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小狼小狼 正文 第32節、近狼者狼
    蚊災剛剛開始,山溝裡的艾草割不完,抗災的關鍵,在於是否備有足夠的干牛糞。無需催促,整個大隊的女人和孩子,都在烈日下翻曬背運牛糞餅。

    在額侖草原,牛羊的干糞是牧民的主要燃料。掰開干糞,裡面的成分多是乾草纖維,有如馬糞紙,點燃後並沒有臭味。在冬季,干牛糞用來引火,那時的燃料主要是靠風乾的羊糞粒。因為家家守著羊糞盤,每天只要在羊群出圈以後,把滿圈的羊糞粒鏟成堆,再風吹日曬幾天後,就是很好的燃料,比干牛糞更經燒。但是在草原的夏季,羊糞水分多不成形,牧民在蒙古包裡就不能燒羊糞,只能燒干牛糞。然而在夏季,牛吃的是多汁的嫩青草,又大量地喝水,牛糞又稀又軟,不像其他季節的牛糞乾硬成形,因此必須加上一道翻曬工序。

    夏季翻曬牛糞,是件麻煩事和苦差事。每個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一有空,就要到營盤周圍的草地上,用木叉把一灘灘表面曬乾、內部濕綠的牛糞餅一一翻個,讓太陽繼續暴曬另一面。再把前幾天翻曬過的牛糞餅,三塊一組地豎靠起來,接著通風暴曬。然後,又把更早幾天曬硬了的牛糞餅,撿到柳條筐裡,背到蒙古包側前的糞堆上。但是剛背回來的牛糞還沒有乾透,掰開來,裡面仍然是潮乎乎的,此時把外干內濕的牛糞堆在糞堆上,主要是為了防雨。盛夏多雨,如不抓緊時間,一遇上急雨,糞場上晾曬多日的牛糞,不一會兒就會被雨淋成稀湯。而堆在糞堆上的半干牛糞,遇雨則可馬上蓋上大舊氈。雨過之後,再掀開暴曬。

    在草原夏季,看一家的主婦是否勤快善持家,只要看她家蒙古包前的牛糞堆的大小便可知曉。知青剛立起自己的蒙古包時,不懂未雨綢繆,一到雨季,知青包常常冒不出煙來,或者光冒煙不著火,經常要靠牧民不斷接濟干牛糞,才能度過雨季。到了兩年後的這個夏季,陳陣楊克和高建中都已懂得翻糞、曬糞和堆糞的重要性,他們包門前的「柴堆」也不比牧民的小了。

    陳陣和楊克一向討厭瑣碎的家務活。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把讀書的時間拆得零七八碎,使他們煩心惱火。但是,自從養了小狼以後,一項項沒完沒了的家務活,成了能否把小狼養大的關鍵環節。家務活一下子就升格為決定戰役勝負的後勤保障的戰略任務。於是他倆都開始搶著料理柴米油鹽肉糞茶這七件「大事」。

    按常年的用量,陳陣包前的「柴堆」已足夠度過整個夏季。但突降的大蚊災,使用柴量成倍增加,牛糞堆很快一日日矮縮下去。陳陣決定用狼的勁頭,忍受一切勞苦悶熱和煩躁,把柴堆迅速增大幾倍。

    高原的陽光越來越毒,陳陣這身像防化兵服一樣的厚重裝束,讓他熱得喘不過氣來。他背著沉重的糞筐,只背運了兩三筐,就感到缺氧眩暈,悶熱難當,步履艱難。汗已流乾,防蚊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汗跡花白,此刻已經成為背在身上的,乾硬板結的鹽鹼地了。但是他望著在輕煙薄雲下安穩睡覺的小狼、小狗、大狗和大白馬,不得不咬牙堅持。

    此外,他肩上還背負著遠比半濕牛糞更沉重的壓力。他咬牙苦幹,不僅是為了小狼和狗們,也是為了羊群。這近兩千隻羊的大羊群,是他和楊克兩個人的勞動果實。兩年多來兩次接羔,他倆接活的羊羔就達兩千多隻,已經被分出過兩群。他倆頂風冒雪,頂蚊暴曬,日日夜夜與狼奮鬥,一天24小時輪班放羊下夜連軸轉,整整干了兩個春夏寒暑。羊群是集體財產,不能出半點差錯。蚊災加狼災,如稍有疏忽,就會變成可怕的「雙災」。

    這麼大的一群羊,每夜非得點五六盆煙才夠。如果艾煙罩不住整個羊群,羊群被蚊群刺得頂風狂跑,單靠一個下夜的人根本攔擋不住。一旦羊群衝進山裡,被狼群打一個屍橫遍野的大伏擊,有人再把這責任與養狼的事情聯繫起來,那可就罪責難逃了。巨大的壓力和危險,逼迫陳陣咬緊狼牙,用狼的智慧、勇敢、頑強、忍耐、謹慎和冒險精神,把他養狼的興趣愛好堅持下去,同時又能磨練出像草原狼那樣頑強桀驁的個性。陳陣忽然感到他有了用不完的力氣和不服輸的狠勁。

    陳陣一旦衝破了疲勞的心理障礙與極限,反而覺得輕鬆了。他不斷變換工種,調節勞動強度,一會兒背糞,一會兒翻糞,越來越感到有目標的勞動的愉快。同時,他漸漸發現了自己如此苦心養狼,好像已經從一開始僅僅出於對狼的研究興趣,轉換成了一種對狼的真切情感,還有像父母和兄長所擔負的那種責任。小狼是他一口奶、一口粥、一口肉養大的孩子,是一個野性獸性、桀驁不馴的異類孩子。潛藏於他心底的人獸之間那種神秘莫測、濃烈和原始的情感,使陳陣越來越走火入魔,幾乎成為在草原上遭人白眼、不可理喻的人。

    但陳陣卻覺得這半年來,自己身心充實,血管中開始奔騰起野性的、充滿活力的血液。高建中曾對其他包的知青說,養一條小狼,能夠使陳陣變成一個勤快人,也就不能算是件壞事。

    陳陣在粘稠髒臭的牛糞場上幹得狼勁十足。他滿筐滿筐地往家背糞,糞堆像雨後的黑蘑菇那樣迅速膨脹。鄰家的主婦看得都站著不動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瘋干。有的知青挖苦道,這叫做近糞者臭,近狼者狼。

    傍晚,龐大的羊群從山裡回營盤。楊克嗓音發啞,坐騎一驚一乍,他已經累得連揮動套馬桿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羊群從山裡帶回億萬黃蚊,整個羊群像被野火烤焦了似的,冒著厚厚一層「黃煙」。近兩千隻羊,近四千隻羊耳朵,拚命甩耳甩蚊,營盤頓時噪聲大作,撲嚕嚕、撲嚕嚕的羊耳聲一浪高過一浪。

    一直懸在半空等待聚餐的厚密蚊群,突然像轟炸機群俯衝下來。那些最後一批被剪光羊毛,光板露皮的羊,經過野外一整天的肉刑針刑,早已被叮刺得像疙疙瘩瘩的癩蛤蟆一樣,慘不忍睹。密集餓蚊的新一輪轟炸,簡直要把羊們扎瘋了。羊群狂叫,原地蹦跳,幾隻高大的頭羊不顧楊克的鞭抽,卯足了勁頂風往西北方向沖。陳陣抄起木棒,衝過去一通亂敲亂打,才將頭羊轟回羊糞盤。但是,整個羊群全部頭朝風,憋足了勁,隨時準備頂風猛跑,借風驅蚊。

    陳陣以衝鋒的速度,手腳麻利地點起了六盆艾煙,並把盆端到羊群臥盤的上風頭。六股濃濃的白煙像六條凶狠的白龍,殺向厚密的蚊群。頃刻間,蚊群像遇上了天神毒龍一般,呼嘯潰逃。救命的艾煙將整個羊群全部罩住,疲憊不堪的大羊小羊,撲通撲通跪到在地。白煙裡的羊群一片寂靜,一天的苦刑,總算熬到了頭。

    楊克下馬,沉重地砸在地上。他急忙牽著滿身蚊子的馬,走進煙陣,又摘掉防蚊帽,解開粗布厚上衣,舒服得大叫:真涼快!這一天快把我憋死了。明天你放羊,準備受刑吧。

    陳陣說:我在家裡也受了一天刑。明天我放羊回來你也得給我備足六盆煙,還得給小狼點煙。

    楊克說:那沒問題。

    陳陣說:你還不去看看小狼,這小兔崽子挺知道好歹的,鑽進煙裡睡覺去了。

    楊克疑惑地問:狼不是最怕煙怕火嗎?

    陳陣笑道:可狼更怕蚊子,它一看狗來搶它的煙,就不幹了,馬上就明白煙是好東西。我樂得肚子都疼了,真可惜你沒看到這場好戲。

    楊克連忙跑向狼圈,小狼側躺在地,懶懶地伸長四腿,正安穩地睡大覺呢。聽到兩位大朋友的腳步聲,小狼只是微顫眼皮,向他倆瞟了一眼。

    整整一夜,陳陣都在伺弄煙盆。每隔半個多小時,就要添加干糞。只要藥煙一弱,又要添加艾草。如果風向變了,就得把煙盆端到上風頭。有時還要趕走擠進羊群來蹭煙的牛。牛皮雖厚,但牛鼻,眼皮和耳朵仍然怕叮刺。陳陣為了不讓牛給羊群添亂,只好再點一盆煙,放到牛群的上風頭。為了保證艾煙始終籠罩牛羊和小狼,陳陣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三條大狗始終未忘自己的職責,它們跑到羊群上風頭的煙陣邊緣,躲在煙霧裡,分散把守要津。

    煙陣外,密集飢餓的蚊群氣得發狂發抖,噪音囂張,但就是不敢衝進煙陣。戰鬥了大半夜的陳陣,望著被擊敗的強敵,心中湧出勝者的喜悅。

    這一夜,全大隊的各個營盤全都擺開煙陣,上百個煙盆煙堆,同時湧煙。月光下,上百股濃煙越飄越粗,宛如百條白色巨龍翻滾飛舞;又好像原始草原突然進入了工業時代,草原上出現了一大片林立的工廠煙筒,白煙滾滾,陣勢浩大,蔚為壯觀。艾煙不僅完全擋住了狂蚊,也對草原蚊災下飢餓的狼群,起到巨大的震懾作用。

    遼闊的草原也具有軟化濃煙的功能。全隊的白煙飄到盆地中央上空,已經變為一片茫茫雲海。雲海罩蓋了蚊群肆孽的河湖,平托起四周清涼的群山和一輪圓月,「軍工煙筒」消失了,草原又完全回到了寧靜美麗的原始狀態。

    陳陣不由吟頌起李白的著名詩句:「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陳陣從小學起就一直酷愛李白。這位生於西域,並深受西域

    突厥民風影響的浪漫詩人,曾無數次激起他自由狂放的狼血衝動。在原始草原的月夜吟頌李白的詩,與在北京學堂裡吟頌的感覺迥然不同。陳陣的胸中忽然湧起李白式的豪放,草原狼的性格再加上華夏文明的精粹,竟能攀至如此令人眩暈的高度……

    到下半夜,陳陣隱約看到遠處幾家營盤已經不冒煙了,隨後就聽到下夜的女人和知青,趕打羊群的吆喝聲、羊群的騷動聲。顯然,那裡的艾草已經用完,或者主人捨不得再添加寶貴的干牛糞。

    蚊群越來越密,越來越燥急,半空中的噪聲也越來越響。小半個大隊的營盤失去了安寧,人叫狗吼,此起彼落。手電的光柱也多了起來。忽然,陳陣聽到最北面的營盤方向,隱約傳來劇烈的狗叫聲和人喊聲。不知哪家的羊群衝破人的阻攔,頂風開跑了。只有備足了干糞艾草和下夜人狗警惕守夜的人家,還是靜悄悄的。陳陣望著不遠處畢利格老人的營盤,那裡沒有人聲,沒有狗叫,沒有手電光。隱約可見幾處火點忽明忽暗,嘎斯邁可能正在侍候煙堆。她採用的是「固定火點,機動點煙」的方法。羊群的三面都有火點,哪邊來風就點哪邊的火堆。火堆比破臉盆通風,燃火燒煙的效果更好,只是比較費干糞。但嘎斯邁最勤快,為了絕對保證羊群的安全,她是從不惜力的。

    突然,最北邊的營盤方向,傳來兩聲槍響。陳陣心裡一沉,狼群終於又抓住一次戰機。這是它們在忍受難以想像的蚊群叮刺之後,鑽到的一個空子。陳陣長歎一口氣,不知這次災禍落在哪個人的頭上。他也暗自慶幸,深感迷狼的好處:對草原狼瞭解得越透,就越不會大意失荊州。

    不久草原重又恢復平靜。接近凌晨,露霧降臨,蚊群被露水打濕翅膀,終於飛不動了。煙火漸漸熄滅,但大狗們仍未放鬆警惕,開始在羊群西北方向巡邏。陳陣估計,快到女人們擠奶的時候了,狼群肯定撤兵了。他將二茬毛薄皮袍側蒙住頭,安心地睡過去了。這是他一天一夜中唯一完整的睡眠時間,大約有四個多小時。

    第二天陳陣在山裡受了一天的苦刑,到傍晚,趕羊回家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家像是在迎接貴客:蒙古包頂上攤晾著剛剝出來的兩張大羊皮。小狼和所有的狗,都在興致勃勃地啃咬著自己的一大份羊骨羊肉。進到包裡,碗架上,哈那牆上的繩子也晾滿了羊肉條,爐子上正煮著滿滿一大鍋手把肉。

    楊克對陳陣說:昨天夜裡,最北邊額爾敦家的羊群出事了。額爾敦家跟道爾基家一樣,都是早些年遷來的外來戶,東北蒙族。他們家剛從半農半牧區的老家,娶來一個新媳婦,她還保留著一覺睡到大天亮的習慣。夜裡點了幾堆火,守了小半夜,就在羊群旁邊睡著了。煙滅了以後,羊群頂風跑了,被幾條狼一口氣咬死180多只,咬傷了幾十隻。幸虧狗大叫又撓門,叫醒包裡的主人,男人們騎馬帶槍追了過去,開槍趕跑了狼。要是再晚一點,大狼群聞風趕到,這群羊就剩不下多少了。

    高建中說:今天包順貴和畢利格忙了一整天,他倆組織所有在家的人力,把死羊全都剝了皮,淨了膛。180多只死羊,一半被卡車運到場部,廉價處理給幹部職工,剩下的死羊傷羊留給大隊,每家分了幾隻,不要錢,只交羊皮。咱們家拉回來兩隻大羊,一隻死的,一隻傷的。天這麼熱,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的肉,咱們怎麼吃得完?

    陳陣高興得合不上嘴,說:養狼的人家還會嫌肉多?又問:包順貴打算怎麼處理那家外來戶?

    高建中說:賠唄。月月扣全家勞力的半個月工分,扣夠為止。嘎斯邁和全隊的婦女,都罵那個二流子新郎和新媳婦的公婆,這麼大的蚊災,哪能讓剛過門的農家媳婦下夜呢……咱們剛到草原的時候,嘎斯邁她們還帶著知青下了兩個月的夜,才敢讓咱們單獨下夜的吶。包順貴把額爾敦兩口子狠狠地訓了一通,說他們真給東北蒙族的外來戶丟臉。可是他對自己老家來的那幫民工趁機給好處,把隊裡三分之一的處理羊,都白送給了老王頭,他們可樂壞了。

    陳陣說:這幫傢伙還是佔了狼的便宜。

    高建中打開一瓶草原白酒,說:白吃狼食,酒興最高。來來來,咱們哥仨,大盅喝酒,大塊吃肉。

    楊克也來了酒癮,他說:喝!我要喝個夠!養了一條小狼,人家盡等著看咱們的笑話了,結果怎麼樣?咱們倒看了人家的笑話。他們不知道,狼能教人偷了雞,還能賺回一把米來。

    三人大笑。

    煙陣裡,撐得走不動的小狼,趴在食盆旁邊,像一條吃飽肚子的野狼,捨不得離開自己的獵物那樣,死死地守著盆裡的剩肉。它哪裡知道,這是狼爸狼叔們送給它的救災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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