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之戰
曹操圍攻鄴城之際,審配曾給袁譚寫過一封信,希望他能「改往修來,克己復禮,追還孔懷如初之愛」,與袁尚擯棄前仇聯手抗曹。處在兄弟兩難之中的袁熙也曾派人解勸,甚至連遠在荊州的劉表都曾給他們兄弟各自修書從中調解。但這些良言都被袁譚拋諸腦後,一心要與弟弟鬥個你死我活。故而袁尚敗走幽州之後,他比曹操還熱衷於整垮弟弟,大肆攻戰弟弟的地盤。與此同時,曹操派回幽州的舊部不遺餘力拉攏煽動,袁熙麾下部將焦觸、張南率先倒戈,主臣之間攻戰起來。漁陽太守王松更是在幕僚劉放的建議下,舉一郡之地向曹操投降。幽州的動亂局面也無可挽回。
袁尚、袁熙一敗塗地,曹操還在鄴城忙著籠絡人心,袁譚趁此機會大肆搶佔地盤,將冀州東部的中山、甘陵、安平、渤海、河間等郡國都打了下來,看似聲勢復振,殊不知是飲鴆止渴。這些地方都已獻書歸順曹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袁譚主動找麻煩?這些舉動可算讓曹操找到了翻臉的借口,立刻致書袁譚譴責其背棄盟約,並將他留於曹營許配曹整的女兒送還以示決裂,繼而自鄴城出兵向東殺奔而來。袁譚自知實力積蓄得還不夠,便放棄平原退到南皮一帶戍守。
可是曹操連戰連捷一路深入,時至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正月,大軍已逼到了南皮城(今河北省東南部)下。袁譚驅逐弟弟、背叛曹操、回絕劉表,把人得罪盡了,自知天下無人肯來相救,若被包圍必定蹈審配之覆轍,只好集結所有人馬與曹操拚死一戰……
兩軍會於南皮城以東,還未正式開打就已殺氣騰騰。袁譚把所有本錢都押在了這一仗上,不但匯聚了所有部隊,散財招募了死士,甚至還召集了不少土匪、山賊、強盜、惡霸,把一大批妄想憑借戰功躋身富貴的亡命徒都拉到了戰場上。這些人有的連鎧甲都沒有,身穿布袍頭纏布帕,手攥著大刀片,與正規部隊裹在一起,漫山遍野擠擠插插根本無陣勢可言。袁譚披堅執銳親自督率先鋒,一副破釜沉舟的玩命架勢;郭圖似乎認定今天就是末日,連兜鍪都沒戴,披頭散髮像個瘋子,只穿了一件銅片軟甲,外罩醒目的大紅戰袍,駐馬高坡之上,雙手抱著杏黃色令旗指揮全局;他身後還站著一大群鼓樂手,寒風凜冽的時節卻光著膀子,有的敲戰鼓敲得揮汗如雨,有的吹號角吹得面紅耳赤,那陰沉的軍樂勢如奔馬攝人魂魄。一眼望去,袁軍從將帥到士卒充溢著悲壯的氣勢,倒也令人膽寒。
仗打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可說的?曹操只向傳令官吩咐了一個字:「上!」三軍將士邁著穩健的步伐,排著整齊的陣勢向袁軍逼近。張繡的部隊再次擔當先鋒,左有徐晃,右有樂進,後面曹仁、曹洪、夏侯淵、於禁、張遼、朱靈、李典、程昱、劉勳、張郃、路昭、馮楷、張喜、王忠、牛金……各部人馬盡皆出動,今天就是剿滅袁軍的大決戰了。
郭圖深知這就是一場賭博,哪還需什麼穩紮穩打?乾脆高舉令旗,使盡渾身力氣左右搖晃——袁軍似開閘的洪流般叫囂著向曹兵撲去。
以前打仗還要互放弓箭,長戈對峙一段工夫才會陷入搏殺。今天根本沒有這麼麻煩,袁軍冒著流矢齊擁而上與曹兵撞到一處,開始就是慘烈的白刃戰。曹軍可不似敵人這般背水一戰,哪個有心思撇家捨業跟他們玩命?前排士兵舉著盾牌蜷縮身軀,只是抵擋著、招架著、嘴裡咒罵著,竭力保持腳下的位置,雖然陣勢不亂隊伍不退,但還真被這幫亡命徒打得不敢還手。
戰鼓咚咚地敲,號角不停地吹,袁譚舉著長矛催促士兵奮力向前。郭圖狀若瘋癲,把令旗舞得似車輪一般,還在嘶啞地吶喊著:「給我殺啊!殺啊!」淒涼慘烈的鼓樂聲與叫囂聲交織在一起,那些亡命徒好似鬼魂附體,甩著大刀紅著眼睛往前衝——這就是豁出腦袋撞南牆,撞開了權勢富貴滾滾來,撞不開頭破血流不活了,是生是死就這一下啦!
曹操駐馬傘蓋下觀望騰騰沙場,攥著韁繩的手早就出汗了,卻還是沉默不言——人不是鐵打鋼鑄的,再硬的漢子也有個累,再高昂的士氣也不會用之不竭;只要頂過這一陣子,等敵人筋疲力盡再反攻。
曹軍將士人擠人人挨人,後面的兵拿盾牌頂住前面的脊樑骨,每當敵人一浪撲來時,大家就「嘿咻」一聲喊著號子擋住,整個隊伍竟似頑石般巋然不動——曹軍連連得勝,鄴城都拿下了,哪會這麼容易就崩潰?兩軍就這麼僵持著,直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袁軍懈怠。
張繡、樂進等將都是有血性漢子,從來上陣打仗不顧命,到這會兒還叫人家壓著打,實在忍不住了。樂進也不等什麼軍令了,把掌中盾牌一拋,高舉長矛嚷道:「他媽的!以為老子好欺負的,給我殺啊!」這一嗓子喊出來,他部下扔盾牌的扔盾牌、挺槍的挺槍,當即與敵人幹了起來。張繡、徐晃等將見有人交了手,索性也跟著拼了。
曹操見那幫兵痞的火都鬥出來了,估摸袁軍的士氣也耗得差不多了,乾脆傳下命令全軍出擊,兩軍將士針鋒相對戰了起來。人只要逼到死路上總要掙扎,故而袁軍拼了這麼久仍銳氣不減,曹軍卻也似狂獸出籠一般,這場仗打得異乎尋常的激烈。鋒利的鏃鏑伴著風聲像暴雨般從空而降,射穿了鎧甲和頭盔,迸出一陣陣臨死前的慘號;長矛刺入胸腹,帶出片片血霧還有白花花的肚腸;大刀呼嘯砍過,半個腦袋旋轉著飛起,未倒的身軀兀自張著手臂,朝天空噴著沸騰的血液;被大戟插中脖子的戰馬一聲狂嘯,踩著敵人和自己人左衝右撞,把騎士摔到半空中;死屍栽倒在地被人腿馬蹄踐踏著,壓成餅,碎成塊,碾成泥……所有人都嘶啞地喊著,機械地殺著,忘我地恣睢著。
袁譚並非無能之輩,或許性格品質上有缺陷,打起仗來卻不是孬種。當年袁紹派他到青州時只有幾個小縣城的地盤,是他逐田楷、敗孔融、滅黃巾、打海盜把青州玩命打下來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服袁尚繼承大位。今天禍到臨頭袁譚又把昔日的勇武拿出來了,他穿了極厚的鎧甲兜鍪,手舞馬槊竟帶著親兵衝到了前面,士兵見主帥都拼了,更不顧死活往前衝,槍矛折了再拿佩刀,佩刀失了就用手掐,手臂被斬了兀自牙咬、腦袋撞……真是徹底癲狂了。郭圖這會兒已把令旗扔了——已經沒了章法還指揮什麼?這狂徒拔出佩劍往來馳騁,鼓舞全軍將士:「快殺啊!攻滅曹賊有你們的功名富貴!全天下的金銀美女都是你們的!殺啊……」
這場仗自天亮開始打,拼了兩個多時辰依舊難分勝負,堪堪將近午時,所有人都到了崩潰的邊緣。身負重傷的士兵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奮死拚殺的勇士腳步已經開始踉蹌,晃動兵器胡亂畫著圓圈;強弓硬弩連弦都斷了,弓箭兵的手早被勒得鮮血淋漓;騎士胯裡夾了一上午戰馬,這會兒兩腿全都打顫了。至於袁軍那些助威的鼓號早就放下了——都沒勁了。只有郭圖還在操著破喉嚨叫囂著,已沒人聽得懂他喊的是什麼……雙方都已疲乏,但相較而言仍是袁軍更盛一籌,畢竟他們是倚著鬼門關打仗啊。即便累透了還喘著大氣,踩著屍體繼續衝殺;曹軍戰死的太多啦,陣勢逐漸鬆散,已經有人開始倒退了。
曹操也沒料到這仗會打到這步田地。光腳不怕穿鞋的,袁譚、郭圖已別無選擇了,不拼就是死;但曹操可不能拿金碗碰他們的瓦罐子,并州高幹會不會造反?三郡烏丸會不會趁亂來侵?遼東公孫度已經跨海奪地了。若是把兵馬折騰得筋疲力盡死傷慘重,後面的敵人怎麼應付?這惡化的戰局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沉默良久終於開了口:「鳴金收兵……」
「且慢!主公萬不可收兵!」
「呃!」曹操沒想到有人敢攔令,而且還是虎豹騎的統領曹純。
曹純滿臉絕然道:「我軍千里蹈敵,進不能克退必喪威;況且咱們是孤軍深入,倘若沒有攻袁譚的城池,則難以持久。敵懷僥倖小勝則驕,我軍稍敗而懼,以懼敵驕必可克也!請主公發動中軍勇士一併向前,我們這些人也要上陣,激勵將士繼續用命,今天說什麼也得把袁譚滅了!」
他話音未落許褚在後面嚷開了:「子和說得對,事到如今咱們也拼吧!俺也好久沒殺人啦!」
鄧展噹啷一聲把寶劍拔了出來:「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也開開兵刃吧!」韓浩、史渙等衛戍將領也跟著響應起來。
曹操狠下心來一拍大腿:「好!今日不殺袁譚誓不收兵。老夫久不臨前陣了,今天與你們一起上!」
一個「上」字出唇,後面曹丕、曹真、曹休可不幹了:「我們說是來打仗,一個敵人都沒宰過。父親何須親自出馬,孩兒替您去戰!」
「退下!」曹操一聲斷喝,畢竟還是護犢子。
三個小子滾鞍下馬拜倒在地,曹真森然道:「父親與諸位叔伯雖身體健碩,畢竟都年近五旬,也該我們晚輩出去廝殺啦!曹家的骨肉難道還能輸與外人?」
曹操心頭一顫——是啊!我曹孟德已是決心做大事的人了,自家子侄當然要立德、立功、立言,也該叫他們積累些資歷了……便微微點頭:「好!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們去吧!」
「謝父親!」曹真歡呼一聲再次上馬,曹純卻向他附耳道:「你們就跟在我後面,不要亂跑,明白嗎?」
「明白明白。」曹真心裡也有數。
曹丕也要出戰,可還沒跨上馬就被曹休推了下去:「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豈能都去?你得保護主公周全!」話說得重,私情卻在其中——有乾兒子有親兒子,已經死一個曹昂了,還能再叫這位大公子以身犯險?剛搶了袁家的漂亮媳婦,萬一再玩出個小寡婦來還了得。曹休表面呵斥,實則保護曹丕安全,以此為由還不丟公子的臉面。
曹丕也很精明,自然明白曹休的好意,拔出佩劍往父親馬前一擋:「放心!萬事有我!」假模假式擺出個大義凜然的架勢,不明底細之人還真為他叫了幾聲好。
一人拚命萬夫難當,何況袁譚麾下有數萬亡命之徒?曹軍已漸漸趨於劣勢,疲勞的兵士早就失去了戰意,不過是虛晃兵刃招架眼前的亡命徒,只盼這場戰鬥早點兒結束。哪知鳴金之聲沒等來,卻聽到一陣激昂的吶喊:「破敵誅賊就在今日!願立功者隨我殺啊……」士兵甩臉望去——但見中軍校尉鄧展手握長劍奔至陣中。他本不善騎射,憑的是身手敏捷劍術高妙。混亂的沙場上滿是兵刃、屍骨,可他躥蹦跳躍健步如飛,如同在許都大街上遊走一般輕鬆,反而跑在了眾騎兵前面,眨眼間就衝到了袁軍眼前。
兵刃搏鬥講究「長見短,不容緩;短見長,不可忙」,有兩個手持長矛的袁軍見來了短傢伙,當即憑借兵刃優勢一哄而上。怎知鄧展看準時機縱身一躍,將兩支長矛踩在腳下,猛揮長劍奮力一斬,竟將矛頭齊刷刷砍下,繼而又向前一躍連出數劍——已將二人刺死在地。
後面袁軍可炸窩了,亂哄哄齊向鄧展下手。他以寡敵眾卻不慌不忙,時而斬時而刺,時而左躲右閃,時而舞動長劍猶如車輪,忙中偷閒又取了一人性命。後面曹休、許褚、史渙、韓浩等率領的虎豹騎也到了,都是呼喊著衝入敵陣;袁軍搏殺了一上午,被這支彪悍勇猛的生力軍突過來,連騎士都驚得四散而開。其實千八百人不可能扭轉戰局,但對士氣影響太大了。眾士卒見虎豹騎也上戰場了,氣勢為之一振,不少人重新抖擻精神挺槍而起。正在此時又聞一陣氣壯山河的戰鼓聲,大家回頭打量,有一員花白鬍鬚的老將脫去戰袍正站在轅車之上奮臂擂鼓——正是曹操本人!
曹操見眾人都在觀望自己,知道三軍必受鼓舞,更裝出一副驚訝之態,遙望敵陣高喊:「快看!袁軍敗了!追啊……」荀攸、郭嘉、曹丕等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也跟著嚷:「敵人要逃,快追啊!」
戰場上每個人都恰如汪洋中的一滴水,根本看不到全局。後方觀陣之人說敵軍退了,士兵們信以為真。主帥擊鼓親兵衝鋒,勝利就在眼前,將士早忘了疲勞,齊向袁軍撲去,雖遇袁軍頑抗,還以為只是掩護撤退的斷後之敵呢。
到了這會兒袁軍已是強弩之末了,萬沒料到曹軍突然振奮起來;強頂一陣見曹兵前仆後繼好似猛虎,便放緩攻勢稍稍退縮了些。這一退可不要緊,曹兵更以為袁軍敗了,乘勝追擊的勁頭全上來了,曹休等將更是帶頭吶喊:「袁軍敗了!」有些打前哨的士兵情知有異,但硬叫後面的人擁著衝了上去——那怎麼辦?拼唄!
但凡拚死命者心中必定懷懼,都是迫於形勢才激發出來的。袁軍自知背水一戰,這會兒滿耳朵都是「敗了」,又見曹軍鑼鼓震天人人奮勇,也就認為是真敗了——霎時間絕望、無助、悔恨各種悲愴之感一齊襲上心頭。有人奪路而逃,有人拋下兵刃跪地乞活,陣勢一下子亂了。
袁譚見此情景驚恐萬分,趕緊疾呼:「咱們沒敗!沒敗!」但他一個人的嗓子哪敵得過成千上萬的曹兵,還是止不住潰退;他拔出寶劍要殺逃兵立威,卻覺臂上劇痛,有一支流矢正中在腕上,這下把親兵也嚇壞了:「將軍中箭啦……逃啊……」事到如今逃命要緊,誰還顧得上主子,前軍一潰後面不明就裡也跟著潰,敗局無可挽回。
袁譚拔掉箭桿還欲再戰,回首四顧連親兵都散了,哪還有人聽他指揮?正錯愕間曹兵也殺到了,一柄大刀迎面橫劈而來,他趕緊伏倒馬背,只聞「匡啷」一聲——腦袋是保住了,連兜鍪帶髮髻全被削了去。這一刀把袁譚最後的鬥志也給削沒了,他驚慌失措撥馬而逃。
虎豹騎並不識得哪個是袁譚,但有一個錦繡戰袍披頭散髮的將領在陣中分外顯眼,所有人都來追他。袁譚只想逃回南皮城再忍一時,卻被自家敗兵阻住去路,連踏數人之後終於被戰馬掀翻在地。他倉皇爬起,眼見舉著大刀的曹兵如催命鬼般已湧到了眼前。
此時此刻什麼爭強好勝之心,什麼四世三公之貴都沒了,求生欲促使他放聲高呼:「饒了我!我能富貴汝等……」話音未落腦袋已被斬飛在半空中。
郭圖在高坡上瞧得清清楚楚——完啦。還是完了……終於完啦。或許鼓動袁譚造反的那一天他就猜到是這個結果,其實他早已不在乎生死了,反正不教唆袁譚造反,審配等本土豪族掌權也不會給他這個外來士人好日子過,結果還不都是一樣嗎?與其在審配的陰影下窩窩囊囊慘淡度日,倒不如拿袁氏興亡當賭注搏一把,人去留名雁過留聲,哪管是善還是惡。現在他賭輸了,把佩劍一扔,任憑親兵四散奔逃,自己端坐馬上等待死亡……只是眨眼間的工夫曹軍騎兵步兵全到了,宛如一股巨浪迎面打來。
郭圖不降不逃,反而一陣狂笑,猛然張開雙臂呼喊道:「來吧!來吧!我郭某人死於沙場也算有始有終!哈哈哈……」伴著淒厲的狂笑聲,衝在前面的七八支長矛同時刺入他體內。當兵的倒有心留他個全屍,無奈後面不知情的同袍還在咋呼著往前衝,推推搡搡間七八支長矛左搖右擺——竟將郭圖的屍身扯成了碎片。
曹操未敢鬆懈,還在拚命擂鼓,卻見疆場煙塵散去,袁氏的兵馬已作鳥獸散——成功了!袁氏完了!天下再無強敵啦!打了這麼多年仗,最終勝利已不遠了,為了這一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他先是一陣癡然,繼而將鼓槌拋向空中,揮舞雙臂仰天大呼,「我勝了!萬歲——萬歲——」
曹丕有生以來未見父親如此興奮過,手舞足蹈歇斯底里,便也跟著高呼:「萬歲——萬歲——」身邊謀士、掾屬、衛兵都跟著喊起來。
轉眼間戰場上人喊馬叫,所有兵將都揮舞兵器跟著高呼,不過喊的卻是:「曹公萬歲!」那聲音越來越大、越喊越齊,那振聾發聵之聲恰如驚天巨雷在平原上迴盪,彷彿是要把大地蕩平。
曹公萬歲——曹公萬歲——曹公萬歲——
所有人都在叫囂,唯有荀攸木然地陷入了沉思——曹公萬歲?三軍將士都在喊曹公萬歲。「萬歲」二字豈是隨便叫的。
曹操還在狂吼不止,郭嘉打馬奔來:「敵軍餘孽尚在,主公還不速速趁勢奪取南皮?」
一句話提了醒,曹操躍上戰馬,拔劍高呼:「奪取南皮,衝啊!」
三軍將士此刻都像中邪了一般,叫囂著、歡呼著、瘋癲著向敵城衝去,宛如海嘯般席捲而上。袁譚和郭圖都死了,誰還有心思守城?南皮城四門大敞,守軍丟盔棄甲死命奔逃。衝在最前面的樂進早縱馬躍過澗溝,逢敵便殺遇人便刺,當先闖入城內。
曹操馳至城門前勒住戰馬,看著英勇的三軍兒郎,又狂叫起來:「殺啊!殺啊!將袁譚、郭圖滿門給我斬盡殺絕,你們都是我曹某人的功臣!城裡所有的東西都賞給你們!隨便搶!」
士兵聽聞此言愈加興奮,舉著長矛大戟往裡沖,哪管什麼百姓、婦孺,逢人便殺,看見東西就搶,恨不得把南皮城掀個底朝天——只要將軍肯下令搶,兵與匪都是一樣的。
眾謀士隨後趕到,見此慘絕人寰的情景無不驚愕。突然有個士兵衝到曹操眼前,摘掉頭盔往地上一扔,厲聲喝罵:「曹孟德!你原形畢露啦!收買人心的勾當不幹了嗎?」
這句罵不啻冷水潑頭,曹操立時清醒過來。身邊的親兵可不管那麼多,見有人敢辱罵主帥,七八支長槍立時刺了過去。
「住手!」郭嘉眼前一亮,匆忙跳下馬來,「主公留此人活命,他乃冀州從事李孚!」
這小兵果是李孚改扮,見郭嘉道破行藏,放聲大笑:「哈哈哈……我以為大名鼎鼎的曹孟德是個愛民如子的仁人君子,想不到是個矯情飾偽的害民賊!」
曹操一激靈打了個寒戰——籠絡河北人心之事險些毀於一旦。趕緊傳令鳴金。他治軍素來嚴格,命令傳下三軍不敢不退,所幸將士入城不深,只搶殺了城門附近一帶。即便如此,無辜喪命者也不在少數。曹操馬上拱手道:「先生潛過連營往鄴城傳書,又神不知鬼不覺混入我軍,真乃一代奇士。老夫方才唐突,承教了!」
李孚趨身行禮:「曹公無需多贊,當務之急是穩定城中人心。」
「可有良策?」
「宜令河北新近投誠者進城宣示明教,申明軍紀,這樣百姓自安。」
曹操自馬鞍兜囊裡抽出面小令旗,朝李孚一扔:「由你去辦!」
李孚眼明手快已經接住,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新近投誠者進城宣教,接了這令旗,可就算投誠了。
李孚這才跪倒在地:「請問宣教何辭?」
「只要百姓能安,說什麼都行,隨你的便吧!」
「諾。」李孚起身,借了郭嘉的馬,喊著,「城內百姓各安故業,不得相侵!」馳入城中去了。
曹操捻髯而笑:「此人可用。」
此時入城抄掠的士兵已退出來了,俘獲的、投降的將領也被押解到了,王圖、張喜、牛金、嚴匡等小將都舉著敵方人頭來請功。一片嬉鬧間又見辛毗披頭散髮跑來,拉住一員被俘之將喝問道:「我兄長辛仲治何在?」
那人雙手被綁,已嚇得半死,說話吱吱嗚嗚:「他、他……」
「說啊!」辛毗揚手就是一記耳光。
「他死了。」
「什麼!兄長死了?」
那人顫巍巍道:「辛評先生聽說你輔佐了曹操,又致使滿門家眷遇害,他……他氣死了……」
「啊!」辛毗大叫一聲暈厥在地。
郭嘉、曹丕趕緊搶上去抱住,又揉前胸又拍後背,好半天才緩醒過來。辛毗臉色蒼白,兩眼似刀子般死死盯著郭嘉,喃喃道:「當日你勸我賣主歸降,是不是早料到有今天?我辛佐治自作聰明,真是瞎了眼啊……兄長……」
「別著急……」曹丕關切地揉著他肩膀,「我父感念您大功,定不會虧待於您。不是還有女兒嗎?需為女兒想啊……」
郭嘉確實料到營救辛氏一族非是易事,卻沒料到會是這麼慘痛的結局。此刻見辛毗歸咎於自己,嚇得倒退幾步。又覺腳下一滑,低頭看去——踩了具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屍體,也不知誰弄來表功的。
雖然那屍體已殘缺不全,郭嘉還是認出了那張佈滿皺紋的、刻板的臉,愈發心神不寧,只覺胸口處一陣陣窒息之感……
議復九州
除了誅殺袁譚之日的那點兒小風波,收取穩定南皮的事務進行得很順利,有了接收鄴城的經驗,在李孚宣教之後,曹操回到大營乾脆又發了道《赦袁氏同惡令》,把赦免同黨、禁止仇殺、禁止厚葬確立為三大準則,這不僅適用於河北,也可用於接收任何城池……
曹操佇立在南皮西門城樓,望著下面密密麻麻無邊無垠的兵馬。曾幾何時這是夢裡才有的情景,現在真的實現了。出兵河北不但攻城奪地,還收編了大量兵馬,似呂詳、呂曠、馬延、張顗等都是整部投誠的,還有許多被獲投降的。而且眼前的還不是全部,還有留守鄴城的、屯駐許都的、派到幽州去的……對於一個將軍而言,統領部隊越多越覺風光,在這方面曹操已經滿足了。
前幾日傳來喜訊,袁尚、袁熙已被麾下叛將擊敗,放棄幽州投靠烏丸部落;青州方面也接收得差不多,只有樂安郡還在抵抗——曹操中原霸主的地位已無可撼動。慶功酒喝了,有功之人賞了,歸降之人封了,接下來又該忙些什麼呢?
校事盧洪就站在曹操身後。他剛從許都趕來,匯報近來朝中情況。不過他所言不是什麼軍國大事,而是京中達官貴人日常都幹些什麼、說些什麼、與什麼人交往——曹操雖不在許都,卻對朝中百官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
盧洪長得又高又瘦,狗舌頭般的一張長臉,他出身低賤,但辦事精明強幹;曹操明明背對著他,但他還是低著頭貓著腰,不敢比曹操高出半寸,口中叨叨唸唸:「伏完又得了一場病,我聽人說皇后最近常常給她爹伏完寫信,但伏完從來不看,不是燒了就是退回去。具體寫的什麼也沒人知道……」
「哼!」曹操一陣冷笑——寫的什麼?無外乎叫她父親設法制約老夫!惜乎伏完沒那個膽子,即便有也不可能辦到,急得老病纏身臥床不起,連女兒的信都不敢看了……曹操抬手打斷盧洪的話,冷冷問道:「最近華子魚、王景興、孔文舉都在幹什麼?」
盧洪匯報道:「華歆每日協助中台打理事務,唯主公之令是聽,並無不當之處。王朗除了朝會一概閉門在家,不與人來往。孔融最近沒找什麼麻煩,但整日在府中聚酒豪飲,總喝得爛醉如泥。」
曹操對孔融的行為越來越不能容忍了。前番攻取鄴城,不少大臣都來信祝賀,孔融也寫了賀信,卻在裡面說「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誰不知呂望處死妖妃妲己之事?曹操不明就裡,還以為這是哪本古書上說的,回信詢問這典故來歷,孔融卻回信說「以今之事度之,想當然耳」——明擺著諷刺曹丕納甄氏之事。
故而曹操聽說孔融聚飲,立刻關注起來:「他和誰一起喝酒?」
「議郎謝該、太醫令脂習,還有楊彪之子楊修。」
「這幾個人倒也不會出亂子。」議郎謝該是個做學問的人,除了研習《左傳》任何事不參與。脂習是厚道和善之人,雖說與孔融不錯,對曹操也唯唯諾諾,況且一介六百石小官能幹什麼?至於楊修小兒,連他老子都稱病不問世事啦。可即便如此,曹操還是不能寬容,悻悻道:「你回去時替我轉告荀令君,國家危難糧產不豐,立即禁酒!」
「諾。」盧洪突然想起件事,「最近孔融寫了篇文章。」
「什麼文章?」曹操提高了警惕。
「我也看不懂,反正是寫給陳群的,好像叫什麼《汝穎優劣論》。陳群總說他們家鄉穎川出賢才,孔融就拿汝南士人跟他比。咳!反正是開玩笑打嘴架唄!」
「玩笑?哼!」曹操可不這麼認為——他手下謀士似荀氏一族、郭嘉、鍾繇都是穎川人,而汝南是袁紹的家鄉。孔融這個節骨眼上辯論穎川之士與汝南之士孰優孰劣,豈不是故意搗亂?曹操倒有心整治孔融,可轉念一想,遼東還有邴原、管寧、王烈等名士尚未召回中原,現在還不能殺名士。思來想去無可排遣,恨得咬牙切齒。
這時司空長史劉岱領著董昭上了城樓,二人給曹操見禮。劉岱把董昭留下,自己訕訕而退——曹操早有過吩咐,在盧洪、趙達奏事的時候,若無特別關照不准旁聽。
董昭也自覺有礙:「主公喚在下有何吩咐?」
曹操沒搭理,見劉岱要走,忙叫住:「你再去拿筆墨書簡過來……盧洪,繼續說,還有什麼事?」
盧洪瞥了董昭一眼,緘默不語。
曹操卻道:「不用避諱,但說無妨。」自從那次充滿玄機的談話之後,他已把董昭視為心腹股肱,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郭嘉。
「諾。」盧洪接著說,「許都市井有人傳言,現在當官的都是出自軍功之人,還說……」
「說什麼?」
「一群武夫當國……」
「其心當誅。」曹操攥緊了拳頭。劉岱正抱著筆墨書簡過來,見風頭不對放下東西就跑了。曹操思索了片刻,陰沉著臉道:「請公仁代筆,我要寫道教令。」
「諾。」董昭領命,但左顧右看城上連個几案都沒有,難道趴在城垛子上寫?
曹操回過頭來一指盧洪:「趴下!」
「啊!」盧洪嚇了一跳,又不敢不聽,只得伏倒在地。
「你就在他背上寫。」
董昭應了一聲,盤膝坐於地上,把竹簡筆墨往盧洪背上一放——還真合適。
「我說,你來寫……議者或以軍吏雖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國之選……」說到這兒曹操頓住了,猛然想起孔融當殿奚落郗慮的那句「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心頭一陣冷笑,後面的話脫口而出:
【議者或以軍吏雖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國之選,所謂「可與適道,未可與權」者也。管仲曰:「使賢者食於能則上尊,鬥士食於功則卒輕死,二者設於國則天下治。」未聞無能之人,不鬥之士,並受祿賞,而可以立功興國者也。故明君不官無功之臣,不賞不戰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論者之言,一似管窺虎歟。】
這道教令可謂一石二鳥,既駁斥了對軍功任官不滿的人,也教訓了孔融幾句。孔融與郗慮當殿爭執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曹操點出「可與適道,未可與權」這句話明眼人都知道說誰,就像當眾扇了孔融一巴掌。
董昭寫罷捧到曹操面前,他連看都沒看,只道:「你辦事謹慎,我放心!」又問盧洪,「還有何傳言?」
盧洪在冰涼硬邦的城磚上趴了半天,腰酸腿疼,半天才爬起來,氣喘吁吁道:「也沒什麼了,再有就是軍營裡議論的,是關於陳矯的。有人說陳矯是劉家過繼之子,娶的婆娘也姓劉,還是本家族妹,都說這不合同姓不婚的規矩,有礙人倫。」
「可惱!」曹操眼睛都瞪圓了——這話看似說的是陳矯,其實與曹操直接相關。曹操之父曹嵩乃夏侯家過繼之子,曹操本夏侯氏之後;而曹操的女兒嫁與夏侯惇之子夏侯懋,跟陳家、劉家之事性質相同。說陳矯同姓成婚有礙人倫,在曹操聽來與說自己有什麼分別。
董昭也悟到這一層了,卻不把此事往曹操身上引,轉而道:「隨意妄言乃古今之一害。孝順帝朝司空第五倫公忠體國一代能臣,卻有人說他毆打丈翁,事後查明第五倫先後娶了三個孤女,根本沒有丈翁!」這席話說得曹操連連點頭——第五倫與袁紹高祖父袁安互為政敵,兩人同為賢臣卻政見相左,拿第五倫說話也有貶低袁家之意。董昭只三言兩語就把火引到別人身上了。
曹操捋髯片刻:「再寫一道整治風俗的教令……」
盧洪差點兒哭出來,剛伸直腰,窩窩囊囊又跪下了。董昭不知是故意捉弄他,還是真有什麼要緊話要說;不忙著動筆,又向曹操建言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請主公這道教令不要直論陳矯之事。」
「你的意思是?」
「方纔主公引用佞臣之言『可與適道,未可與權』……」董昭不提孔融,卻乾脆來了個佞臣,「在下以為發此議論者,其心實難測也!適道者,順歸世事,亦大德也,何損之有?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塵』乃處事為政之道。天下人若能適道而行,國必無亂矣。那些大膽妄言之人有的出自無心,有的品行低下,還有的居心叵測,乃是蓄心險惡結黨亂政之徒。主公當以斥責妄言批判結黨為下,統一輿論申明是非為上!」他顛倒是非,把隨波逐流說成是與時俱進,把談論事實都歸為結黨謀逆。言外之意就是請曹操下令,今後全天下人都要老老實實聽其一人之言,遵其一人之命,稱其一人之德,不允許出現其他議論的聲音。
曹操只淡淡道:「我明白,你寫吧。」說罷醞釀片刻又娓娓道來:
【阿黨比周,先聖所疾也。聞冀州俗,父子異部,更相毀譽。昔直不疑無兄,世人謂之盜嫂;第五伯魚三娶孤女,謂之撾婦翁;王鳳擅權,谷永比之申伯,王商忠議,張匡謂之左道:此皆以白為黑,欺天罔君者也。吾欲整齊風俗,四者不除,吾以為羞……】
這道教令寫完,董昭大感失望,這說的不是統一言論,還是泛泛而談,可又不好再說什麼。盧洪這充几案的差事實在比監視人更難,跪了這半天,雙腿發麻爬不起來。曹操走到他面前冷冷道:「知道今天為什麼讓你趴著嗎?」
盧洪翻著母狗眼:「屬下不知……」
「因為你借職務之便勒索民財,以為我不知嗎?」曹操早有算計,他對盧洪、趙達說過,誰辦差盡心誰升任掾屬,甚至可以充任司直,可兩人只能升任一人。所以盧趙二人不僅僅盯著別人的錯,還在互相挑錯,誰有什麼劣跡另一方馬上打小報告——這就是高明之處。
盧洪連連磕頭。
曹操劈頭蓋臉教訓道:「你就是老夫的一條狗!我叫你咬誰你才能咬誰,不能隨便亂咬,更不能出去胡作非為!不然人家罵的是我!」
「小的知罪……知罪……」盧洪體似篩糠連連叩首,「我是狗……是狗……」
說到這兒曹操歎了口氣,又換了一副和藹的嘴臉:「行了,這次老夫就不加罪了。只要你們時時處處為我著想,我自不會虧待你們。當了這半天的几案,我賞賞你,你去找劉岱要筆賞錢,也好拿回去氣氣趙達,叫他也加把勁兒!」曹操不但要用小人,還挑唆他們互相爭鬥,以免被他們串通蒙蔽——監視人這一套,是跟父親曹嵩學來的。
「謝主公,謝主公。」
「去吧!」
盧洪跪了半天,又磕頭磕得頭昏眼花,想站都站不起來了,真跟條狗一樣,爬著就走了……
城樓上只剩下曹操與董昭兩個人了。董昭剛才的建議沒有被採納,垂首侍立不敢再多言,曹操則目光炯炯凝望著城外,好半天才開口:「公仁,你是不是覺得我那道教令說得太輕了?」
「不敢。」
「其實你說得很有道理,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能邁得太大,也不能邁小了。你的建議還是太早了,現在還需要有人說話。」曹操心裡已有算計——他可以走上九五之尊,但絕不能孤獨地走下去,必須要有一大群人出來唱讚歌,這也是要別人與他分謗,等天下一統的時候再行禁論之法。
「諾。」董昭只是應了一聲。這畢竟是陰謀詭計的東西,做下屬的既不能反駁,也不能稱頌,順口搭音是最好的應對。
「所以……」曹操轉過身來,「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你,現在邁哪一步才不遠不近。」
董昭早就未雨綢繆,但還是裝作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憋了半天才道:「河北之地剛剛收復,天下久亂當復古制以正世風。若以在下之見……可恢復九州之制(九州之制,《尚書·禹貢》記載的地理劃分方法。九州為雍州、冀州、梁州、兗州、豫州、青州、徐州、荊州、揚州,漢代自漢武帝施行十三州制(部分時期為十二州),並未採用九州之制,唯王莽所立新朝曾短期執行)!」
董昭說得似乎為天下蒼生,實際暗藏玄機。改易九州意味著天下行政區域重新劃分,十三州合併成九個,僅對冀州而言就增添了原本屬於幽州、并州的領地,甚至連原屬三河的河東郡都歸進去了。曹操現在有冀州牧的兼職,又有假節之權,凡冀州統領下的郡縣他可以不經朝廷請示自行施政。也就是說冀州幾乎等於曹操的獨立王國,如果恢復古制把冀州擴大,再加上一個原本就在其掌握的兗州……
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很隱晦,九州之制漢家天下並未推行過,只有篡漢立新的王莽曾經搞過。現在把這個提出來,豈不是一個改朝換代的信號?曹操剛才說想叫人說話,這個制度變革不啻指鹿為馬,此議一出贊成者、反對者各自表態,也就涇渭分明了。
曹操臉上僅是木然,連董昭也瞧不出他在想什麼,隔了好久才淡然道:「摸著石頭過河……你就試試吧。」
「諾。」董昭明白了,「你就試試吧」就是默許自己上表朝廷提出改易的建議,曹操自己不直接參與。董昭似有為難,咕噥著:「在下只怕……怕……」
「怕荀令君反駁你?」曹操把話挑明——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怕?能有今天這般成就乃是他與荀彧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共同營造的結果。而荀彧是什麼樣的人,曹操能不清楚嗎?天下大義是辯不過的,只有憑這些年的相濡以沫、這些年共同創業的默契和感情去感化他……
董昭把頭壓得很低,連大氣都不敢出。他明白憑實力根本鬥不過荀彧,無論幕府還是朝堂甚至軍隊,找不出一個跟荀彧沒關係的人。惹怒了荀文若,人家罵你一句諂媚小人,其他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這樣吧。」曹操提出個想法,「你不要上表,先寫封信給令君,私下裡說說,等火候差不多再公開建言。」
「諾。」董昭雖然答應,但心裡還是不甚釋然。
「放心吧,你與令君都是我股肱之人,即便小有爭執,老夫也不會有偏有向的……」
「報!」劉岱、許褚等人跑上城來,「主公!有人為袁譚收屍!」
「哦?!」曹操一愣,「老夫已傳令,替袁氏收屍者死!倒要去瞧瞧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又回頭看看董昭,「大抵就是這樣,你看著辦吧。兩道教令少時把它發出去……」
劉岱、許褚帶路,也不下城了,索性從西城樓直接繞到南面。走著路曹操還不忘交代劉岱:「你明天與丕兒、真兒、卞秉回許都一趟。」
「主公有何吩咐?」
「把老夫所有家眷接到鄴城去。」
「搬家?」劉岱很意外,「住到哪裡?」
曹操咯咯笑道:「我已命鄧展他們去鄴城,逐劉氏一家出府了。」
劉岱身為司空長史是絕少提意見的,但今日卻覺曹操出爾反爾有些過了:「此舉恐怕不妥吧?將袁氏遺孀掃地出門,會不會招致非議?」
「哼!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已不是老夫哭祭袁紹的時候了,袁譚死,袁尚逃,兩道教令發下去,那些河北舊僚誰還敢對老夫說三道四?」曹操也不看劉岱,雙眼只瞅著腳下的路,「老夫兼任冀州牧,內眷隨官合情合理。把劉氏一家轟出鄴城府邸,錢財可以還給她們,府邸得給我留下,那是本官的州牧府!」說話間已到了南門城樓,許攸、樓圭、陳矯、仲長統等早到了,正對著城下指指點點。
放眼望去只見密密麻麻有好幾十具屍體曝天——那是袁譚與郭圖全家,連那個象徵性當過曹操兒媳的小姑娘都在其中。就在袁譚的屍首前,有個身材瘦削破衣爛衫之人正被士兵繩捆索綁。曹操放開嗓門嚷道:「老夫有令,袁譚叛國叛家不忠不孝,有收屍者與其同罪,你是何人?敢以身試法!」
那人被士兵壓著跪倒在城下:「青州別駕王修。」
「王修?王叔治?」城上的人交頭接耳。
曹操也沒料到這個人自投羅網:「你雖是袁氏之臣,痛改前非尚可寬恕,但是為袁譚收屍乃不赦之罪!」
王修抽泣道:「在下受袁氏厚恩,又曾在袁譚手下為官,若得收斂譚屍然後就戮,死無所恨也!」
仲長統最是心善,湊到曹操耳邊低聲道:「不忘故主乃義士所為!主公就饒了他吧。」其實豈用他多說?王修在青州名震一方,又曾擔任別駕,得此人如得半個青州的民心啊。
「就依公理之言。」曹操順水推舟賣個人情,衝著城下吩咐,「王叔治!若按朝廷之律本當將你處死,老夫念你忠義法外開恩,准你收斂袁譚屍骨!」他以前從來都是把朝廷頂在頭上,現在索性自己站出來收買人心了。
「謝明公……」王修納頭便拜。
「你叫老夫什麼?」曹操擺了擺手,「叫得不對不准鬆綁!」
「謝使君……」
曹操還是不理睬,木然盯著他。
王修清瘦的身子顫抖了幾下,思慮半晌無可奈何,只得一個頭磕在地上,顫巍巍道:「謝主公……」
「鬆綁吧!」曹操笑了,「你既叫我主公,就算是幕府掾屬了,三日後營中聽差。」他既要幹大事,必要將天下之才竭澤而漁。
見眼前的事處理完了,陳矯擠到曹操身邊:「主公方才哪裡去了?軍師剛才急著找您。」
曹操笑道:「我幫你闢謠出氣去了。」指的是教令的事。
「嗯?」陳矯不明就裡。
曹操也不多解釋:「軍師何事尋我?」
陳矯一五一十道:「焦觸假幽州刺史之職,召集闔州官員歃血為盟,宣示歸順主公。但境內匪人趙犢、霍奴趁亂造反,還勾結了烏丸人,據說袁尚、袁熙也參與其中,正在集結隊伍打算殺回幽州。鮮於輔雖與護烏丸校尉閻柔聯手,恐內外交困不能退敵,請您派兵支援。」
「連烏丸人都被他兄弟勾來了。也罷,老夫一併收拾!」
「還有,」陳矯又道,「也是剛剛才得到的消息,遼東太守公孫度身染急病,已於三個月前暴亡。」距離遙遠通訊不便,三月前的消息到今天才知道。
「哦?死的好啊!」公孫度野心勃勃而又勇武善戰,甚至扣押了朝廷派遣的樂浪太守涼茂,也是曹操潛在的敵人,「誰人繼承他統領遼東?」
「公孫度並無嫡子,庶長子公孫康繼位。」陳矯撇了撇,「據說這個公孫康比他老子還狂妄,非但沒釋放涼茂,還自稱『遼東王』,把您賜予的永寧侯印綬擅自轉給了弟弟公孫恭。這對兄弟根本沒把朝廷放在眼裡嘛!」
「不忙,咱們一個一個對付。」曹操倒是沉得住氣,「代我傳令,全軍將士休憩準備,三日後北上救援幽州,先打退烏丸再說。」
陳矯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用全軍前往吧?」
「沒錯,就是全軍出擊。」
陳矯滿臉憂色:「大軍北上遠離中原,若并州高幹反了……」
「他不反怎麼去打?我要的就是他反!」曹操此刻的笑容頗為猙獰,「四海之內不可留一患!調荀衍為監軍校尉,權領冀州軍政事務;分樂進、李典兩部偷偷回轉冀州防備高幹,略有造反跡象馬上出擊。」他暢快淋漓地傳完令,忽覺有些冷清,今天既沒人與他共論戰術,也無歌功頌德之聲,「軍師和奉孝呢?」
仲長統回稟:「奉孝胸悶氣短告假休息呢!可能是看了郭圖的屍體,心有不忍了。他不在,軍師也不好離開中軍大營。」
「唉……」曹操搖頭苦笑,「當初問他赦不赦郭公則,他一口咬定不用管,現在殺了又不忍心,就看在奉孝的面子上把郭圖的屍首也安葬了吧。」
其實這也是朝令夕改,明明說不准收斂,最後袁譚、郭圖的屍首也都入土為安。可曹操不自覺,別人明白又敢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