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變奏 正文 第十四節
    六

    真是難得,我醒得這麼早,太陽升起得這麼早。在冬末春初,這真是難得的。尤其是在我居住的這間底層的小屋裡。陽光竟然也能透過外面加了層鉛絲網的窗戶射進來,使得我這間小小的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驟然亮堂起來,我莫名地高興起來。

    是不是老天爺打聽到了,我今天要在這間小屋裡相親呢。

    這是個好兆頭。不論怎麼說,這總是個好的預兆。

    爸爸的信上寫得很肯定,今天,男方陸朝龍要到瑞仁裡六十四號來,他對上海很熟悉,不用去接他,不用擔心他找不到,他會找上門來的。他經常來上海。

    我懷著急切的,甚至可以說是焦灼的心情等待著他的到來。早在幾天前,我就在屈指計算著、盼著今天的早日到來。

    這個人的臉我已經看熟了,五官端正,一對眼睛很有神采,瞅人很執著,整個臉部給人一個剛毅的感覺。一個挺有力氣的男子漢。

    當然這只是照片上的印象。由爸爸的信裡轉來的這張小小的二寸照片,我不知端詳了多少遍,瞅了多少道了,除了有多少根頭髮我沒數之外,這張臉上的每一處我都細緻地作了觀察。

    我在心頭拿定了主意,這是爸爸關照我的,拿不定主意就不必見。我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對爸爸也說了,只要本人形象和照片的差距不大,我願意嫁給他。

    「相親」、「嫁人」,這些字眼現在從我嘴裡吐出來,變得如此平常、如此隨便,彷彿在講鉛筆、講毛巾這一類常用詞。而在我以前,哪怕話題稍稍涉及到男女之間的關係,稍稍談到同戀愛、結婚有關的一些字眼,我都要臉紅、心跳。

    曾經,我把戀愛、把婚姻大事看得多麼神聖、多麼超凡脫俗啊,關於自己的初戀和愛情,我曾有過多少浪漫的嚮往和憧憬啊。

    「愛情是歎息吹起的一陣煙;惡人的眼中有它淨化了的火星;戀人的眼淚是它激起的波濤,它又是最智慧的瘋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這是偉大的莎士比亞筆下的愛情。

    俄國詩人普希金又是這樣謳歌愛情的:「……我暗中流淚,淚就是我的安慰。我的心被斷腸的思念所俘虜,但在眼淚裡,它卻有酸心的快感……」

    而葡萄牙詩人卡蒙斯呢,乾脆把愛情稱作烈火:「愛情是不見火焰的烈火,愛情是不覺疼痛的創傷,愛情是充滿煩惱的喜悅,愛情的痛苦雖無疼痛卻能使人昏厥……」

    所有這些美麗的詩句都曾打動過我的心靈,所有這些迷人的詩句我都能背下來。可以說,正是無數動人的詩歌和書籍中描寫的戀愛情景塑造了我心目中關於愛情的夢,塑造了那朦朦朧朧的我的意中人的形象。我總想,我讀過的這一切的一切,將來在我的戀愛中都會體驗到,都能經歷,那會是多麼美妙啊。光是暗自悄悄地這麼忖度著,我都會激動起來。

    可這會兒,啥都不曾經歷,啥都沒有體驗,我卻在心靈深處籌劃著結婚了。說起來真有些荒唐,我同陸朝龍還沒見過面呢。

    也許,這正是我成熟的一個標記吧;也許,生活本身就是這個樣子的吧。想像中五光十色的戀愛同生活中的愛情總是不一樣,美好的愛情慾望在生活裡總是不能盡善盡美,不能如願以償。天天如此的日常生活不可能像小說、詩歌、戲劇、電影、雜誌那樣給愛情提供產生強烈共鳴的舞台。嚮往戀愛的時候總存在夢想,但夢想不是愛情。人首先得活下去,得應付生活必需的物質需要。有了溫飽,有了安定的環境,才能談到滿足其他需求。

    連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如此迅速。

    回到上海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同爸爸聯繫,而爸爸,遠在市郊奉賢干校。

    電話接通以後,爸爸說的第一句話是愕然地脫口而出的:

    「玉蘇,太突然了,你在信上沒說過要回來。」

    他要知道我是逃票又被罰了票,不知會驚成個什麼樣子呢。

    「是的,爸爸,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沒辦法……我只好回來了,我……你有錢嗎,我需要錢,我身無分文……我想你……」

    話筒裡一片寂然,只有「嗡嗡嗡」的微響。我等待了片刻,急了:

    「爸爸……」

    「這樣吧,我馬上給你寄錢去,這一兩天,你先向鄰居借一借。」

    「你就不能回來一次?」

    「我剛回過一次上海,不能再請假了,我們規定一個月回家四天。干校裡活多,也重……咳咳……」爸爸說著話,咳嗽起來,咳了一陣才停下,「這幾天正開河,要搶在元旦前把河開通。」

    我硬著頭皮開口向鄰居借錢。鄰居告訴我,回滬探親的知青,生活有困難,可以向街道「知青辦」預支,每月十塊錢,二十五斤糧票。

    我怯怯地去了,果然有此規定。可十塊錢夠個什麼開銷啊,要買米、買菜、買油、買煤球、買鹽、買醬油,平時爸爸和哥哥回上海來,大概都是到處打「游擊」,並不在家煮飯吃的,家裡啥都沒有,啥都得買。我剋得很緊,樣樣東西算計著買,十塊錢還是一下子就光了。幸好爸爸的匯款很快到了,不幾天,在崇明前哨農場的哥哥,也給我寄了二十塊錢。我一下子成了個「大富翁」,在上海混一兩個月沒問題了。

    可我仍然非常儉省,甚至可以說是吝嗇。匆匆忙忙逃離歇涼寨,連件替換的衣裳都沒有。一回到家,我就翻箱倒櫃。抄家之後,從十九號大院二號小樓搬到瑞仁裡的,就是一隻被櫃,一隻箱子。翻了半天,總算翻出了幾件故世的媽媽當年穿的半新的衣服。在家裡,我就穿這些舊衣裳。上街時我才換上穿回來的那套。好在我也不常出去,不像那些回滬後聚在一起的知青們,有空就出去逛馬路,到一家一家去串門。

    月底,爸爸回來了。兩年不見,他成了個老頭,兩鬢染霜,動作遲鈍,說話低聲下氣的,臉也在干校曬得黑紅黑紅。眼角那些成扇狀展開的魚尾紋,像刀刻上去的一般。

    我對他講起為什麼會突然跑回家來,講著講著,講到那一夜大水幾乎淹沒保管房,而吳大中企圖侮辱我的時候,我失聲大哭……

    爸爸的眼睛瞪直了,光是抽煙,抽廉價的勞動牌,一邊抽一邊咳嗽。他聽完了,什麼話都沒說,以後的四天裡也始終沒提這事。只在臨走那天夜間,給我留下個月的生活費時,多拿出了十五塊錢,嗓音沙啞地說:

    「碰到那個替你墊車票的同學,把錢還他。」

    春節他再次回來的時候,跟我談起了陸朝龍。他說這是干校一位同志主動提及的,這陸朝龍是那位同志的親戚,說他本來也是上海人,上山下鄉的時候,他走的是「自尋出路」的插隊落戶道路,他所在的公社就在黃浦江對面,擺渡到浦東,坐公共汽車半個小時就到了,甚至比在閔行上班的工人還方便一點。更主要的是陸朝龍下鄉後表現突出,又有當地的親戚提攜,兩三年間,已當上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是全公社最年輕的幹部,前程遠大。

    爸爸在吃年夜飯的時候提起這個人,我很敏感。果然,隨後幾天裡,他侃侃而談,把陸朝龍的情況徹底地給我介紹了。

    陸朝龍所在的寬橋公社,年年都有招工名額。特別是市區的賓館、飯店,每年總要到他們那兒招收服務人員,指定要姑娘,五官還要端正一點的。如果能轉點到市郊的寬橋公社來,一兩年內進上海,那是沒問題的。

    爸爸和我之間,只剩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就讓我主動捅破吧,省得爸爸為難:

    「爸爸,有什麼辦法轉點到市郊來呢?」

    「要有辦法,爸爸當初也不會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了。」

    「那現在……」

    「干校的同志說,陸朝龍雖是公社副主任,明目張膽地開後門,怕也難辦。」

    「那就沒辦法了。」

    「辦法倒有一個,就看你願不願意。」

    接著,爸爸又說了陸朝龍的意思,他無意在寬橋公社的範圍內找對象,他還是希望在市區找,即使市區的姑娘不願意,哪怕是市區出去插隊的也可以。

    我早猜著了。爸爸一談這個話題,我就猜到了。但我沉默著,我在忖度,也許,這並不是干校的同志主動跟爸爸談的,而是爸爸托人找的門路。

    「你看呢?玉蘇。聽你講過那一番遭遇,我考慮,你再回貴州歇涼寨去,不合適。」

    「等哥哥回來,一起商量。」

    爸爸皺皺眉頭:「大年夜不到,他不會回來的。」

    「會的。我特地寫了信去。」

    「他回信了?」

    「沒有。沒有回信不更說明他要回來嘛。今天不來,可能是買不到船票,可能是輪到他值班。」

    「但願……」

    我真恨哥哥,過春節他也不回來,我兩年回家一次,他都不願回來同我團聚。這一點我不得不佩服爸爸,他畢竟比我更瞭解自己的兒子,早知道哥哥不會回來了。

    年初四那天,中學裡的同班同學陳谷康倒找上門來了,他說他同哥哥都在前哨農場,兩個連隊緊挨著,棉花地接棉花地,只隔著一座橋。他說是哥哥請他來的,給我捎來十塊錢,要我過了春節多住些日子再走,他力爭在節後回來。

    「那他春節為啥不回來?」

    「值班吧。每個連隊規定了必須留下多少人,要不,整個農場就走空了。」

    我心裡仍對哥哥老大不滿,人家有正經大事要同他商量,他倒請個人上門一趟,丟下十塊錢就算完事。不過想到陳谷康同哥哥畢竟是兩個連隊的,也許並不熟悉,我也不便多說了。

    陳谷康倒混得不錯,當副排長了。他說,只等他爸爸的問題一朝解決,他的黨員就能批下來。現在,支部大會已通過,報到場黨委去了。瞅他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態,我不由聯想到他當紅衛兵團頭頭時的神氣勁兒。看來,人的年紀會逐步增長,但個性中一些基本的東西,卻不容易改變。

    「你呢,近況如何?」講完了自己,他倒還關心地問起我來,雖然盡量抑制著居高臨下的神態,仍不由自主顯露點自得之態,「怎麼會到貴州去插隊落戶的?」

    「你們去崇明的,走得早,不知道。」我歎息了一聲,「那條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一發表,不管原先是什麼檔次的,統統都得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一片紅』。」

    「你就不能賴一賴嗎。」陳谷康真切地道,「有些人賴著,不也由外農賴到市農來了。」

    我只得苦笑笑:「那時……媽媽死了,爸爸又在隔離審查,我哪裡賴得住……」說著,我的眼裡湧起了淚,我極力克制著,瞥了坐在角落裡的爸爸一眼。

    他一直像不存在似的坐在那裡。

    陳谷康唉歎了一聲,不無惋惜地說:「早曉得,你該學我的樣,主動要求去崇明。」

    這倒是句大實話。可在當時,畢業分配有四個檔次,我是家中老小,有希望在城裡工作。哪會有他這樣的目光呢。

    陳谷康走了之後,爸爸問我:「你為啥不把自己那件事,和他商量商量?」

    爸爸的心情真有些急迫了,他是男生,雖是老同學,卻也有幾年不見,我哪裡講得出口。我說:

    「他又能給我出什麼餿主意?」

    「我從旁觀察,覺得這位同學是很有些腦筋的。」

    聽得出,爸爸對陳谷康還頗欣賞呢。

    春節過去了,爸爸又要回干校去,我去送他。臨上車前,他斟酌地對我道:

    「陸朝龍那件事,我看是不是這樣,我先向他索要一張相片……」

    我瞅了爸爸一眼,他正用一雙憂鬱的目光徵詢地望著我。清晨的風很大,司機按響了喇叭,有一個小姑娘在車廂那邊哭著喊媽媽,自行車鈴聲響得像潮水。

    我朝爸爸點了點頭,說聲再見,急促地轉身走了。我不能不對爸爸點頭,我曉得他希望我答應,況且,他是為了我擺脫厄運、擺脫困境。近幾年來,他是老了,確確實實老了。

    於是照片寄來了,於是有了今天這一番安排。當事態一步一步往前進展時,我的羞澀,姑娘不點自通的固有的矜持,都消失殆盡了。有的只是實際利益的權衡,只是通過這次相親和結合能給我的命運帶來轉機的考慮。爸爸是對的,在發生了雨夜那件事之後,難道我還能回到歇涼寨去嗎?在吳大中這個土皇帝的權力範圍之內,難道我還能過太太平平的日子嗎?

    我盼望著陸朝龍的出現。隨著日子的一天比一天挨近,我的心情也愈加急切。現在只須瞅他一眼,只一眼就夠了,瞅著順眼事情就能定下來。主動權完全在我的手裡。我甚至想像著,我帶著轉點證明去辦遷移手續,我到了浦東寬橋公社住進了陸朝龍那完全是陌生的家,我被抽調到市裡的一家大賓館在財務室上班,我還想起了電影《李雙雙》裡喜旺說的那句戲謔的話:「先結婚,後戀愛……」

    哎呀呀,面對即將變化的命運,我的心頭湧起多少倏忽即逝的思緒啊。

    天氣真的很好,弄堂裡鋪滿了陽光,一竹竿一竹竿的「萬國旗」全晾到陽台上,晾到弄堂裡來了。

    我鋪床疊被、掃地抹桌子,把屋裡礙眼的東西全放到看不見的地方擱起來。早飯很簡單,兩隻大餅一根油條,就一杯開水,把肚子填飽了。我不想煮泡飯,不想下麵條,免得正在忙碌時,陸朝龍來了,搞得手忙腳亂。中午飯我也準備這樣,他要願意逗留到下午,我就請他到外面吃頓飯,省得為一頓午飯大動干戈。這樣,我就可以陪伴他坐著,坐在他對面,讓他細細地把我端詳個夠。

    對於我的相貌和形象,我是很有自信心的。不止一個人在背後誇過我漂亮,當著我面誇,那不算稀奇,人們有時候是恭維你,有時會為了討你歡喜,有時又是怕你生氣。唯有背著人誇,說的才是真心話呢。其實,不用人誇我也懂得自己究竟有多美,一個姑娘,講究的不就是修長苗條的形體,不就是臉龐的纖美秀巧,不就是青春特有的魅力嘛。這一切,我都不比人差,要不,吳大中怎會動那種壞念頭呢;要不,還在中學裡,矯楠怎麼獨獨給我寫那樣一封信呢!

    陸朝龍不會視而不見的。他當著公社副主任,春風得意,要挑選對象,不就是要挑一個漂亮點的嘛。

    我胡思亂想地清等著。

    九點鐘他沒來,我有些焦急了。怎麼搞的,說得好好的,早上來,早上早上,不指的是吃過早飯以後那一陣嘛,我在責怪爸爸的信上沒定個時間了。

    十點鐘他沒來,我心頭不安了。他失約了,可能是有事,開會啊、意外的公差啊,他畢竟在當副主任啊。我在屋子裡來回走著,心緒不寧。

    到十點二十分,我決定走出這間小屋,慢慢順著弄堂走出去。反正我看熟了他的照片,他走進來不會錯過的。

    穿著為他的來訪特地換上的衣裳,我打開了小屋的門,呵,這是怎麼回事,他正在灶披間外頭鎖自行車。我聲色不露地凝視著他,心怦怦跳得有些異樣。

    上了鎖,他直起腰來,手裡晃著自行車鑰匙,跨進灶披間來了。

    水斗旁邊有人在洗菜,他環顧了一下幽暗的灶披間,問水龍頭邊的老阿奶:

    「阿奶,我想打聽一下……」

    話沒說完,他一眼看見了我,一辨認,他指著我道:「呵,我找的就是你!」沒錯,爸爸一定把我的照片也給他了。

    老阿奶疑惑地轉過身來瞥他一眼。

    我故作鎮定地問:「你是陸朝龍嗎?」

    「我就是。」

    「請進。」

    他比照片上英俊得多,靈活得多。拍照片的時候,他一定很拘謹。頭一印象,我就覺得順眼。

    我在杯子裡放了一撮茶葉,給他倒了杯水。

    「謝謝!」他坐在方凳上,兩眼盯著我。我對他微微一笑:「你抽煙嗎?」

    「噢,我有!」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包鳳凰過濾嘴煙。

    「我正巧沒有。」我抱歉地笑了。

    他大概覺得我這話很俏皮,放聲笑了,笑聲帶著醇厚的共鳴音。

    我感到他有股男子的豪氣,不像陳谷康那麼自負,也不像矯楠那樣難以捉摸。是的,以後我要學習和這樣一個人相處。

    「你的工作忙嗎?」我見他不說話,先提起話題。

    「很忙。」

    「整天幹些啥?」

    「開會,跑生產隊,要麼到市裡出差。」

    「在鄉下……習慣了?」我快找不出話題了。

    「早就慣了。」他做出一個如魚得水的手勢。

    我再也找不出話來講了,期待著他主動和我交談。他是男子,應該他多講些。但他做過手勢之後,又不講話了。

    畢竟太生疏,互相都尷尬。

    灶披間裡傳來自來水沖擊水斗的嘈雜聲,腳步聲,弄堂裡有人在大驚小怪地叫:「阿毛娘,你家小囡在白相腳踏車,要被壓著了。」一陣自行車鈴聲響過,郵遞員在喊:「六十二號,張家敲圖章!」從後弄堂那邊,隱隱傳來一陣陣鑼鼓聲。

    整整五分鐘,他都沒吭聲。還是一個公社副主任呢,還想談對象呢。話都不說,哪個姑娘願跟你。心裡雖說這麼在暗忖,但見他那麼老實,我的心頭還是浮起了一絲快慰。我不希望自己找的是個油嘴滑舌的人。

    「這樣吧,」為了安他的心,我提議道,「頭一回來,你就吃了午飯走。」

    他倒也不客氣,問:「你有準備了?」

    我坦率地道:「嗯,我們一起出去吃。我請客!」

    「謝謝你的好意。」他站起身來,「腳踏車踏進市區,我還有點要緊事兒辦,不能和你吃飯了。」

    「你……」我不知所措了。

    他淡淡一笑:「我算來過了,對嗎?」

    我抿緊嘴兒,點點頭:這算什麼話啊。

    「那我走了。」他朝門口走去。

    「不再坐一會兒了?」我搶上一步去問,手不知怎麼一碰,把那杯他沒喝一口的茶碰倒了,茶杯在桌面上滾了幾滾,「」一聲落在地上,打得粉碎,茶葉沫子和水濺在他的褲管上,「哦,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心慌意亂地道著歉。

    他寬容地擺擺手:「沒關係。你什麼時候回貴州?」

    我那正在沉落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過幾天吧!」

    「好,祝你在那兒早日抽調上去。」他朗聲說著,大步走出了小屋,穿過灶披間,跨下台階去開自行車的鎖。

    我拚命抑制住自己的眼淚和波動的情緒,勉強跟到灶間門口,朝他揮揮手盡了禮儀之道。當他的自行車一從弄堂裡拐彎,我就一陣風跑進屋子,「砰」一聲關上房門,撲倒在床上哭起來。

    我還以為主動權在自己手裡,我還覺得自己穩操了勝券,是我在挑選他。前些天,在弄堂裡遇見到余雲家來探望的聶潔,我還不無自信地向她透露了正在設法離開貴州的信息,誰料想,結局竟是這個樣,陸朝龍來了,前前後後一共只有十來分鐘,像端詳一件商品似的,把我草草瞧了幾眼就走了,臨走時還扔下一句那樣的話……哦,我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下賤,如此恬不知恥的呀。我的人格真的降低到這樣的地步了嗎?

    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今後我又該怎樣去走完未來的人生之路,怎樣去應付人生道路上的險惡和艱辛啊。天,天,我簡直沒一點辦法了,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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