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6 正文 第四章 袁紹一命嗚呼,曹操少了一個心腹大患
    祭拜橋玄

    睢陽縣之北五里風景甚是怡人。樹林密佈松柏森森,又毗鄰緩緩流淌的睢水,河水沙沙鳥鳴啁哳,來至此間令人心緒爽朗。就在蒼松翠柏之間,矗立著一座陵墓,其下長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橋玄。對於曹操而言,橋玄不僅是他早年仕途的導師,還是一位忘年交,昔日種種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會忘卻的。所以曹操北上兗州的途中特意繞道睢陽前來拜祭。

    地方官早將陵墓週遭清掃乾淨,設擺了銅鼎香案,太牢(古時祭祀貢品的等級。一般祭祀天子用太牢,即豬牛羊三牲;祭祀諸侯用中牢,有牛羊而沒有豬)祭品一一陳列。曹操親自上香主祭,樓圭、許攸捧上貢酒,有橋玄之子橋羽一旁伺候陪祭,其他幕府掾吏、軍中部將也隨之磕頭叩拜。曹操提前寫好了一篇誄(lěi)文,命新任記室(記室,起草文書的秘書官)劉楨陵前誦讀:

    【故太尉橋公,誕敷明德,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歎賈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鬥酒隻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貽己疾,懷舊惟顧,念之淒愴。奉命東征,屯次鄉里,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

    洋洋灑灑的誄文念罷,曹操將一尊酒灑在陵前:「伏惟尚饗,永世感恩……晚輩還要行軍,不再打擾您老人家安眠,就此別過。」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禮,這才帶領眾人出了林子。

    樓圭手撚鬚髯歎息道:「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譽朝野,到頭來也只有這一片山林為伴,有時候我就在想,人這一輩子圖的到底是什麼呢?」

    「別想了。」曹操邊走邊道,「天下未平豈可做這無病呻吟?還是想想如何繼承老人家遺願,如何復興漢室安定黎庶。」

    許攸一旁插了話:「孟德、子遠你們說說,咱們當中誰最像他老人家呢?」

    「那還用問,自然是孟德嘍。」樓圭脫口而出。

    「也未見得。」許攸嘿嘿一笑,「若論敵對羌人帶兵打仗的本事,自然孟德更勝一籌,但若論氣概非凡之處,子伯兄也盡得真傳嘛!」

    樓圭也笑了:「這麼說來,那老人家詼諧性格可叫你許子遠給學去了,咱們三人各得其長嘛。」

    「你們還忘了一人,」曹操扭頭道,「若論淡薄名利誰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他一提到王俊,樓圭、許攸都不說話了。論起對橋玄的孝敬,其實他們都比不了王俊,老人家的這座陵墓還是王俊與橋家一同修造的呢。只是王俊甘老林泉修身無為,在荊州武陵郡做了閉門隱士,百姓感其賢德自願追隨的竟有百餘戶。他非但不接受劉表任命,就連曹操假天子之命征其為尚書,他都不來。今日祭拜橋玄獨缺王子文,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橋玄之子橋羽走在最後面,見他們皆有惆悵之意,湊過來道:「曹公不必傷懷,劉表非稱霸一方之才。有朝一日收復荊襄之地,您與子文還有再遇之期。」

    「但願如兄長所言。」曹操仰面歎息。

    橋羽又誠惶誠恐道:「曹公與列位大人前來拜祭家父,在下榮幸至極。不過太牢之禮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今日曹公將其賜予家父,在下實在慚愧難當。」橋羽年過五旬,是個忠厚本分之人,覺得今天的祭禮僭越了。

    曹操滿不在乎:「哈哈哈!老人家在世之時與我玩笑,說他過世以後我要是從他墳前路過,若不帶上肥雞美酒憑弔一番,車過三步就叫我肚子疼!如今曹某人發達了,老人家要肥雞美酒,我贈他太牢大禮。『不僭不賊,鮮不為則。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橋兄必不在意。」他把僭越禮制不當回事,別人自然不敢追究,橋羽趕緊點頭稱是。

    說話間已出了林子,大隊軍馬早在官道上列隊等候,曹丕為父親牽過馬匹。樓圭、許攸雙雙作揖道:「請主公上馬。」處在昔日故舊的位置上,背後稱呼表字,人前呼號主公,他倆的尺度一定要拿捏好。

    曹操揮手示意他們退下,朝曹丕點了點頭:「你誤打誤撞推薦的那個劉楨還算個人才,文章俊逸不輸於路粹、繁欽,今日朗誦祭文也頗為得體。能交到這樣的朋友也算你有長進了。」

    曹丕幾時得過曹操誇獎?高興得眉飛色舞,攙父親上了馬,心下暗暗有了主意——父親喜好詩賦文章,今後要多下苦功!

    「下官恭送曹公!」橋羽與睢陽縣眾官員齊向曹操拜別。

    「起來吧。」曹操又看了一眼橋羽,「我事情太多也記不清楚了,橋兄如今官居何職啊?」

    「在下現充豫州從事。」橋羽雖忠厚老成,能力卻不出眾。

    曹操想了想,忽然面露微笑道:「自從那劉備叛變,任城相糜芳隨之而去,現在這個職位還空著。我叫荀令君草擬詔命,橋兄就去補這個缺吧。」

    從豫州屬官到二千石俸祿的郡守,中間不知跳了多少級,橋羽趕緊推辭:「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提拔,還請明公收回成命……」

    「橋兄無需推辭,您資歷深厚當得起這位子。何況昔日橋公在世之時曾以妻子之事相托,這也是我一片美意。兄長家裡境況還好吧?」

    橋羽拱手答道:「托曹公之福,一切事務都隨心,只是兩個小妹不得回歸。」橋玄晚年曾得一對女兒,生得花枝招展,鄉人喚作大橋小橋。當年二女隨橋玄父子隱居江淮,趕上兵荒馬亂,又被江東士卒擄去。孫策見此二女甚是喜悅,娶大橋為正室之妻,又將小橋配與愛將周瑜為妻。那孫郎周郎都是俊秀人物,橋家姐妹本流離江東之地,誰料將錯就錯得配佳婿倒也稱心。只是孫策遇刺身亡,大橋年紀輕輕守了寡,加之南北相隔時局微妙,無法北上與兄長團聚了,守著兒子孫紹孤獨過日。

    曹操淡然一笑:「江東孫氏已不復往日之威,待我戡定河北之地,有朝一日飲馬大江替兄長迎回令妹便是……」他腦中不禁浮想聯翩,當年這二位妹妹小小年紀就異常秀美,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模樣?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際,後面傳來一陣哄笑,回頭一瞧——曹丕、曹真、曹植等公子和一大群部將正圍著中軍校尉王忠指指點點,每個人都樂得前仰後合。軍隊是大有規矩的,士兵不可以隨便哄笑,曹操正欲詢問,猛一眼瞧見王忠的馬上拴著一具骷髏,忍不住「撲哧」也樂了。

    這王忠乃是京兆人士,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卻歸附曹操甚早。他原是關中亭長出身,天下大亂之際領著一支亦兵亦匪的隊伍南下武關劫掠為業,只因災害年月搶不到糧食,竟殘殺流民大吃人肉。後來出武關正遇到替劉表招攬逃難士人的樓圭,他非但不從還奇襲樓圭搶了許多財物,這才轉而北上投至許都。曹營上下都知他吃過人肉,剛才也不曉得誰與他玩笑,趁拜祭橋玄之時偷了他馬鞍邊的乾糧袋,還弄了副骷髏綁在上面。眾兵將見了豈有不笑之理?

    王忠的臉臊得通紅,眼珠子瞪得都快流出來了,跳著腳地喝罵:「誰幹的?有種的給老子站出來!」

    曹操忙止住笑,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三軍之中誰這等無禮,還不出來給王將軍賠罪?再不出來老夫可要嚴懲了。」他說話時眼睛瞧著自己的兒子們——這幫小子笑得最歡,八成就是他們幹的。

    果不其然,曹彰、曹植笑呵呵推出一個瘦小的僕僮來。那人跪倒在地:「請主公見諒,是諸位公子叫我與王將軍玩笑的。」

    「哼!開玩笑也要有個分寸……哪找的枯骨?」

    那僮僕忍著笑答道:「人有窮富瓦有陰陽,您拜祭的橋公自然是陵寢肅然,可路邊白骨曝天無人照應的野塚有的是。隨便撿一副有何打緊?」這小子說起話來底氣十足,對曹操殊無敬意。

    當下人的哪有這麼回主人話的,還有沒有規矩了?曹操聽著有氣便要叫人痛打這廝一頓,哪知留神細看,這小子似乎還不到二十歲,生得瘦小枯乾尖鼻癟腮,雖然穿著下人的衣服,卻根本不是自己府裡的。他愈加火起:「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那人含糊答道:「小的是伺候公子的下人。」

    「一派胡言!府裡之人老夫豈能不識?若不招對定按細作處置!」

    那小子真是鐵嘴鋼牙:「小的不是細作,就是您府裡的下人。」

    「還敢頂嘴?」曹操鬍子都撅起來了。

    「萬一是您記錯了呢?」他竟還敢敷衍。

    眾公子知他底細,眼見事情敗露此人性命堪憂,趕緊一齊跪倒:「請父親開恩,這位兄弟乃是家鄉故舊,名喚朱鑠。」

    「朱鑠?」曹操眼珠一轉,猛然想起曹丕請托之事,必是他不得准許,把這小子混到僕僮堆裡從譙縣帶出來的。扭頭再看曹丕,早嚇得面如土色了。曹操依舊不饒:「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幹這種事,老子自有家法管你!」

    曹丕還沒說話,朱鑠站起來了,揮著麻桿般的小胳膊,拍著排骨般的胸口嚷道:「明公不必為難公子,是我沒羞沒臊非要跟來。您若瞧我不順眼,一刀宰了我也就罷了,公子又沒幹什麼犯歹的,與他有什麼相干?有什麼話您都衝我說吧!」

    曹操自得志以來還沒見過敢這麼頂嘴的人,好像他還一肚子委屈似的,氣得破口大罵:「呸!宵小之輩也配跟老夫講理?我先管教兒子,再宰你也不遲。」

    眾將一見曹操要責罰兒子,哪有睜眼看著的道理,紛紛出來講情。連王忠都說話了:「主公別生氣啦,公子這不也是體恤鄉里,替您行善事嗎?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說幾句錯話難免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同他一般見識?您就開開恩饒了他們吧!」樓圭、許攸也講情,橋羽也跟著說好話。

    眾人的面子畢竟是大,曹操怏怏瞪了曹丕一眼:「剛才白誇你那幾句了,到底不是個成器的東西!這件事倒也罷了,以後留神皮肉!」一番話說得曹丕躲老遠,「姓朱的小子,你給我滾回家去!老夫府裡容不下你這等撒野之人。」

    王忠在眾將中年紀最輕,這些日子與曹丕、曹真處久了也頗有些攀附之意,索性好人做到底:「算了吧!這小子跟著走了這麼遠,別轟他走了。他是主公同鄉,回去豈不折了您的面子?」

    曹操瞥了王忠一眼:「這小子頑劣不堪,剛才可還戲耍你呢?」

    「那有什麼打緊?」王忠拍拍馬上的骷髏,嬉皮笑臉道,「末將以前是吃過人肉,也不怪別人笑話。一會兒行軍我邊走邊啃這骨頭,還解悶呢!」眾將瞧他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無不捧腹大笑。

    曹操也笑了,捂了捂嘴道:「老夫府裡不要無禮的奴才。」

    「我要我要!」王忠一把拉起朱鑠,「我還就喜歡他這混蛋勁兒!在我營裡當兵正合適。他連主公您都不懼,還能怕敵人嗎?」大家又一陣哄笑,卻沒人覺察出他有阿諛曹丕之意。

    「有你這樣的將軍,才有他這樣的兵,隨便吧。」曹操也不計較了,駁轉馬頭吩咐道,「時候不早趕緊啟程。」

    軍令次第傳達,不多時前隊將就行動起來,曹操也帶著中軍兵將前行,眾夫人和公子的車馬緊隨其後。王忠尋了個空子一猛子自後軍竄到前面,湊到曹丕身邊:「公子啊,別著急了。明公素來脾氣率直,罵過也就不計較了。」

    「方纔多多依仗將軍之力。」曹丕趕忙道謝。

    「末將能為公子效勞不勝榮幸。」王忠訕笑道,「那姓朱的小兄弟跟公子不錯,末將豈能叫他當尋常一兵?且在我營裡充個軍吏,以後再找機會給他報功。我向公子保證,不出三年定保他當個司馬,如此安排您看可好?」

    「多謝多謝……」曹丕連連抱拳,心中暗暗盤算,若是軍隊裡能有幾個朋友,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鄴城輓歌

    曹操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睢陽前往兗州之時,他的老朋友兼對手袁紹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其實自從倉亭戰敗,袁紹的身體就垮了,雖然這一年裡他還強打精神調兵遣將,但那不過是被執著和高傲支撐著才沒有倒下。等到曹操退歸河南,他終於一病不起,所有的醫藥全無效力,漸漸病入膏肓……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的一天,臥病已久的袁紹突然感覺精神好了一些,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堵在胸中的那口悶氣竟也通暢了不少。身邊的姬妾、僕僮見他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粥都紛紛賀喜,袁紹也朝他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但是笑歸笑,廣博多知的袁紹心裡很清楚,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妻子劉氏已經暗地裡命人置辦棺槨探勘墳地,三個兒子也偷偷吩咐僕人們裁製孝衣,以免大限到來之日手足無措。莫看袁紹倚在榻上動不了,但這一切他都知道。河北這片地盤是他辛辛苦苦奮鬥來的,對於這「一畝三分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十分瞭然,就像對自己的身體一樣地瞭然。

    正因為袁紹能預感到自己死後將會發生什麼,所以他必須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交代明白。趁著今天精神好,他把三個兒子都打發出去,叫他們把州府、軍隊的要員都找來,還特意囑咐他們說話要客氣、禮數要做足。等兒子們都走了,又吩咐僕人為他梳洗、更衣,盡量恢復往日的儀態;甚至命人將臥房窗戶敞開,放放屋裡的藥味,絕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這幫老弟兄們。

    逄紀、審配、郭圖、辛評、荀諶、崔琰、陳琳等人都各自忙著,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請,趕緊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趕了過來,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恐怕就是最後一面了。不到半個時辰,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湊齊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領下低著頭穿廊過屋,一直來到袁紹的病榻邊。

    「參見大將軍。」大家齊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緊盯著膝下的磚縫,沒有一個人忍心抬頭看這位行將就木的主子。當初袁某人何等威嚴、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現在又會是怎樣的慘淡不堪呢?

    「你們抬頭……」袁紹的聲音平靜而輕柔。

    眾人顫顫巍巍抬頭觀看:事實出人意料,袁紹斜靠在床榻上,臉色慘白眼窩凹陷,幾個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來,原本肥厚的一雙大手變得異常纖細,顫悠悠朝他們抬了抬。劉氏夫人滿面愁容坐在他身邊,親手捧著一碗水,輕輕吹著熱氣。但即便此時此刻,袁紹的髮髻仍舊梳理得整整齊齊,似乎還抹了點油,身上還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色綢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負的表情、肅穆的眼神與往日一般無二——袁紹畢竟是袁紹,哪怕到將死之際也要留住威嚴。

    「主公……」逄紀只覺鼻子一酸,憂傷滾滾上湧,卻不敢哭出來,強忍著把眼淚化作一陣幽咽的抽泣;審配、辛評等人哪裡還忍得住,也跟著唏噓起來。

    袁紹木然注視他們一會兒,微微搖頭道:「你們何必要哭呢……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人終歸是要死的……」

    一聽「死」字出口,劉氏哽咽了一聲:「夫君你別……」

    袁紹不滿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身體不允許,他定會罵一句「男人講話,輪不到你插嘴!」但是他現在沒那麼大氣力了,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緩了緩氣接著說:「我是行將就木之人了,但是掃平狼煙統一天下之大業還要繼續,我身後之事……」

    聽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不哭了,撩著眼珠子注視著袁紹。此時此刻傷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關心繼承他位子的將會是誰,這不但關係著日後的大業,也牽扯著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紹似乎是故意在吊他們的胃口,說到這兒突然話風一轉,感慨起來:「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時就頗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貴……拯救黎民、恢復皇統乃是我袁氏應盡之責。回想桓帝靈帝之時,寵信宦豎禁錮善類……開鴻都門學,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設西園懸秤賣官,縱容奸邪小人身居高位。倫理敗壞、綱常淪喪、世風不古,這天下焉能不亂?我少壯之時便有懲奸除惡之心,奈何天不遂人願,董卓進京群小為患,終至不可收拾……」說到這兒袁紹示意劉氏餵他一口水,吃力地嚥了下去,歎口氣接著道,「本將軍經營河北近十載,滅公孫敗黑山籠絡幽州舊部,原打算一舉克復中原。哪知奸賊曹操……」提到老對頭,袁紹的臉頰微微抽動了兩下,不過馬上又恢復常態,「曹操詭計多端,招誘我叛黨、焚燬我糧草,使我慘敗於官渡。唉……這也是天數茫茫沒辦法的事……」

    諸人不禁垂下了眼瞼——何為天數茫茫沒辦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納忠言,又在用兵之時遲於行、疏於備才導致的。時至今日袁紹還是顧及臉面,不肯承認失敗,甚至還因為幾句讒言把滿腹忠心的田豐給殺了,面子真就這麼重要嗎?不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無常迫命油盡燈枯,誰是誰非已不重要了。

    袁紹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抬了抬手:「顯思(袁紹三子成年,長子袁譚字顯思、次子袁熙字顯雍、三子袁尚字顯甫;另有幼子袁買,年紀尚小),你過來……」

    袁譚聽父親在這個節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繼承家業有望,實是心花怒放,卻故作抽泣,跪爬幾步來到榻前,拉住袁紹的手道:「父親,您有什麼事囑托孩兒?」

    袁紹一改平日訓教的口吻,撫著袁譚的腦袋,和風細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極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興兵南陽,與為父公然為敵,後來又僭越自立,把咱們袁家的臉都丟盡了……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鳥之將亡其鳴亦哀。你要記住我的話,要以袁術之事為鑒,團結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復興有望……」

    在場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日與驕橫自負的袁譚相處不睦,這會兒見他父子如此溫存,冷汗都下來了,全然沒品出袁紹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劉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著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紹續絃之妻,袁譚、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為嗣,以後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譚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按捺住興奮,伏在父親腿上放聲痛哭:「孩兒一定牢記父親之言……嗚嗚嗚……」

    「譚兒莫哭,為父的話還沒說完呢……」袁紹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門,「我袁氏一族原本枝系茂盛,可恨董卓老賊把持朝政之時將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滿門殺害,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難抑……聽說官渡對敵之時,那汝南酷吏滿寵又誅戮我族不少幫支子弟,我袁家是徹底衰落了。所以今日為父將你過繼給袁基,以續他那一支的後代香火。」

    「啊!」袁譚聞聽此言猶如五雷轟頂,眼淚都嚇回去了,「父親您不要孩兒了嗎?」

    袁紹撫著他頭緩緩道:「你胡說什麼啊……剛才為父囑托的話沒聽見嗎?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為鑒,團結兄弟厚待族人。過繼到那邊,你依舊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麼不同呢?」

    有什麼不同?繼承大將軍之位、統領四州兵馬、與曹操一爭天下,權力地位雄心壯志……全都沒指望啦!袁譚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父親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當初他受命統領青州之時,袁家在那裡的地盤只有一個縣,是他衝鋒陷陣攻城奪地,逐田楷、敗孔融、剿黃巾,辛辛苦苦為父親打下一個州的!官渡之戰更是不離父親左右,指揮軍隊鞍馬勞頓,可到頭來父親非但不傳位給他,反而要把他過繼出去。袁譚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他要據理力爭:「父親您怎……」

    「別再叫我父親了。」袁紹深知袁譚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壓制住,以後難免惹出禍來,便強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著他,那嚴厲的目光宛若兩把尖刀,「從現在起你就是過繼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譚還欲再問,卻見袁紹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親加主公的雙重威嚴把自己滿腹怨言都頂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聲大哭,又不知該哭父親還是哭叔父,便撒開袁紹的手伏倒在地嗚咽著。

    父子之間豈能真的無情?袁紹看在眼裡痛在心頭,可還是咬著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還指望著你們呢……你現在就去前面佈置靈堂吧,弔唁賓客迎來送往之事還得由你照應。喪事過後也不必急著回青州了,就留在鄴城為你弟弟出謀劃策……去吧去吧……」說完話袁紹把眼一閉把頭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譚恍如冷水澆頭,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劉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幾個僕僮,生生把袁譚架了出去。

    等到袁譚的嗚咽聲漸去漸遠,袁紹才慢慢睜開眼睛,這番痛心處置太過傷神,但覺五內俱焚身軀沉重,無論看誰都恍恍惚惚儘是重影,情知大限將至刻不容緩,趕緊又呼喚二兒子。

    袁熙二十出頭,相貌頗為清秀,但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見生離死別,他眼淚都快哭干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邊,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袁紹歎了口氣,和顏悅色道:「你們兄弟三人中,熙兒你是最讓我放心的……以後要繼續遵從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長和弟弟。牢記防微杜漸,可千萬別讓奸邪小人離間你們兄弟的關係。」袁紹這席話表面上是對袁熙說的,可眼睛瞅的卻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聲。

    事已至此再無什麼懸念,繼承袁紹事業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審配為首的河北士人總算長出了一口氣,逄紀、荀諶等人無話可說,劉氏夫人也放寬了心。唯有郭圖與辛評面沉似水——郭圖是穎川士人,又與審配等人素來不睦,已與袁譚暗通款曲多年;辛評與他一樣是穎川人,與本地土豪的關係也不好。

    袁紹不能再等了,來不及解釋什麼,趕緊呼喚道:「尚兒,你過來……」

    袁尚跪在審配和逄紀中間,聞聽呼喚抹了抹眼淚,爬到父親眼前。他剛剛二十歲,在三個兒子中長得最像袁紹,平日裡待人溫文爾雅,很有些貴族子弟的氣質。袁紹凝視他片刻,忽然嚴肅起來,拍著他的肩頭道:「給列位大人施禮。」

    袁尚先是一怔,繼而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連忙轉過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這可把在場之人都嚇壞了,審配、逄紀搶步上前把袁尚攙起來:「主公,我們可受不起公子的禮啊!」

    「應該的。」袁紹點了點頭,「我決議……決議……」他想說「決議把家業連同官位傳與此子,請諸位排除私念鼎力輔保」,但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直覺喉嚨彷彿被什麼人扼住,動動舌頭都異常吃力。審配、逄紀見此情境淚涕橫流,跪在袁紹面前朗聲盟誓:「皇天后土神人共鑒。我等輔保少主繼承大業,一定忠心耿耿永無二心!」別人見他倆領了頭,無論真情假意也只能紛紛磕頭附和。

    即便聽了他們的表態,袁紹心裡還是不無憂慮。倒不是懷疑審配、逄紀的忠誠,而是廢長立幼有悖禮法,這三個兒子將來的微妙關係實在令人不放心!可他又只能這樣決定,選擇袁尚絕非因為偏愛,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平心而論袁譚是長子又有戰功,是萬萬不能擱置一旁的。但袁譚為人刻薄寡恩,又缺少謀略,與河北諸多豪族之間沒有處好關係,這就大大妨礙了以後的道路。袁紹統治河北的原則是重用豪族抑制百姓,與豪強共治天下,力圖建立一個森嚴的等級秩序。若官渡得勝有了新地盤立袁譚倒也罷了,可這一仗打輸了,不但血本無歸內部矛盾也開始凸顯,今後的首要任務是保守疆土恢復實力,這可能要三五年的努力,更要靠河北大士族鼎力扶持。袁譚與審配他們的關係處不好,人心不齊怎麼能與曹操抗衡呢?至於老二袁熙,忠厚到家就是窩囊,選他為主恐怕會使河北豪族盲目擴張,物極必反將來難免尾大不掉。挑來選去可堪其位的就只剩下老三了,袁尚自小聰明又能禮賢下士,那些豪強趁他年幼搞些兼併土地之類的勾當倒無傷大雅,以他的天資加之歷練,日後能處置好。只有立袁尚才能兼顧內外,把河北豪族都綁在袁氏這駕馬車上。

    但袁尚繼位意味著廢長立幼,袁熙倒也罷了,老大袁譚久在青州,既有兵馬又有郭圖扶持,定不肯善罷甘休。何況還有一個外甥高幹,自從掌握并州後漸漸難以駕馭,儼然已成國中之國,可絕不能再鬧出兄弟相爭的事了。所以袁紹要把袁譚過繼出去,摘掉他身上的血統優勢,並禁止其離開鄴城掌握軍隊,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禍起蕭牆。可即便這些舉措都完成了,袁紹依舊惴惴的,眼下沒問題,可日後怎樣又有誰猜得到呢?只能盡人事,而不能知天命,智者千慮或有一失啊……

    千不怨萬不怨,只能怨自己急功近利敗於曹操,把大好的情勢給葬送了。袁紹想到這兒愈覺天旋地轉,胸臆間彷彿也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氣息怎麼喘也喘不勻;一瞥眼又瞅見了跪在遠處面如死灰的郭圖,想叫過來訓教幾句,又說不出話來,只能抬起手顫巍巍指著他。

    逄紀何等敏感,趕緊把耳朵湊到袁紹嘴邊,又點頭又稱是,假裝聽到了什麼,然後轉過臉朗聲道:「郭公則,主公有令傳你。少主繼位局勢不穩,暫罷你都督之職,河北兵馬自即日起交軍師審配統領!」

    郭圖見他假傳號令立時無名火起,但回頭一望——不知何時,袁尚一派的李孚已帶了十幾個鐵甲衛士守在門口,個個刀槍在手殺氣騰騰,倘若敢違抗他們的意思,立時就有性命之虞。郭圖敢怒不敢言,只得咬著牙拱手道:「屬下遵命……」

    審配把手一攤毫不客氣:「公則,你把兵符拿來。」

    郭圖強壓怒火,不情不願地自懷中摸出虎符,遞到審配手上。審配接過來在袁紹眼前晃了兩晃,袁紹連點頭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眨眨眼睛——總算放心了!他的手摸索著伸到榻邊,攥住一把小梳子,吃立地舉到胸前梳理著鬍鬚。

    劉氏知道他的脾氣,哪怕死也得死得有面子,想接過來幫他的忙,袁紹卻攥得死死的不肯鬆開,硬是要自己來。眾人見他還這樣死撐著,一個個又垂下了淚水。袁紹哆哆嗦嗦梳理了幾下,忽然顫抖著嘴唇,掙扎著道:「都出、出……去……」

    審配等人已肝腸寸斷,重重磕了個頭,望了主公最後一眼,嗚嗚咽咽退了出去。郭圖憤滿胸膛,但袁尚繼位已成定局,現在連兵權都被人家奪去了,只能跺著腳忿忿而去。辛評也是反對立袁尚的,一者他將來必然遭受排擠,二者他總覺得廢長立幼後患無窮,但事已至此就算有千言萬語袁紹也聽不進去了,何況辛氏與曹操的軍師荀攸有親戚關係,只要說錯話難免被打成內奸,他只得唉聲歎氣跟著郭圖走了。袁熙不是劉氏所生,又眼瞅著弟弟繼承了家業,自覺呆在這裡有礙,連望父親最後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顫抖著跪到了門外。

    臥榻邊只剩下劉氏和袁尚,袁紹眼神遊離地瞅了他們一眼,又咕噥道:「出……去……」袁尚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劉氏一把將兒子摟住——她太瞭解丈夫了,心比天高的袁大將軍絕不允許任何人看見自己斷氣,哪怕妻兒也不行!

    母子倆撤去袁紹的靠背,讓他平平穩穩躺下,趕緊哭哭啼啼往外走,腳還沒邁出門檻,忽聽袁紹竭盡全力嚷了最後一句話:「千萬別難為譚兒……」

    「諾!」母子倆噙著淚答應了,這才退至外面跪著。

    袁紹用盡全力喊完,聽到他們答覆,終於緩緩合上了眼睛。能做的他全做了,身後事怎樣就是想管也管不著了,子孫自有子孫福,就由著他們去闖吧!

    人都是孤孤單單來的,去時也沒人送得了,最後時刻還是要留給自己。彌留之際的袁紹回憶自己一生,可謂驚濤駭浪大起大落,曾經英氣勃發卻又慘淡收場,但是除了官渡之敗也沒什麼可後悔的了。細論起來他這輩子的風光超過了開闢家業的老祖宗袁安,比起父一輩袁成、袁逢、袁隗也毫不遜色——行了,對得起祖宗,對得起老袁家這個姓啦。

    袁紹什麼都不想了,年少時的友情、建立功業的激情、君臣情、父子情、夫妻情……一切都不曾真正裝進他靈魂裡,他靈魂裡只有頑強的自尊。他也不再費力喘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被生命最後一刻的痛苦煎熬著,卻巋然不動猶如神明塑像,竭力保持威嚴和矜持。這種自尊是與生俱來的,四世三公侯門之後,貴族的自尊永遠伴隨著袁紹。曹操可以在戰場上擊潰他的軍隊,卻永遠也不能擊潰他的高傲。

    永遠不能……

    兗州備戰

    自曹操與孫權達成默契之後,張紘被朝廷授以會稽東部都尉之職,帶著所謂規勸孫氏歸降的使命回到江東。與此同時孫權也放開限制,允許避難江東之士北上返鄉。在這些人中,名氣最大的就是王朗與華歆。

    王朗字景興,東海郯縣人,是先朝太尉楊賜的得意門生,以通曉經籍而著稱。戰亂之際他奉陶謙之命至西京朝拜天子,被任命為會稽太守。孫策攻佔江東之時他堅守頑抗終究不敵,在逃亡交州的路上被孫策擒獲,雖沒有被處死,但一家人自此被拘禁在曲阿,後來幾經輾轉吃了不少苦頭。

    華歆字子魚,平原高唐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是聲名赫赫的人物,華氏家族也曾與穎川陳氏齊名。他在戰亂時擔任豫章太守,後來孫策勢力壯大,他迫於無奈獻城投降,此後被孫氏兄弟留於帳下,表面上禮數有加,其實也不過是客客氣氣的軟禁。

    這倆人都已四十多歲了,可是脫離江東來到許都,頗有脫胎換骨重獲自由之感。京城一干名士若孔融、郗慮、荀悅之流紛紛前來道賀,荀令君更是大筆一揮,任王朗為諫議大夫、華歆充任議郎,兩人搖身一變就成了朝廷要員。但是朝廷的實際主宰曹操未在許都,為了禮數周全兩人還需再辛苦一趟,前往兗州浚儀縣面見曹操。

    幕府長史劉岱早把一切安排妥當,派了兩架舒適的馬車將二人安安穩穩送到目的地。一路上吃喝有人伺候,幾乎是下了馬車就踩在縣寺的青磚地面上,鞋上連點兒泥都沒沾。此處還有個司空主簿王必負責接待,叫僕僮伺候他們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上等的吃食端到眼前,就差一口一口往嘴裡餵了。這般貼體安排搞得他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就是見不到曹操本人。直等到第三天午後,王必才通知他們見曹操,備下兩匹好馬帶他們出了縣城。

    約摸行了五六里,曹軍的大營迎入眼簾。但引路的王必依舊不停,繞營而走又走了三四里,行至鴻溝(鴻溝,又名蒗蕩渠,中國歷史上第一條溝通黃河、淮河兩大水系的人工運河。始開於戰國魏惠王時期,後又經秦、漢、魏晉、南北朝逐步完善,其支流繁多)沿岸才勒馬。浚儀以東是鴻溝分叉之處,主流順勢南下,而向東南分出的支流便是睢水。此時這裡熱鬧非常,無數的士兵光著膀子、揮著鏟子正在河口勞作,似乎是要挖出一條渠。王必對看得發愣的王華二人揚了揚手:「二位大人,請這邊走。」隨即領著他們上了一處林蔭密佈的小山包。

    兩人放眼打量,山包周圍有士兵防衛,上面搭了座簡易涼亭。亭中有兩個人,其中一人似是小官,正趨身捧著一張羊皮卷比比劃劃說著什麼;另一人身穿錦衣,注視卷宗正在聆聽——若不是曹操還能是誰?王必將二人領至近前,識趣地退了下去。兩人看出曹操正在聽屬下匯報,正猶豫著該不該過去打擾,卻見他一邊看卷宗,一邊開口道:「二位大人過來坐吧。」

    華歆與王朗對視了一眼,若不行禮就落座有失上下之分,可又見曹操面前已擺好了兩張坐榻,情知人家早候著他們,便安然就位。那個匯報的小官年紀輕輕,長得黑黲黲的,見來了倆重要人物,趕緊住了口就要告退,曹操卻道:「你把話說完。」

    「諾。」那人接著道,「若按此圖修成,此渠便可溝通汴水、睢水,其間百姓皆可獲益。」

    曹操手捻鬍鬚:「你的預想雖妙,不過渠道綿延非一日之功,老夫說不准什麼時候就要走啊。」他來兗州主要目的是調集糧草,並關注河北軍報,若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刻就要提兵北上。

    「這倒無甚大礙,可招募百姓一併出工,上至浚儀下至睢陽,都是要挖的,把沿途各地的百姓都動員起來應該不難完成。」

    「嗯。」曹操點點頭,「你是老行家了,一切都按你說的辦。只是不要過度勞傷百姓。我是來施恩惠的,不是來結民怨的,過猶不及。」

    「諾。」那人收起羊皮卷,「那下官告辭了。」

    「且慢!當朝二位名士在此,你這後生豈能不見?」曹操笑呵呵道,「讓老夫親自為你引薦吧。左邊這位是王景興王大人,高才博雅享譽東土;右邊這位是華子魚華大人,清純德素名冠穎川。」

    王朗、華歆驚得瞠目結舌——他倆平生從未見過曹操,王必也沒過來介紹,他怎麼會曉得誰是誰呢?兩人暗自稱奇,詫異地對視一眼,竟連那小官朝他們施禮都忘了客套。

    曹操知道此二人非同一般,若不拿出些本事也難叫二人服氣自己。其實他表面看文書,卻一直用餘光掃視著他們。華歆乃是獻城投降,在孫策手下還是頗受禮遇,不愁吃不愁穿,因而皮膚光滑、毛髮蔥鬱,臉型也稍微胖乎一些;王朗城破之際僅以身免,流離江東多受磨難,雖這幾日休養得不錯,但眉梢眼角略有倦怠之意,鬚髮也乾枯許多。兩人雖然都是四十多歲、穿著相似,但一個曾為座上客,一個曾為流浪人,怎麼可能分不出來呢!

    王朗忍不住發問:「敢問曹公,您是怎麼辨別我們倆的?」

    曹操微微擺手笑而不答——這本是層窗紗,只要一捅就破,但要的就是高深莫測。他拉著那個年輕的官員道:「二位大人,此位是河堤謁者袁敏,精通水利後生可畏啊。」

    「哦,久仰久仰。」王華二人明明不熟悉,也要跟著客套。

    袁敏深深作揖,陪笑道:「在下還要謝謝二位大人,托了您二位的福,我那三哥避亂交州,也可以與許都往來通信了。」這袁敏是袁渙的小弟弟,袁家四傑渙、霸、徽、敏,如今唯有老三袁徽身在交州不得團圓。曹操與孫權達成妥協,不但羈留江東之士可以北歸,連信件也可以送達交州了。

    華歆說話溫文爾雅:「袁大人謬獎了,此乃曹公之力也。非但我等得以北歸,就連廬江劉子台的舊部劉曄、蔣濟、倉慈等人也被釋放,劉子台之妻王氏夫人也回來了。」劉勳其人貪得無厭,卻頗有些艷福。他妻名喚王宋,乃是江淮一帶有名的美人,而且賢良淑惠頗得族人讚譽。

    「你去忙你的吧。」曹操讓袁敏離開,又客套道,「長途跋涉而歸,又輾轉來到浚儀,一定辛苦了吧?」

    華歆微微頷首:「蒙曹公和朝廷列卿關照,一路上衣食飽暖倒也無恙。」事實並不皆如其所言。華歆畢竟被孫氏奉為賓客,他啟程時有江東臣僚士紳千餘人為之送行,車馬僕僮相隨如雲,自然沒受什麼罪。王朗可慘多了,在曲阿聞知消息,一家老小連馬匹都是臨時雇的,其子王肅還不到十歲,也得幫大人背負行囊,這一路上吃的苦頭可不小。但華歆既然這麼說,王朗也只好隨之點頭。

    曹操其實知道其中有別,特意拍了拍王朗的手:「二位大人放心,許都雖小還是能為你們安置好住處的……」又客氣好半天才轉入正題,「二位大人是有幸得歸了,可不知江東還有何人物未能得返?」

    王朗知他必有這一問,早就想好了:「汝南許邵、許靖兄弟原在我處避難。後來許邵病死,孫策破城之日我逃亡被擒,許靖倒是跑到交州去了,曹公應該將其召回朝中。」

    提到這對兄弟,曹操忍不住想笑,當年他設計威逼許邵給了他「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這個風謠評語,曹操這個名字才在士林中陡然而亮。許邵雖然已死,許靖豈能不從兄弟口中風聞他是個什麼人物?恐怕此人是不會來的。他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敷衍著:「那就有勞景興寫信勸他回來吧。」

    華歆一舉一動甚是氣派,手捻長鬚道:「其實還有兩人頗為可用。有個孫邵,字表長緒,乃是北海人士,孔文舉任北海相時曾任為功曹。還有前任吳郡太守盛憲,字孝章,他雖是會稽人士,卻與孫氏不睦,跟孔文舉也是至交好友。」

    「哦,可以考慮考慮。」曹操聽得明白,這兩個人與孔融的關係似乎比華歆、王朗更近一層。曹操平素只把孔融當個幌子,用其招賢納士,可並不希望他真的管事。

    王朗不明就裡,卻又道:「在許都居住幾日感觸頗深,昔日舊友相逢共論時事倒也暢快。文舉兄對我們言講,朝廷正在用人之際,希望我們共參朝政矯正世風。我等雖沒有什麼治軍之才,也能坐鎮風雅吧?」

    「是啊。」華歆欣然點頭面露得意。

    曹操淡淡一笑,倏然回頭指了指山包後面道:「二位請看,在那亂林野草之中有三座墳塋。」

    王華二人順著他的手看去,果有三座小焚,碧油油生滿雜草的墳頭,前面僅有低矮的石碑,字跡泯滅難以辨認,其中一座碑已經斷裂了。王朗感到莫名其妙:「曹公叫我們看著荒塚為何?難道您識得所葬之人?」

    「當然識得。」曹操軟聲細語道,「當中那座斷了碑的正是這浚儀縣大名鼎鼎的人物邊讓邊文禮,左右乃是袁忠袁仲甫、桓邵桓文林。」

    王華二人聞聽此言驚得一身冷汗,彷彿渾身骨頭節都酥了。曹操當年為兗州刺史,誅殺邊讓、袁忠、桓邵三位名士,又將其滿門屠戮,此事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哪料這傢伙時隔多年無半分悔意,還坐在孤魂冤鬼切近之處談笑風生。二人頃刻間明白了,曹操的用意很明白,只要對他有半分抗拒和詆毀,下場就與邊讓等人一樣。這樣的情勢下,還談何共參朝政矯正世風?

    曹操見二人面露畏懼之色,甚是滿意——朝廷大事皆出自家手筆,別人只需各司其職稱頌讚揚就夠了,用不著議論是非品頭論足。華歆、王朗這些名人都有針砭時政的毛病,這可不利於他的施政統治。有一個孔融就夠了,再不能有第二個。

    華歆木訥片刻恢復了常態,滿臉和善地道:「《詩經》有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君子之人若能謹小慎微,何至於亡國敗家?由此觀之,邊文禮三人還並非是十分的君子啊。」

    王朗白了華歆一眼,鄭重道:「天下之理多變通。君子慎行確實不假,但那『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又是說與何人聽的呢?曹公恕在下斗膽一言,此三人雖自取死路,其情還是可憫。」

    曹操微然一笑,心裡已經有數。華歆這廝是個老滑頭,表面光滑一觸即溜,其實從他投降孫策頗受禮遇就能看清;王朗畢竟是與孫策鬥過一陣子,風骨更挺硬些,學問也不錯。想至此曹操又道:「景興所言也是,此三人卻有些才華,我也不會忘了。邊讓有一門生名喚楊俊,乃河內郡人士,老夫還不是照樣征辟到府裡為掾屬。還有前幾天我族弟曹洪想要辟用此地一個叫阮瑀的人當書佐,被人家斷然拒絕,我也不記恨。他不是不想為武夫效力嘛,我把他招進我的府裡,這也算人盡其才吧!我記得孝靈皇帝即位之時,民間有一歌謠『白蓋小車何延延,河間來和諧』,光祿大夫劉倏推薦孝靈皇帝繼位,竇武與宦官侯覽從其言。後來侯覽殘殺了劉倏,朝廷百官無不憤怒,於是又征劉倏之弟劉郃入京擔任高官,上下輿論從此和諧無事。」

    昔日閹人以殺戮除異己。以邀買收人心,難道如今朝廷也要循此之道?正在二人品味之時,忽聞問安之聲,兗州刺史薛悌帶著一個從員來到山包下。

    曹操腦子轉得很快,剛才還在跟宿儒玩玄機,一看見薛悌又想起公務了:「孝威啊,調集軍糧之事辦得怎麼樣?」

    薛悌面有得色:「東平來的最後一批糧已運到,兗州各部的糧食都已齊備。」

    「霍!好快啊!」曹操甚是滿意,「任峻這幾日身體不適,多多偏勞你了。」典農中郎將任峻是曹操妹夫,一直總督糧草之事,他這一病差事麻煩了不少。

    薛悌拉過身邊那從員道:「不敢欺瞞明公,這次督調軍糧皆此人之力也。」

    曹操瞅了瞅那人——二十多歲濃眉大眼,身材高大體態俊美。不禁心中喜歡,笑問道:「你小子叫什麼名字?官居何職?」

    那人跪地回稟:「在下陳留董祀,蒙朝廷不棄、曹公恩典、薛州將提拔,現勉力充任兗州從事。」

    曹操聽他不但長得好能辦事,還很會說話,笑道:「別給他薛悌賣命了,我任命你為典農都尉。」

    「謝曹公。」董祀還真不客氣。

    「莫要驕傲。」曹操敲打道,「過去棗袛在兗州屯田有功,惜乎天不假壽,以後這邊差事你要接著他辦好。任峻有病在身,不要打擾他靜養,此番出兵老夫命李典、程昱監運軍糧,你直接跟他們交差吧。」

    薛悌插了話:「李典還未回來呢。」曹操此番到兗州,也要安撫百姓弔祭亡故,所以派出使者往平陽縣祭祀鮑信、往己吾縣祭祀典韋,各賜少牢之禮。衛茲之子衛臻在夏侯惇帳下為吏,准其回襄邑祭父;李典也回鄉祭祀李乾、李整等人了,他家在山陽郡,比別人離得都遠。

    「既然如此那就等他回來再說吧。」曹操示意他們退下,過了片刻又猛然想起什麼,「且住!」

    「曹公還有什麼吩咐嗎?」薛悌二次轉回。

    「鮑信忠勇一世,實在死得可惜。你寫個奏章遞到許都,讓令君給他兒子封個侯位,要亭侯級別的。另外典韋也有個兒子,還念過幾天書,叫……叫……」

    「典滿。」薛悌提醒道,「這孩子年紀還小呢。」

    「不管多大了,也讓令君照顧一下。招入太學當個童子郎,以後再慢慢栽培嘛。」曹操說罷,別有用心地看了看王朗、華歆,「他們的父親生前都為老夫出過力,我當然不能虧待嘍。」

    王華二人這半天算是徹底看明白了。朝廷的局勢遠不似孔融預想的那麼簡單,現在曹操不受任何約束。一個小小從事只要他喜歡就可以提升為都尉,漢室天下的侯位由著他封,即便是太學都可以隨便往裡塞人。簡而言之一句話——誰對他曹某人好,誰就能陞官發財;反之似邊讓那等有才而不能為其所用的,殺了也不能讓別人用。

    一切都看清晰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華歆矜持微笑默默不語,王朗二目空洞不置一詞。曹操見他們已然服氣了,又把話往回收:「二位也無需多慮,朝廷百廢待舉,要做的事還多著呢。前日荀令君信上說,地方課稅租調之法不妥,這就是財政大事,還有鍾繇也在想辦法安定關中,此亦事關大局。二位大人回去後多幫他們參詳參詳。老夫在外面打仗,朝廷就多多仰仗列位了。」

    「蒙公信賴。」華歆受制孫策多年也算有心得,起身作揖道,「《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我等用心效力朝廷,其他無問也就是了。」

    「嗯,華卿不愧謙謙君子,這樣很好。」曹操挺滿意。

    王朗也站起告辭:「曹公軍務繁忙,我等不便再攪擾,盡快回去協理政務,多為荀令君出謀劃策。」

    「甚好。此處河工要緊,恕老夫不能遠送了。」

    「不敢不敢……」華歆與王朗手拉著手,踩著棉花一般下了土山。曹操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暗笑——擁彗折節有利有弊,用好了可以天下歸心,用不好也會招致譭謗,經過這番開導,他們應該不敢與孔融尿到一個壺裡去了。

    他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忽見郭嘉與荀衍慌慌張張跑來。郭嘉年紀輕,在前面連蹦帶跳喜形於色;荀衍乃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在後面噓噓帶喘,跑得上氣不接下去——什麼事叫這素來沉鬱的老傢伙這般著急?

    曹操忽然有一種奇怪的預感,猛然站了起來:「袁紹出事了?」

    「恭喜曹公!賀喜曹公!」郭嘉樂呵呵蹦上山來,「剛剛得到消息,袁紹死啦!」

    「是嗎……」曹操倏然一陣輕鬆,但不知為什麼,輕鬆過後竟還有一陣淡淡的悲涼與失落。

    「千真萬確!」郭嘉笑得跟朵花一樣,「而且河北臣僚廢長立幼,以其三子袁尚繼承大將軍之位。這個未經大事的孺子豈是曹公您的對手?哈哈哈……」

    曹操茫茫然望著遠方,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袁紹年輕時的音容笑貌彷彿就映現在滔滔河水之上。荀衍隔了半天才氣喘吁吁跑過來:「袁、袁紹……死……」

    郭嘉拍著他肩膀道:「我都說完了,您歇歇吧。」

    荀衍一屁股坐倒,白了郭嘉一眼:「你這小子……」荀家在河北有些關係,這情報乃是他弄來的,卻叫郭嘉聽說後搶了先。

    曹操捏捏眉頭定定神,似乎毫無興奮之態,冷冷道:「出兵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辦。」

    「在下知道!」郭嘉脫口而出,「需拿掉廣陵太守陳登!」他簡直就是曹操肚子裡的蛔蟲。

    荀衍卻道:「陳元龍治理廣陵並無過失啊?」

    這叫曹操怎麼回答呢?陳登確實沒有過失,但他太不讓人放心了。昔日他背叛過呂布,又與劉備相處融洽,且頗得廣陵百姓擁戴,更重要的是他手握一部分兵馬。有野心、有智謀、有人望、有兵馬,這種人豈能不防?現在要大舉北伐,萬一陳登背後造反可就不妙了。

    郭嘉知道曹操羞於開口,替他對荀衍解釋道:「後院堆了把柴禾,雖然未必會著火,可總要防患於未然吧。」

    都是精明人,道理一點就透。荀衍點點頭,但臉上仍顯憂色:「但是陳登不好動啊,以前令君想要調他入京,廣陵百姓差點上萬民表!」

    曹操早有主張:「改東城縣一帶為東城郡,遷任陳登為東城太守,叫他離開廣陵。另外陳矯、徐宣是他的左右手,再給毛玠通個氣,征辟此二人入幕府為掾,剪去他的左膀右臂。」

    郭嘉提醒道:「先前刺史嚴像已死,若再調陳登離開,防禦孫氏還要再選一人,揚州刺史可還缺著呢?」

    提到前任揚州刺史嚴象,曹操對此人甚不滿意。他赴任揚州以來幾乎是腳踏兩隻船,一邊向朝廷歌功頌德,一邊向孫氏卑躬屈膝,實在不堪其任。最後死於廬江李術之手,曹操私下也覺他罪有應得,不過看在他是荀彧舉薦的面子上,不說出來罷了。如今另擇接替者,可要精心挑選了。曹操閉目沉思,把曾在幕府任職的掾屬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半晌才道:「劉馥曾在揚州避難,規勸袁術部下投靠於我,此人對朝廷忠心耿耿,而且是沛國相縣人,與老夫是半個同鄉。就派他接任荊州刺史吧……友若兄,你現在就去給令君寫信辦這幾件事。」

    「諾。」荀衍這口氣剛喘順溜,又領命下山。

    「火速修書到徐州,叫臧霸、孫觀、尹禮他們繼續攻打青州,牽制敵人兵力。再命鍾繇密切注意并州高幹動向,有何異常報至軍中。」曹操腦子裡早已籌謀多日,時機到來之際下達軍令滔滔不絕,「曉諭三軍除河工外一律整理行囊,明日一早點卯,辰時大軍開拔。夏侯惇所部回轉許都戍守,其他遠近各軍不必來此集結,全部趕往官渡會合。命程昱先行一步押運糧草到官渡,李典回來後火速趕上。」

    他說一句郭嘉便掐一個手指頭,心中默念一遍,最後拱手道:「主公放心,屬下立刻安排這五道軍令!」

    「好記性,快去吧!」曹操又衝山下的許褚招招手:「仲康替我打點行囊,派些親兵護送家眷回許都,打仗用不著他們。」許褚想吩咐僕僮快去辦,曹操卻道,「你也去吧,老夫想獨自靜一會兒。」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曹操一人矗立在山頭。他與袁紹之間的恩恩怨怨已成過往雲煙,現在只剩下對老朋友的懷念了。他隱約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打敗袁紹,袁紹那孤傲的性格似乎是永遠不可能被打敗的。若論兩軍交鋒會鬥於疆場,他絕不輸於袁紹,但若論附庸風雅延攬天下名士,即便他拉上一個傀儡天子也只能與袁本初爭個平手。時至今日曹操還頗為在意自己是「宦豎遺丑」,可袁紹即便蒙土地下依舊卻帶著「四世三公」的美麗光環,世間之人都是一個腦袋兩隻眼,怎麼身份地位的烙印會這麼深呢?

    他回想往昔直到夕陽餘暉將至,仍久久不能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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