一層春的色彩,滿坡滿坡的杜鵑花好像有約在先似的,統統都在昨夜一場透雨後迸然怒放了。遠遠地望去,五彩繽紛、奼紫嫣紅,美極了。
秦桂萍昨晚上就同矯楠講好,要是天氣好,就一道去小河邊洗衣裳。
春汛氾濫,小河裡的流水溢得滿滿蕩蕩的,在明媚的太陽光下,閃爍著一片銀光。
與其說他倆是洗衣裳,不如說他們是借口洗衣裳,到小河邊來談情說愛。山寨上的老鄉,見出了太陽,都早早地在河邊溜光滴滑的捶衣石上,捶過一陣衣裳,清洗完畢,端著盆、挽著盛衣裳的提籃,回寨上去了。大好春光,還有一天的事兒等著他們哩。可矯楠和秦桂萍呢,直等到河邊的人都走光了,才慢吞吞地出寨走去。
小河邊上真靜,只有風的吹拂聲,只有流水的輕吟低唱聲。間或還可以聽到拴在草坡上的川馬,昂起腦殼的嘶鳴聲。
洗淨了衣裳,他倆乾脆把衣裳晾曬在小河邊的茨藜、矮樹叢上,雙雙坐在樹陰底下,一面等著衣裳被曬乾,一面扯著比棉絮還長的情話。平時,男女知青分別隨男女勞動力出工,要湊在一起說點知心話兒,還真沒機會。
「跟你講呀,」秦桂萍低垂著頭,扯著樹陰下一棵小草,柔柔地說,「我把同你好的事,跟家裡講了,就是春節時講的。」
「你家裡怎麼說?」
「爸爸媽媽沒多干涉,聽說你家裡沒啥問題,人又本分,不是那種流里流氣的小青年,他們啥都不說了。幹嗎老盯著我啊?」
「在大自然的懷抱裡,你的臉不一樣了。」
「怎麼個不一樣法?」秦桂萍嫵媚地側轉了臉,抿嘴一笑,聲音更低地說。
「我也說不清楚。總之,總之是、是……」
「別說了。」秦桂萍轉過臉去,無聲地笑了。
矯楠說的是實話,秦桂萍有一雙不大不小、平平常常的眼睛,但在她說正經的話或是談一件嚴肅的事情時,她的眼睛會異樣地閃亮起來,閃爍出兩股專注凝神的、嬌媚的光芒。
矯楠靠在樹幹上,瞇縫起雙眼瞅著小河潺潺的流水,扔出一塊泥巴片:
「這麼說,以後我去貴陽,能有一個落腳處了。」
「當然。告訴你,還不止是落腳處。將來,你還要住到我家去。」
矯楠愕然盯著秦桂萍。
「傻樣!」秦桂萍羞澀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聲音放得輕輕地說,「爸爸說了,他們廠裡早晚要招工,只要一有了指標,我進廠是沒問題的,有文件,職工子女在鄉下的,優先考慮。」
「那我只能眼巴巴看著你當工人階級了。」
「我會扔下你不管麼,」秦桂萍伸出小拳頭捶了矯楠一下,「講給你聽吧。不過要保密,別讓其他人知道。爸爸是勞資科副科長,招工時,他能說了算。我這次來之前,他一再叮囑我,要我跟你說,在鄉下,盡可能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搞好關係,別給自己製造阻力。懂了麼?」
「懂。」
「能做到嗎?」
「我想能。」
「真乖,嘻嘻。」秦桂萍笑著,一頭扎進矯楠懷裡,矯楠摟著她的肩膀,她垂下眼瞼,仰起了臉,聳起一張嘴唇薄薄的櫻桃小嘴:
「嗯。」
矯楠瞅著她微顫微顫的眼皮,詭秘地朝四周看了一眼,這畢竟是大白天呀,他慢慢地俯下臉去、慢慢地……
「哎呀,快點。太陽直刺我眼睛。」
矯楠被她不耐煩的語氣弄得興味索然,象徵性地在她嘴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不料她的嘴剛一和他接觸,她便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兩片薄薄的溫濕的嘴唇,緊緊地貼著他微啟的嘴……
河岸上的泥土有股潮氣,小河邊還瀰散著一股清新宜人的水草氣,矯楠的眼前彷彿遮著一層淡淡的透明的雲霧,透過這片雲霧,他看到太陽在微偏的頭頂上,一整片河谷和遠遠近近的群山似乎都在冒著熱氣,把地心深處的熱力送出來。矯楠覺得有點眩暈,秦桂萍微顫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噢,噢矯楠,真快活,是麼,矯楠,總有一天我們要結婚的。」
…………
日頭偏西,擦著山巔時,矯楠和秦桂萍回到寨上來了。
一來,出外趕場的寨鄰鄉親們陸陸續續回寨來了,他倆再在河邊坐下去,就太觸目;二來,晾曬在河岸邊的衣裳也都干了。
走進寨子的時候,兩人的臉上都掛著幸福的、洋溢著青春熱望的微笑。他倆不時互相瞅一眼,又脈脈含情地把目光移開去。
「混蛋,你給老子滾!」
兩人還沒走到集體戶門口,從集體戶斜對面的泥牆瓦捨裡,傳出青年漢子吳大鼎一聲怒喝,跟著,一隻碗砸在門前台階上,脆脆的幾聲碎了,碗屑瓷碴飛迸在院壩裡,驚得幾隻雞格格叫著拍翅飛起來。
「滾就滾,你還以為我稀罕這破爛屋頭。」這是大鼎的婆娘羅湘玉的聲氣。
又一聲厲喝響起:「你敢走,敢走老子打斷你腳桿!」隨後房門被「彭」一聲關上了。
「你敢打,敢打?」
「你以為我不敢啊。你這個無用的婆娘,養隻雞還下蛋哩,你連只下蛋雞還不如!」
屋簷下、山牆邊圍了一大堆人,有的人還背著背兜、挑著籮筐、推著雞公車,一眼就看得出,是趕場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屋頭,便聞聲來看熱鬧了。
這一對知青們剛來那年結婚的小夫婦,同心協力地要奔紅紅火火的好日子,一直過得好好的,但是不知咋個搞的,近來卻常在砸鍋打碗、吵罵廝打了。光矯楠從上海回來至今一兩個月裡,公開吵就是三回。夜深人靜,還常能聽到羅湘玉拚命壓抑著的、嚶嚶的哭聲,惹得知青們也睡不好。
今天兩人又是為啥吵呢?
矯楠不由得也朝人堆裡擠去。秦桂萍端著盆,緊隨在他身旁,柔聲低低地提醒著:
「記住了,光看別說話,別惹事兒。」
矯楠一點頭,擠進了圍觀的人群裡。
「我不如一隻下蛋雞,你……你呢?你是啥子,一臉的賊相!」
「你個爛婆娘,敢罵老子。」吳大鼎躍身撲向羅湘玉,張開巴掌就是一個脆響的耳光,「老子養活你來罵我,我叫你罵,叫你罵!」
他打了一巴掌,又是一巴掌。
羅湘玉嘶聲拉氣地哭嚷起來,縮著身子滿屋跑。吳大鼎追著婆娘瘋狂地捶打著。
透過格格窗欞,看到這一幕,矯楠不由閉了閉眼。他想起了去年深秋到宗玉蘇那裡去時,半路撞見他倆在盜竊下腳壩包谷的那一幕。
擠做一堆的人群湧動起來,不知哪個喊了一聲:「不要打了,羅興善來了!」
歇涼寨上的人都曉得,這敦厚壯實的羅興善不僅是寨子裡數一數二的莊稼老把式,還是這對夫婦的串線媒人,他一出場,能把小兩口鎮住。
矯楠剛要跟著羅興善老人往裡擠,去看看他咋個處理這樁公案,身後有人使勁扯了他一把。
他轉過臉去,個兒高高、剪一頭短髮的聶潔朝他喊:「矯楠,有人找你。」
「誰?」一邊的秦桂萍搶先問。
「他去一看就曉得,快,快出來。」聶潔向矯楠連連招手。
聶潔晶亮晶亮的額頭上沁出一片細細的汗珠,對她來說,這是少有的情形。矯楠擠出了人堆,環顧左右問:
「人呢?」
「跟我來。」
聶潔領著矯楠,繞過人堆,一直向寨路拐彎處的三株粗壯高大的槐樹走去。來到槐樹底下,矯楠瞅著來找他的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在下腳壩插隊的宗玉蘇,滿臉都是惶惶不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