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時候,袁昌秀就是韓家寨上出名的能幹姑娘。屋裡屋外,坡上田頭,不論是薅草、栽種、背肥、挑擔,還是洗涮、繡花、編結、縫紉,她都能做出一手巧活。這些還不算稀奇,由於袁明新大伯的教導有方,她上山能識鳥音,下河能識魚性,到了林子裡,還會尋覓草藥、辨識獸蹤、觀察煤脈。更叫人驚奇的是,在窯場上她能打出一手好磚,做出一筒好瓦。隨便在竹林裡砍回兩根竹子來,她能編出一隻精巧美觀的細篾提籃,上面有花紋,用桐油塗過,簡直讓人愛不釋手。慕蓉支床頭擱著一隻這樣的提籃,就是她和小慕相處得好,特意編來送她的。
現在袁昌秀二十歲,就成為韓家寨團轉十來里路遠近聞名的俊姑娘了。她的個兒不高不矮,身材苗條,一張黑油油亮光光的臉盤,愛微笑的兩片嘴唇,總是挺逗人地撅起來。山寨上的老習慣,一個俊姑娘長到二十歲上,好事的人兒就會主動上門了。打聽她相了對象沒有,打聽父母對ど女兒的婚姻有什麼想法,打聽姑娘願到哪個地方去,打聽她喜歡什麼樣的小伙子,是能弄點文墨的呢,還是幹活實在、勤快的年輕人。
愛喝點酒的袁明新大伯,心地是好的,只要酒上了臉,他滿臉都盪開了笑容,什麼話兒都好說,不論對方說什麼,他總是點著頭,嘿嘿呵呵地一陣笑,回答人家:
「嘿嘿,好說好說,什麼樣的人兒都好說。你們沒得見嗎?我這個脾氣好說話。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兒的子孫打洞洞。我那ど女兒,和我是一個脾性呀!好說,好說!」
袁昌秀的阿媽,一個臉容慈祥、行動緩慢的老伯媽,是韓家寨上出名的老實人,從來沒在大庭廣眾之前說過話兒。看到是來打聽ど女兒的,她像好些善心腸的老人一樣,一概表示歡迎,但卻做不了主:
「你們曉得,現在這年月,不是我們年輕時候那年月了,我年輕的時候,嫁給這個老糊塗,硬是見也沒得見過面。說實在的,我真生怕他是個子、麻子。嗨,出嫁的半路上,還險些遭土匪搶去呢,說起來真怕人!現在哪有這種事兒,現在第一得稱我那ど女兒的心。凡是昌秀喜歡的,我都喜歡。」
一次兩次,十次八次,久而久之,人們看出來了,在這個三口之家裡,說了算話的,不是名義上是戶主的袁明新,也不是主持家務的老伯媽,而是這個年輕輕的心靈手巧的俊姑娘袁昌秀。
這就難辦了,有哪一個人,敢於當著一個未出嫁姑娘的面,打聽她準備嫁個什麼人呢?
山寨上,四舊的風俗,差不多都破了。但在人們心理上,還有一些舊風習難於破掉。比如說,過去的規矩,未出嫁的姑娘,任何人都不能主動向她打聽嫁個什麼人之類的事兒,誰要開了口,誰就是犯了眾怒。人們知道這是一種舊風氣,但是大夥兒內心深處,還是不由自主地尊崇著它。
由於這樣,二十歲的袁昌秀,既沒和城鎮上的年輕小伙子有什麼聯繫,也沒和遠近村寨的青年社員搭上橋。這也省了她好多煩惱和不安。大姐姐出嫁早,現在已是三四個娃娃的母親了,心思全在自己的家庭上,兩三年才有機會來看一次母親。二哥在縣裡物資局工作,討了個婆娘是縣城裡的人,也有了孩子,很少到韓家寨來。袁昌秀懂點事了,從二嫂子的言語行動中,她看得出,二嫂看不起這個處在山旮旯裡的婆家。三哥前三年參軍在部隊上,一兩個月寫回一封信來。屋頭只有昌秀一個人,裡裡外外,也離不開她。昌秀根本還沒想到自己的終身大事。
這樣一個家庭,三個勞動力都是勤快人,在韓家寨是中上等人家了,袁昌秀也不願隨隨便便地離開溫暖的家庭。
二十歲上,她不但掌管著全家的經濟大權、糧食大權,也掌管著全家的「外交」和政治大權。她的態度,也是一家三口人的態度。不過她一點也不專橫,一點也不逞強,父母的話兒她都聽,重一點的活兒她都爭著干,在每個社員都能盡一份民主權利的群眾大會上,代表她家說話的,總是袁明新大伯,她從來不出頭露臉爭這個光彩。在韓家寨男女老少的眼裡,袁昌秀是個勤快、孝順的好姑娘。
袁明新大伯在窯場、煤場上幹活,回來遲了,昌秀總是帶上一個電筒去接他。今天晚飯之後的那陣雨,來得太突然,正吃完飯捧著一根三尺長的葉子煙桿過煙癮的袁明新大伯,「呼」地一下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大聲叫著:
「拐了拐了,今天這陣雨要害老子了!」
說著,他笨手笨腳地披上蓑衣,急急忙忙地往外趕,邊趕邊在嘴巴頭驚風扯火地叫著:
「我的那些磚瓦啊,要遭這陣雨沖成一攤爛泥漿漿囉!造孽得很啊。」
不等他走到院壩裡,袁昌秀就從裡屋跑出來,拉住父親的蓑衣說:
「爹,我去!」
「你幹不了那事!」袁明新頭也不回地說。
袁昌秀笑著說:「不就是給磚瓦蓋上草簾子嘛!我手腳比你還利索些!」
不等爹回答,她扯下爹的蓑衣,戴上一頂麥草帽,亮著電筒,衝出了院壩。
袁明新收住了腳,粗糙的手摸著下巴,咧開嘴,滿意地「嘿嘿嘿」笑開了。他知道ど女兒能幹這件事,剛才那麼說,只是跟女兒客氣客氣罷了。
袁昌秀冒著風雨,衝到寨子外磚窯旁邊的磚瓦場地上,爹白天做的磚瓦,都擱置在露天。這幾天,一連幾個大太陽,袁明新想把做的磚瓦一口氣曬乾,等下一窯磚窯裝窯時,就能裝進去了。沒料到憑空來了這一場雨,要是不及時把磚瓦蓋上,只一會兒工夫,就會把這些磚瓦的泥坯通通砸成爛泥巴。
袁昌秀跑進茅棚子,把預先編織好的一個個草簾子抱出來,遮蓋在磚瓦上面。她一會兒衝進茅棚子,一會兒在磚瓦邊鋪遮,緊張得不亦樂乎。
等她把爹這幾天裡做的磚瓦全部遮蓋好,這陣雨正下得歡。袁昌秀決定在茅棚子裡躲過這一陣雨,再回寨子去。
風吹著草簾子「呼呼」響,雨點子打在磚瓦場捶結實的黃泥巴平地上「嗒嗒」響。袁昌秀站在茅草棚子裡,亮著電筒,順手把爹的瓦筒布理好,又把雜亂的谷草束好,堆成一個可以歇氣、抽煙的坐墊。姑娘可細心哩,她心裡說,爹做磚瓦做累了,點燃煙,走進這兒來,就能休息一陣,也比坐在泥地上落心、舒適一點嘛!
離茅草棚子不遠的磚窯裡,這一窯磚正閉窯。縷縷白色的煙氣,在風雨之中,裊裊地橫飄過去,消散開來,慢慢地升騰上去。
雨勢猛,雨點子大,下過一陣,烏雲散開,雨便漸漸下小了。
袁昌秀戴上麥草帽,扯了扯蓑衣,亮起電筒,踏著泥濘的田埂路,走回山寨去。
田埂兩旁的青草上掛滿了雨珠子,撩撥著昌秀的褲管,一會兒便把兩條褲管打得濕漉漉的。
走進了韓家寨,昌秀熄了電筒,踏著青崗石鋪成的寨路往前走。二十年來,對韓家寨上的每一級石階、每一條寨路的寬窄高低,昌秀都熟得像自己家裡一樣,不用亮,完全能走。
走到拐彎處,前面傳來一陣喧嘩,幾支電筒朝壩牆、樹梢、院壩亂晃著,腳步聲踏得很重。昌秀一聽聲音,就曉得是那一幫上海知識青年,他們都在用上海話講著一件什麼事,聲音大得能把睡著的人吵醒過來。昌秀剛要叫住他們,請他們嗓門放小些,幾句對話陡然灌進了她的耳朵:
「今朝是白走一趟,腳也走酸了!」這是莫曉晨的聲音。
鄭欽世的聲調裡露出明顯的自我嘲諷:「哈哈,這是為革命嘛!哪能叫苦叫累?我們死都不怕,還怕腳走酸了?」
「腳走酸勿要緊,」沈兆強的大嗓門在說:「程旭和慕蓉支逃走了,才是大事呢!」
「篤定篤定!」知識青年集體戶的戶長陳家勤接著講:「慕蓉支決不會跑。程旭嘛,要逃也逃不走。」
章國興說:「逮捕了程旭,對阿拉集體有啥好處呢?先進的牌子也靠不住了……」
……
本來想叫住他們的袁昌秀,像被一股辣煙嗆住了,嘴巴張開來,卻說不出話。上海知識青年到韓家寨三年多來,袁昌秀時常和那些姑娘們接觸,聽她們互相之間說家鄉話,有時候還取笑她們的怪聲怪調,像在講外國話一樣。久而久之,尤其是和慕蓉支成了知心好友之後,圖好玩的昌秀也學幾句上海話。什麼「阿拉」就是「我們」囉。「不來三」就是「不行」囉,「阿木靈」就是「呆頭呆腦」囉,「今朝」就是「今天」囉……昌秀還真學了不少。儘管她講起上海話咬音很不准,可他們說的話,她基本上都能聽懂。
剛才從寨路上走過去的那幫上海知青說的話,她全聽懂了!
她像莫名其妙遭了打一樣,簡直不敢相信,程旭會遭逮捕。
憑啥子逮捕他?是哪個要逮捕他?程旭他犯了什麼罪?他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除了看書就是出工、育良種,莫非也要被投進監獄?
三年多來,程旭和德光大伯、袁明新成了脾味相投、互敬互愛的好朋友。由於要育良種,程旭常到袁明新大伯的屋頭去,和袁昌秀也非常熟悉。德光大伯和袁明新都很器重程旭,他們不止一次在昌秀面前說過,這小伙子踏實、本分,待人誠懇,吃得起苦,是一個好青年。昌秀也從比較、鑒別中看得出,程旭和其他一些知識青年不同。一般的知識青年,和山寨上的貧下中農,關係都很融洽,客客氣氣的。也有相處不大好的,像沈兆強、常向玲這些人,開口閉口,叫社員都叫「阿鄉」。
和這些人比起來,程旭截然不同。他不是需要什麼了,才去社員家裡坐坐;他也不是圖好玩,消磨時間,去社員屋頭擺擺龍門陣;他更不是為爭一個好名聲,對寨鄰鄉親們笑臉相迎,有求必應,拚命在各方面逞強耍能,表現自己。他是一頭扎進德光大伯的事業裡,泥裡來、水裡去,沒日沒夜地在研究水稻良種。衣服髒了,他顧不得洗;頭髮長了,他沒想到去理;吃飯時間到了,他還不知道。他是專心專意地搞科學試驗,一門心思琢磨怎樣提高整個高寒山區的糧食產量。有一回,昌秀問他:
「程旭,你是上海知青,人家說,你們是南來的燕子北去的鳥,早晚都要飛的。你對育良種這麼熱心幹啥呢?」
程旭既沒有像愛表態的陳家勤那樣,滔滔不絕地發一通誓死扎根農村干革命的宏論,又不像某些人那樣,自我吹噓一番,或者是假惺惺地謙虛幾句,他睜大了驚愕的雙眼,反問道:
「那麼,德光大伯六七十歲了,身體又有病,受了那麼多苦,他還那樣埋頭苦幹,圖個啥呢?」
「他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呀!」昌秀故意說。
「我也是新中國的年青一代呀!」程旭很自然地說:「小袁,你想想,有了一種抗寒、高產、不倒伏的良種,全面推廣出去,那意義有多大。光我們這個縣,就有幾十萬畝韓家寨一樣的高山水田,整個地區又有多少畝?……」
不用多問了,昌秀知道,程旭是真心誠意地為高山人民育種。他不是想給貧下中農留個好印象,將來好早日抽調,才這麼干;他也不是想巴結哪個人,指望人家推薦他,才這麼幹。他是從內心深處願意這麼幹哪!
最叫昌秀心悅誠服的是程旭質樸、正直的個性。他不誇誇其談,也不會嬉皮笑臉開玩笑,更不鬧吹牛、拍馬那一套東西。
袁昌秀很看不慣韓家寨大隊主任姚銀章,也直率地對一些知識青年講過姚銀章這個人的作風。可她奇怪的是,這個大隊的上海知識青年,對這個大隊主任都很尊敬。不論在哪種場合遇到姚銀章,知識青年們都要主動招呼他。男的要敬他一支煙,女的也要露個笑臉。不知哪個最先興的,上海知識青年回家探親轉來,都要給姚銀章家送禮。有的是送大前門香煙,有的是送上海奶糖,還有送衣料、糕點、名酒、罐頭、魚鬆、鹹肉、火腿的……厚顏無恥的姚銀章,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不管是用的和吃的,只要送上門來的東西,他都收。不過他也講點人情,每個送他禮的人,都被他留下來吃一頓便飯。事後,他就對人說,他沒白拿人家的東西,他也還了禮了。這是禮尚往來,沒啥關係。
袁昌秀甚至驚異地發現,慕蓉支也給姚銀章送禮。她不解地問:
「你為啥送他一條香煙、兩包糖?」
「這……」昌秀髮現慕蓉支的臉微微有些泛紅,說話也口吃起來:「昌秀,我也沒辦法。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再說我媽媽……」
「你就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袁昌秀氣呼呼地責備道:「你也指望他將來送你進工廠、上大學嗎?」
慕蓉支尷尬地轉過了臉,吶吶地說:「誰指望他……到時候,不要刁難就行了!」
「啊,你是怕他阻攔你,刁難你啊!」袁昌秀鼓起了嘴,一點也不饒人地說:「你以為他能當一輩子大隊長嗎?難道你不知道,受賄是可恥的行為嗎?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不興這麼幹的嘛!你……我真有些失望。」
「……」慕蓉支說不出話來,眼圈有些紅了。她內心深處,也很不願意做這種事啊!
昌秀從來沒有見程旭幹過這種事。程旭從上海探親回來,袁昌秀特別留神他到不到姚銀章家去,沒有,他沒有去!
德光大伯請他買的育種書,他買來了。德光大伯沒請他帶藥,他主動帶來了。袁昌秀請他買的一朵塑料花,他也帶來了。除了這些之外,就是幾小瓶他自己備用的傷風感冒藥和蛇藥。袁昌秀故意問他:
「大家從上海回來,都給姚銀章『燒香』送禮,你為什麼不去?」
「我為什麼要去!」不易生氣的程旭這時候突然沉著臉說:「他是廟裡的菩薩嗎?是舊社會的大地主大資本家嗎?必須人人送禮,豈有此理!」
昌秀板著臉說:「你是個憨包!」
「是啊,是憨包。」
正是因為這樣,袁昌秀也特別尊重程旭。她願意幫助他洗衣服、補衣服,願意向他請教問題,願意在園子裡掏些新鮮菜蔬給他,也願意從壇壇裡抓一碗酸菜、泡豇豆給他就早飯。事雖小,禮雖輕,可也表明了昌秀鮮明的愛憎。
當聽清程旭要被逮捕的話時,昌秀驚得站住了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黑漆漆的寨路,啥也看不見。雨後的風,帶著一股宜人的濕潤味兒吹過來,昌秀竟覺得有點冷。直到滲透草帽的一滴雨水,滴進她的脖子裡,她才清醒過來。
她一再問自己:「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平時,她總是對慕蓉支說,她能完全聽懂上海話了,至少能把意思全部複述出來。可現在,她不敢相信自己了。因為她確信,程旭這樣的人,是不會被人抓走的。
她決定要弄明白這個問題,打聽清楚。她僥倖地想,這些上海青年,聚在一起愛講笑話,開玩笑,也許,那是他們打趣時說的呢!這些人,不是常拿程旭來取笑嗎。
袁昌秀不急著回家了。轉了一個方向,她朝大祠堂集體戶走去。剛才那些知青好像說過,慕蓉支也出去了。這麼黑的天,她不在集體戶,就是找我去耍,不會走第二家的。
袁昌秀走到集體戶門外,聽到灶屋裡一片議論聲,心知他們都還沒睡,便放開嗓門叫起來。
慕蓉支聽到袁昌秀叫她,欣喜她這一叫給自己解了圍,急忙在灶屋知青們眾目睽睽之下跑出了大祠堂。
到了門外,袁昌秀一把拉住她,就往僻靜處走。
「昌秀,有什麼事兒?」慕蓉支開始奇怪了,袁昌秀這麼神秘幹啥?
「小慕」,昌秀急促地說:「剛才,我在寨路上聽你們那些男知青說,有人要逮捕程旭,是真的嗎?」
慕蓉支的手抖動起來,她愁嘁嘁地說:「是、是真的,不過,你……」
「哎呀,那可怎麼辦呀?是誰要抓他?他犯了什麼罪?他知道不知道?」昌秀不等慕蓉支講完,一迭連聲地追問起來。
「你輕聲點。」慕蓉支憂心忡忡地說。隨後,便輕聲細語地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
「那,那可怎麼是好啊?」昌秀惘然地說:「小慕,你想過沒有?」
慕蓉支悒鬱不安地說:「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是好。」
「唉!」昌秀跺了跺腳,焦急地說:「既然是人家要害他,為啥不躲一躲,這個大憨包。」
慕蓉支沒有回答,淚水又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不由自主地抽泣著。
昌秀聽到她的哭泣聲,眨了眨眼,驚異地瞅了瞅她,說:
「你哭啥喲,哭沒得用啊!走,找我爹去,想想辦法!」
說著,不容慕蓉支講什麼,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屋頭跑。
袁明新正坐在堂屋裡,眼巴巴地等著昌秀回家來。他等得有點焦急了,給磚瓦蓋草簾子,要得了多少時間?一向做事利索的ど女兒,怎麼還沒回家來,雨都停了好一陣了。
他敲落了三尺長的煙桿上的煙灰,準備起身出門去看看女兒,昌秀拉著滿臉愁容的慕蓉支,走進堂屋來了。
袁明新見小慕哭兮兮的,以為是集體戶裡知識青年之間鬧了架,小慕受了委屈,昌秀拉她來勸慰一番呢。他一邊拉出一條板凳來,一邊關切地問:
「小慕,你和哪個鬧架了?」
「爹,出事啦!」袁昌秀把小慕推到板凳上坐下,急不可待地瞪著眼睛說:「公安局要抓程旭……」
「啊!」袁明新大伯驚得渾身抖了抖,手中那根三尺長的煙桿,「篤」一聲落在堂屋地上。「是咋個回事?」
袁昌秀和慕蓉支愁容滿面地你一言我一語,把公社傳來的消息,以及程旭對這件事的態度,簡單說了一遍。
明新大伯聽兩個姑娘這麼一說,神情慢慢鎮定下來。他拾起長煙桿,坐在板凳上,嘴咬著沒有裹上葉子煙的煙嘴,「巴噠巴噠」空抽了一陣,好半天才思索著說:
「這事兒,有點攪呢!」
「爹,你快拿個主意吧,光評論有啥用?拿出管用的法子來呀!」
「管用……的……法子?」明新大伯重複著,喃喃地說:「事情連帶得廣,想想,我要好好想想……」
兩個姑娘自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任何人插手進來,都要擔風險的。她們雙雙拉著手,在板凳上肩挨肩坐下來,四隻眼睛期待地望著袁明新大伯。
明新大伯今年近六十歲了,前四十年的歲月,他過的都是苦日子。十二歲開始做田,挑糞、鏟護田埂、打田、栽秧、薅草、撻谷,一個小娃娃呀,一年到頭,守著從地主家佃來的幾畝水田,沒日沒夜地幹。為了養活挖煤燒炭時壓斷了腿的父親,為了給媽分擔一點愁苦,他的眼睛,只看到租來的那幾畝田。誰知道,連做了四年,年年的收成只夠交租和留種,割回家來的,只有幾大捆谷草。袁明新這才知道,韓家寨地區的高寒水田,根本無法在產量上奪豐收。怪不得俗話說:寧栽十天黃秧,不種一夜冷田。無霜期短促,你下再大的勁兒,花再多的力氣,寒霜一降,冷水一浸,結的不是黑殼殼谷,便是秕谷,能打幾斤糧食?地主的租子一兩不少,勞碌一年,自家吃什麼呀?那不是給人白幹嘛!一氣之下,袁明新大伯在十六歲上,退了佃租,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在韓家寨做田了!他東拼西借,湊了一筆盤纏,出外學手藝去了。
三年之後,有志氣的明新,學會了兩門手藝回到了韓家寨。一門手藝是在青槓坡上觀察煤脈,另一門手藝便是做磚做瓦燒窯子。明新大伯有了這兩門手藝,滿懷信心地回到韓家寨來,實指望能養活父母,過個粗茶淡飯的窮苦日子了。哪曉得,煤脈是被他一眼認準了,可挖煤老二挖出的煤,不是被山主霸了去,便是給地主包下了。在那直不起腰來的煤洞裡,窮哥子們照舊要給塌方壓死,給料想不到的水倉淹死,給瓦斯毒死。一件件的慘事,使得明新大伯閉緊了雙眼,再也不敢去給窮哥子們看煤脈了。做瓦打磚燒窯子這門手藝,總能勉強餬口吧,累日累夜,飯是有的吃了。可經明新大伯的手,燒出了不知幾百窯磚,通通給遠遠近近的地主、富農和鎮子上的老闆拖去了。他家屋頭,蓋得還是茅草房,砌的還是泥巴牆。
解放之後,明新大伯的這兩門手藝,才算是真正派上用場了。二十年來,韓家寨大隊的社員,一家一家修起了寬敞明亮的磚瓦房,每幢房屋的磚瓦,都是經他的手燒出來的呀!他不但是磚瓦場的老師傅,還是大隊煤場的顧問。經他認準的煤脈,架上廂枕木,確保不會坍塌了,往裡一挖,准出好煤。韓家寨大隊的塊塊煤,燒起火來無煙無味,遠近聞名,連有些有名的大工廠,都想要韓家寨煤場的煤,想開大卡車來買。無奈通韓家寨大隊的路,只有一條馬車道,卡車開不進來。工廠催著縣裡和公社、大隊,快些修公路,社員們也一再地要求修通這條公路。嚷嚷有兩三年了,只是因為沒錢買炸藥,沒錢買鋼釬、二錘、十字鎬,沒人組織隊伍,還沒動過手。
應該說,袁明新大伯燒窯、觀煤脈,活路夠忙的了,生產隊裡把他看作副業上的台柱,他要躺倒了不幹,磚瓦窯無法燒,煤場開不了工,韓家寨的兩大副業,都只能停工熄火囉!正因為這,隊裡從來也沒叫他下田上坡幹農活。可明新大伯一直忘不了小時候佃租地主的水田時受的氣。地主早已打倒了,但韓家寨的糧食產量,總是上不去,年年要吃回銷糧,摘不了窮帽子。「四清」之後,聽說韓德光下決心提高水稻產量,要育良種,明新大伯滿心支持,硬是抽出時間來幫韓德光當下手。「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姚銀章上了台,韓德光挨了批,明新大伯一肚皮都是氣。他憤憤不平地去責問造反當官的姚銀章:
「育良種有啥錯?你要這麼整人?」
「大伯,這可不是我的主意,這是上頭的意思。」姚銀章曉得袁明新是整個大隊副業上的台柱,自己要用零花錢,少不了也要到磚瓦場、煤場的出納那兒去借支。再說這個人是一般社員,沒有必要整倒他,對他也就客氣一點。每次他來責問,姚銀章總像買點他的面子似的遷就他,說:「現在的形勢是這樣啊!」
韓德光被整得死去活來,沒人敢搭理他,氣得明新大伯也悶悶不樂。上海知識青年到了韓家寨,姚銀章向全大隊的知識青年介紹情況時,把韓德光也像地主富農一樣,作為牛鬼蛇神向他們介紹了。這些遠方來的小青年,懂個啥呀!他們只曉得和牛鬼蛇神劃清界限,還能去和德光說話?德光被姚銀章整臭了!明新大伯擔憂地想。
嗨,出乎袁明新意料之外,偏偏出了個程旭不信邪,他就是和韓德光親熱,還再次提出來,要育良種。在這個黑雲蓋住頭的時候,他敢於這麼說,就叫袁明新對他另眼看待。
這小伙子,還真有股勁,不是那種一朝熱,一朝冷的小青年,三年來,他天天都保持著最初那股勁兒。明新大伯由驚訝到信任、由信任到欽佩,認定有這小伙子的聰明才智和那股鑽勁,良種準能育出來。
德光不便出面,好些事兒,是袁明新和程旭合著干。三年來,袁明新開始瞭解、熟悉這遠方大城市裡來的青年人了!他一點也不像陳家勤那風流小伙,說出來的話,和報紙上差不離,盡朝著大夥兒讀書一樣念,也不覺得膩味人。程旭這個人,說話不多,一是一,二是二,懂便懂,不懂就問。光是袁明新帶著他,不知走過遠近村寨多少老農的家,向人家打聽天時、地利、水情、種子情況。開初,他山區話說不好,咬音不準,從來沒離開過本鄉本土的老農聽不懂他的話,他就使勁學。他隨身那個小本本上,也不知記了多少條農諺。
功夫不負有心人哪!通過三年來的摸索、試驗、對比、鑒別,他們總算選出了兩種各具不同優點的良種,「七月黃」和「珍珠矮」,今天剛剛開始授粉,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新品種成熟,明年觀察它的生長情況呢!明新大伯心裡說不出地喜悅。哪裡會想到,晴天裡打雷,公安局要逮捕程旭了!
「爹,你想出辦法來沒有啊?」昌秀忍不住這種難耐的沉默,惴惴不安地追問道。
袁明新瞥了女兒一眼,納悶地說:「要找運輸隊、建築隊、供銷社、老農、挖煤老二,我還有些辦法。這事兒,要找公社主要幹部打聽打聽,是咋個回事?我還沒那麼大的面子呢!」
「那、那你說怎麼辦呢?」昌秀逼著自己的父親。
慕蓉支也淚汪汪地說:「最好給公社幹部解釋解釋……」
「只有找德光去!」袁明新「呼」地一下從板凳上站起來,拿定了主意說:「德光原先是大隊長,和公社幹部人頭熟。我聽說,前幾年被打倒的公社書記伍國祥,現在又當上公社主任了。這人和德光最熟,只有讓德光去找他問問,看是怎麼回事了!」
「走,我和你一路到德光大伯家去。」昌秀跳起來說。
「我也去,」慕蓉支也要求道:「我和你們一道去!」
袁明新為難地瞅了瞅兩個姑娘,遲疑了一下,說:「德光是遭監視的,你們去,怕……」
「爹,怕個啥喲,都快半夜了,還有誰看見。」
袁明新又瞧了瞧慕蓉支,說:「小慕,已經半夜了,你一個姑娘家,早點休息去吧!」
慕蓉支急了:「明新大伯,你、你讓我去吧!」
「爹,讓她去吧。她是程旭的……」昌秀不便說下去,使勁搡了搡父親。
袁明新頓時醒悟過來,他點點頭,說:「那就一齊去吧,三個人一路,腳步放輕些……」
他們仨,走出院壩,順著寨路,朝東頭德光大伯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