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光老漢的身世,這幾年裡是一幕悲劇。
解放前他是地主的長年幫工,一家幾口人,都死在饑寒交迫之中。他仗著自己年輕力壯,在生死線上掙扎。清匪反霸那一年,他豁出命來跟著共產黨、解放軍和土匪惡霸們斗。土改時,作為韓家寨團轉幾個鄉裡頭一批積極分子,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那以後,搞互助組、鬧合作化、建立人民公社,戰勝自然災害,韓德光都是韓家寨上的領頭人。他從一個大字不識的貧苦農民,變成了一個基層黨組織的骨干。韓德光處處帶頭,吃苦在先,享受在後。黨號召學文化,幾十歲的德光大伯,也買來了筆和紙,堅持每天學幾個字,能達到看文件、寫信、讀報的文化水平。黨怎麼說,他怎麼辦,決無二心。
解放二十多年了,他和老伴唐梅蓮仍然住在泥牆茅屋裡。有人對他說,寨上條件差的人家,也欠著集體的錢,先蓋起了半邊屋,你也蓋一間磚瓦房吧。他擺擺手說,黨支部有計劃,這幾年的磚瓦要支援遷進山來的廠礦,我不能破這個例。公社裡有規定,每個大隊長一年可以補貼一百個勞動日,大隊會計年年給他算上這一千個工分,他年年要會計減掉。
別以為韓德光家富裕,三個女兒先後出嫁了,兒子在煤礦上干活。子女們知道老兩口都在隊上干活,也不幫補家裡。兩個老人,靠工分過日子,還得精打細算,勤儉持家。
在農村裡當干部,總有那麼一些人,有意無意地捧著他。來寒衣了,評給他家一件;來棉被了,評給他家一床;過年過節,遠親近鄰的,有端肉來的,也有提雞蛋來的;還有好些,說也說不清的,差不多每一個家庭都有的來往。德光大伯對所有這一切,都一概回絕。他對至親好友說:“我要不當著大隊長,你們送來的東西,我可以收。就因為當著大隊長,我不能收你們的東西。”
他穿一身打著補釘的土布衣褲,在田頭干活,到坡上薅土,鑽進煤洞拖煤,蹲在窯子裡出窯……帶頭搞生產。他講求實事求是,既反對虛報浮誇,也反對瞞產私分,第五生產隊的會計,就因為弄虛作假,被他撤了職。
第五生產隊是個小寨子,地處那條穿峽過嶺的河邊,當地人也叫河邊生產隊。河邊生產隊只有二十三戶人家,有十九戶姓姚,家族觀念還很強。這個隊離韓家寨大隊其他寨子都比較遠,地勢比較低,又是引河水灌的田,水稻產量比其他四個隊高。可這個隊常常仿著其他四個隊報畝產量。姚銀章當了三年會計,頭年他搞兩本賬,被韓德光及時阻止,沒搞成。第二年他變換花樣,分了干谷子,他說分的是濕谷子,每一百斤算七十斤,居然瞞過了人。德光大伯對全大隊的產量,心裡都有個估量,年終統賬時,發現了五隊的產量有問題。他到河邊生產隊去住了幾天,經過調查研究,發現了姚銀章玩的鬼。他要姚銀章在全大隊干部會上作檢查,到來年發放回銷糧時,按五隊的實際產量,沒有給五隊分配回銷糧。到了第三年,姚銀章不但不改正錯誤,反而倚仗著他在五隊姚姓族中有威信,又搞開了瞞產私分。事情被揭發之後,鑒於姚銀章屢教不改的惡劣作風,多次欺上壓下,在糧食問題上玩弄陰謀詭計,經韓德光提議,撤了他的會計職務,要他在全大隊的群眾會上作了幾次檢查。
四清運動時,地委的柯書記在韓家寨大隊抓工作。廣大貧下中農堅定地走社會主義道路,決心治山治水,因地制宜,艱苦奮斗,改變山鄉面貌。柯書記臨走的時候拉著韓德光的手說:
“德光同志,形勢很好啊!你一輩子都在種水稻,一輩子受產量過低的氣。看到沒有啊,你們這一帶高寒山區,主要矛盾是種子,沒有適應你們山區的良種,這水稻產量,還是上不去!”
“我思量這個問題,有好幾年了!”韓德光點頭說:“解放十幾年來,先後從外地引進過十幾個良種,可到了我們這兒,這些良種硬是不結谷。”
柯書記偏著頭,凝神思忖了一陣,說:“看來,你們不能盡引人家的良種。要創,要自己培育一種新的良種,毛主席號召我們共產黨人積極投入階級斗爭、生產斗爭、科學實驗這三大革命運動。德光同志,在育種這件事情上,你也要帶個頭啊!”
韓德光怔了怔,遲疑不決地攤開手說:“老柯同志,你看,我識字不多,使力氣干活還行,鬧科學實驗,那需要讀過厚本本書的人呀……”
“德光同志,你見困難就止步了嗎?”
地委第一書記直率的批評使得德光大伯發急了:“我啥時候見困難退過步,我……”
“哈哈哈,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脾氣。”柯書記朗朗地笑著說:“德光同志,要育出了這樣的良種,那就不只是提高韓家寨一個大隊的產量,眼光要放得遠點。全縣有幾十萬畝這樣的水稻田,整個地區有幾百萬畝。你想想,每畝增產一百斤,幾百萬畝水田能增產多少糧?怎麼樣,到這座火焰山上去闖一闖吧?”
德光大伯給柯書記說得眼睛輝亮起來,他漲紅了臉,緊緊地握著柯書記的手說:
“要得!我挑起這副擔子朝前走!”
從那以後,德光大伯當真搞起水稻良種的試驗來了。他召集大隊裡有經驗的五六個老農,成立了一個顧問小組,向他們討教;他托進城的社員,買回了一本又一本關於水稻種子的書來看;他搜集了一包一包水稻種子,本地的和外地的,裝進楠竹筒筒裡;經大隊黨支部討論決定,從生產隊裡畫出四分水田,給他作試驗用。德光大伯一有空就蹲在這四分水田的窄田埂上,細細地觀察著一垧一垧各不相同的水稻良種的生長發育情況。頭一年,一九六五年,他在四分水田裡試栽的十七種外地良種,恰逢秋霜早降,到了白露谷穗還沒句頭,秋後只割到幾捆稻草,連種子也沒收上來。
這一來,引得韓家寨人說閒話了。有人道:“老莊稼人,泥腳桿子,還能搞啥子科學試驗?那不是鬼扯嘛!”
但也有人為德光大伯辯護:“哇啦哇啦說風涼話算個啥,生個娃兒肚子都要痛哩,哪能求百事順風?”
“我早說過!”富裕中農韓德才嚷嚷得最凶,怪話也最多:“高寒山區坡高水寒,老天爺的脾氣怪,那是生成的鼻子眼,改不了相。德光他非要干,這下好,心血、勞力白花了。來來來,你們看看,那坡上長的野草草,也比德光試驗田裡的谷草長呢!有那麼多工夫,不會去悶倒腦殼睡大覺。”
袁明新大伯常抽空來看看德光大伯的試驗田,一見割上田埂的幾捆谷草,也有點洩氣,勸他說:
“算了吧,老哥子,我們這地方是栽一碗,收一鍋。你這一搞,栽下去只見茅草不見谷,怕叫人笑話哩!”
“不怕!”德光大伯說,“一種就出好谷,還要這試驗田干啥,來年再干!”
一九六六年,他重又籌集了不少種子,栽進試驗田裡。這一次,他提前泡了谷種,趕早撒了秧,移栽的時候,他把一窩一窩秧苗小心翼翼地插進濡濕的試驗田。大隊的工作忙,他整天不得空,一天三頓飯端著飯碗蹲在田埂邊吃;每天夜晚,他打著電筒或是提著馬燈,守在田埂邊,一垧一垧地察看秧苗的長勢,把每一點變化記在小本本上。他這樣沒日沒夜地干,從來沒要記工員給他多記一個工分……
谷秧還沒出穗,“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從廣播裡傳來,報紙上發表了一篇又一篇專論,在外地工作的子女、親屬來到韓家寨,也興致勃勃地談論他們那兒的情況……這一切,都從不同的角度告訴山寨上的人們,“文化大革命”正在全國各地轟轟烈烈地掀起來,學校沸騰了,教育界熱鬧了,接著是文藝界、工礦企事業單位,然後波及到各行各業。紅衛兵在造反,大字報上了街,人們在串聯、在辯論、在批判揭發,社會上的各種勢力、各種人物一古腦兒都擁了出來,競相表演,爭著嶄露頭角。曇花一現的風雲人物像雨後的蕈子似的冒出來。各派頭頭們在聲嘶力竭地吼叫,跳梁小丑們在跺腳舞手地高喊。許多具有權威的人物被打倒了;許多神聖的東西被砸爛了;許多人們心目中美好的事物被潑上了污穢的墨汁。仿佛一切的一切都給顛倒了。終於,“文化大革命”的狂飆也在韓家寨團轉掀起了波濤,德光大伯看到人們身上的革命熱情,看到轟轟烈烈的場面,是多麼地高興啊!但是,疑惑不解的事件也一起一起發生了。德光大伯聽說,人們綁架了公社書記伍國祥。這是怎麼回事,別人他不了解,伍國祥他了解哪,難道他也犯了罪?德光大伯憤憤不平了,他要離開韓家寨,到公社去,和綁架伍書記的人辯論,問問他們,居心何在?有消息靈通的年輕人拉住他,勸他說,快莫去呀,這事兒不奇怪,不但公社書記遭斗,縣委書記也在挨批,甚至地委柯竟書記,也在城裡被架在車子上游街呢!到省城去的人回來說,貼省委書記的大字報,街頭、馬路上隨處可見……
這是怎麼回事啊?耿直、忠誠的德光大伯不理解了。
在這場運動中,從上到下都有一伙人搞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趁火打劫的勾當,有些人在故意地制造混亂,攪混水,把敵我關系翻轉過來。街道上,傳單裡,出現了“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的口號,把斗爭的矛頭指向廣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群眾。在這股陰風的煽動下,韓家寨大隊以姚銀章為首的一幫人,跳出來造反、奪權,把韓德光當作斗爭的對象來揪斗。
全大隊的壩牆、屋牆、田埂、山壁上,到處都刷滿了白石灰寫的大標語:“打倒韓家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韓德光!”“韓德光是鎮壓群眾的劊子手!”“韓德光是地、縣、公社三級走資派的忠實爪牙!”
姚銀章領著一伙人,沖進了韓德光家屋頭,抄了他的家。他們燒毀了韓德光買的書和辛辛苦苦記下的筆記本,邊燒邊說:“這是他積極充當走資派的爪牙,忠實執行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鐵證。”“韓德光育良種呀,是奉了地委大走資派的旨意,把貧下中農的水田、勞力瞎浪費。四分地上沒有一顆收成,要他賠產!”
這幫人解散了老農顧問組,把韓德光費心搜集的二十多種水稻外地良種拿出來,邊牽著他在全公社范圍內游斗,邊連同他家應分的口糧一起裝進籮筐裡,對眾人說:
“看哪,大隊長利用職權,假借育種為名,盜竊了集體多少口糧。他是啥共產黨員,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大貪污犯!”
韓德光被拖來拖去游斗,被強迫站在壩牆上勾腰垂腦殼,被掛上黑牌牌,脖子上還吊著一面破鑼,讓他邊敲邊喊:“我是大貪污犯!我是走資派!我是牛鬼蛇神!”韓德光不干,唾沫、拳頭、泥塊、瓦片、棍棒如驟雨般擊來,頃刻間把他打倒在地,脊梁背還踩上一只腳。幾個月裡,說不清被批斗了多少次。輪番的圍攻,無恥的誹謗,惡毒的咒罵,殘暴的毒打,不停頓地向老漢身上襲來。在威脅、恐嚇、惡罵聲中,在不了解實情的外隊群眾的吼聲中,韓德光始終堅貞不屈地回答:
“我育良種,一不為討好柯書記,二不為圖私利,我是在為國家出力!”這聲音,像金鍾轟鳴,戰鼓雷動。
這一來,可觸怒姚銀章了。他暗中要五隊的一些族裡弟兄和著韓家寨大隊一些被德光大伯批評、教育過的人,對他進行更深一步的迫害。他們先撤銷了他黨內外一切職務,繼而又羅列罪狀,要他一條一條地承認。韓德光不願承認這些憑空捏造的罪名,他們對他進行了令人發指的殘酷迫害。拿姚銀章的話來說,就是“先給這老不死的來個小青龍爬背”,“再給我用鋼釬熬,看他認不認罪?”
小青龍是指麻搓的繩索。姚銀章的爪牙們,頓時用麻繩把韓德光五花大綁起來,抽到梁上吊起來,隨後又用打炮眼的鋼釬,從他反綁在背後的手臂底下塞進去往外撬。這種非人的刑罰,加上棍打、鞭抽,五六十歲的老人,怎麼受得了啊?他的兩手被撬脫了臼,臉上頭上滿是血跡,幾次被這些暴徒整昏了過去。
韓德光沒有低頭認罪,還是被劃成了專政對象。姚銀章勒令他每天給隊裡放牛看馬,還要割一挑草回來。牛是集體的,馬是生產隊副業組的,韓德光精心放牧著。看牛放馬割茅草,一天的活也抵得一個強勞力。可姚銀章命令,韓德光是專政對象,不准給記工分。老兩口一年的花銷,全靠唐梅蓮在隊裡的勞動。一個老年婦女,一年到頭爭著做,也只能得一千多分,哪裡能過得下日子去啊。姚銀章派來監視他家的人,還要向他家要監視費,外加扣除監視人的工分和飯錢。唐梅蓮一年參加集體勞動,不但分文得不到,而且還要向集體補錢。老伴實在無奈,想去找出了嫁的三個女兒和兒子要點錢,姚銀章不許她出寨子。她想寫信給兒女,信也給扣下了。左鄰右捨,寨鄰鄉親,都被姚銀章警告說:必須與這個專政對象劃清界限。怎麼辦呢?只有變賣屋頭的家什和衣物來過日子。
姚銀章當權之後,做了大隊革委會主任。他高叫農業學大寨的口號,每次群眾大會都喊批判“工分掛帥”,在整個韓家寨大隊推行按人口評工分的“革命路線”。只要出工的,每天一律評十分,不管其活路質量高低好壞。群眾說,這麼一來,“出工像條長龍,收工像一窩蜜蜂”,到了田土頭干活拉開大幫,不是光圖數量,便是站著閒擺。坐下一歇氣,可以休息一兩個小時。韓家寨本來糧食產量就低,這一來,就變得更低了。姚銀章說,這沒關系,只要路線正確,產量遲早能上去,關鍵在提高大家的社會主義覺悟。收的糧食,交了公糧,吃到第二年春天就斷糧了,群眾都叫鍋兒要吊起了。姚銀章又成了英雄好漢,他召開全大隊的社員會,扠著腰拉直了嗓門高喊:
“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不讓餓死一口人。這不是解放前了,解放前遇到災年,窮人都要餓死,現在餓不死!我不是韓德光,打腫了臉充胖子,上面撥下救濟糧、回銷糧還要死扣著少要。我找公社多要些,讓家家戶戶度過這難關。”
他把實情一報,果然撥下了幾萬斤救濟糧和回銷糧,姚銀章按親疏遠近的標准,照三級發放了這批救濟糧。他的爪牙和幫凶,通統得到了最高數量的救濟。一般聽他話的社員,願意跟他走的人,通統得中等數量的救濟。凡是和他關系不大,或他認為不敢跳的社員,都得到了少量的救濟。至於堅決反對他的人,他一顆糧也不給。不但不給一顆救濟糧,連一斤回銷糧也不派。他頭上戴頂革委會主任的帽子,又掛著納新黨員的招牌,干了這一著,既迷惑了人,又籠絡了人,還打擊了人,在韓家寨大隊,果然樹起了“威望”。
在缺糧的年成,糧食就是命啊!好些人明明知道這個人奸詐,會玩弄權術,也迫於他的淫威,不敢說話了。哪一戶社員,不是有老有小,要過日子啊!
韓德光這個“專政對象”,當然是得不到一顆糧食的。日子越過越艱難了,沒有糧吃,老伴上坡去挖些蕨巴、野菜和著,勉強度日。一兩年沒扯布,老兩口穿著補釘上疊補釘的衣服。當實在過不下去時,袁明新大伯有時扛一包米來,袁昌秀或是捧一小罐油來。常常一夜過後,後門口,屋簷下,會放著一碗碗白米、一小袋一小袋包谷。深更半夜,裂開的泥牆縫裡,索索發響,會塞進一張幾元的錢來。盡管姚銀章把這作為反革命事件追查過,可這樣的事情還是不斷地發生。
是這些,鼓舞著韓德光堅強地活下去。他雖然被壓,可他曉得,好些社員的心,是和他貼在一起的。但命運不饒人啊,艱苦的生活,精神上的重壓,無償的勞動,主要是毒打留下的殘疾,終於把德光大伯逼得病倒了。
他不能上坡了,不能出門了,他躺倒在床上,再也看不到寨鄰鄉親們投來同情的目光了。韓德光心裡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痛苦。在開始育種的時候,德光大伯精神上有准備,准備在科學實驗的征途上,和各種困難斗,在這樣一座火焰山上闖一闖。他沒想到,他會碰到比闖火焰山更大的困難哪!他知道,這是斗爭,這是對他的考驗,他要挺身站出來呀!
太陽照進老漢的茅屋,德光大伯硬撐著病體坐起身來,望著一無所有的屋裡那張毛主席的像,老淚縱橫地說:“毛主席呀,我韓德光要活下去,完成黨交的育種任務……”
夜深人靜,他硬要老伴扶著在院壩裡輕輕走一走。月光下,這一對患難與共的老人,在一步一步沉重地蹣跚徘徊。老伴擔憂地說:“快進屋吧,要不,你一去,冤案就再也洗不清了……”“不,我死不了,我還沒育出良種來呢!我要活下去!”
韓德光想的多麼遠啊,他想到任勞任怨、一年四季在全公社奔波、把田埂當辦公桌的伍國祥書記,被關在“牛棚”裡;他想到風趣而毫無官架子的柯竟書記,也被送進了省的“五·七”干校;他想到高寒山區需要良種,想到姚銀章和與他上下勾搭的那一幫人的所作所為,他決不能在這樣的時候閉上眼睛,離開人世啊!
德光大伯病了,五保戶韓四爺爺不怕姚銀章,拄著拐杖來看他了;三個女兒,不怕威脅,隨著弟弟,也來探望父母了;公社裡回來的一個復員軍人,在公社醫院當院長,當年是德光大伯一手培養起來、親自送出去參軍的,帶著醫院裡的幾個醫生,也趕來給德光大伯看病了……
德光大伯在他們的關懷和照料下,病漸漸好了。當他重新拄著拐杖,站立在院牆邊時,滿寨的社員們都用欣喜而又擔憂的目光瞅著他。欣喜的是,德光大伯終於站出來了;擔憂的是,他的身子太虛弱了呀!
長期的折磨,使得壯實的老漢完全變了樣子。他的臉色蠟黃,渾身浮腫,風一吹身子跟著搖晃。頭發老長,大半花白了,又加上一身的補丁衣褲,看去活像個可憐的老叫花子。
唯有他的那雙眼睛,反映著他內心中燃燒的火焰。光看他這一雙眼睛,你准會說,這是個有著旺盛生命力的年輕人。
形勢在發展,斗爭在深入。廣大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也在斗爭發展中提高了認識。人們在議論,地主分子在隊裡干活,照樣有工分,為啥德光大伯干活沒工分,是要逼出人命來嗎?還有沒有“給出路”的政策?德光大伯算哪一號的階級敵人?
姚銀章迫於眾怒,勉強答應給韓德光記工分,撤除了對他家的監視和勒索。但是,他仍不許韓德光下水田干活,繼續叫他一個人放牛、看馬、割草,干沒有人和他接觸的農活,說是“勞動改造”,“立功贖罪”!
看上去,德光大伯確是孤獨啊,他拄著拐杖,慢吞吞地爬坡登山,攆著水牛黃牛,牽著馬溜達。可他的心,還在水稻良種上面,他咬著牙說,是公社社員,卻要吃國家的救濟糧、回銷糧,不害臊嘛!眼看著姚銀章在大隊裡搞做活拖大幫,結幫營私,嚴重挫傷了社員的社會主義積極性,一個共產黨員,能視而不見嗎?不,不能讓他把韓家寨的糧食產量,折騰得倒退到解放前的產量上去啊!
可怎麼樣搞育種呢?誰來幫助自己呢?
這時候,大隊裡來了上海知識青年,德光大伯心裡一陣喜悅:這些年輕人都讀過書,有知識,要能來育種,可好啦,我也不愁了。
姚銀章給了他這種想法當頭一棒,他在向知識青年們介紹全大隊有幾戶階級敵人和專政對象時,頭一個說的就是韓德光。說這老家伙是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主要革命對象,是全大隊最壞的反動分子。這批年輕、幼稚的小青年,誰還敢接近他呀。幾個不曉事的小伙和姑娘,還常常在背後指點著他悄悄地說:這是個壞家伙!
德光大伯耳朵不聾,聽得很清楚,回到屋頭,他又一頭栽倒了。他並不恨這些遠方來的年輕人,他們不了解實情呀!可恨的是姚銀章,他把自己作為“階級敵人”向知識青年們介紹,手段多麼毒辣,心理多麼卑鄙啊!自己在知識青年們心目中是這樣的一幅畫像,有哪一個人,還會來接近他呢?有哪一個人,還會幫助他這身似朽木的老漢育良種呢?
德光大伯傷心地哭出了聲。
老伴唐梅蓮問他:“你哭啥呀?又想育你那良種啦?算了吧,專政,批斗,打罵,賠產,你還少受了罪嗎!咬咬牙,保住你這條老命吧!等你的事情鬧清了,再搞育種也不遲啊!”
悲憤難抑的德光大伯,伸出一雙枯瘦的手說:“我不能看著莊稼人盡吃別人種出來的糧,不能看著姚銀章把社會主義的韓家寨變成他的小天地,我還沒被開除出黨哩,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能等,要干!”
“哎呀呀,你少說幾句吧!”了解德光大伯的唐梅蓮急得滿臉皺紋擠成一團,擺著手說:“你干得過姚銀章那壞小子嗎,他在公社、縣裡都有一幫人,腰桿上箍著鐵圈圈,硬著呢!你過去向縣委檢舉、揭發過的那個啥子龜兒干部薛斌,現在是縣革委會主任。他們上下串通,比豺狗大貓還凶哩!”
“呸!”德光大伯上了火,臉漲得通紅,跺著腳說:“我偏不信他這幫人把天也能遮住!我偏不信個個年輕人都跟著他跑!總有人,眼睛看得出個水清水混,辨得明是非黑白……”
說過這句話沒幾天,德光大伯就遇到了知心人,開始了他新的育種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