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不願見人,總到幹部少的地方去。經過聞雪濤的許可,她和婦救會主任俞淑秀一起來到多丘陵、沙地的窮困鄉五區去開展婦女工作。俞淑秀不同於聞雪濤,她性格溫婉、憨直,還帶有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氣。對待被審查的柳明,雖然聞雪濤以縣委組織部長的名義,一再佈置她留心柳明的言行、思想,與什麼人接近等,並要隨時向她匯報,然而,小俞對給她的任務,從心底裡接受不了。她既不監視柳明,更不向組織部長去"匯報"。為此,聞雪濤對她不滿,還警告過她。可是,善良的小俞,依然我行我素。當沒人在場的時候,她反而安慰柳明,鼓勵柳明,還把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告訴被審查的柳明。她說,仍又擔任分區司令員的盧嘉川就不同意地委書記江華亂審查托派的做法;林道靜雖然是江華的愛人,可是,她對他的思想、作風不滿意,兩個人的關係不大好;為了曹鴻遠和羅大方的被捕,他們幾乎鬧僵了……柳明問小俞怎麼會知道這些情況,是聽誰說的?小俞睜著明亮的眼睛,歪著腦袋悄悄告訴柳明,是聽馮雲霞說的。小馮這姑娘特別關心林道靜,就像對親姐姐般地親。她看不慣江華,替林姐姐抱不平。小馮還說--還說……看俞淑秀坐在昏暗的炕上不說話了,柳明輕輕搖晃著小俞催她說。小俞白淨的臉上,驀然布上一層愁雲,怔了一會兒,把心裡的話全倒出來。她說她早就愛上盧嘉川,還托林道靜替她向老盧說過呢,她也真去說了。可是,後來從小馮的嘴裡才知道,他們倆早就愛著,盧嘉川一直在等待林道靜。當年林姐姐因為聽說老盧已經犧牲,江華又追她,她才跟江華結了婚。如今,他們又相遇了,雖然來往不多,可是,看樣子他們心裡誰也忘不了誰。尤其江華對林姐姐不好,不理解她,她更難過。這三個人都陷在痛苦中。
"小俞,你呢?你現在還愛盧嘉川嗎?"柳明忍不住問。
"柳明,你說呢,我已經知道了這些情況,怎麼還去奪人之愛。老盧雖然救過我,對我不錯,可是,他心裡只有林姐姐,怎麼會愛我呢。所以,我狠狠和自己鬥了一場,那種感情就變了。知道麼,你沒有看出來麼,我已經和羅大方好了,可是,他--他又被捕了……"說著,小俞純潔明淨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柳明聽到這裡,想起了曹鴻遠,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相互緊握住對方的手,無言地低聲抽泣……
這是個偏僻的鄉村,沙地、丘陵只長些花生、北瓜,田野裡到處是低矮的灌木叢和柳樹趟子。農民生活很貧苦。兩個女同志和房東主婦還有兩個孩子同睡在沒有鋪蓋的炕席上。節氣快到寒露了,雖然燒了熱炕,她倆都沒有被子,只得穿著衣服緊挨著擠在一起睡。冷颼颼地剛睡到半夜,忽然有人敲街門。小俞和柳明都一躍而起,因為這個時間常會有敵人突然襲擊。仔細聽了聽,知道是自己人,房東男人去開了門。進到屋裡的竟是常裡平縣長的兩個警衛員小張和小侯。房東點燃小豆油燈,在昏暗的光照下,小張向柳明敬禮,說:
"常縣長又犯病了,叫我接你去看病。找了好些個村子都找不見你。左打聽,右打聽,好容易才打聽到你到五區來了。急追了來找到區幹部,才打聽到你在這個村子。先是我一個人找,後來縣長生了氣,又加上個小侯,我們一路跑著找來的!"小張微微氣喘地說到這裡,抬頭瞅了柳明一眼,見她不吭不響,像個泥胎端坐在炕上。又說,"柳明同志,你心眼好,樂意幫助人,現在,就算幫助我們哥倆,去給常縣長看看病吧!"
"我是婦救會的人,正在這村開展工作。請你們告訴常縣長,部隊上有西醫,農村裡有中醫,他可以找醫生看病,幹麼非找我?現在,我離不開,不能去。"柳明態度堅決,一臉的不高興。
小張和小侯兩個十七八歲的小戰士不住地說好話,哀求柳明。說縣長說了,請不來柳大夫,兩個人都不准回去見他。
"我是什麼大夫!我不能去……"
坐在炕邊的俞淑秀推了柳明一下,低聲說:
"還是去吧,這個人可不能得罪。你的工作我一個人做。"
柳明考慮了一下:常裡平找她看病,不過是個借口,無非又是向她獻慇勤。可是,他答應幫助設法解決她的受審問題;也說幫助打聽曹鴻遠的下落;他還滿口應承替她給鴻遠轉信……也許鴻遠那邊有了什麼好消息,所以才派警衛員各處找她……這麼一想,她跳下地問小張:
"現在就走麼?"
"現在就走。柳同志,你走得動麼?要不,我跟村裡找頭毛驢給你騎上走。"
"不用了。我能走。"柳明收拾好自己的簡單用具,放在挎包裡,用力握握小俞的手,又向房東夫婦道了謝,就和兩個警衛員奔向常裡平經常住的二區秋水村。
連夜走了五十里,天色大亮後,柳明走進了常裡平的經常住處--花門樓裡劉繼功的大宅院。
常裡平坐在寫字檯前的彈簧軟椅上,在宣紙上揮毫寫著神采飛揚的字: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柳明進來的時候,他剛把這張條幅寫完,扔下筆站起身,點著紙煙。一扭頭,見柳明進屋來,他不點煙了,急忙趨前握住柳明的手,笑瞇瞇的圓臉,頗像個咧開嘴的大石榴:
"小柳,終於把你找到了!我要給小張他們記一功。這次我的頭痛比過去更加嚴重……什麼工作也幹不了,只能咬牙寫寫字來消磨時光……現在好了,你一來,我的病先就好了幾分。"他對站在門邊的小張一努嘴,"還不去燒開水,給柳同志沏茶……噢,你們還沒有吃早飯吧?我不知道小張他們今天能把你找來,沒準備早飯。小侯,你趕快去告訴房東劉老先生,叫他們給小柳同志做點兒好吃的……"
柳明掙開常裡平緊握不放的手,站到桌邊看著條幅,搖頭說:"不要麻煩房東,我們已經吃過帶著的玉米餅子。常縣長,你的字寫得很好啊!你抄的是漢魏六朝的詩吧?這是誰作的?"柳明一看常裡平那個神態,詩裡還有一句"懷佳人兮不能忘",似乎明白了他找自己的用意。本來就夠煩惱的了,現在,又身不由己地被拉到這個人的身邊,更加感到痛苦。不知怎的,一見他那個慇勤勁,她自然地思念起曹鴻遠。常裡平喜笑顏開;而他--她片刻難忘的曹鴻遠,現在在哪裡?他一定在受苦,受許許多多的苦……柳明的眼淚流多了,現在不輕易落淚了,只是神情呆滯,更加寡言少語。
常裡平見柳明欣賞他寫的字,且問他是誰的詩,他笑答:
"小柳,你是學醫的,對中國古典文學還真有點兒修養啊!這果然是漢武帝劉徹的詩。劉徹此人文治武功全有一套。他建立樂府,採集民歌,自己也能寫詩作賦。這首,就是他寫的《秋風辭》。"常縣長似乎博學多才,滔滔講起劉徹來。但是滿腹心事的柳明,冷漠地呆坐在椅子上,根本沒有聽進常裡平的一套話。
一根紙煙燒到手指上了,常裡平停住話頭,看著柳明笑了笑:
"柳醫生,轉了二三百里路才把您請來替鄙人看病。現在,歇夠了麼?可以施行手術了吧?"
"什麼手術?還不又是按摩!"柳明忍著壅塞心頭的悲苦,輕聲問道,"常縣長,上次托您給老曹捎走的那封信,您托人帶給他了麼?怎麼一直收不到他的回信?"
長長歎了一口氣,常裡平的手指用力掐著自己的太陽穴,似乎忍過了一陣劇痛,才回答:
"小柳,你想,我對你的事能不盡心麼?你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我也盼望老曹給你來信呀,我更盼望你們早日團聚。"常裡平語調誠懇,流露著一種真摯之情,柳明被感動了。她甚至覺得這個老同志情操高尚。他雖然很喜歡自己,願意和自己多接近,但他仍然在幫助自己和曹鴻遠。如今,由他負責轉信,他還擔任了紅娘的角色,應當感謝他。於是,柳明叫常裡平躺到一張軟床上,她就站在他的身邊為他按摩起頭部和頸部。
常裡平高興了。連連誇獎柳明的醫術好,人品好,心地也好。正在這時,屋門敲響了,林道靜身後跟著小馮一同走進屋裡來。
常裡平見林道靜進來了,只好向柳明擺手說:
"柳明,停止吧。林書記找我一定有重要工作,你先到別的屋裡休息一下--不過,我的頭痛還很厲害,你可不能走。"
林道靜和柳明握握手,點頭笑笑,見她和馮雲霞一同到屋外去了,轉身對常裡平說:
"常縣長,這次軍區佈置各個分區都要相應打擊出來掃蕩搶糧的敵人,咱們分區也打了幾個漂亮仗,殺傷不少敵人,粉碎了敵人的搶糧計劃。可是,我們自己也有傷亡。不少傷員一下不能轉移到山區去,留在平原老百姓家裡或地下醫院裡,缺醫少藥--尤其缺少能動大手術的外科醫生。柳明的事,軍區司令員下過指示,叫她在戰鬥中發揮她的長處--離開婦救會到分區醫療隊裡去。這個指示已經下來不少天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常裡平點燃紙煙,皺起眉頭,"可是,聞雪濤不同意,宣傳部長劉信和縣委委員蔡明也不同意。一個正在被審查、問題很嚴重的人,怎麼能夠叫她去給傷員做手術?這個,我也不同意!"
林道靜抑制著義憤,極力和緩地說:
"常縣長,我有個問題總弄不明白,問問你可以吧?你對柳明究竟是怎麼個看法?是什麼態度?有時候,尤其在領導面前--比如說在江華面前,你說她社會關係十分複雜,問題嚴重,要認真、徹底地審查她。有時候,你對她本人或者和她接近些的人,又說她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是因為和曹鴻遠的關係,受點兒牽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可以回答我麼?"
常裡平似乎忘掉了頭痛,捻著紙煙,鎮定地笑了。他回答林道靜說,他確實認為柳明問題不大,一個純樸的大學生有多大問題。只是,上面要數字,上面說她問題大,他手中又沒有確鑿材料能夠說明她沒有什麼問題,所以只好跟著說……
"既然你這樣認為,這次呂司令員指示叫柳明去當醫生,就應當堅決主張她去。這既是對她的考驗,也是一種解脫她的辦法。可是,你不叫她去給那些流著血、急待搶救的傷員服務,卻派人找了幾百里,把她找到你的身邊,給你一個人來按摩,這樣做不太合適吧?"
常裡平不慌不忙地又笑了:
"我和聞雪濤一再動員,叫她去分區醫療隊,她不同意去……"
"不對,你沒有和她說過,更不要說動員。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常裡平的圓臉仍然像顆咧開嘴的石榴,不過這次白多紅少。
他見林道靜窮追不捨,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他又笑笑說:
"林書記,這些天你怎麼不在?你要在縣裡,不是一切都可以隨你的意見辦麼?"
"我不在,是的,那是組織上另有任務。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們,我到敵區去了麼?常縣長,我沒有時間和你爭論,既然,柳明在這裡,我現在就把她帶走,送到分區衛生部去。你要治病麼,請忍耐一下,多想想那些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士兵們吧。"說著,道靜站起身,隨便望了一眼寫字檯上常裡平寫的條幅,對他揶揄地一笑,朗朗地讀出聲來: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道靜剛要轉身出去找柳明。忽然,柳明自己躥進屋裡來。只見她渾身顫抖,頭髮散亂,胸部劇烈地起伏。她呆癡而又可怕的目光,狠狠地盯在常裡平的臉上,喘息一陣,好容易蹦出一句話來:
"我要去救護傷員!你為什麼不叫--我去?"
道靜站著默不出聲。
"哎呀,柳明,你搞錯了啊!為什麼這次我派警衛員找了你三個區,跑了三百多里路?就是為的送你去分區衛生部的啊--我因為頭痛得厲害,所以先把你找到我這裡來,先給我治治病,然後就送你走。現在好了,既然林書記這麼關心你,親自來接你,你就和她去吧。"
柳明走到道靜身邊,仰著頭問:
"林書記,常縣長說的是實話嗎?他沒有騙我?"
道靜有什麼好說的呢,只好點點頭:
"小柳,跟我走吧,傷員現在非常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