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從進到出,在這套公寓也許僅僅逗留了片刻,便衣們都在專心搜查,沒人注意到這個年輕女人飄了一下,來去匆匆。
張楠下樓時,腳步有些踉蹌,眼淚跌在地上,似乎聽得見聲響。她像風一樣開走了她的汽車,向家與父母的方向逃去。
郊間公路的夜色被這輛銀色的「奧迪」閃電般地刺破,當張楠把車子開進她家別墅的車庫後她還在流淚,不是傷心,而是憤怒。她坐在車裡久久沒有下來,試圖給自己時間止住哭泣。下車時她看到駕駛副座上,那只裝滿五萬元現鈔的皮包,還在原位未動。
父母還沒有睡下,還在二樓的起居室裡看「晚間新聞」。張楠臉上的淚痕和手上的皮包凸顯著不能不問的疑惑,母親問:「怎麼了楠楠,這麼晚回來,出了什麼事嗎?」母親的聲音在這個時刻讓人感受到無比慈愛,這份平時常被忽略的慈愛讓張楠再次哭了出來。在這個脆弱的夜晚,她已無力隱瞞。隱瞞就意味著一切都要自己扛著。當初那一萬塊錢在她心裡壓著那麼沉重的猜疑,她居然沒讓任何人稍稍分擔。
這個脆弱的夜晚,她崩潰似的向父母招出了一切。母親馬上用電話叫來了住在不遠的表姐夫婦。親人的意見空前一致,一致認為這場看似浪漫的戀情,顯然是一場欺騙。
在一致的分析判斷聲中,父親的調子最為平緩,因而也就最顯公平客觀。父親說:「溫飽而後思淫慾,是自古以來的生命規則,說明溫飽是人的第一需要,幾乎無人能夠例外。和一個連溫飽都成問題的人進行一場戀愛,那麼這場戀愛的本質和真相,的確真偽難辨。楠楠你是一個從小不愁溫飽的人,你無法理解那些從小缺衣少穿的青年,他們的生活狀況和家庭歷史,構建了生存壓倒一切的價值觀念。這個價值觀一旦形成思維慣性,一輩子,改也難。你的愛情給他的最大刺激,可能不是愛的本身,而是你的社會地位,物質條件,家庭背景,以及這一切對他未來的影響和改變。這些對你只是日常生活,對他卻充滿新奇,充滿誘惑。他可以為此而表現出他全部的優點,掩蓋他全部的缺點,也許有心,也許無意,總之一切於他,都很自然。他犯的錯誤可能僅僅是因為他太年輕了,缺少耐性,缺少經驗,他對你在某些方面的敏感缺乏預料,他太著急地向你開口要錢。一次不行又要二次,數目也漲得有些過分。他和今晚公寓裡的那個女人可能也經歷過同樣的故事,是那個女人把他識破還是他認識你以後把她甩了還不清楚。但至少有一點已經明確,那就是他並不誠實。他向你撒了謊,他隱瞞了他和那個住公寓的女人有過一段不同尋常的交往。也許那個女人當初愛他比你還甚!因為不管怎麼說,這個男孩擁有讓女人心動的外表,這也許是他惟一的武器,惟一的資源。他自己顯然也認識到這一點了,那麼好,他就靠它生存!」
父親的觀點與表姐為代表的激烈一端,表面不同,實則一致。不同之處僅僅在於,表姐認為保良追求她的表妹,從一開始就有陰險的預謀,而父親則認為保良的種種表現,只是一個本能的進程,保良自己可能也是無意的,只不過沒有免俗逃出本能的驅動。無論激烈還是緩和,雙方結論都是一個,那就是張楠必須懸崖勒馬,收起幻想,回到現實。
父親說:戀愛的感覺是美麗的,猶如一場探險,有時不合常態的愛情反而更加激動人心。但是,戀愛進程中的理性也同樣重要,只懂感性放縱而不知理性約束的人,一定會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塗。
表姐說:楠楠,你聽進去沒有,我們都是你的親人,否則犯不上這麼苦口婆心。
姐夫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楠楠你也不小了,不要把愛情想得那麼天真。
母親說:楠楠,我們不想強迫你做出決定,我們只是提供參考意見,這是親人應盡的責任。
張楠說:我知道,我懂。我應該做出的決定,我會自己做的。
保良沒有想到,小乖竟會保留在夜總會胡鬧時被那幫一起搖頭的朋友亂拍的照片,他也沒想到這些不光彩的照片會在小乖死後多日,依然掛在她的床前。
他最先感受到的尷尬,是因為那些污七八糟的照片顯然撞人了夏萱的眼簾。雖然,這間公寓在追查權三槍的過程中曾進入過公安的視線,但因為小乖已死,房屋空置,小乖並非與權三槍有直接聯繫的人物,所以對這間房子一直沒有進行過任何搜查。這次既發現重要線索人物馬加林失蹤多日後重返這裡,公安便在拘傳馬加林的同時,也帶來了准許對這所房屋進行搜查的文件:
至於那個馬老闆,保良曾用盡各種方法,多次懇求和逼迫他說出權虎的下落,始終無效。但這天晚上馬老闆一被帶到公安機關,一幫民警四週一圍,便立刻乖乖就範。不僅說出了權虎公司的名稱和地點,而且還主動說出了他和權虎公司之間的生意往來和債務糾紛。
他向公安反覆強調的是,他和權虎之間,只有生意聯繫,並五個人交情,而且那點生意,也是兩年以前的事情。他因為貿易賠本,早巳不在鑒河漕運貨物,去年又把設在省城的辦事處裁撤解散,原來設在鐵嶺的公司總部也已註銷。馬老闆的供述與警方的調查分析,基本吻合,沒有證據顯示他與權三槍殺人案仟有什麼關聯。他在省城和原籍鐵嶺銷聲匿跡,是為了躲債,與殺人案沒有必然的聯繫。他這一段一直在廣東一帶拉攏投資,其行蹤經警方事後調查也基本屬實。這次回省城是為了拿回以前放在小乖賬戶上的錢,他和小乖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他剛剛知道小乖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經死了。
公安在拘傳馬加林的當夜,就派出一彪人馬,急馳權虎公司的所在地澤州。澤州是鑒河流域尾端的一座縣級城市,城市不大,卻是貨運集散的水旱碼頭。權虎經營的公司名叫百萬運輸公司,專營鑒河水運。但公安們趕到澤州後發現,這家由一個名叫馮伍的人出面註冊的百萬運輸公司,已在去年申請註銷,馮伍和權虎已從那時起便蹤跡杳然,澤州的水運行裡,人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關於他們的任何消息。
公安們的澤州之行雖然撲空,但所查到的情況在對案情的分析方面,還是具有重大意義。因為百萬公司申請註銷以及權虎失蹤的時間,恰在權三槍殺人案發生的數日之後,怎麼看也不像是「純屬巧合」。但線索畢竟在此中斷。
雖然權三槍經公安部發佈A級通緝令已有一年之久,但權虎因尚無證據涉嫌同案,因此在法律上還不能用通緝的辦法予以處理。在辦案人員澤州撲空後,省公安廳召集省會市局,鑒寧市局和澤州市局等幾個地市公安機關會商此案,安排協調了下一步調查布控的各自分工。
這些情況,是後來金探長與夏萱找保良談話溝通情況時,透露給他的大致內容。那時保良正陷入失戀的情緒低潮,在得知這些內容之前他滿以為公安局會很快找到權虎和姐姐,和姐姐重逢是那些天他灰暗的心裡,惟一能夠發出些光亮的期冀。
保良打張楠的手機,張楠的手機永遠關機。
他打張楠公司的電話,接電話的永遠是個男的。保良從聲音上能敏銳地聽出,那個男的,就是上次替張楠交付一萬元借款的那個魁梧的青年。
他迫不得已,打了張楠家裡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張楠的母親,從張楠母親冷淡的語氣中保良徹底明白,張楠在小乖家樓下的不辭而別,顯然意味著一個決定。
週四,保良輪休,他去了國貿大廈,直接乘電梯上樓,但在張楠工作的公司門口被一位接待小姐攔住。小姐經過一番電話聯繫,告之他張楠不在。其實那位小姐往辦公室裡打電話時他聽得明白,「張楠不在」只是張楠拒絕的借口。
那天晚上,他借用同事的手機給張楠的手機發了一條長長的信息,詢問張楠他做錯了什麼。其實他已經隱隱猜到小乖掛在床頭的那些狎暱的照片,大概就是張楠絕情的理由。
張楠絕情的理由,是因為她斷定他對她撒了謊,她斷定他一邊撒謊一邊還發誓誠實。
他對她,撒謊了嗎?他一直隱瞞他和小乖的這段交往,從他與張楠相愛的本質上說,是撒謊嗎?
週六,他再次給張楠的手機發信,希望她給他機會,無論有什麼矛盾和誤解,都容他當面說清。他想向她當面解釋,他不僅從來沒把菲菲當做自己的愛人,更不會去愛小乖!他確實和小乖「鬼混」過一陣,但那不過是為了尋找姐姐。但保良心裡也非常明白,這一切真相儘管確實是真相,可一旦錯過了應該說清的時機,也許就真的說不清了。這個世界的矛盾並不都是由誤會組成的,但確實有許多誤會,永遠難以消除。
也許這就是緣分。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把自己拯救出來。儘管,那些天他還能照常上班,還能照常對客人露出職業的微笑,有時下班後悶極了,他還會去劉存亮的鋪子裡坐上一會兒。他還去看了一趟菲菲,再次做了老生常談的勸戒,但他無論走到哪裡,無論臉上是愁是笑,口舌是閉是開,他感覺自己都是行屍走肉,沒有快樂,沒有遐想,眼中的一切景物,全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澤。
苦悶和思念的折磨壓迫得他痛不欲生,他不得不尋找各種途徑試圖解脫。他甚至利用雙休日又回了一趟老家,回到鑒河岸邊去看他少年時居住的那棟老屋。他家的院子仍然沒變,依然無人居住。買下這房子的人據說在市中心另有住房,所以這裡一直空置於今。
保良從一些老鄰居的隻言片語當中,知道了這院子的情況變遷。他還悄悄翻牆跳進院內,從一扇未鎖的窗子爬進房間。他在幾個屋裡進進出出地走來走去,屋裡還保留著他家過去的一些鋪陳,每件傢俱和每個角落,都蒙著同樣厚重的塵土,連陽光的顏色,在這裡也都變得陳舊不堪。保良在父母和姐姐的臥室裡停留得同樣長久,那兩間屋子同樣靜無聲息。只有在他推開廚房那扇吱啞作響的門扇時,才隱約聽到母親嘮嘮叨叨的吩咐,她在吩咐保良去叫爸爸和姐姐回家吃飯,免得飯菜涼了就不好吃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屋裡喊到院子,又從院子喊到巷外:「爸爸、姐姐,爸爸、姐姐……」在心裡聽到喊聲的那一刻保良真的忘了張楠,忘了他失去張楠的痛苦,或者說,這個痛苦忽然被另一個痛苦代替,他痛苦地渴望著他能夠真的喊回父親和姐姐,讓他們和他一起,重新回到這裡,坐在桌前,高高興興地一起吃飯。吃飯是一家人最輕鬆最和睦的生活場面,連默默地想像一下也會感覺無比溫暖。媽媽不在了不要緊的,他可以代替媽媽給爸爸和姐姐做飯,只要他們還能和他一起,圍著這張餐桌坐下,有說有笑地吃他做的每樣東西,就足以讓保良一切無憾。
然而,他的喊聲飄遠之後,屋裡空洞依然,破敗依然。幻覺的溫暖絢麗和現實的灰暗冷清,就構成了痛苦,壓迫得他心裡發酸。
直到坐在了山丘上那座廢窯的窯頂,保良心裡的壓抑,才被視野中鑒河的開闊稍稍舒緩。山丘上吹著從河面刮來的陣陣清風,讓保良漸漸享受了七竅的通透,但他的呼吸仍然帶出些難以盡掃的哽咽,讓他的胸懷無法盡情地隨風擴展。
第二天,保良去看了劉存亮和李臣的父母,帶了劉李兩家捎給兒子的東西返回省城。回城的當晚他約劉存亮和李臣一起,在夜市旁邊的一家小飯館裡吃飯聊天,把家裡捎的東西交給他們,還跟他們說他們那條小巷的變化與不變。
李臣和劉存亮是一塊兒來的,他們趕到約定的小飯館時保良已經等了很久。在來的路上劉存亮讓李臣陪他去買了彩票,劉存亮買了二十塊錢,李臣也買了十塊錢的。按李臣的說法,他這十塊錢可不像劉存亮花得那麼揪心揪肺,他是不圖發財只圖湊個熱鬧。
那是一種即開即兌的福利彩票,李臣劉存亮進了小飯館在桌前坐下,對保良關於老家的描述並無多大興趣,只顧得用餐桌上的牙籤刮獎。兩塊錢一張的彩票一共買了十五張,劉存亮憋了尿去上廁所,就讓保良幫著李臣一塊兒刮號。李臣刮了九張全是謝謝二字,保良刮到第四張時居然刮出了一個「恭喜」,再刮下去就是「一等獎」三個黑字。保良拿起那張彩票給李臣看,李臣看了半天竟搞不懂這是什麼!
保良又刮了剩下的兩張彩票,都是討厭的「謝謝」二字。李臣拿了那張寫著「一等獎」的彩票起身離座,說要去售票點問問真偽。保良說先吃飯吧吃完了再去,李臣說還是先問問去吧呆會兒人家說不定就下班關門了。
李臣走了,劉存亮回來,保良告訴他剛才刮獎的事。這種事劉存亮相當懂得,瞪著吃驚的眼睛又問了一遍,然後喜上眉梢地大呼小叫:「沒錯,這就是中了,哎呀保良你真是金手呀,我要早知道以前每次買彩票都應該讓你幫我刮呀!保良等我得了錢我一定好好謝謝你,我請你上國貿大廈頂層餐廳吃飯去。哎,李臣是不是已經去了,他帶身份證了嗎?兌獎得要身份證的!哎喲,我身份證沒帶!保良,今天這頓飯先不吃了,我得回去取身份證去,要不你先吃吧,我得回去取身份證去!」
保良還沒回過神來,李臣和劉存亮一前一後,全都一陣風似的走了。保良在空下來的餐桌前發了一分鐘愣,才漸漸相信,這事可能真是真的。劉存亮和李臣,可能真的發財了。一等獎該是多少錢呢,幾百萬?這個數字在保良腦海中跳出來的瞬間,他自己把自己驚出了一身熱汗。
李臣失蹤了。
一連三天,保良和劉存亮誰也找不到李臣,他的手機關了,住處鐵鎖封門,去他上班的夜總會,夜總會的人也說他三天沒見人影。劉存亮去找菲菲,菲菲說她早就不在李臣那夜總會做了,和李臣之間,也早就沒有聯繫。
保良只是為李臣的「蒸發」納悶,他並不像劉存亮那麼熱鍋螞蟻。劉存亮和李臣一塊兒買的彩票中了六十萬元大獎,即開即兌,錢已被李臣獨自提走。劉存亮認為,他花了二十元買了十張彩票,李臣花了十元買了五張彩票,彩票買完後就到了餐館,都混在一起交給李臣,和保良一起刮開。保良刮出來的一等獎說不清是出自劉存亮的那十張還是李臣的那五張,所以那六十萬獎金,理應按各自出資的比例,即:劉存亮三分之二,李臣三分之一,進行分配。但李臣用自己的身份證提了錢隨後消失,大有一人獨吞的嫌疑。保良安慰劉存亮說,不至於的,李臣和你是從小結拜的兄弟,咱們從十歲那年就割破手指發過誓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生死禍福都已相約一世,李臣一定是一高興喝多了醉倒在哪裡還沒醒過夢呢。
保良更關心的,是這筆錢的用途。他希望,或者說是懇求,懇求劉存亮能和李臣說好,拿出五萬元錢從老丘那裡贖回菲菲。儘管他已不想再見菲菲,但一想到菲菲和老丘那種危險人物混在一起,保良心裡就總是不得安寧。
劉存亮說:先別說幹什麼用了,只要能找到李臣拿回錢來,幹什麼都好商量。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也許劉存亮暗自估計到了——李臣早在拿到錢的當天,就乘火車回到鑒寧。在與全家歡呼雀躍一夜之後,已經決定用這筆飛來的橫財,盤下他家一個遠親的餐館。那餐館的位置不錯,就在鑒河岸邊一個碼頭附近,來往船隻在此停泊,吃飯打尖的客人絡繹不絕。只是餐廳的店面年久失修,上不了檔次,一旦拿到資金投入,回報一定不會太低。
擁有自己的產業,當一個真正的老闆,是許許多多中國人畢生的夢想。中國人一向不缺夢想,也不缺勤奮,缺的就是這第一桶金!
劉存亮是在第四天和家裡通了電話以後,才知道李臣並沒有醉倒在哪裡,也不是他曾做出的另一個極端假設——被人劫殺在哪裡,而是,已經帶著那六十萬元巨款衣錦榮歸,回了鑒寧。劉存亮和家裡通話後立即關掉了他在夜市的小店,趕回鑒寧去了。走前與保良通了一個電話,大罵李臣小人無情,見利忘義。劉存亮在電話中的激憤讓保良沉默了很久,想到自己從小到大的親朋好友,到現在幾乎全都分崩離析。他忽然被一種不可知的無常心態籠罩起來,感到天日無光,人心叵測,究竟還有什麼美好的東西能夠長久?茫茫人海,混沌世界,到底還有誰可信任依賴?
對人生越是疑惑,心靈越是脆弱,越是渴望擁有親人,越是想念父母和姐姐,想念少年的鑒河岸邊,山丘之下,他家的那個小小的的院落。
最想念的,最讓他夜不能寐的,還有張楠!
劉存亮走後,保良非常孤獨,非常寂寞。那種孤獨寂寞並非無所事事和百無聊賴,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恐慌,一種失落。他有時還會試著撥一下張楠的手機,和過去一樣,手機不是關著就是「小秘書」,沒有發生任何驚喜和意外。
忘記過了多久,他倒是意外地接到李臣打來的一個電話。李臣在電話裡並未直接回答保良的質問——關於那筆獎金,關於他和劉存亮的爭議。他只說他想與:保良當面談談,他希望保良能盡快回一趟鑒寧,來往的車馬及食宿費用,全由他出。保良沒有立即動身。三天後單位排他輪休,他才搭乘早班的火車回了鑒寧。
到車站來接他的,不是預想中的李臣,而是李臣的父親。李臣的父親開著一輛一看就是平時買菜用的三輪摩托,把保良直接接到家中。到了李臣家保良才知道李臣正在臥床養傷,頭上纏著紗布,眼眶也圈著烏青。
細聊,保良真的吃了一驚,李臣頭上臉上的傷痕,居然都是劉存亮的傑作。劉存亮生性軟弱,能出手攻擊比他強悍許多的李臣,實在令人不可捉摸。
李臣和劉存亮,十年結拜的兄弟,如今一朝反目;劉李兩家,二十年相鄰的街坊,同樣勢如水火。他們已經打了不止一架,李臣傷了劉存亮的父親,劉存亮傷了李臣本人。公安出面調解未果,劉家已經一紙訴狀,把李家告上法庭,法庭已經受理。劉李兩家都在各找律師,決心把官司進行到底。
李臣請保良來鑒寧的目的,是要保良作為他的證人,證明那天他刮出大獎的彩票,確是出自李臣所買的五張彩票中的一張,並要保良與他的律師見面。這個官司爭議的焦點,是刮出大獎的彩票究竟由誰所買,誰買了這張彩票,那六十萬元獎金,自然應當歸屬於誰。而訴訟的雙方肯定各執一詞,當時在場見證的第三者,惟有保良一人,所以保良就成了雙方都要爭取的重要證人。李臣先下手為強,除了經濟上許願之外,他還告訴保良,他最近打聽到了關於保良姐姐姐夫的一些消息,如果保良答應為他作證,他可以無償地轉讓這些消息。
保良問:什麼消息?
李臣說:肯定是很有價值的消息,你要先答應了我,我才能告訴你。
保良說:我只能證明那個獎是我幫你們刮出來的,我也不知道那張彩票是誰買的。你們自己又沒記號,把十五張彩票往桌上一放,誰知道誰是誰的。
李臣說:所以這事說白了就是求你,你要同意為我作證,具體怎麼說法,我請的律師會詳細教你。你今天只要答應幫忙,我今天就可以告訴你到哪兒去找你的姐姐!
保良悶了半天,李臣盯著他的嘴巴,李臣一家老小,都死死地盯著他的嘴巴。可那嘴巴一直緊緊閉著,不出一絲大氣。
終於,保良開了口,他說:我不找我姐了。
那天保良堅決謝絕了李家的盛情,沒在李家吃飯。他在街上隨便吃了一點東西,黃昏時再次翻牆進入他家的舊居。那院子被夕陽塗抹得有些朦朧,逐一人目的每個即景,都像老舊發黃的照片,又有一些油畫的厚重。姐姐的臥室裡還有一張舊床,保良小時候常和姐姐擠在床上,有說有笑地談天說地。如今揣摩童年的感覺,背脊靠牆坐在床上,看牆上浮塵飄落,聽床架吱呀作響,從這裡透過洞開的屋門,還可以看到院內枯敗的垂籐,正隨著矮牆移動的斜影,在太陽的餘燼中一點點變冷。
太陽落山的時候,院外的小巷照例開始熱鬧起來,炊煙將各家飯菜的香味,帶向狹窄的天空。在遠遠近近鍋灶的喧鬧聲中,保良聽見砰的一聲響動,似乎就在姐姐臥室的門外,清晰得近若咫尺。緊接著他看到臥室半開的窗前,出現了一個逆光的人影,那人影又從窗台翻進屋子,拍了拍兩手的塵土,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保良!」
是劉存亮。
保良對劉存亮的態度和對李臣一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希望劉存亮與李臣能夠捐棄前嫌,和好如初。與其在法庭上唇槍舌劍,不如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以兄弟的身份情分,好好談談。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像咱們這樣十年不散的兄弟,這一輩子還能交到幾個情如少年的朋友?劉存亮說保良你的話確實沒錯,我願意和李臣握手言和,只要他把我該得的那份給我,不給三分之二給個二分之一,也算是個說法。保良你知道我買彩票買了多久,在哪個點買,一次買多少張我都有研究,所以我這次中獎絕非偶然,是長期的經驗和運氣積累而成。你也知道李臣平時根本不買彩票,偶爾跟著我買幾張只為湊個熱鬧,他一共加起來也就買了三四次不到五十塊錢,趁我上一趟廁所就把六十萬大獎一人吞了,你說他還講一點兄弟義氣嗎,還算生死之交的朋友嗎!我去找他講理他還把我爸打傷了,我不能讓別人搶了打了還像沒事似的跟他和好如初。他不還錢這官司我們打到底打到死也得打下去。保良你是我的兄弟也是他的兄弟,我不求你向著任何一方,只求你說個公道話主持正義。
保良說:我只能把我那天看到的情況實話實說,我不能證明那個大獎是你們哪個買的。你既然知道你早晚能中大獎為什麼不把尿憋一會兒非要在那個關鍵時刻去上廁所,你既然知道你買的彩票是即開即兌為什麼不隨身帶上身份證件?你要是拿不回這筆錢來也全怪你自己糊塗,是你命中注定要吃馬虎大意的虧!
保良把劉存亮罵得滿臉是淚,他滿臉是淚地哀求保良:保良你怎麼罵我損我我都願聽,只要你能跟我的律:師說說我那天買了多少錢的彩票,就算我沒白認你這個兄弟一場。要是你能說你刮出獎的那張彩票是我給你的,我們全家一輩子都記住你的大恩大德,你要給菲菲五萬塊贖身我也一百個願意,一百個贊成!
保良沉默良久,不想再看劉存亮泡紅的淚眼。他長長吐出胸中的悶氣,悶聲說道:我今晚就坐晚班的火車回省城去,我沒有答應去見李臣的律師,也就不會去見你的。如果將來法院傳我去做證人,我只能像我剛剛承諾的那樣,實話實說。你們都是我哥,所以我對你們,都得同樣仁義。
晚上,街燈剛剛燃起,保良獨自走出了他家那條小巷,走到了華燈璀璨的大街,他乘坐的公共汽車再次從當年的那座百萬豪庭大酒樓的門前開過,酒樓門前車水馬龍。他在火車站的旅客人口處意外地看到了李臣的父親,他扶著李臣像是早已等在這裡,特來為他送行。
李臣的父親說:「你是我們專門請過來的,是我們到車站接的你,所以你回去我們也該過來送送。」
保良表示了感謝,但他推回了李臣父親遞過來的一個手提紙袋,他隱約摸出那裡面裝著成捆的錢。李臣的父親堅決要給,說這不算什麼就算請你過來的路費吧。保良堅決不要,說路費沒多少錢我自己可以承擔,李臣是我大哥,我過來看看他理所應當。兩人推來推去的時候李臣上前拉開了父親。
他伸開雙臂,擁抱了一下保良,他說:「好兄弟,我知道我這樣很難為你。我爸媽苦了一輩子,我只是想讓他們能過得寬裕,我只想盡一點做兒子的孝心。」
保良說:「劉存亮也有父母,也不寬裕,他也想為父母盡孝。咱們兄弟三個,其實只有我一個人,最不孝順。」
保良也擁抱了李臣,然後轉身向車站裡走去。李臣在身後叫他-聲:「保良!」保良停下腳步,卻不想轉身。他只聽到身後李臣的聲音有些虛遠,彷彿稍不經心傾聽,就會被周圍的嘈雜吞併。
「保良,你姐夫有條船還在鑒河上跑貨運呢,那條船叫『強龍』號,是條大駁船。你要找的話,就順著鑒河找,鑒河上的駁船全都有名有姓的,你要找一定找得到。你記住了嗎,它叫『強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