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6 正文 第十四章 曹操哭袁紹,贏得鄴城眾人歸心
    狸貓哭鼠

    曹操確實有自己的辦法,而且是其他人猜不到的辦法。三日之後鄴城附近的壕溝,死屍已處理妥當,內外吏民也基本安定下來,曹操突然下令,要帶領所有部下以及袁氏舊屬拜祭袁紹陵墓——勝利者給失敗的敵人上墳,這可真是世間奇聞!

    袁紹之墓(現名「前高龍華古墓」,在今河北省滄州市)就在鄴城西北十六里處,由於他門第顯赫,去世時家業未敗,所以這座陵墓修得格外雄偉。封土又長又寬,高三丈有餘,跟座小山似的,周匝松柏森然,神道兩側塑了不少翁仲、石獸,甚是莊嚴氣派,不過對於臣子而言,這規模似乎有些逾制了。

    曹操今天特意穿了身素服,還換乘了一騎白馬。至於曹營掾屬和河北臣僚,全是一色孝服步行相隨,就連護衛的軍兵都得繫條孝帶,隊伍洋洋灑灑拉開一里多地,放眼望去滿目皆白。有人舉著招魂幡,有人捧著香鼎供果,還有樂工唱起弔喪之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哀慟之氣感天動地,加之蕭索秋風捲著枯葉紛紛飄過,簡直像是給袁紹重新發喪。

    拜祭儀式曹操早就擬好了,他的部屬一律在西側列隊,讓出東道主位置給河北臣僚,袁紹遺孀劉氏帶著諸女眷跪在封土謝禮。所有人各就各位,有軍兵擺好香案,抬上牲畜果酒,崔琰、崔鈞上前把審配、田豐、逄紀、沮授乃至顏良、文丑等人的靈牌一併擺上,作為陪祭。曹操森然道:「袁本初諸子盡皆不孝,敗壞家業禍亂河北,雖生而猶死,將他們的靈位也擺上!」

    劉岱、呂昭早就準備好了,聽令上前把袁譚、袁熙、袁尚連郭圖的靈位也擺在供桌上。袁氏核心死黨盡在,唯獨看著辛毗的面子少放了個辛評,這是將來要赦免的。其實袁譚名義上已經歸降,把他靈位擺上頗為不妥,但此時曹操圖窮匕首現,也沒人敢說什麼。

    一應物品設擺完畢,奠酒三盞已經斟滿,曹操跳下馬來當先祭拜。他緩緩踱向供桌,右邊看去,崔琰、崔鈞、荀諶等滿面哀容如喪考妣;左邊再望,曹營中人大都滿面木然,甚至有人有不悅之色——這場戲不好演啊!短短幾步路曹操卻走得特別慢,一邊走一邊回憶年輕時與袁紹共處的往事,怎奈他與袁紹雖曾惺惺相惜,畢竟那是太久遠的事情,遠遠掩蓋不住得勝的喜悅。他只好再去想別的,設法把平生所有痛苦委屈都調集起來,想著自己從小沒娘的可憐,想起幾位叔父的相繼而去、父親和弟弟橫遭不測、鮑信的慘死、陳宮的背叛、陣亡在宛城的典韋,還有亂箭攢身屍骨難尋的昂兒……也說不清究竟哪件事觸動了悲情,眼淚竟隨之潸然而下。

    兩旁眾人瞧得分明,霎時間都驚呆了——有誰知曹操與袁紹之間還有這般真摯的情誼?

    淚水滾至腮邊,他也恰好走到供桌前,信手拾起一把香,在火盆裡點了,恭恭敬敬插在香鼎之中,又拿起一盞酒灑在地上,這才轉過身來向眾人朗言道:「昔日我與本初同在洛陽為官,那時皇綱不興家國危難,外有黃巾之叛,內有閹黨之患,天下名士莫不禁錮,黎民百姓苦若倒懸……」都是事先寫好的誄文,曹操這兩天理事之暇花了不少心思背誦,「袁氏一門四世三公,輔保君王燮理陰陽。本初少有志節,廣交俠義,剖肝泣血,晝夜憂勞。大將軍何進疾於閹黨,義心赫怒,故授其以督司,咨其以方略。宦官禍亂之際,本初率師闖宮,抽戈承明,虎嘯群閹,擊斬凶丑,英勇之舉,天下盡知!」

    其實這番話大有粉飾,袁紹曾輔佐何進謀誅宦官是不假的,但卻行事不慎招致董卓入京,算起來實是過大於功。但人死了便須隱惡揚善,更何況曹操的目的是收買人心,自然要什麼好聽說什麼。在場的河北舊僚都也不曾把他們的主子想得如此高義,可眼見曹操眼含熱淚娓娓道來,順著這話去想,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受困半載的恨意自然已去了兩三成。

    曹操擦了擦眼淚繼續慷慨陳詞:「董卓入京霸佔朝堂,弒殺少帝誅戮太后。本初父兄並當大位,不憚一室之禍,解節出奔,創謀河外。首倡義軍,匡扶漢室,引會英雄,興師百萬,飲馬孟津,歃血漳河。可恨故冀州牧韓馥懷挾逆謀,欲專權勢,絕其軍糧,以至討賊不成。董賊肆毒,害及天下,袁隗闔門,同日並戮。鳥獸之情,猶知號乎!骨血之仇,豈能忘矣!本初以忠孝之節不能兩全,自此立誓,掃滅狼煙,復興漢室,討亂誅叛,青史揚名!故運籌帷幄,忠義相從,奪取冀州,始建宏業!」反正袁紹滅韓馥之時曹操還未與他反目,誇一誇於己也無礙,「又黃巾十萬焚燒青兗,黑山群寇為虐河北,本初東突西擋,南征北戰,兵戈所至,無不披靡!東土群賢,爭相影從,幽並烈士,盡皆響應!公孫瓚殘害劉虞,虎狼南馳,本初星夜馳騁,與其角力,冒踐霜雪,不顧險阻,歷經百戰,終克易京!所部文武,盡屬英傑,依仗天威,拓定四州!」說至此曹操又拿起第二盞酒,在袁紹陵前豪邁地一甩。

    河北群僚最值得誇耀的就是輔佐袁紹建功立業時的事跡,想當年誅黃巾、敗黑山、消滅公孫瓚,誰不曾立下點兒功勞?誰不曾與袁紹同甘共苦?聽他點到此處正觸了心中最痛之處,立時號啕大作,悲慟震天。而且曹操說得明白,「所部文武,盡屬英傑」指得就是他們。既然都是豪傑,也就無所謂昨非今是,曹操的統治也就順理成章可以解釋為袁氏的延續。不知不覺間,敵對心理已去了大半。

    曹操的悼念之辭說到此其實已到了最難之處,因為後面就是袁紹和他反目而戰了,誇也不是貶也不是。不過悲痛是互相傳染的,他眼見河北群僚哭得昏天黑天,也漸漸情入其中,猛然回憶起他與袁紹在胡廣喪禮上的談笑風生,回憶其拯救黨人時的種種努力,還有在何進府上共同度過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忽覺一股悲情似籠住的炭火,連綿不絕地往上湧。曹操竟不由自主地號哭道:「惜乎!惜乎!我與你本情若手足,到頭來卻勢同商參(商參,指參星和商星,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沒。古人以此比喻彼此對交,不和睦,親友隔絕等境況),此是為何?為何!」

    這句話一出唇,西邊荀攸、郭嘉等幾個心腹暗暗吃驚——不對啦!這不是事先預備的誄文,原來的內容是哀歎袁紹背棄朝廷、從此沉淪驕縱,怎麼都不提了?

    情之所至,哪還記得虛情假義的措辭?什麼奉天子尊大義,那些欺世盜名的話都讓它見鬼去吧!他轉過身凝視著袁紹的墳丘哀號著:「本初!若逢太平之世你我必為肝膽之交,可這亂世之霸主只有一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乃不得以而為之!你已仙去,以往仇怨一筆勾銷,今日老弟看你來啦……憶昔當年舉兵之時你對我言講『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我卻道『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今日看來你我誰對誰錯……你循光武爺起於河北中興天下之策,本可無敵於天下,卻一意孤行藐視群雄,才有今日這般境地。只因為你狂……你狂……你狂什麼啊!」曹操擦擦眼淚,漫指東首之人,「你可知麾下群臣含辛茹苦?你可知河北黎民嗷嗷待哺?你可知你死後多少人為你盡節而亡?你為何剛愎自用不納忠言啊!」人都是看得清別人看不清自己,曹操雖然句句在理,卻忘了自己剛愎狂妄之時絲毫不遜袁紹,「本初啊,有道是知子莫若父,也怪你慮事不周立嗣不明,加之二子驕縱愚魯,致使國破家亡……我好恨吶!恨你養下這兩個敗家子!」說到此曹操已是涕淚交流,「本初……你我今生惺惺相惜可又勢同水火,老弟直言,不能放生你膝下骨肉!但我真的敬你三分,敬你先聲奪人敢為天下先,敬你不吝財貨散金如土,敬你不懼安危堅如磐石!若論這些,即便你躺在地下,我站在這裡,依舊是不如。你我恩怨乃上蒼所定,若有來世小弟願與你並轡而馳!嗚嗚嗚……本初兄……」一番肺腑之言至此而止,可謂大起大落有始有終,曹操伏在香案之上大放悲聲。

    實話實說有時候比精心籌謀的語言更能打動人,河北群僚聽罷越發傷感。有的想起袁紹的知遇之恩,頓足捶胸呼天搶地;有的感於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幽幽咽咽肝腸寸斷;有的痛惜袁氏之敗亡,無聲抽泣黯然神傷。

    劉氏夫人哭得杏眼迷離,一時哽咽扭項回頭——又見一座草廬(古人守孝之期禮法嚴格,許多人家都在墳地搭設守孝而住的簡易房子,稱為「堊室」)立於陵側。那是她親生子袁尚為亡夫守孝住過的,當初袁紹新喪之時,袁尚、袁熙在堊室中守孝,袁譚卻被軟禁在府中無法盡孝,如此區別對待兄弟安能無怨?她猛然想起袁紹臨死前那句「千萬別難為譚兒!」,到現在才明白此中深意,悔不聽亡夫之言,禍起蕭牆家敗人亡;回過頭來又見三子牌位立於供桌之上,再想見面此生無緣,除非是在黃泉。劉氏又悲又悔又氣又恨,但覺眼中牌位左右旋轉——竟哭昏在陵邊。

    西邊曹營的人觸景生情也有不少哭的,不過情景所致偶然而發。許褚哭的是好兄弟典韋死得悲慘;辛毗哭的是闔家數十口冤魂;曹休哭的是母子輾轉避難千辛萬苦;國淵哭的是師尊鄭玄一代鴻儒薨於軍中;李典哭的是殺他叔父的仇人張遼就在身邊,卻偏偏不能報仇;荀衍哭的是同胞手足就在神道對面,近在咫尺卻形同陌路……種種光怪陸離的亂世悲情都在此刻發洩出來。

    不過也有心腸硬的,樂進揣著手立於人群之中,哼都懶得哼一聲,滿臉不屑之色。他乃粗莽武夫,自然不懂曹操收買人心之計,又見身旁鄧展也跟著抹眼淚,氣呼呼道:「我看你們這幫人都他媽有病!姓袁的跟咱打仗還打出理來了?叫咱們拜祭他,真不知主公怎麼想的。你又不認得袁紹,跟著起什麼哄啊!」

    鄧展乃一慷慨俠士,生平重情重義,哭得跟淚人似的,抽泣道:「袁紹好壞我不知道……可我見主公哭得淒慘,也忍不住了……」

    「哭什麼哭?就不該拜祭袁紹,別丟人啦!」

    徐宣也是一臉陰沉,聽見樂進的話跟著附和道:「樂將軍所言極是,在下也覺得此事不妥。讎仇敵對尚且不論,昔先王之誅賞喜哀,所為懲惡勸善永彰鑒戒。那袁紹素懷逆謀之心,上議神器下干國紀。主公此來盡哀於逆臣之塚,加恩於饕餮之室,絕非正道之禮。即便能得河北士人之心,亦非體面之事。」

    離他不遠站的就是陳矯,這對冤家沒有一件事不爭執的,徐宣若說東,陳矯必要道西,這會兒聽此言論馬上反駁:「寶堅之言差矣!昔日高祖與項羽同受懷王之命,口盟兄弟之約,故項羽死後高祖重斂厚葬,難道那也不是正道?袁紹與主公曾為舊友,討董之際又為義軍盟主,雖東西異路,顧及舊情又有何不對?因公義而討之,以私恩而哭之,不以恩掩義,亦不以義廢恩,這正是主公寬厚之處啊!」這番話正投曹操所好,眾人紛紛點頭。

    徐宣怎肯示弱,立刻反唇道:「既在其位就當慎行,主公非尋常百姓,代表的是朝廷,怎能屈身拜祭敵人?你說的話都是強詞奪理。」

    「官員百姓本為一體,此人之常情,強詞奪理的是你。當初……」

    他倆越吵聲音越大,吵得其他人也不哭了,都回頭瞅他們辯理。荀攸趕緊勸阻:「肅靜!有什麼話回去再說,既來之則安之,莫要攪擾大家!」軍師發話他二人這才壓言。荀攸轉過頭來,卻見曹操還在擦眼淚,也不免感慨——陳矯、徐宣所言各有道理,觀曹操哭得如此傷痛似乎還真是動了情。可奪人之地又來拜祭,貓哭老鼠豈有真情?或許真真假假,虛中有實吧。就像那婢女阿騖之事,他送我此女究竟是真心惜我無後,還是因為搶奪袁氏女眷名聲不好,想拉我與他分謗呢?誰不知我荀某人在軍中德高望重品格端正,經此一事恐怕難免要惹來非議嘍。或許正因為我在軍中威望太高,所以他才要藉機貶貶我的名聲,那女子……荀攸想到這兒臉色羞紅,人家哭陵自己卻想女人,實在是天大的不敬。趕緊把腦袋壓得低低的。

    這一番哭祭足有半個時辰,曹操才漸漸止住悲聲,以袖遮面斜眼觀瞧,見東首群僚已哭得死去活來,心中暗喜——差不多啦。這才拿起最後一盞酒輕輕灑下,口中默念:「伏惟尚饗(伏惟尚饗,舊時寫祭草的格式,寫在祭文結尾部分。大意是恭敬地伏在地上請被祭者享用貢品)……」此言念罷他深吸口氣,已然恢復常態,彷彿剛才那個痛哭流涕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料想善始要善終,又亦步亦趨至陵丘下,煞有介事向袁氏諸女眷作了一揖。劉氏夫人幾度哭昏過去,跪是跪不起來了,幾位姑嫂左拖右拽把她架住,按著腦袋還了個禮——人家握著生殺大權,再不痛快也得還禮啊。

    「請嫂夫人節哀……」曹操說到這兒故意提高了嗓門,似乎想讓在場的每個人聽到,「我與本初兄乃是至交,看在往昔之情不會難為你們。鄴城之內袁氏財產我分毫不取,全部還給你們,再加絹帛三車以表存心……」

    他說的聲音大,東面袁氏遺臣都聽見了,又是一陣唏噓。此情此景確實觸人傷懷,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曹操父子把袁紹的兒媳都搶了;一片哀聲中更是沒人聽清曹操後面說的話:「袁譚、袁熙、袁尚乃忤逆不孝之子,老夫若將他們擒獲,國法家法並治其罪,還望嫂夫人大義滅親。您就當沒這幾個兒子吧!」

    曹操再施一禮退到一邊,緊接著河北臣僚一擁而上跪拜行禮。崔琰、荀諶、崔鈞、陳琳等都哭得淚人般,後面推推搡搡的令史掾吏也是滿面愁容。他們起身再換曹營部屬,實在哭不出來的也得捂著臉乾嚎兩聲——曹操都哭了,他們怎能不哭?

    待一切禮儀完畢時,許多河北舊僚嗓子都哭啞了,兀自抹著眼淚。曹操端坐馬上看著這幫懷念故主之人,歎息良久才領著隊伍回轉大營。只行了三四里忽見迎面飛來一騎——乃是留守大營的長史劉岱。

    「你來做什麼?」

    劉岱下馬稟報:「有袁尚麾下冀州從事牽招謁營投降!」

    「我聽說過此人,也算忠義之士,你跑來就為了這事,我回去見見不就行了嗎?」曹操聽說過牽招。當年何氏權朝,何進異母弟何苗為車騎將軍,辟用河北名士樂隱為掾屬,這個牽招就是樂隱的弟子。政變之日何苗死於亂刀之下,樂隱也隨之喪命。牽招不顧兵荒馬亂,千里奔波從幽州到洛陽為老師收屍,乃一時之佳話。

    「非是單為此人……」劉岱抱拳,「牽招自并州而來。」

    「嗯?」曹操嗅到一絲異樣的味道,「有何隱情?」

    「主公兵圍鄴城之時,袁尚曾派牽招潛至并州向高幹求救。高幹拒不相救反將其囚禁,他是偷偷逃出來的!」

    「拒不相救……此用心何其毒也!」曹操瞇了瞇眼睛。高幹不救袁尚看似為曹操奪取鄴城幫了忙,實則不然。冀州已平定了,接下來要找借口東擊袁譚,或者北上攻打幽州。東擊袁譚倒還猶可,一旦北上幽州山遙路遠,曹軍將離并州更遠,若高幹趁機進犯關中,大軍無法救援,豈不是又來一次險象環生的平陽之戰?而且劉表與孫權的交惡已結束,荊州方面可隨時出兵接應,崤山附近更有張白騎與之互為表裡,南北之敵有會合的可能。一旦關中有失,涼州的聯繫也會切斷,洛陽以西失控,統一北方的戰略將全盤打亂。

    「主公無須擔慮。」不知何時郭嘉已溜溜躂達跟了過來,「有一不能有二,上次是高幹出其不意突襲得手,這次鍾繇、段煨已有準備,再說河東太守之職已被杜畿接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便高幹南下作亂也無大礙。」

    「無大礙?」曹操捋髯沉吟,「痛雖可止,癢亦不可忍!」

    郭嘉已經成竹於胸:「袁譚為爭嫡位自叛其家,早就喪盡人心,不難破也。幽州雖在袁熙、袁尚之手,然地廣人稀胡漢雜處,更有公孫度割據遼東自成一派,能調動的兵馬並不多。現今河北人心動搖,主公何不……」他只說到此處就不往下說了,要是都說了怎顯曹操的高明?

    曹操經他點撥也明白了:「回營後馬上調鮮於輔、鮮於銀、田豫等幽州舊部回去招降納叛。狼崽子盼著我北上,他好趁虛而入,老夫偏偏不走!我要煽動袁熙麾下自己叛變,幫我收取幽州!」

    「主公奇謀睿智,屬下望塵莫及。」明明郭嘉事先想好引著曹操說,但仍是大唱讚歌。

    說話間荀攸、荀衍也趕了上來。

    「軍師何事?」

    「恭喜主公。」荀攸深施一禮,「拜祭袁紹果真是良策!方才崔琰告訴我,大多數人已願意追隨主公、遣散家兵,有些豪族士人還甘願貢獻部分田產歸朝廷掌控。人人都道主公有情有義真豪傑,公私分明不忘故舊,論氣量比袁本初勝之三分!」

    「哈哈……」曹操只笑了兩聲,立刻忍了回去——後面跟著許多人呢,有道是「哭則不歌」,得意忘形可就讓人看出假來了。

    郭嘉趕緊替他遮掩:「唉……這都是主公真情所致,叫人不得不感化啊。」

    曹操假模假式點點頭,見荀衍還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休若,莫非友若還是不肯歸降?」

    荀衍愁眉苦臉搖了搖頭:「他倒是肯認我這三哥了,但又說誓死不保二主,效力朝廷也不幹,還是想甘老林泉。我還能怎麼勸?」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強人所難,保不保我由他去吧。」曹操仰天長歎,「袁紹啊袁紹,你帳下義士何其多也!」這會兒捫心自問,剛才那番哭祭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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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袁氏舊屬紛紛歸順,冀州的局面已被曹操穩定掌握,他上表朝廷讓還兗州牧的兼職,改領幽州牧;為表示對河北士人的開誠佈公,又任命崔琰為冀州長史。不過明眼人都知道,兗州乃曹操起兵之處,實際行政權早被他攥得牢牢的,北伐的軍糧都是夏侯淵自那裡徵調的。讓兗州牧改領幽州牧不過是句空話,領是真領,讓非真讓。

    與此同時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傳來,擁兵并州的高幹向曹操獻書投降。曹操雖然接受投誠,並以朝廷的名義令其繼續擔任并州刺史,但心裡卻充滿懷疑,招曾在高幹府上為賓的仲長統到帥帳詢問。

    仲長統,字公理,山陽高平縣人,自幼博覽群書聰穎好學。他雖年紀輕輕,卻曾遊學青、徐、並、冀諸州,輾轉遊歷觀盡了漢室衰微百姓之苦,有感時事著作《昌言》一書,也因此被荀彧極力推薦,在曹操帳下充任參軍。

    不過仲長統自進入曹營並無絲毫建樹,談政事他可以,搞軍事他可就一竅不通了,這幾個月來基本就是糊里糊塗跟著走,即便有差事也是樓圭、郭嘉替他辦。一個年僅二十六的年輕人,剛入幕府就當了參軍,而且在軍營裡白吃白喝什麼也幹不了,旁人能沒閒話?仲長統心中惴惴難安,故而今日見了曹操,顯得格外緊張。

    曹操見他太拘束,指指旁邊的杌凳:「你不必緊張,坐過來講話。」

    「諾。」仲長統惴惴不安地坐了。

    「老夫只問一件事。依你之見高幹是真降還是詐降?」

    仲長統想了半天,覺得萬無一失了,才答道:「卑職以為是假降。」

    「何以見得?」

    「高元才在并州輕財好義,大肆收買人心。」

    曹操想來卻也不假——郭援是鍾繇的外甥,不到朝廷為官,反被他拉攏過去;馬騰、韓遂在涼州,他總想設法結好;甚至像張白騎那等黃巾余寇都要交好互助;就連眼前這位文士,當年還不是他座上客?如果沒有異志,高幹豈會這樣不遺餘力?在整個征伐河北的過程中,高幹既不是竭力救袁,也不誠心歸順,似乎在等待從中漁利的機會,此子之陰險好亂實過於袁氏兄弟啊!

    想明白這一點,曹操微微點頭:「河朔之士有譽,說高元才文武秀出,你曾在他府上為賓,以為其人如何?」

    仲長統起身施禮:「當年卑職離開并州,他也曾相送,臨別之際我對他說『君有雄志而無雄才,好士而不能擇人』。」

    「哈哈哈……」曹操拍案而笑,「說得好!袁尚有難而不救,豈不是無才?糾結亡命之徒豈不是不能擇人?公理說得太好了。」

    仲長統得了這幾句誇獎,心裡不再緊張了:「我想向主公推舉一人,乃是高幹從弟,先朝蜀郡都尉高躬之子,名喚高柔,字文惠。當年高躬卒於蜀地,高柔千里奔喪輾轉三年才還,稱得起大孝子,而且高幹對高柔也是信賴有加。主公征辟此人不但可以樹聲名於天下,還可以為人質,高幹顧念其從弟之困,便不敢再叛。」

    曹操暗笑仲長統畢竟是個文人,太相信親情道德的約束了。袁譚、袁尚親兄弟尚且自相殘殺,一對從兄弟又能有何羈絆?他心裡這樣想,嘴上卻道:「一切皆依你言。老夫不但要征辟高柔,還要派幾個地方官去并州。既然他詐降,我就裝糊塗,讓他們以為我真的相信,看看最後是誰騙了誰!」

    「主公睿智,屬下莫及。」這種話仲長統是跟郭嘉學來的,說罷再施一禮準備退下。

    「公理留步,還有要緊之事商議。」曹操叫住他,滿面微笑背誦起文章,「政之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也。日不如古,彌以遠甚,豈不然邪?」

    仲長統一愣——這不是我的《昌言》嗎?

    曹操初時斷章取義只讀了《理亂篇》開頭,便先入為主以為仲長統也是孔融一類的人物,不過看荀彧的面子才任命他為參軍。這幾日休整人馬得暇細細品讀全篇,發現其文所論不是世俗風氣,而是闡述治國之道,又非諸子百家那般空泛,而是詳細分了從古至今的賦稅改革和變化。曹操如獲至寶,這才知荀彧之言不虛。

    仲長統聽他背自己的文章,乍著膽子問道:「主公以為如何?」

    「好!」曹操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老夫原以為荀令君送我個舞文弄墨之人,哪知他早有算計,算定了我能拿下冀州,把理亂安民之士提前給我備下了。」

    仲長統驚惶還禮:「不敢當……不敢當……」

    「冀州久經戰亂百廢待舉,我欲行之不得要領,若依公理之見當務之急又是什麼?」其實這是試探之言,曹操早已想好該幹什麼。

    仲長統脫口而出:「當革袁氏縱容之舊弊!」他出謀劃策不得其法,可一說時政兩眼爍爍放光。

    「此真老成謀國之見啊。」曹操剛才說的都是客套話,見他一言點題才真信服。

    仲長統此時真當曹操是個知己,索性一吐為快:「邑有萬戶者,著籍不盈數百,收賦納稅三分不入其一。招命官職不就,徵兵勞役不趨,國之政令不法,興兵討之不屈,天下之亂皆因其弊!」

    曹操卻道:「老夫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然袁紹自佔據河北以來,重用豪強委任望族,何以還能兵強馬壯糧草充盈?」

    「天下之治並非一法,雖皆可興盛世,本末不同耳。聖人治國本之於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故黎民安樂方能兵戈強盛文教昌明,既而不敗於天下。袁氏治民皆委任豪強私黨,父祖驕縱兒孫膏粱,權柄集於一黨,財貨聚於家門,非為安民,乃為擁財權以自固!故子弟親信大半仕途,鎧甲兵戈遍列中庭,珍珠金玉盈於其庫,舞女歌童充備綺室,狗馬飾雕,土木披繡。看似兵強馬壯富庶天下,實是剝割黎民競恣奢欲,道義淪喪官吏無恥,百姓不過一時隱忍耳!若袁紹之輩志士在位,可勉強稱盛一時,即便強盛,尚有張燕等流民據守深山誓不歸順;袁紹一死,後輩宵小空有坐而論道之能,既無蕭規曹隨之德,又無振興圖強之智,那死期還能遠嗎?」仲長統侃侃而談猶如行雲流水,言辭之激烈反倒有幾分豪邁之氣。

    曹操聽得如醉如癡,這些觀點他都贊同,其實想得還要更深一層——從朝廷角度來說,豪族與民爭產、與國爭稅;若從曹操自己的角度來看,豪族掌握大量田地和財貨,可以依仗權勢染指官爵和武裝,勢必干涉他的獨裁,這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其實哭祭袁紹已經能算是某種妥協了。

    曹操想到這兒,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以公理之見,有何良策可抑制豪強兼併?」

    仲長統作揖道:「限民名田(限民名田,西漢時董仲舒提出的政策。主張制定個人田產上限,以抑制土地兼併。但是由於阻力太大未能得以實施),勿令過制。」

    曹操聽到這八個字,立時沉默不語了。其實荀彧早就在朝廷討論過限田問題了,侍中荀悅甚至上書要求禁止土地買賣,已被曹操駁回了。原因很簡單——不敢。

    豪強土地兼併已非一日,秦末已見端倪,日推月移愈演愈烈,多少明君賢相都管不了,想用一刀切的辦法解決是不是太草率了?昔日王莽推行王田私屬,不但不能安定天下,反而弄得國破家亡身敗名裂。光武帝一代雄傑之主,搞一次度田都困難重重。那些太平天子都不行,亂世之中怎麼可能成功呢?你若奪人家的田,人家可以不保你,即便保了你也可以造反,昔日兗州之亂的教訓還不夠慘重嗎?就連曹營嫡系人馬中也不乏豪強。就拿李典來說,宗族三千餘家,田產遍及成武、乘氏諸縣,不折不扣的大地主。可人家有功,兗州是李家幫曹操玩命打回來了。泰山呂虔、汝南李通,都是豪強武裝起家,只是這些人還算本分罷了。還有曹洪、許攸、劉勳、郭嘉那幫人,求田問捨的賬又該怎麼算?

    單就眼下冀州的麻煩,袁氏統治已久,豪族比比皆是。就連直諫之士崔琰也是其一,如果再把他們惹不痛快了,先前的努力就白費了,哭袁紹不是白哭了嗎?以後的仗還怎麼打?

    曹操低頭想了半天,最後感歎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啊……」

    仲長統聽了這句話便知曹操下不了決心,那些困難他也明白,只有天下一統時才能根本解決,便沒再深勸,轉而道:「既然不能鋤強,那就要在扶弱上下功夫了。主公可適當蠲(juān)免冀州賦稅,並教諭各地官吏及郡縣大戶,令其寬待佃戶減少兼併,將戰後無主之田分與百姓。」這些辦法雖不治本,卻能立竿見影。

    「好,就依你言。」曹操揉了揉眉頭,又道,「河北用兵多年,黎民苦不堪言,賦稅不能循中原之數,你看多少才合適呢?」

    「十取其一。」仲長統已經想好,「河北的豪強之制在下清楚,少則坐收三成,多則上交一半,就跟屯……」他險些說出「就跟屯田五五分成一樣」,覺得不妥趕緊閉嘴。屯田制是曹操的傑作,但產出糧食五五分成卻是很高的,只不過這些糧食不是進私家,而是入國家府庫,不啻於讓朝廷充當最大的豪強地主。好在那些屯民不像尋常的自耕農,是動亂流散之民,根本沒有自己的田地,能有田種、有飯吃就很知足了。仲長統依據曹操以往的做事風格下了一個判斷,他肯定覺得十稅其一太少(十稅其一,就是收十分之一的糧食作為租稅),還要增加。

    哪知曹操卻笑了:「十稅其一還是太高,我看每畝地收四升糧就可以了。」

    仲長統驚得差點兒蹦起來——太低啦!

    姑以每戶一百畝地,畝產兩斛糧食來算,十稅其一就是賦稅二十斛。若依曹操的辦法,每畝地收四升,一百畝賦稅只有四斛。況且現今農戶已精通施肥之法,畝產近十斛的肥田都有,種得好的人一畝地就把一百畝的稅交了。

    曹操瞧著仲長統吃驚的窘相,不禁笑了:「單是冀州一地如此,其他州郡依然施行舊法。況且此非定制,還可變更嘛,日後倘若國庫空乏再增加,似今年這樣的情況就蠲免。」

    「那戶調(戶調,是各類的雜捐,一半是棉花、布帛、蠶絲類,按戶繳納。有學者認為租調製度是曹操在建安九年首創的,但是有些史料證明在漢末已經存在,學界尚無定論)呢?」仲長統又問。

    「每戶出絹二匹、絲二斤即可,嚴令郡縣再收其他雜項。」

    租稅如此之低,戶調如此之少,這真是秦始皇以來未有的。仲長統細細咀嚼似乎摸出點兒門道來了——曹操方得冀州,急於收買人心,況且租稅訂得低,也就沒人願意當佃農了;雖然不明著對付豪族,其實已抑制住以後的兼併。當然,這麼低的賦稅不可能長此以往,將來若是天下歸一再無兵戈,恐怕就要大改一番了……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低租稅意味著土地兼併的利益更大?歸根結底要看執法者,如果限制嚴格能緩和兼併;如果限制不嚴讓豪強鑽空子,便適得其反。

    眼見曹操拿起筆來就要寫這道政令,仲長統又想起一樁大忌,不顧身份一把托住他手腕:「主公!減賦易,增賦難啊……」

    曹操眼前想的是怎樣鎮住冀州之士、掃滅青幽的袁氏餘孽,哪裡顧得了以後的麻煩?推開仲長統的手臂就寫: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併,下民貧弱,代出租賦,衒鬻家財,不足畢負。審配宗族,至於藏匿罪人,為逋逃主。慾望百姓親附,甲兵強盛,豈可得邪?其收田租畝四升,戶出絹二匹、絲二斤而已,他不得擅興發。郡國守相明檢察之,無令強民有所隱藏,而弱民兼賦也。】

    仲長統瞅著這道令呆呆發愣——不論日後如何,眼前冀州百姓是衣食無憂安樂太平啦。曹孟德明明招我來,又僅為顧問不納我言,看來我倡導的為政之道他未必能真的重視啊!

    曹操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又笑呵呵道:「此番鄴城之戰打得順利,軍糧綽綽有餘,還接收了袁紹的府庫。過去朝廷時常賞賜朝廷百官,自戰亂以來都停了。老夫雖創立許都,但以前錢糧吃緊,力不從心。如今有能力了,老夫打算上書朝廷,請賜三公以下各級官員金帛,而且以後三年一賞,作為常例。」他大把撒錢看似像個暴發戶,其實大有深意,這也是買許都百官的心啊!

    他抽過竹簡剛要修表章,忽見荀攸風風火火闖進帳來:「主公,袁譚兵發渤海郡,跟咱們搶地盤。」說罷這位素來老成穩重的大軍師竟然詭異地笑了。

    曹操也笑了——袁譚名義上已經歸順,若不爭地盤,一時還真尋不到滅他的理由。現在好了,他自己送上門來,這叫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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