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6 正文 第十三章 曹丕抱得美人歸,曹操赦免袁氏舊僚
    甄氏夫人

    鄴城大將軍府已是滿目狼藉,曹軍一進城就先撲奔這裡,莫說現在袁家沒個主事的男人,有也不頂用了。誰不知道曹操屠戮徐州五城、坑殺七萬士卒之事?前堂的掾屬、令史都慌了手腳,躲的躲逃的逃;還有些因城內缺糧食不果腹,連逃都逃不動了,乾脆坐下等死。還真有些忠實的袁氏家兵,吵吵嚷嚷上閣樓放箭,還有的爬上屋頂揭瓦往下打,希圖憑此高牆大院最後一戰,最後都被曹軍射成了刺蝟。

    後宅比前堂還熱鬧,大難臨頭誰還顧得上誰?各處的僕僮、傭人都跑了,空著手跑的就算厚道,還有人趁火打劫渾水摸魚——反正袁氏兄弟都不在,什麼金銀財寶琅瑤琮璧,抓一把再溜。丫鬟僕婦都驚了,抱著腦袋滿院亂竄。劉氏夫人也彈壓不住了,只能與諸女眷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聽天由命吧。

    不多時曹兵就攻進了府門,霎時間各處廊廡堂閣盡數搶佔,吵得沸反盈天。可說來也怪,那些士卒喊歸喊鬧歸鬧,衝過復道到後院廊簷下就不動了,只把後院困了個嚴嚴實實,呼喊聲也漸漸平息了——曹操有軍令,不准侵擾袁氏家眷。

    劉氏畢竟是將軍夫人,早年袁紹怎麼攻城奪地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見曹軍封住後宅,院外的槍戟若隱若現,遠處閣樓上的曹兵伸著脖子往這邊望;心裡已涼了一半——若被獲遭擒絕沒有好結果。曹操打的是奉天子討不臣的旗號,八成要明正典刑以彰國法,年紀大的來個一刀之苦倒也乾脆,年輕再有幾分姿容的被抓去配與披甲之士,後面的日子連想都不敢想。現在早沒什麼主僕之別了,丫鬟、僕婦、歌伎也都湊到後堂,哭哭啼啼商量對策……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遠處一陣說笑聲越來越近,眾女眷拭去淚水,隔著窗欞向外張望,自院外溜溜躂達來了一群人,都身穿軟甲、頭戴武弁、腰掛佩劍,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年輕將官——此人身高七尺,也是軟甲皮鞭,卻披著件猩紅的大氅;面如冠玉,齒白唇紅,一對濃眉斜插入鬢,一雙鷹眼炯炯有神,元寶耳、鷹鉤鼻,頷下顎上方有些毛茸茸的鬍鬚,兩鬢的汗毛倒很濃重,都朝上打著卷。諸女眷還不知道,這位瀟灑的青年正是曹操之子曹丕曹子桓。

    曹丕今天可算大長見識,進了鄴城真有眼花繚亂之感。他雖久居許都,自以為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可一比才知道,人家袁氏的鄴城比許都闊綽多了。雖然打仗毀了不少房舍,但那寬敞開闊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府邸是掩蓋不住的,只要稍微翻修,這就是當今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他與曹真、曹休並轡而行,又有段昭、任福、呂昭等左右護衛,進了城門順著南北大道一直走,不知不覺就到了大將軍府,舉目一看——好貴氣的一座府邸,東西寬闊門樓高聳,比自家的司空府大好幾倍,簡直就是一座小宮殿。三位公子哥商商量量就要進去,若別人駐守還得費些事,正趕上王忠帶著朱鑠守門,哪還能攔著?

    到裡面一看更歡喜了:連閣雄偉飛簷翼然,瓦當飾紋斗拱雕獸,錦繡華堂全都是椒泥塗牆,門庭左右栽有常青之木,院中的香鼎銅獸光亮閃閃,影壁上畫的是袁氏歷代祖先名臣,就連井台都是一色青磚壘的。朱鑠這幾年頗得王忠另眼相看,年紀輕輕就晉陞為君侯,親自領路帶著幾位公子哥瞎轉悠。曹家子侄往裡走,當兵的哪敢攔?不知道的還以為給主公打前站的呢。所有院門、閣門、堂門任意通行,糊里糊塗就進了袁氏後宅。

    諸女眷一見來了人,現在保命最重要,真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婆子、僕婦自告奮勇,衝到近前一跪,抱著這幫人的腳脖子就哭:「諸位好心的將軍開恩,饒了我家主人吧!」磕頭磕得山響。

    曹丕格外詫異,他們幾個雖在虎豹騎中,卻算不上將官,怎麼這幫女人都叫自己將軍呢?他年紀輕輕,又不諳民情,殊不知離亂之民看見當兵的都叫將軍。

    段昭、任福是公子的護衛,雖說眼前的都是女流之輩,可還是絲毫不敢怠慢。他們趕緊腳下用勁,嘴裡喊著:「閃開!再敢過來把你們宰了!」那幫婆娘被踢得四仰八叉,再不敢上前,只是跪在地上哭。

    曹休最先瞧明白了:「我看咱是誤打誤撞,進了後宅吧?」

    呂昭乃曹氏家僮出身,最知曉曹操脾氣:「還是趕緊走吧。主公有令不可犯內眷,咱逛了大半日了,趁著他老人家沒到快出去。」

    朱鑠卻道:「虎毒不食子,曹公軍法雖嚴,又怎會怪到公子頭上,咱們只管逛咱的,有什麼禍我扛著!」

    呂昭白了這小子一眼——小小一個軍侯,你扛得住嗎?

    曹丕自出兵以來,編寫軍歌、禮遇華佗都得了父親的認可,現在不免有點兒飄飄然了,笑呵呵道:「我父與袁紹本是故人,分道揚鑣也是世事使然,我身為晚輩見面又有何不妥?父親若問起,我自能解釋,也用不著你們哪個承擔。」說完背著手往前走。曹真、曹休怕犯軍令可又好奇,磨磨蹭蹭半天,倒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朱鑠眼睛不大,眼神卻很尖,瞧地上有一枝小巧的鑲寶玉如意,趕緊拾起來舉到曹丕眼前:「這是樣好東西,公子快收著。」

    「哪來的?」

    「樹倒猢猻散,誰知哪個兔崽子偷出來掉地上了。咱撿著就是咱的!」朱鑠說完就往曹丕懷裡塞,低頭又撿起一塊無瑕玉珮,卻揣進自己懷裡了,又驅開那幫婆娘不住四下張望。

    呂昭一見可嚇壞了——若是曹操肯下令,殺人放火挖墳掘墓他都敢幹。可現在沒將令,私自夾帶叫人搜出來可不得了!趕緊呵斥:「小子!財貨入公再行賞賜,你這可是偷大伙的!」

    「嚷什麼?」朱鑠一瞪眼,「有本事你也拿呀!袁家今天就完了,這都是滅門產,不拿白不拿!」那些跪著的女人原本已不哭了,聽他道出「滅門」二字,又嗚咽起來。

    曹丕瞧他這副貪婪嘴臉,笑罵道:「不成器的東西,這點兒黃白珠玉之物就把你美壞了。」

    朱鑠聞聽此言靈機一動,扔下手裡的東西諂笑道:「公子對這些東西當然看不上眼,可還有更好的東西您可就沒見過了。」

    「哦?什麼好東西,帶我去瞧瞧。」

    「好啊!」朱鑠回頭揪起一個僕婦,「帶我們去見你家夫人!」

    那婆娘嚇得都直不開腿了:「就、就在……堂上……」

    「哼!」朱鑠一把將僕婦推倒在地,又回頭換了張笑臉,「公子,跟我來,咱看真正的寶貝去。」

    眾人一聽都心慌了,段昭他們自不用說,曹真剛娶的妻室,曹休出征前也訂下婚約,朱鑠說的什麼好東西早猜個八九不離十。唯曹丕年方十八,也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竟嘻嘻哈哈還跟著往裡走呢。曹真一把拉住想往回拽,他卻掙道:「子丹不必擔心,看看便走。」

    朱鑠狐假虎威已進了後堂,眾女眷一見嚇得尖叫不已,他拔出劍往門框上一戳叫道:「別鬧了!誰再敢出聲,老子剁了他!」那些女人過慣了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的日子,哪見過這等狂徒?只嚇得捂著嘴不敢哭出聲,有眼淚也得往肚裡吞。

    曹丕搖頭晃腦上了堂,抬眼觀瞧——但見堂上擺設精美,傢俬華貴,連幔帳鉤子都是銅的,几案上擺著楠木瑤琴、翡翠投壺,香鼎不知燒的什麼蘭蕙瑤草,撲鼻的清香。可再往下看就太慘了——十幾個女人哆哆嗦嗦癱在地上,披頭散髮釵裙凌亂,有的弄得滿面烏黑,也分不清主僕,而幔帳底下、屏風後面還藏著幾個,也是嚇得抱著腦袋不敢抬頭。

    段昭、任福、呂昭哪敢隨便往裡進,拉出軍刃在外面侯著,巴望這位大公子快出來,怎知曹丕早有算計。十七八歲的大公子,又常年沒有父親管著,整天跟劉楨那樣的風流文人廝混,豈能不通男女之事?府裡的侍女丫鬟已然偷了不少,現下就是想看看堂堂袁府私藏了哪些絕色佳人。他本想找幾個中意的帶回去充侍女,但這會兒見了這般女人的慘相不免大失所望。

    朱鑠自從軍以來就跟著王忠,那王忠當年在關中殺人搶劫吃人肉,什麼惡事不通?朱鑠也算近朱者赤,湊到曹丕耳畔低語道:「好東西都得洗乾淨看。」

    曹丕笑而不語,只是點頭。

    朱鑠似得了聖詔一樣威風,扯著嗓門道:「你們這些賤婢蓬頭垢面也忒無禮,都把臉給我洗乾淨!我們這位公子乃是當今司空曹公之子,你們開罪得起嗎?」

    劉氏就坐在這堆女人中間,聽說洗臉,心頭一顫,她半老徐娘自然不怕,可那些兒媳、丫鬟怕被搶去凌辱,故意把臉弄髒的呢。等知道此乃曹操之子,又萌生一絲希望。現在哪還管什麼身份、輩分,她連爬幾步跪到曹丕面前:「公子恕罪,我乃袁大將軍未亡婦劉氏……」

    「去去去!」朱鑠一腳把她踢開,「現在哪還有什麼大將軍?快叫她們去洗臉!」這位大將軍夫人幾時挨過打?今天竟叫一個無賴踢了,虎落平陽遭犬欺,左右丫鬟趕緊攙扶。

    曹丕也沒斥責朱鑠,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你們不必害怕,只要肯聽話,自不會難為你們。我父子乃是寬厚有德之人。」呂昭在後面一陣冷笑——真是養兒隨父,睜著眼睛說瞎話,進人府邸逼人女眷,談何寬厚有德?

    那些丫鬟眼見禍不旋踵,哪敢再抗拒?趕忙到後面端了銅盆來,哆哆嗦嗦水灑了大半,往地上一放趕緊躲開。朱鑠手指眼前一個女子:「你過來洗!」那女子豈敢過去,倒退著爬了幾步。「不識好歹!」朱鑠一猛子撲上去,扯住那女人頭髮按在盆中,嗆得那女人手刨腳蹬死命掙扎。「洗」了那麼幾下他又一把將女子拉起來,掐著下巴給曹丕看;見曹丕默然不語,回手就是一巴掌:「滾一邊去!那個穿紅的過來!」有了先前的例子,後面的再不敢抗拒,哭哭啼啼爬過來,撈著水在臉上擦。朱鑠罵了聲:「給老子快著點兒!」又抓住髮髻往下按……

    曹真實在看不下去了,對曹丕耳語:「這小子太過分了吧?」

    曹丕卻只輕描淡寫說了句:「你輕著點兒。」便繼續打量其他年輕女子。

    劉氏瞧得肝膽俱裂,甚至懷疑自己置身噩夢之中——袁紹身死之日,她曾把五個與自己爭寵的侍妾斷髮毀容折磨致死,可現在看來她如今的下場恐怕還不如那五個女人呢!劉氏真想一頭撞死在堂上,可有個兒媳正撲在她懷裡緊緊抱著她的腰身,想動都動不了。

    曹丕正一眼打見那個女子:「夫人懷中抱的何人?」進來這半日,他才算開口叫一聲「夫人」。

    劉氏似有不忍,卻只能無可奈何道:「此乃吾兒袁熙之妻。」

    「讓她抬起頭來給我看看。」曹丕話說得輕佻冷淡,彷彿支使的不是一位貴夫人,而是一個妓女。

    劉氏滿腔屈辱地扳起兒媳的頭給曹丕看——只見一張年輕的瓜子臉,雖故意抹了不少灰,卻依舊難掩年輕俊秀。朱鑠見曹丕親自挑選,忙扔開手裡的丫鬟,上前扯過袁熙之妻,抓住髮髻就要往盆裡按。

    「慢著!」曹丕一聲斷喝,上前抓住那女子手腕,端詳了片刻,「我自己來……水已經髒了,再去換一盆。」

    朱鑠又衝著眾丫鬟嚷:「聽見沒有,快換一盆。」

    「我叫你去!」曹丕瞪了他一眼,「把盆刷乾淨了,給我打一盆清水來。」

    朱鑠耍了半天威風,這回挨了訓,卻連大氣都不敢出,拾起銅盆奔院裡井台,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才端來滿滿一盆。有了先前的教訓他可就不敢往地上放了,親自舉到那女子面前。這位大公子挽起衣袖,親自捧著水為女子淨面。這位少夫人生平哪遇見過這等事?左躲右閃又羞又怕。曹丕幹這事還真有耐心,非但不惱,還饒有興趣輕輕柔柔地洗遍她臉上的每寸肌膚。獨忙壞了朱鑠,端著盆忽左忽右地跟著轉悠。

    洗畢一時尋不到擦拭之物,這位大公子竟扯起自己的大氅為她拭乾。這時再看,無論堂內堂外的男兒盡皆驚歎——她面色晶瑩膚色如雪,小巧的鼻樑玲瓏有致,眉如墨染眼含秋水,唇若點櫻下巴微翹;雖秀髮凌亂,卻更添嫵媚;雖衣衫不整,卻勝似窈窕;雖飽受離亂之苦,卻難掩絕代芳華;當真是一朵未施粉黛便傲立群芳的出水芙蓉!

    眾人瞠目結舌呆立半晌,忽聽院外又有腳步聲。朱鑠第一個反應過來:「公子,咱們……」

    「滾一邊去!」曹丕哪還有心思理朱鑠,他的目光一刻不離那美人,左觀右觀越看越喜,親手為她捋了捋鬢髮;那美人要躲,卻被他抓住了肩膀,順著手臂往下摩挲,最後緊緊抓住她的小手。曹丕早已看癡了,口中默念:「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凰兮凰兮從我棲……」

    這時一個厚重陰沉的聲音接到:「得托孳(zī)尾永為妃。」

    曹丕覺著聲音耳熟,這才回過神兒來,回頭再看——曹操正怒目橫視站在堂口,後面荀攸、郭嘉及許褚、韓浩、史渙等中軍將校擠了一院子;呂昭、段昭、任福不知何時被上了綁繩,被幾個兵押在堂下,曹真、曹休正跪在地上磕頭請罪。至於剛才那位作威作福的朱軍候,早就腳底抹油溜得沒影兒啦。

    美人臉上一陣羞紅,趕緊掙開雙手,藏到劉氏身後。曹丕才覺害怕,也趕緊跪下:「孩兒參見父親。」

    段昭瞥了他一眼,嘀咕道:「大公子啊,喊了半天『主公來了』您都不理我,您真行!」一句話說得大伙想笑不敢笑,閉著嘴直吭哧。

    曹操惡狠狠瞪著兒子:「為父在城外忙軍務,你在這裡鳳求凰。你這個兒子當得好啊!」

    「孩兒不孝!」

    「你單單是不孝嗎?」

    「孩兒有罪!」

    「哼!」曹操愈加獰笑,「老夫傳下軍令,無論何人不得犯袁氏內眷。如今兒子犯了法,若不懲處難服三軍將士……來人哪!」

    「諾。」堂下眾將官齊聲應承。

    「把子桓、子丹、文烈三人上綁,拉出去各抽三十背花(背花,舊時刑杖之刑)!」曹操自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且慢!」郭嘉第一個跪下說情,「公子首次從戎為吏,不諳軍中之法,還請主公寬宥。」他起了這個頭別人趕緊隨聲附和,都是在曹家混飯吃的,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哪位好意思看公子們挨打?就連荀攸也道:「子桓年少無知,暫且饒了這次。」

    「不行!」曹操厲聲斷喝,「今天饒了他,明天別人饒不饒?就是要明明軍法!別人打三十,子桓打五十!」不勸還好,越勸打得越多。

    曹丕跪爬幾步湊到曹操腳畔,仰頭道:「父親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但孩兒有一事相求。」

    「講!」

    曹丕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來至袁氏女眷中拉起那個美人,扯著她到堂口再次跪倒:「孩兒要取此女為妻,請父親應允。」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天下哪有隨便搶個女子就成親的?就連曹真、曹休和綁在堂下的呂昭等人都嚇一跳,原來只當他隨便找個女人玩玩,竟然來真的!

    曹操初到之時被兒子氣壞了,並沒注意到此女相貌,這會兒聞聽此言不禁暗笑——你小子出娘胎才幾年?沒吃過沒見過的多了,瞅見一個就當好的。

    曹丕又信誓旦旦:「若得此女,孩兒此生心願無憾。」

    曹操又氣又惱,當著這麼多人說這種話,太給曹家丟臉;可瞧了一眼被他拉著手跪在一邊的女人,秀髮烏黑可能確有幾分姿色,便強壓怒火道:「你抬起頭來!」

    袁熙之妻委委屈屈「諾」了一聲,倒似燕鳴鶯啼般,只一抬首間,曹操倒吸一口涼氣,連退了好幾步,頓了片刻隨即仰天大笑:「此真吾兒婦也!」眾人好奇釋然在外面抻著脖子爭相目睹,都是「噫」的一聲讚歎。

    曹丕鬆了口氣——無憾矣。

    跪在不遠處的劉氏也鬆了口氣——不憂死矣。

    軍師荀攸卻滿面慚愧,對曹操耳語道:「是不是先安置劉氏夫人再議他事?」

    一句話給曹操提了醒:「哪位是劉氏夫人?」

    劉氏跪了半日這才插上一句:「民婦乃袁本初未亡之婦。」這會兒已不敢再說自己是大將軍夫人了。

    曹操有心詢問此女來歷,又礙於旁人太多,扭頭望了一大圈,見王忠站在人群後面極遠處,趕緊伸手招呼:「王忠!老夫命你將堂上所有女眷一律帶進側院迴避,好生照看不準侵擾,只留下大將軍夫人。荀軍師暫留一步,其他人退至前堂各司其職,若無要事不准進來。」

    「諾。」這番安排傳下去,院裡可就熱鬧開了。大伙不敢多問紛紛退去,只曹丕滿心神往,跟在袁熙之妻身後轉去側院,片刻也捨不得離開。至於被綁的段昭三人,早有人解開了繩子,曹操不再提,這就算沒事兒了。大伙亂亂哄哄折騰了好半天才漸漸安靜。

    曹操見沒有別人了,這才向劉氏深施一禮:「嫂夫人受驚了。」他早年呼袁紹為兄,故而這般稱呼。

    「民婦不敢。」劉氏再次見禮。

    曹操別的不提先打聽那女子,劉氏娓娓道來。原來她乃中山無極人士,已故上蔡令甄逸之女,芳名喚作甄宓(fu)。聰明貌美,喜讀詩書,配與袁熙為妻。因為袁熙出鎮幽州,甄宓留在鄴城伺候婆母,算來比曹丕大五歲,現年二十三。

    荀攸在一旁坐著,越聽越覺尷尬:「此女已有丈夫,配與明公之子恐怕不妥吧?」只因太礙名聲,軍師也管起家務事了。

    曹操倒不以為然:「老夫聽說那袁熙倒是個謹慎之人,惜乎兄惡而弟驕,他處其間又不能居中調和。古人云『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慄戒慎,不能避禍』。早晚也是老夫刀下之鬼,他死了還談什麼丈夫不丈夫?我兒既愛娶之便是。怎奈中山路遠,就借貴府一用,三日自此迎娶入營!」

    「諾。」劉氏跪在那裡豈敢多言,心裡卻是憂喜參半——憂的是袁氏之婦竟歸仇人,曹操還當著自己面說要弄死袁熙,可見袁氏男子當無遺類;喜的是自此與曹家添一段姻緣,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果不其然,曹操道:「袁家之婦既轉嫁我兒,老夫也不難為你們。凡袁氏女眷繼續居住府中,不准任何人來騷擾。」實際就是軟禁。

    扔下這句話曹操便領著荀攸下堂了,劉氏望著他的背影又是一拜,心裡已談不到什麼痛苦不痛苦,更不敢奢望與兒子能再相見。能平安活著就很不容易了……

    曹操滿面歡喜,荀攸卻悶悶不樂——進了幕府未理政務,先搶人家兒媳,這事辦得也太不地道了。當年曹操納張繡嬸娘、收秦宜祿之妻,如今曹丕又搶袁家的媳婦,曹家父子好門風啊!

    哪知對面又走來王忠:「啟稟主公,有三個人想請您見見。屬下已安排他們在東房等著呢!」王忠是機靈人,曹操叫其看管女眷他就明白了——賊不走空,絕色佳人被兒子搶去了,他也不能白來一趟,這是叫我給他物色美人呢!

    「你很會辦事。」曹操滿臉凝重矜持不笑,「帶路吧。」

    三人邊說邊走又到了東面一處院落。荀攸不明其理還只當是發現什麼賢士,到地方才知道又是女色之事,乾脆不進去了,氣哼哼在外面等,王忠也找了個由頭留在外面。曹操一人入內,但見房裡規規矩矩站著三個少女——兩人花枝招展、環珮叮噹宛若富貴仙子,還有一個相貌清秀未施粉黛,似乎是個丫鬟。

    那倆濃妝艷抹的一個姓趙、一個姓劉,是袁府歌伎,剛才見甄氏得公子青睞,另抱琵琶倒也是個好歸宿,總比落在當兵的手裡強,便有心見賢思齊。何待王忠物色?早就再梳鬢髮重塗脂粉,把平日捨不得戴的首飾簪環都掛上了,見曹操進來趕緊上前施禮自報家門。

    曹操見這倆女子雖不及甄氏之貌,卻也是相貌俊美豆蔻年華,便直截了當道:「你二人可願從老夫?」

    二女齊聲稱是,尤其那個姓趙的小嘴比吃了蜜還甜:「我們姐妹出身卑賤,能跟著大人乃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曹操哈哈大笑連忙攙起,這倆人順籐摸瓜拉住他雙臂,又是撒嬌又是嬉笑,門外的荀攸連連咋舌,索性把臉扭過去不看。

    曹操閃目再看,見始終站著不動的那個少女眉目清秀身材婀娜;雖滿面驚懼之色,卻更顯楚楚可憐——丫鬟與歌伎不同,整日裡就在後宅伺候內眷,遇到今天這般陣勢早嚇呆了,連哭都不敢哭。

    「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聽他問話,嚇得直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姓劉的歌伎恐曹操動怒,趕緊替她回道:「她叫阿騖。」

    「阿騖?哪個騖字?」曹操饒有興趣。

    那姓趙的歌伎粗通文墨,拉起曹操的手,用手指寫著這個字,嘴上又道:「這阿騖妹子自幼父母雙亡,在府裡伺候夫人們。大人您是仁心好善,索性連阿騖妹子一起收了吧。」她能說會道又會哄人,寫完這個字順手牽起曹操的鬍鬚,輕輕捋著。

    曹操被她哄得美滋滋的,搖頭晃腦道:「屈原有云:『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這樣一個標緻的美人該在錦繡華堂上,當個丫鬟倒是可惜。」

    姓趙的歌伎嗲嗲道:「那大人就愛惜愛惜她,我們姐妹三人一起伺候您……」

    「哈哈哈……妙!妙!」

    「主公!」外面的荀攸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咬牙,低著腦袋鑽進來,「此番兵取河北為何而來?你豈能一進鄴城就先搶人歌姬侍女?這、這……」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了。

    「搶?」曹操笑呵呵道,「你們兩個說說,是老夫要搶你們嗎?」

    那姓趙的歌伎道:「這位大人說錯了,我們姊妹是心甘情願跟隨曹公的。」

    荀攸一聽人家你情我願,實在難管這事,氣哼哼道:「主公乃荒淫無道之人!」說罷拂袖便走。

    曹操猛然推開兩個歌伎,一把拉住他衣袖,霎時間已換了口吻:「軍師且慢!何言老夫是荒淫無道之人?」

    荀攸被他抓著一隻衣袖,卻不好意思回頭,只背對著他憤憤道:「貪愛女色,不聽勸諫!」

    「貪愛女色有何害?」

    「亂政禍國!」荀攸脫口而出,「昔日晉有驪姬之亂、陳有夏姬之災,故為政者當……」

    「一面之詞!」曹操嚴厲訓教道,「昔日光武帝因慕陰後而奮發,司馬長卿因得卓文君而顯名。只道好色誤國,何不言好色而成大事者?」

    荀攸竟被問得一時無語。

    「可見貪愛女色未必荒淫。」曹操慢慢放開衣袖,又道,「再說你這『不聽勸諫』四字……軍師之職所司何事?」

    荀攸當然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運籌帷幄,參謀軍機!」

    「不錯。」曹操莞爾,「既然如此,軍師為何干問老夫女色之事?」

    「這……」荀攸再次語塞。

    「足見不聽勸諫未必無道。」曹操洋洋得意,「亦可知老夫並非荒淫無道之人。」

    荀攸被他強詞奪理堵住嘴,還得賠禮請罪,轉過身來抱拳拱手,卻依舊不肯改口:「屬下一時失言,望主公寬宥。然耽女色易誤正務,納袁氏之眷又有礙清名,還請主公三思……」剛說完就聽外面劉岱來報事:「啟稟主公,府中文書卷宗已按您的吩咐盡數收斂,財物珍寶也已集中封存。被獲的三十多個掾吏都押在西院裡,聽候主公發落。」

    曹操聽罷笑道:「聽見沒有?一切妥妥當當。軍師說耽女色誤正務,可老夫誤了什麼?我曹某人縱橫半世,既要收八荒為一統,又要聚天下美色以納之。又何悖大丈夫所為?」說到這兒他倏然指向那個婢女阿騖,「我觀此女頗有姿容,就將她送與軍師為妾,以慰你數載從戎之勞。」

    「啊!」荀攸嚇一跳,「不可不可!」

    「有何不妥?」曹操抓住他手腕,「食色性也,聖人所言,軍師納之無妨!」說著話又招手叫阿騖過來。

    荀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從來端正謹慎,倉皇欲走卻被曹操抓得死死的,一步都邁不開,只得連聲辭讓:「主公好意屬下心領,此事萬萬不可!」

    曹操頭一遭見他如此狼狽,愈加不肯放,笑道:「此乃一樁美事,軍師笑納便是,有何羞赧?來來來……阿騖,快給軍師施禮!」

    阿騖已經嚇呆了,渾身顫抖不知所措。趙李二歌伎都是機靈人,上去就拉:「好妹妹,還不快給這位大人行禮?」可她就是不敢上前。

    曹操把眼一瞪:「你這女子不識抬舉!若不肯伺候我家軍師,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阿騖聞聽這話嚇得心驚膽戰,眼見曹操橫眉立目一臉兇惡,被他拽著的那位先生倒是文質彬彬慈眉善目,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跪倒在地抓住荀攸衣襟:「大人救命……大人救救阿騖……」

    「哈哈哈……」曹操轉怒為喜,「此女與軍師有緣啊!軍師若是不納,老夫可就要殺她,救與不救軍師自便。」

    荀攸方寸已亂,又羞又氣又憐又懼,忙拉扯衣襟:「姑娘別哭,有話咱慢慢說……本官都一把年紀了……哎呀!這可如何是好……」阿騖抓到的是救命稻草,如何肯放?只是哭個不停。

    曹操見他為難,附耳相勸,這次直呼表字了:「公達賢弟,你莫推辭了。我知你膝下子嗣凋零,此女將來若能為你生下一兒半女,豈不是美事?」荀攸膝下凋零倒也是實情。他原有一子荀緝,聰明好學,無奈剛二十歲就夭折了,後來又得一幼子荀適,卻是個病秧子,養得大養不大還難說。不過荀攸從戎多年嘴最嚴,當初辛毗與辛韜商議搬請曹兵,到了許都辛韜想問出兵與否,荀攸都不肯透露,就更不要說向外人吐露子嗣之苦了。如今曹操提出這件事,倒叫他心裡熱乎乎的。

    但即便如此荀攸還是不依,猛一狠心拽回衣襟,凜然道:「我荀氏乃穎川名門,豈可搶人內眷行此不義之事?」

    「哦?既然如此……」曹操捋髯而笑,「劉岱!把這個丫鬟拉出去砍了!」

    劉岱哪管什麼是非黑白,曹操有話一律照辦,上來就拉扯。阿騖哭得淚人一樣,緊緊抱住荀攸的腿:「大人救救我!救救我!阿騖這輩子為您做牛做馬也心甘……不要殺我……」

    荀攸畢竟也是心軟,望著這楚楚可憐的姑娘,聽她哭得撕心撕肺,猛然將她護在懷裡:「我、我……我要了!」

    「哈哈哈……」曹操一陣奸笑,「這才對嘛!恭喜恭喜……」隨著劉岱出門而去。

    不知何時郭嘉也跑來了,滿臉輕佻戲謔道:「主公真偏心,賞了軍師怎不賞我?」

    「霍!來得真快!」曹操知他風流好色,也是同道中人,「你這饞貓莫非聞到腥味跟來了?」

    「在下可是隨著脂粉之香而來。」郭嘉搖頭晃腦。

    「你小子的風流債還嫌少嗎?」

    「知好色則慕少艾,在下從來不拿女人當麻煩。只要主公肯賞,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偏院裡有的是,你自己挑去。要多少老夫給你多少!」

    「遵命。」郭嘉越發油嘴滑舌,「人道周文王有百子,難道都是一個娘腸子裡爬出來的?可見文王姬妾也少不了。咱們搶女人納姬妾也算是追慕聖賢吧?」

    「哈哈哈……」曹操狂笑不已,「對對對,咱們倆和軍師今晚都要好好研究聖人之道啊!哈哈哈……」

    荀攸在屋裡聽得清清楚楚,越發以袖遮面,羞得不敢見人,哆嗦得就像風中的樹葉。

    袁氏舊僚

    後院春意盎然,前院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被獲的袁氏舊僚都站在院中央,有的是大將軍府掾屬,有的是州郡縣三級(鄴城為魏郡治所,魏郡為冀州首郡,所以有州郡縣三級的官員)地方官,有的是與袁氏過從甚密的家族首領。擠擠插插好幾十人,這會兒多已失魂落魄,加之這些日子忍饑挨餓,站著都打晃。而在他們四周,黑壓壓圍滿了曹兵,手裡舉著長矛,只等一聲令下就叫他們命喪當場。

    在他們不遠處,堆著兩座小山。一座是金銀財寶布帛玉器;一座是從府裡抄沒的書籍卷宗,也有軍兵看守,不准任何人碰。

    曹操一入袁府便有「斬獲」,美人入室這會兒正在興頭上,環顧被獲遭擒之人,頗有傲慢之態,笑瞇瞇道:「昔日蕭何入咸陽,先取典章宗卷。」說著話竟先朝那堆書簡走去。

    王忠忙著獻慇勤,搶步上前親手搬過一隻大箱子:「主公請看,此乃袁紹遺物,聽這府裡的僕僮說,是他臨死前常看的東西。」

    「哦?恐怕又是讖緯之物吧!」曹操信手拿起一卷,仔細看來,上面寫著「汝南應仲遠撰」六個剛勁有力的篆字。應劭字應仲遠,是曹操為兗州刺史時的泰山太守,當年他沒及時迎侯曹嵩、曹德父子,導致他們被徐州叛將殺死。事後應劭恐曹操加罪,棄官而逃投靠袁紹。不見此書曹操還一時想不起,一見此書殺心頓起:「應劭是否擒獲?」

    「不曾擒獲。」

    「哈哈哈……」被俘掾屬中有一人仰天大笑,那聲音直震屋瓦,「應仲遠死了好幾年了,你拿不住他……」

    「閉嘴!」王忠躥上去就要打。

    「住手。」曹操攔住王忠,瞥了一眼說話之人——此人三十多歲身高八尺開外,猿背蜂腰雙肩抱攏,面似銀盆目若朗星,雖也是饑困交加,卻依舊聲若洪鐘底氣十足,尤其一副虯髯文人武相,透著瀟灑之氣;站在那裡高人一頭,負著手滿面含笑,無絲毫畏懼之色。曹操心下暗讚此人相貌,卻故意低頭翻著書簡,只道:「一死就能了之嗎?城中可有應氏子侄?」

    王忠還在詫異他問誰,那插話的掾屬又道:「其弟應珣、其侄應瑒皆在城中,你要如何?」

    曹操依舊不搭理他,邊翻書邊惡狠狠道:「許褚聽令!」

    「在!」許褚把大鐵矛一橫。

    「我命你速把應珣、應瑒父子擒至軍中,老夫要……」話說了一半他忽然被這書簡的內容吸引住了:

    【夫國之大事,莫尚載籍。載籍也者,決嫌疑,明是非,賞刑之宜,允獲厥中,俾後之人永為監焉。故膠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逆臣董卓,蕩覆王室,典憲焚燎,靡有孑遣,開闢以來,莫或茲酷。今大駕東邁,巡省許都,拔出險難,其命惟新……】

    這是一份表章的抄本啊!曹操猛然想起,九年前遷帝至許都時應劭曾經上書朝廷,並獻過一套《漢儀》,自己軍務繁忙未曾得見,但據荀彧提及,此書詳細記載了朝廷禮儀制度。

    曹操放下表章,繼續在箱子裡找,果然尋到其中一卷,打開一看——密密麻麻記載的都是官職,連俸祿、屬員、職責都標注得很明確。倏然間又想起當年在兗州時應劭說過,要編一部匡正禮儀的書等重建朝廷時用。現今朝廷的禮儀是荀彧確立的,必然從此書中獲益良多。《管子》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正因為明確了禮儀,許都才能招來那麼多人效力。曹操百感交集——應劭雖然叛歸袁紹,卻為許都朝廷立過大功,自己竟到今天才醒悟。

    許褚還等著他後半句話呢,半天不見下文,問道:「將應氏父子擒至軍中如何處置?」

    曹操把書簡小心翼翼捲好,輕輕放回箱子,將錯就錯道:「我說的不是擒,是請!你聽錯了!應仲遠編撰《漢儀》有功,老夫要將他弟弟應珣闢為掾屬,其子應瑒讓繁欽、路粹他們考較考較,若有才華也給個職位。」

    「諾。」許褚聽得糊里糊塗,這些事本不歸他管,又不敢多問,趕緊領命而去。哪有派大老粗去請人的?眾人都覺莫名其妙。

    曹操翻著那箱子裡的書,除了政論就是兵法:「看來袁本初最後一年真是變了,可惜行將就木,太遲了!」又發現一卷杏黃錦帛包著的卷宗,打開一看——冀州的戶籍簿。拿出來仔細翻了翻,冀州民戶果然眾多,竟是中原豫州的好幾倍。曹操心頭狂喜,不禁朗聲大笑:「若大舉徵兵可得三十萬眾,冀州真人口聚集之地!」

    話音剛落又有人高聲喊嚷:「你早晚步袁紹之後塵,走上國破家亡之道!」

    連得勝的帶被俘的,所有人都嚇一跳,這不是找死嗎?曹操甩臉觀瞧——又是那個虎目虯髯瞎搭茬的傢伙。

    插一兩句話也罷了,這會兒竟如此咒罵,士兵一擁而上,十幾支長矛已頂在他身前身後。那人毫不畏懼,摸著頷下虯髯笑道:「你們殺啊?殺啊!」又瞥了曹操一眼,「在下所言不對嗎?」

    曹操倒未有何怒意:一者,他實在愛惜此人相貌,尤其這幅虯髯,把曹營翻個遍也找不出一位比此君瀟灑的,再者,此人話裡話外不像有什麼敵意。他只坦然一笑:「先生道我遲早國破家亡是何意?」

    那人滿臉正氣道:「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手足相殘,河北之民苦不堪言。冀州方得平定,未聞王師撫慰百姓存問風俗,進了鄴城先估算甲兵之數。曹公如此行事還指望冀州百姓擁護你嗎?」他本就聲若洪鐘相貌雄偉,這會兒諍諫直言朗朗陳詞,簡直像頭發怒的老虎。

    曹操又驚又奇,驚的是此君風骨挺硬,當面斧正不留情面;奇的是句句諷諫之言,並非袁氏死黨。木訥片刻曹操忽然深施一禮:「多謝先生指教……」他平時不輕易屈於人言,今天是故意做個禮賢下士的樣子叫河北官員看,「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當。」那人還了一禮,但說話還是很沖,看來不是故意倨傲,就是這表情這聲音變不了,「在下清河崔琰。」

    「啊!」曹操撲哧一笑,「久聞大名,先生何不早言啊?」

    崔琰笑道:「早言又能何如?」他連笑也是那副瞪著眼的模樣。

    「君乃鄭康成門下高足,郗鴻豫、國子尼二卿屢次相薦,早知是您何必如此疏遠,請過來吧。」

    崔琰搖搖了頭:「疏遠點兒好,若非剛才幾度相試,在下怎知明公是否值得輔佐?」

    曹操連連點頭,心裡卻暗自僥倖。

    這會兒郭嘉、許攸、荀衍、樓圭等一干謀士正從前堂過來,許攸一眼打見崔琰,笑著嚷道:「崔季珪!你這瞪眼虎真是不開竅,別在當中站著,出來啊!」別人都不敢隨便說話,唯有他自恃故舊身份敢隨便處事,什麼教訓都沒吸取。

    崔琰瞅了他一眼,戲謔道:「你當我似你那般不知廉恥?都是老熟人,你什麼老底瞞不了我。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啦!」

    這句話可趁了曹操的願,打心裡覺得解氣,卻道:「聽說先生曾被袁氏兄弟下獄,如今已不算這府中掾屬,怎麼還不肯出來?莫非不願保我嗎?」

    崔琰卻不明確回答:「在下既不保袁也不保曹,唯保胸懷天下之人。」

    「那以先生所見,老夫還不算胸懷天下之人嘍?」

    崔琰漫指這一圈子甲士:「明公既有志天下,何以甲兵相脅?公與袁氏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何罪?河北官員屬吏何罪?這鄴城之內的百姓又何罪?審配頑抗半載有餘,百姓絕糧苦不堪言,明公還不快放糧救民?胸懷天下,我看明公還差得遠呢!」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清楚,可是誰也不敢直言。崔琰這麼個袁氏遺臣竟當眾兩番直諫曹操,而且扯著嗓門又吹鬍子又瞪眼,四下的人都看傻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曹操的脾氣也不小了,遇見崔琰卻一點兒都發作不出來,只是咯咯地笑。其實道理雖一樣,但也分誰說、怎麼樣去說。曹操就是喜歡看他這副仗義執言的模樣,這副虯髯配上威嚴的舉止實在是瀟灑暢快。

    「一切皆依先生之言……」曹操笑罷伸手招呼劉岱,「你去傳令給卞秉,叫他放些糧食給百姓。各處人馬不得擅自移動,准城內之民出去收斂家人屍骨。」

    「諾。」

    「慢著!」崔琰竟直接沖劉岱嚷道,「兵荒馬亂必有刁徒趁亂殺人,需嚴禁士紳百姓趁此機會報私仇。還有,城外死屍一律三日內入土,不可重斂厚葬長奢華之風!」

    話是有理,可崔琰傳令劉岱哪能接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著曹操。

    「你聾了嗎?還不照崔先生說的去做!」曹操一陣呵斥。

    「諾。」劉岱倉皇而去,嘴裡叨叨唸唸——還未歸順主公就肯聽他的,大鬍子將來准比我官大呀!

    「那這些袁氏舊屬又當如何?」崔琰不容喘息又問。

    曹操逐個打量這些被俘之人,有的驚魂未甫,有的滿面羞愧,有的故作鎮靜、有的恚怒不平,鄴城斷糧這麼長時間,大多數都臉色不正,受夠了折磨。其實奉天子以討不臣,就該照章辦事。《漢律》規定凡是與罪人交關三日者為同罪,何況袁氏下屬官僚?但現在局勢允許這麼辦嗎?如果要治罪,冀青幽並四州之官哪個沒罪?眼前不過是一群運氣不好被堵在府裡的,外面逃匿的還不知有多少呢。再者,不可能把州郡縣三級官吏全部更換,以後治理河北還要用這些人啊……想至此曹操高聲宣佈:「與袁氏同惡者,一律赦免概不追究。」這就等於說,除了袁尚兄弟以外所有人以前的行為都一筆勾銷了。

    此令出口被赦者都鬆了口氣,士兵立刻把手中兵器放下了。崔琰整整衣冠前跨幾步,規規矩矩大禮參拜:「在下前騎都尉崔琰願歸順曹公,懇請開自新之路。」

    曹操初始還以為崔琰單純直諫,但見他一拜才明白其中玄妙——赦免是赦免,招攬是招攬,看似繞了一個彎兒,其實分毫都不亂。赦免了就是無罪之人,再把無罪之人招攬過來,這誰也說不出個錯字。對自己而言,招攬的是無罪之人,談不到包庇罪人;對他而言,他被赦免後才投靠自己,也就不存在叛主投敵之說。既無礙於世風,又不僭朝廷法度,這一手真高明啊。

    曹操趕忙雙手相攙:「先生大才又敢直諫,請起請起。」

    崔琰這一降,後面跟著跪倒五六個青年掾吏,都願意歸順,但大部分人還是猶豫不定。這時人群中有個花白鬍鬚的文士高聲道:「多謝明公原宥,在下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走。此人似乎很有威望,他這一走不少人也低頭跟著走。

    這會兒傻子也能看明白,曹操赦免就是為了叫他們歸順,都回家不幹了還有什麼意義?士兵們又把兵刃拿了起來,嚇得那幫人紛紛倒退,曹操真恨不得自毀諾言把那個帶頭人亂刃分屍。

    這時荀衍從兵叢裡擠進去,一把拉住那個帶頭文士:「四弟!你這是幹什麼啊!」原來此人正是荀衍之弟、荀彧之兄,排行老四的荀諶荀友若。曹操上次與他見面還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早忘了他什麼模樣了,既然是荀家兄弟,那說什麼也不能殺了。

    荀諶掙開荀衍的手:「閣下莫要孟浪。」

    荀衍聽此一言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友若何不歸降?」

    荀諶不容他說完:「在下乃袁氏之臣,卿為朝廷之士。」他說到「朝廷」二字時幾乎是諷刺的口吻,「我與卿素不相識,交淺不可言深。」說罷接著往外闖。

    「友若!你連親兄弟都不認了嗎?」

    「親兄弟?」荀諶冷冷道,「我沒兄弟。我親哥哥、親弟弟曾與我發誓共保袁氏成就大業,後來弟弟年輕志短逃了,哥哥也背信棄義。從那兒開始我便沒兄弟,我就是個冀州從事,離開冀州我沒親眷。」

    荀衍呆呆佇立無言以對。曹操緊走幾步湊到近前:「荀友若,你莫要執拗……」

    荀諶轉身朝曹操深施一禮道:「明公已赦免所有袁氏之臣,我既無罪便可來去自由,豈不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道當朝三公還要出爾反爾嗎?」

    曹操真被他問住了,略一思索轉而又道:「老夫既是當朝三公開府之人,有權辟用士人,我認命你為我幕府掾屬。」

    荀諶又作揖道:「朝廷征賢尚可不至,三公辟令也可不奉,此皆不犯國法。草民不願應辟,請容草民甘老林下。明公身為當朝宰輔,該不會自己破壞法度吧?」不愧是荀家兄弟,說起話條條占理,換了旁人曹操管他什麼道理不道理,刀子就是道理!可是荀家的人怎麼下手?

    那些觀望之人見荀諶的辦法高明,紛紛跪倒在地:「我等也不願再為官,懇請曹公放我們回家……」他們可沒有好親戚在曹營,邊懇求邊磕頭。

    曹操不明白這幫人為何此等態度,猶豫再三最終擺了擺手:「讓路……」

    士兵分開道路,荀諶帶頭,亂亂哄哄。許攸與樓圭忽然擠上去,攔回一個皂衣老吏,笑嘻嘻問曹操:「主公看這是誰?」

    曹操仔細打量——見此人滿臉皺紋,膚色黝黑,鬚髮灰白,但眉梢眼角間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正怯懦地望著自己,似乎充滿了恐懼。

    「這位先生是……」

    許攸笑道:「當年的老朋友怎麼都忘了?你們曹家跟人家是老世交。」

    「啊!」曹操一陣驚愕,「是元平兄嗎?怎麼會……」

    此人便是先朝太尉崔烈之子崔鈞。董卓進京後意欲舉兵之人四出逃奔,崔鈞逃到渤海追隨袁紹,也算袁氏創業之臣。可曹操印象中的崔鈞還是那麼人高馬大赤紅臉膛,一團英武之氣,怎麼會變成這樣?

    崔鈞顫顫巍巍施了一禮:「罪臣拜見曹公,還望您看著先人之面,不要加罪在下……」

    曹操倏然失落:「元平兄,我怎麼會治你的罪呢!」

    「多謝曹公……」說罷這句,崔鈞哆哆嗦嗦掉頭便跑,險些被石階絆個觔斗。

    曹操望著他的背影癡癡發愣:「怎麼會這樣呢?」

    許攸略知內情:「袁本初待他不好,始終不給他陞官,還時常斥責他。他雖有才能不得施展,又惶惶不可終日,能忍則忍如履薄冰……」說到這兒一向懈怠的許攸竟淒然歎了口氣,「其實我不也被本初逼到你手下了嗎?這還算是好的,像張景明、劉子璜都叫袁紹殺了,一點兒舊情都不念啊……」

    「這也不全怪袁紹。」一旁站著的崔琰突然插了話,「他本是汝南人士,來至河北之地必要重用此地之士以收人望。不把那些位高權重的故舊拿下,何以委任本地之人?何以借豪強而自固?」

    曹操一陣木然。

    崔琰緩緩湊了過來:「河北之治與明公在中原之治大不相同。剛才走的那些人在城外多有田產,佃戶成群又築莊園。可是您在中原為政則反其道而行之,興屯田抑豪族,官渡之戰又坑殺河北之兵八萬之多,那些人怎麼可能放心輔保您?他們害怕您啊……」

    曹操掃視一眼留下歸降的這幫人,除了掾吏就是年輕人,真正有名望、有實力的人物只有崔琰。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那幫豪族之人怕他加害,可他又何嘗不怕那幫人?都是望族豪門,若不收其心志,他們各歸田宅拒不從命,甚至聚集鄉眾起來反抗,雖得冀州亦不能安——這就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不就是要老夫給他們吃顆定心丸嗎?」曹操喘了口大氣,「我有辦法……除了我誰也想不到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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