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靜決心再去找江華。
她帶著小馮從安定縣的獨禾村起身,到地委機關所在地要走七十多里。這些天一些據點的敵人常出襲騷擾、搶糧。白天走路有危險,她就帶著神槍姑娘馮雲霞在暮色降臨後走上鄉村的土道。有交通溝,她們走交通溝;有的交通溝被敵人破壞填為平地,老百姓還沒有來得及再挖,她們就快步穿過平地。道靜一邊走,一邊像有團火球在心上滾來滾去--昨天夜晚,柳明和她談話時那種淒慘神情,不時閃現在眼前。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叫這些熱愛祖國的熱血青年陷在無可名狀的痛苦深淵中?這不是在消耗抗戰力量麼……天際漫捲著灰色雲朵,道靜邈邈的思緒,如纖雲--縹緲、明晰、有層次。每個層次都嵌入她的心底--對敵斗;對頑軍斗;也要和自己戰線裡的人斗;更要和自己身上的怯懦、私心和溫情斗……她深感壓在自己身上的擔子太重了、太重了!有時,她感到有些承受不起,要倒下去……
其中,最使她難以忍受的是和江華的關係。
道靜懷孕後,仍然常常各村奔走。這一夜,一氣走了七十多里。路好難走,好累人,可是她還是咬緊牙關找到了江華。這時朝陽已經噴薄而出,默默地輕撫著林道靜蒼白的臉。
江華正在忙著批改文件,似乎沒有發現道靜進到屋裡來。片刻後,她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輕聲問:
"老江,你這些天還好麼?怎麼沒有給我寫封信呢?我真想能常常看到你的信。"
江華抬起頭,笑著說:
"這遠路,又有孕,怎麼冒著危險又跑來了?你這個人呀,真像當年餘永澤說你的話--一匹難馴服的小馬……你坐下,快坐。"
提到余永澤,道靜蒼白的臉刷地紅了,推了江華一下:
"你這個傢伙還懂得幽默呢,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再也不願想起這個人。"
"這個人在你生活裡存在過,你不想他,他也是存在的。小林,讓我再說句幽默話--我會不會成為第二個余永澤呢?"江華扔下鋼筆端坐在椅子上,靜靜地望著道靜的臉,突然來了這一句。
猛的,像把利刃戳在道靜的心上--怎麼,怎麼江華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余永澤第二,第二個余永澤……她可從來沒有動過離開江華的念頭!儘管他們間有隔閡,相互缺乏瞭解,對有些問題的觀點不同,也時常爭吵,但是,林道靜一直認為江華是個久經考驗的革命老同志,又是她的入黨介紹人,他們一起在白區共過患難,他的為人還是可敬的。如今,他們又有了孩子。儘管她仍然深深地懷戀著盧嘉川,可是,共產黨員的道德,歷史鑄成的既成事實,群眾和同志對此事將有的反映,還有其它……在這重重壓力下,道靜經過反覆考慮,生米熟飯,決定在心底永遠埋葬那個難忘的人,繼續和江華共同生活下去。想不到現在他卻忽然說出什麼第二個余永澤的話。那麼,他是不堪忍受目前的尷尬局面,想和自己離婚了?她可絲毫沒有這種精神準備呀。
她不出聲,倒在炕上,頭朝裡,用兩隻手捂著臉--用力地摀住。
小馮把燒好的開水和洗臉水端進屋裡來,見道靜躺下了,江華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望著妻子不出聲,她只好放下水盆,悄悄退到屋外去。
道靜躺了一會兒,情緒平靜下來。坐起身,望著在屋地上來回踱步的江華,苦笑著說:
"我可沒有封你做第二個余永澤,我從來也沒有想過。這是你的即興幽默呢,還是你真有意?我願意聽聽你的肺腑之言。"
江華走上前拉著道靜的手,黑黑的、佈滿胡茬的臉上帶著苦笑:"難馴服的小馬,走了這遠的路,累了,也餓了。起來洗洗臉,吃點東西,別的以後再說。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道靜洗了臉,吃了一碗難得吃到的白麵條,倒在炕上睡了兩個多小時。醒來後,覺得人清爽多了,關於"第二個余永澤"的問題也淡漠了。江華去開地委會,她就拿著隨身帶的《論持久戰》翻了一會兒。然後又從江華挎包裡找出幾份新的文件來讀。中午過後,江華回來了,見道靜聚精會神地在看文件,他探頭望了一下,似搖頭又似點頭:
"你在看中央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作的《論新階段》的政治報告?應當看。你怎麼會沒有看過呢?"
"看過,想再看看。文件照例先到你們地委機關,我們成天打游擊的縣委機關,看到的文件很少。所以,跑到你這裡偷看起來了。見怪麼?"道靜把短髮一甩,忽然漾出一個歡快的微笑。
江華指著油印文件《論新階段》,一本正經地說:
"這段你要好好讀讀。六屆六中全會上,黨中央開展了批評和自我批評,貫徹了對王明投降主義的鬥爭。文件總結了中國抗戰是長期的持久戰,抗戰要分三個階段--敵人進攻--相持--退卻;我們防禦--相持--反攻。相持階段是整個戰爭的關鍵和樞紐。可是王明卻不承認相持階段的存在,幻想依靠國民黨軍隊而速勝。有這種投降主義思想的,在我們平原根據地也不乏其人……"說到這裡,江華話鋒一轉,嚴肅地盯著林道靜,"為了爭取那個土匪出身的雜牌軍馬寶駒,你竟然帶了有問題的柳明,一同去親近、去動員大地主的姘頭汪金枝……小林,恕我說話直率,你的黨性原則實在成問題。根據目前形勢,相持階段到來了,我們必須肅清王明右傾投降主義在我們黨內的影響。可是,你,你那麼袒護著一批沒有經過考驗的知識分子,那麼信任他們,同情他們,總是為他們說話……你來找我,準保又是來為他們辯護的吧?你不要以為我是你的愛人,就可以幫助你--你想錯了。我不能為了個人情感失掉黨性原則……小林,你不知道我為你多麼著急,多麼擔憂啊!……階級鬥爭是無情的,你將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道靜站起身,臉紅手顫,語氣堅決,"老江,我問你,曹鴻遠參加過長征,也做過出生入死的地下工作,難道他還沒有經過革命的考驗嗎?你們逮捕了他還不夠,現在又把羅大方和一些青年幹部也逮捕了!出人意外,我實在叫你們給弄糊塗了。羅大方是你的北大同學,你們一起帶領北大學生南下示威,難道你完全忘掉了他在那個時候的英勇無畏的表現?他拋棄了優裕的生活,不到反動父親那裡去做大官,卻跑到根據地當了一名縣青救會主任。這些,還不能證明他是一個久經考驗的革命知識分子麼?可是,他們都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逮捕了!柳明是個純潔的好姑娘,好醫生,她拋下父母,學業,還有誘惑她去國外留學的未婚夫,毅然跑到抗日根據地裡來,她有什麼問題?你們把她審來審去,沒完沒了!不錯,我同情他們!"說到這裡,道靜滿面緋紅,鬱結胸中的憤慨,像一股久經壅塞的洪水,遇到缺口,勢不可當地洶湧而出。"老江,我對你明說,我認為你只會背書本上的教條,只會盲目遵守上級指示,而不看具體事實和具體情況,太缺乏自己的獨立思考!而且自以為是,剛愎自用,聽不得一點兒不同意見。你實在變了,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叫我怎麼不難過、不失望啊!不錯,我同情那些我所瞭解的同志--那都是些好同志。不同意你們把他們打成托派,把肅托搞得幹部們人人自危。有的人甚至嚇得要逃走--要逃出抗日根據地去。這情況你知道麼?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麼?我這種觀點和看法,你可能把我打到王明右傾投降主義那一邊去;或者,同情托派,把我也打成托派,變成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有可能麼?是這樣麼?也許比這個還嚴重!我不怕,我豁出去了!"道靜越說聲音越高,越激烈,氣喘吁吁,聲淚俱下。
林道靜一向沉穩,說話不多,這次剛和江華碰面又被他激怒了,滔滔地毫無顧忌地把久已壓在心頭的疑慮、憂鬱和痛苦一古腦兒傾倒出來。說完後,她反而覺得心頭舒暢些。但有一點她沒有說出來,她怕招來災禍--這就是柳明對她說的,高雍雅、苗虹以及柳明有可能逃回北平的話。她不能說出這些具體的人和事。這個江華主觀片面,疑心很大。她來時,本想用這種動向引起江華的注意。我們的黨是崇高的,怎能把願意抗戰的人
逼得逃回敵區呢!可是,如果和盤托出,柳明、苗虹、高雍雅幾個人可能立即被捕。於是,她只能把這種惋惜、憂慮埋在心裡。
溫婉的道靜,忽然變成一頭發怒的獅子,她不顧周圍有房東,有警衛員,理直氣壯地對著江華高聲大嚷。這使江華氣憤,更使他吃驚。他們認識六七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道靜如此激昂、憤慨,對他如此不留情面地抨擊。地委書記畢竟是有政治修養的人,不能任這種局面繼續下去,不能叫幹部,叫房東恥笑。他沒有惱怒大吼,反而走到道靜身邊,和藹地拉起她冰冷的手,撫慰似地說:
"小林,我真沒想到會惹你生這大的氣。有些看法不同,咱們可以慢慢交換意見嘛。現在都一點多了,該吃飯了。飯後,我還要去開會。軍區指示,青紗帳後,平原要展開一次反掃蕩戰役,狠狠打擊猖狂的敵人。咱們分區現在正在研究作戰方案。"
道靜不出聲。飯端到炕桌上,她坐在炕上,和江華對臉而食。空氣沉悶、凝滯,好似暴風雨到來的前奏。
吃過飯,江華帶著警衛員又要出門,道靜默默地攔住他:
"和你再談也沒用,我天黑前就回縣裡去。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次戰鬥,我們縣可以幫助部隊做些什麼?我回去好做準備。"
"上面自有佈置,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的。"江華用生硬的口氣說畢,忽兒又態度和緩起來。他拉著道靜的手,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小林,要保重身體。你昨夜走了一夜,還沒休息過來。今天就在我這兒住一夜,明天再走。明天,我找匹馬送你。"
聽到這關切的話語,道靜拉住江華的手愣怔了。畢竟是同志、戰友,也是夫妻。她點點頭,忍住眼淚急忙扭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