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小農舍,一個少婦摟著八歲的孩子倒在小炕上。孩子熟睡了,少婦睡不著,眼淚滴滴答答落在枕上。一邊落淚,一邊口裡哼出聲來:
彎彎的月兒芽,
照見我那小冤家,
你為何這般狠心將奴拋撒?
又是恨他--又是想他,
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龜卦……
少婦反覆低唱,這短短的俚曲,寄托了她無限的幽思,抒發著她深深的寂寞。唱著,哭著,也許累了,她剛剛朦朧打盹,忽然,窗紙沙沙響了,接著,窗欞發出輕輕的敲擊聲。
"誰呀?"少婦驚悸地推開懷裡的孩子,一躍坐起。
"開門!我呀……"窗外的男人發出沙啞的低聲。
"什麼人呀?這半夜三更的……"少婦嚇得趕忙穿衣服,系褲帶,不知哪個浪子想來挑逗她。
窗欞又輕輕響了,窗紙出現一個小窟窿。
"什麼下三爛的東西,快滾蛋!我汪金枝是婦救會主任,絕不做那丟人現眼的事……"汪金枝嚇得尖聲喊叫起來。
"小枝子,是我呀!你把小桂子忘了麼?--我來了……"
"啊,你,你來啦?小桂子……"小桂子這三個字一下攝住了汪金枝的魂兒。她掩住衣襟,鞋也顧不得穿,從炕上一下子跳到外間屋門口,用顫抖的雙手拉開了木門閂。門一開,虎彪彪的馬寶駒躥進門裡,雙手像兩隻老虎鉗子,猛地把汪金枝挾在自己的懷裡,挾得那麼緊,那麼熱烈。那闊闊的厚嘴唇在金枝的臉上,唇上,頭髮上,沒頭沒腦地狂吻起來。一邊吻,一邊咬,一邊嘟嘟囔囔:
"小枝子,我的肉,我的心肝!這十多年想得我好苦啊……"
汪金枝融化了,沉醉了,昏暈了!這是真的麼?是她苦苦相思的小桂子真的來找她了麼?不可能!這又是夢吧?她曾在夢裡,多少次看見了小桂子,他也像此刻一樣緊緊地摟抱她,親她的嘴、臉,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般地熱烈、瘋狂。可是,一夢醒來,他不見了,無影無蹤了。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下小寡婦一個人,除了幼小的兒子,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大枕頭。她哭,她只有哭……可是,今夜,他又出現了,是真是夢?迷迷糊糊弄不清了。她抽出雙手緊緊抱住小桂子的粗脖子,喃喃地問:
"小桂子,真是你麼?你真是馬寶駒馬營長麼?"淚流滿面的汪金枝無力地倒在馬寶駒的懷裡,過度的興奮使她暈過去了……
"瞧你,還光著腳,這當地多涼!"說著大漢把輕盈嬌嫩的女人抱到炕上去。
沒有寒暄,沒有語言。一對情人脫光了衣服,緊緊偎在一個被窩裡,陶醉在靈魂和肉體的狂歡中。在苦難中相互等待了十多年的相思債,他們要在這一個夜裡償還。於是,一句話也沒有,只有用純樸的原始的男女本能,去填補離別多年所造成的心靈和肉體的真空。直到他們都感到疲乏了,窗紙露出黎明的曙色,汪金枝才探出半個雪白的上身,用燃燒著幸福的媚眼,望著那張迷人的但不漂亮的大臉說:
"瞧你,小桂子,今兒個對我多親。可是我那兩回去找你,你那個凶狠樣兒,差點兒把我嚇死了,你可真狠心!"
"我的肉,我發橫,那是我恨你變了心呀,又找別的相好的啦。人家說你成了破鞋,我差點兒要殺了你呢。"
汪金枝一頭倒在馬寶駒的懷裡,嚶嚶啜泣著:
"親人,你怎麼這麼不明白我的心事--我的難處啊!為了等你,死了男人我不嫁;為了等你,為了活命,我才賣身--只賣給一個我最恨的老頭子。你想想,上有老、下有小,除了賣身,我老小一家怎麼活命啊?可是,我的心啊,這多年了,都只給你一個人……自打你回到家鄉來,我天天夜裡,想你想得哭啊哭啊,你看我這枕頭,都叫眼淚浸得硬邦邦的……"說著,汪金枝抱著馬寶駒,趴在他寬闊的胸脯上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我的小枝子別哭!我這不是找你來了麼,我明白你是好人了。我好後悔啊!我要把心掏給你,你是我最親最愛的寶貝兒,我要娶你……"
"你要娶我?"汪金枝破涕為笑,羞怯怯趴在男人的耳邊,"你真的要娶我?你不怕我名聲不好麼?"
"小枝子,跟你明說,是那位林道靜書記,還有柳明,婦救會的小俞,她們三位幾次三番找我,給我說清你的真實情況,給我做了許多的工作,我這才回心轉意,相信了你,主動來找你。剛才聽了你說的那些話,我更相信你真沒有變心,你還像當年大姑娘時候一個樣兒--心,是我的,身子也是我的。我今夜裡叫你迷得變成蠟人兒了……"說著,男子漢的衝動又來勁了,忍不住一下子又壓住了汪金枝柔軟消魂的軀體……
"媽,媽……"小狗子醒來了,"媽,尿尿。"
汪金枝不好露出全裸的身子,不像平時那樣扶著兒子到炕頭尿盆裡去撒尿,只推著孩子說:
"狗子自己下地尿去。"
小狗子尿罷尿,上炕的時候,忽然發現一個男人跟媽睡在一個被窩兒裡,原來自己睡的是另一個被窩。孩子急了,爬上炕,推著媽媽的身子哭起來:
"媽,哪兒來的漢子呀?叫他走!叫他走!"
顧不得穿衣,汪金枝急忙爬到兒子的被窩裡,哄著孩子低聲說:"小狗子,別嚷嚷,他是好人,是你爸爸。"
"我沒有爸爸。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他!……"小狗子抱著媽媽的脖子哭了起來。
"狗子,別哭!他真是你親爸爸,他會疼你的。往後咱們娘倆的日子就好過了……天還不亮呢,我摟著親兒子再睡一會兒。"汪金枝說著,輕輕用手拍著兒子的上身,輕輕哼起給兒子唱了八年的兒歌:
狼來啦,虎來啦,
小狗子乖乖地睡著啦
……
小小子兒,坐門墩,
啼哭媽呼要媳婦兒,
要媳婦幹麼?
點燈說話兒,吹燈就伴兒。
小狗子又睡了,汪金枝悄悄溜進馬寶駒的被窩兒裡。
馬寶駒在朦朧中,身邊又出現一個滑膩的軀體,他立刻清醒過來,雙臂緊摟住這個軀體,在臉上,身上,上上下下各處輕輕咬了起來。又痛又癢,汪金枝輕笑著,拍打著馬寶駒的腦袋:
"你這野人,哪輩子沒見過女人,哪有這麼發瘋的!別鬧了,小狗子醒了又要趕你走了。"
"你這個兒子還真厲害。他趕走了不止一個男人吧?"馬寶駒安靜下來,胳臂摟著汪金枝的脖子說。
"又吃醋了。瞧你這傢伙,總把我看成下三爛。我要真是那號人,還等你這魯莽漢子幹什麼……"汪金枝委屈地掙開男人的胳臂,把脊樑甩給他。
"我的肉,我的金枝小寶貝兒,別生氣呀!我知道你是好人了,這才下決心來找你。要跟你結成永久夫妻。你還不知道,為了跟你團圓,我下決心永遠跟著八路干啦。這決心下得可不容易呀!"
"咱倆結婚容易,沒人管著我。可當八路軍有什麼難的,你幹麼還這麼犯難?"汪金枝摟住馬寶駒的脖子問。
"難呀!高大成一死,他手下的不少人全動搖啦,連我也不想當八路啦。是盧嘉川這個人好不容易把這個隊伍籠絡--這個詞兒不好,應當說團結住了。他做了不少工作,更做我的工作--教育我、幫助我。我真沒見過像他這麼有涵養,有耐性的人。知道麼,國民黨那邊也使勁兒地拉我呢。我正在左右為難,還是林道靜有辦法,她把你抬出來,-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就舉手投降了。你是個緊跟八路的婦救會,我也得當個緊跟八路的軍官,要不,咱倆兩條繩兒怎麼擰到一塊兒去?"
汪金枝用嘴唇貼到男人的厚嘴唇上,用力地親著,再親著,深情地喃喃自語似地:
"小桂子,咱倆裡裡外外連骨頭縫裡都是一條心了。林道靜、盧嘉川,還有柳明、小俞他們全是好人,你跟著好人走,絕沒錯兒。"
"哎,別的好說,你這小小子可不好惹。看你那個疼他的勁兒,我還吃醋哩。他一醒,你趕緊撇下我,鑽到他的被窩裡去。趕明兒,你總摟著他睡覺,把我往哪兒擱啊?"
"去你的!一條硬漢子,還吃小孩兒的醋。趕明兒,咱們結了婚,叫他跟他奶奶睡去。這個,你沒意見了吧?"
"我還有意見:他肯叫我爸爸麼?我倒想要個兒子,可他不認我這個爸爸咋辦?"
"你疼他,喜歡他,他會認你的。在學堂裡,同學們欺負他,說他是野種,沒有爸爸。你當他爸爸,不正好給他出氣麼。"
一對情人,情話綿綿,直到天大亮了,汪金枝才穿好衣服起來,給小狗子做碗掛麵湯,臥上一個雞蛋叫他吃。狗子吃著面,眼睛卻瞪著倒在炕上呼呼大睡的男人。忽然,扭過頭,氣忿地瞪著他媽,衝出一句:
"你又招男人了!他怎麼還不走?回頭,我拿槍給斃了他!"
汪金枝急忙摀住孩子的嘴,小聲說:
"他是你爸爸,他不走了。小心,他有槍,你要不聽話,看他斃了你。"
"他有槍?他是八路軍?"狗子神色變了,露出一絲笑容,吐吐舌頭,背著書包跑著上學去了。
為了讓心愛的人睡個好覺,汪金枝把馬寶駒領到西屋婆婆的炕上,對雙目失明的婆婆說,是一位八路軍戰士來這兒睡個覺--那時候,八路軍經常夜間行軍,白天睡覺。婆婆也不以為怪,熱情地囑咐金枝鋪好被褥叫馬寶駒睡下。
美美地睡上一覺,醒來已是午後二時多,汪金枝早替他做好了豬肉白菜餡的白面餃子,還有幾碟下酒的小菜。馬寶駒和打扮得整齊、乾淨的汪金枝對坐在炕桌邊,一面對飲,一面相視而笑。金枝的臉一陣陣佈滿紅暈,像個初婚的少女--羞澀、靦腆。虎虎生風的馬寶駒見她這模樣,一霎間,坐在他身邊的,彷彿不是梳著圓髻的少婦汪金枝,而是十多年前那個蓬鬆著小辮兒、可憐巴巴的秀麗羞怯的小枝子。大漢子心跳了,屋裡沒人,他又猛地把金枝摟抱在懷裡,深情地在她耳邊喃喃著:
"小枝子,我的命根兒,你太叫我著迷了!我要一口把你吞下去……"接著,又要動手寬衣解帶。
"小桂子,你瘋了!這大白天的,多臊人,來了人怎辦……快吃飯吧。"
馬寶駒放下汪金枝,瞪著兩隻大眼,嘻嘻笑了:
"小枝子,今兒個,我是瘋了!這半輩子了,咱還從來沒有這麼樂呵過。用個新詞兒,咱還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小枝子,現在我太幸福了!"
馬寶駒舉起筷子,剛要夾菜,把筷子一放,又抱住汪金枝,在她耳邊低聲說:
"從今以後,除了有緊急任務,我可夜夜找你來--我真後悔我以前錯怪了你,多打了一年多的光棍兒……"
汪金枝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紅暈,舉著筷子半天才點點頭,說:
"這兒就是你的家了,你願意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今兒個,我不走了,吃過飯,我還上你婆婆屋裡睡覺去。你也睡個覺。今夜裡,咱倆還得一夜不睡……"
汪金枝從未感受過如此狂熱的愛情,她心旌搖蕩,她沉醉,她快活得渾身顫抖。一轉身倒在馬寶駒的懷裡,癡迷地笑著:
"你這硬漢子,今兒個可真變成--變成一攤軟泥啦。"
"一攤軟泥粘在你身上有多好!從今緊粘在你身上,再也不離開你啦。"
這一夜,馬寶駒又和汪金枝一起度過一個纏綿幸福的夜晚。天將要放明時,他倆互相摟抱著剛剛睡去。忽然,街門敲得山響,接著屋門也砰砰響了起來。
他倆被驚醒,急忙穿上衣服。這時屋門被踢開,一個蒼老濁重的聲音隨著一幫雜亂的人群,響在屋裡:
"捉姦!捉姦!捉姦要雙……"
汪金枝聞聲急忙跳下炕來。
馬寶駒手握盒槍端坐炕上凝然不動。
"捉姦!我劉家族人來捉你這小寡婦偷人養漢的奸來啦!好哇,你這給我們老劉家丟人現眼、敗盡門風的養漢精,越來越膽大啦!野漢子、野老婆公然連睡兩夜,天都大亮了,還在雙雙對對的,這可叫不打自招……"老頭子越說越氣,聲調越高,兩隻肥胳臂在棉袍裡高高舉起,顫巍巍地更加高叫起來,"劉家有族規,養漢的老婆,必須到祠堂裡連跪三天三夜,向祖宗請罪--汪金枝,劉家的媳婦!你養了漢,馬上跟你野漢子一塊兒到劉家祠堂裡去!"
汪金枝定睛一看,這帶頭叫罵的老頭子不是劉繼功嗎?心裡一下全明白了。她一抬腳上了炕,緊挨著馬寶駒站著,在一片"捉姦"的喊叫聲中,她的嗓音更高更尖,壓過了一切呼喊。
"好哇,你們劉家大戶聚了一幫子七老八少破爛貨,捉姦捉到我汪金枝頭上來啦!歡迎!歡迎!可是,當初,你們這位劉家大族長劉繼功,仗著他有錢有勢,霸佔我汪金枝好幾年,三天兩頭兒就睡在我這條炕上,你們怎麼不來捉姦哪?怎麼不拉住他到祠堂裡去跪三天三夜啊?他是我男人麼?不是;還是我死鬼男人的叔叔呢。叔叔霸佔侄媳婦,你們劉家大戶的人都瞎啦?聾啦?全是扒灰的豬狗貓兒啊?怎麼不把這老傢伙懲治懲治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們就會欺負我們孤兒寡婦……"
說著,喊著,汪金枝從炕上一頭栽了下來,逕直朝呆立著的劉繼功懷裡撞去。出乎意外的言語和舉動,把劉族長撞了個大彳亍。要不是他又高又胖,早被汪金枝的洶洶來勢撞倒在地。他舉起胳臂,扶住汪金枝的當兒,卻被汪金枝狠狠地在臉上扇了幾記耳光。他的肥嘴角立刻流出了縷縷血絲。
屋子裡突然鴉雀無聲。
足有三四十個劉家宗族的男女老少--老人居多,年輕人多是來看熱鬧的--有擠進屋裡的,有站在窗前、門外的。此刻,被這潑辣的、能說會道的汪金枝一罵一打劉繼功,全都傻了眼,人們正慌亂得不知所措時,一個粗壯的吼聲,更把人們嚇了一跳。
"咱馬寶駒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咱就是高大成手下的馬營長。你們村婦救會主任汪金枝,我們倆從小兒在一起給地主家當小做活的。十二年前我們倆就在一起訂了終身、結了婚啦!共產黨講婚姻自主,我們自主啦!她是我的人,我現在就要娶她為妻。你們姓劉的什麼祖宗、祠堂的管不著這碼子事!是縣委林書記,婦救會幹部柳明、俞淑秀把我請來的。要不是她們告訴我說,你們一夥姓劉的,添油加醋地造汪金枝的謠,我還真信了你們的謠言,上了你們的大當哩!現在,我更加明白啦:你們欺侮她沒有男人,光會糟踐她,如今,我就是她男人,看你們誰還敢再來欺侮她?"說著,馬寶駒把手中的盒槍衝著地上人群猛地一掄,劉姓子孫,個個嚇得雙手抱頭,有人高喊:
"馬營長,別怪!別怪!我們知道您是條好漢……"
"可別開槍啊!都是劉七爺在花門樓裡閒著沒事鬧的。他叫我們來,我們不得不來啊。"說著,一群人急忙向門外散去。
馬寶駒心裡發著狠,真想一槍斃了這個霸佔過小枝子的劉繼功。可是向地下一看,那個肥頭大耳的傢伙不見了,只有汪金枝靠在桌邊低聲啜泣。
馬寶駒心疼得一下子跳下地來,不管有人沒人,胳臂一張把小枝子緊緊摟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