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村沸騰了!群眾明白了建立民兵組織、打擊敵人的重要意義。
栓老頭眉開眼笑地到那些沒能參加會的老頭兒老婆子家裡去"宣傳"。他不管走到誰家,一進院子就篩鑼似的喊起來:
"老傢伙們!你們聽說了嗎?咱村就要成立八路軍啦!就要有咱村自己的槍桿兒啦!不等鬼子進村,咱村裡的八路就能叫鬼子的腦袋瓜子開瓢兒。"
大清早,他走進一家小院正這麼嚷嚷著,屋裡的主人大聲搭了話:
"你這老傢伙瞎嚷嚷什麼呀?學舌也學不到他媽的家。"一個雙目失明的老頭兒坐在炕頭,衝著栓老頭的聲音喊著,"是成立民兵--也就是游擊小組。村子裡哪兒能成立八路軍,八路軍是咱們的主力部隊呀。你這傢伙白長了眼,還不如我這瞎子聽得清。"
栓老頭進屋坐在炕沿上,不好意思地搭訕說:
"芒種哥,你說得對!我是一高興就擴大--宣傳起來了。嘿,老傢伙,你聽誰說了?記得這麼清楚呀?"
"景山惦記我雙眼瞎出不了門,昨兒晚上就找了我來,給我說了這件大事兒。說小伙子們心氣十足,人人爭當民兵,就是缺少傢伙。景山還向我討教兒,說成立了民兵小組,這槍支彈藥怎麼個籌辦法呀?為這事我思摸了一夜沒睡覺。"
"是呀,我也為這事兒思摸了半宿啊。以前財主們手裡多半都有槍,花門樓裡更少不了。可是善財難捨呀!這劉繼功自打當家主事就成立聯莊會、保衛團,還有護院的打手,他可是個愛槍如愛財的主兒……"栓老頭一邊說一邊湊近老芒種,放低了聲音,"你老傢伙成天坐在炕頭上,可是個眼瞎心不瞎的機靈人兒,窮哥們也都愛奔你這兒串門子。你可留心打聽著點兒,琢磨琢磨誰家還藏著槍--縷出個線頭兒來,咱們就報告景山,給動員出來好武裝咱村的八路--不對,我又說走板了,是武裝咱村的民兵,你說好唄?"
"還用你這武大郎囑咐!我早就坐在炕頭上盤算著哩。還想主意造點子土槍、土炮、大抬桿、一響雷什麼的呢……做到做不到的,反正咱們得為抗日、為革命盡著一份心意。"
"那好!那好!"栓老頭高興地拍拍老芒種的肩膀,"芒種哥,你眼睛不好,心眼兒可秀著哩,你就多費心吧!我就給你當個跑腿的。"說完,老頭兒滿臉帶笑地走出芒種家的小院,又奔別家去了。
在關大媽的家裡,汪金枝、關大媽正跟十幾個婦救會幹部和幾個積極分子在炕頭兒上開著會。太陽已經偏西了,婦女們說得熱烈,都忘了回家做飯。忽然小曼躥進屋來,在外間屋裡東翻西找,弄得鍋碗盆勺叮噹亂響。一會兒又躥進裡屋來,也不向炕上的人們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打開破櫃亂翻一陣,一邊翻一邊嘟囔:
"怪事兒!誰偷了我的啦?"
關大媽忍不住,用眼白著女兒,說:
"小丫頭片子,你亂翻個什麼呀,誰偷你什麼啦?"
一屋子婦女聽說小曼丟了東西,停止說話,個個笑嘻嘻地望著小曼。汪金枝說:
"小曼,你的什麼寶貝丟了呀?看你急成這樣!我們可不是賊,不信,你就來挨個翻翻……"
"誰說你們是賊啦!我那東西給你們老娘兒們,你們也不要。"小曼噘著嘴,邊說邊翻騰。
關大媽跳下炕來,攔住小曼說:
"小姑奶奶呀!你別翻了行不行?我們正開著諸葛亮會--大夥兒正想法子給民兵找槍哩。你這一翻,把我們的會攪散了,槍找不到--你負得了這份責任嗎?"
"就你們婦救會知道找槍,我們兒童團就不知道找槍啦--我正找我的槍哩。"
婦女們大吃一驚。
汪金枝拍著巴掌說:
"哎喲!小曼,敢情你這小丫頭片子還有槍吶!怨不得你這麼著急呢。你是要拿出來獻給黑鍋他們去打鬼子,那可得給你記上一功哩。"
小曼回過頭來,看見一屋子婦女們都在驚奇地盯著自己,撲哧一聲笑了:
"我找的是八路軍叔叔給我做的小木頭槍。"
婦女們拍著巴掌大笑起來。
"你們笑什麼?我還要用這支假槍去指揮兒童團找真槍哩!就興你們婦救會找槍,我們兒童團找槍的心氣兒比你們高著哩!"找不到木槍,小曼咕嘟著小嘴,一轉身躥出屋門外跑走了。
秋水村的支部書記張景山和村長劉福祥一清早就派黑鍋把劉繼功請到新成立的民兵隊部裡。
張景山先讓劉繼功坐在板凳上,然後慢聲慢氣地說:
"老東家,請你來還是那件事--我們這是第三次請你了。為了保衛家鄉、打擊敵人,咱村的民兵急需要槍,就請你把藏著的槍交出來吧。"
"成立民兵呀,咱早說了,這是好事,是大好事!咱舉雙手贊成!"劉繼功連連點頭讚揚,"成立民兵,保家鄉的事兒太好了!可是槍呀,咱確實沒有。"
張景山笑呵呵地說:
"請你多協助吧。抗日---有人出人,有槍出槍-這個原則你是早知道的。咱村的民兵隊,人是齊了,就是缺槍。你有槍,就自動拿出來抗日吧。"
"好話說了千千萬,劉繼功,你就快拿出槍來吧!"站在門邊的黑鍋火暴脾氣忍不住猛地沖了一句。
劉繼功摸著下巴上剃得光光的鬍子茬,鼓著兩隻大眼珠子,一副認真的神氣說:
"景山,你說的原則,咱明白。咱家是抗屬,更得以身作則。哪怕咱手裡有根獨決槍呢,也一定獻給咱村民兵。保衛了村莊,這對咱老劉家也是大有好處的呀。"他轉臉望著村長,"福祥,你說對不對?"
"你說得對,你家要是有槍,應當拿出來獻給咱村民兵才對!這眼下,日本鬼子掃蕩加緊了,咱們按照上級指示的精神,武裝群眾,保衛家鄉,這可是件大事呀……"劉福祥還沒說完,話茬叫劉繼功接了去:
"福祥,你這村長認真執行上級政策的精神咱可是佩服呀!可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早先有幾支槍都在聯莊會的手裡,八路軍來了,一收聯莊,槍也全跟著人走了。還有,世魁一參軍,也帶了槍走。如今,叫我還拿什麼往外拿呀?"
"劉繼功,你說的這些陳谷子爛芝麻誰不知道!"張景山神氣變了,炯炯雙目盯在劉繼功的胖臉上,"現在問你,你家還藏著槍沒有?要是有,趁早自動拿出來比什麼都好!"
"哎呀,哎呀……"劉繼功急忙從板凳上站起來,衝著張景山和在旁邊怒目盯著他的黑鍋擺動著肥手說,"這是怎麼說的!咱家要是還有槍,那還用得著藏著--咱早獻出來打日本啦!無奈咱實在沒有啦,叫咱拿什麼往外拿呀?咱家要是還藏著槍,就叫天打五雷劈!"
"你不用賭咒發誓的,這頂什麼用!"劉福祥搖晃著長煙袋制止劉繼功。
張景山不出聲,冷冷地瞅著腦門子上沁出汗珠的劉繼功,嘴角上露出一絲捉摸不透的微笑。這更加使得劉繼功發毛。他坐回板凳上,掏出一塊白手絹擦擦腦門上的汗珠,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笑容,說:
"景山、福祥、黑鍋,你們都是村裡的主要幹部,咱們八路軍、共產黨最講究政策,咱姓劉的沒有槍,你們總不能逼迫著叫咱出槍吧?"
"你要是有槍呢?"張景山突然來了一句。
"要是有槍,那,那一定交出來。"
"那你就拿出來吧!"黑鍋大聲說。
"我--我沒有,怎麼拿呀?這不是成心打著鴨子上架麼。"劉繼功認為黑鍋在詐唬他,口氣變硬了;起先"咱、咱"的,這會兒又變成"我"了。
張景山嗖地站起身來,用威嚴的目光盯著劉繼功的眼睛,說:
"老東家,別玩你那些鬼花活啦!我們要不是知道你有槍,也不會一次次來動員你。還是你自動拿出來比什麼都強。"
"那,那你們上我家翻去吧。要是翻出我還藏著一支槍,哪怕一支獨決呢,任什麼處罰都可以!"劉繼功提高了嗓門,振振有詞。
"你有槍不往外拿,叫我們去翻,那我們可就不客氣,真去翻啦!"黑鍋摸著腰裡插著的獨決槍,氣沖沖盯著劉繼功,"要是翻出來,你說怎麼辦吧?"
劉繼功心想,小子們別瞎詐唬啦,我不上你們的當!可是表面上卻是一副十分委屈的神氣,伸出兩隻肥巴掌,說:
"我還有哪門子槍呀?黑鍋,我歡迎你們去翻。要是翻出來--嗨!槍給你們,我還給咱全村老少鄉親們都下跪請罪……"
"別說這些了!"張景山打斷劉繼功,"為了洗清你家沒藏槍,你叫我們去翻,那我們只好去翻了。劉繼功,你先回去吧。等後晌有工夫,我們去你家看看。"
黑鍋剛從民兵隊部往外走,兒童團的小曼、大鎖跳了進來。兩個孩子一齊抓住黑鍋的胳臂嚷道:
"黑鍋哥,你同意讓我們參加民兵,才能帶你們去起槍。"
黑鍋兩隻大手同時向兩個孩子的身上一撥拉,咧嘴笑道:
"人芽子!還沒槍高,就想拿槍呀?等我們這撥人老掉牙了,自然把槍傳給你們……"
"去你的!"小曼用力向黑鍋背上擂了一拳,"黑鍋哥,你不吸收我們,就不告訴你埋槍的地方。"
"不告訴我?"黑鍋盯住大鎖笑著,"劉繼功家的小豬倌大鎖昨夜裡又上老劉家的煙囪後邊偵察了一番,老傢伙圍著埋槍的地方轉了老大一陣子,就是沒敢挪窩兒。槍還准埋在老地方。大鎖告訴景山大哥埋槍的地方別提有多清楚啦,咱們準能馬到成功。大鎖呀,比小曼強,你將來準定是個好偵察兵。"說著,黑鍋甩下小曼、大鎖急忙走了出去。
黑鍋和扛著掀鎬的十幾個民兵叫開了劉繼功家的大門,劉繼功臉上帶著吃驚的神色,說:
"你們不是說後晌才有工夫來嗎?怎麼這會子就……"說著就把黑鍋他們往西跨院裡領。
"嘿,去那邊幹什麼。我們又不想吃你家豬肉,帶我們上豬圈幹什麼呀?"說著,黑鍋一揮手,"大伙跟我來,往這邊走。"
劉繼功耷拉著臉子,兩撇八字眉也向下耷拉著,齜牙咧嘴地對黑鍋說:
"那邊是內宅。你們小伙子們進去,恐怕不方便吧?"
黑鍋把眼一瞪,吼道:
"什麼,你想攔我們不進後宅呀?我們進定啦!你們那些老娘兒們有什麼稀罕,想請我們瞅一眼,我們還嫌噁心哩!"
說著,一擺手,領著民兵照直向劉繼功的後院奔去。
劉繼功在後面緊追,一邊追一邊喊:
"黑鍋!黑鍋!你可得給我這個抗屬留一點兒面子呀!那後院淨是些年輕婦女,你們上這邊來吧!來吧!啊……"
黑鍋和民兵不理那個茬兒,雄赳赳邁著大步徑直向劉繼功的後院奔去。走過三層院子來到堆放倉囤的小後院,在一個角門邊站住了。
劉繼功從後邊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出著長氣,說:
"這後邊是堆放陳年糧食的倉囤。你們又不想要糧食,進這裡幹麼呀?塵土老厚的……"
"快打開鎖吧!我們不怕土。"黑鍋指著角門上的大鎖,命令著。
"我,我沒有鑰匙--鑰匙找不著啦。"
"找不著啦?"黑鍋一看劉繼功那死灰一樣的臉色,冷天一個勁兒冒汗的神氣,心裡更加有了底,"鑰匙找不著了?不要緊,我們會上牆。"說著,不等劉繼功搭言,黑鍋叫一個民兵蹲下,踩著那人的肩膀,將身一躥,躥上了牆頭。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也都照法躥上牆頭。連蹦帶跳幾下子全來到一溜五個大囤跟前,生龍活虎般個個掄起掀鎬,照準當中大囤的下面刨了起來。
這時,劉繼功急匆匆地打開了角門跑了過來。他身後還跟著幾個披頭散髮的婦女,劉繼功那個黑老婆子也跑過來了。一個個好像被挖了祖墳、剛死了親人,拍手打掌地嚎叫著,拉著長聲哭喊道:
"青天白日的,你們要砸明火呀!啊呀呀,你們還叫不叫我們老劉家過啦--你們還講點兒仁義道德不講啦……"
"哎呀呀!我們家又沒犯法,你們硬闖進來,亂刨亂翻的,這是幹什麼呀?我的老天爺呀……"
黑鍋猛地住了手,衝著劉繼功大眼圓睜,氣沖沖地說:
"劉繼功,剛才在隊部,可是你自己親口說出來--叫我們來翻槍的。你說你沒槍,還怕哪門子翻呀,現在,你玩這個鬼花招幹什麼?想嚇唬住我們,不叫我們翻啊?辦不到!翻!"
就在幾個女人的嚎啕聲中,兩大捆用浸了油的麻袋包得好好的大槍,被小伙子們從地窖裡抬了上來,還有兩箱子彈、上百個手榴彈也用筐抬了上來。
"嗨呀,真趕上小武器庫啦!什麼都有哇!"民兵小伙子們高興地喊著、跳著。
黑鍋高興得想找劉繼功挖苦幾句,一回頭,劉繼功不見了;連那些嚎哭的女人也一個不見了。
"啊!咱民兵隊這回可有武器打鬼子嘍!"十幾個小伙子抬著槍支彈藥,一邊飛跑著,一邊呼喊著離開了花門樓。
臨離開前,有個上過中學的小伙子,看院子裡有桶和好的青灰,找了把笤帚,在劉繼功家的粉牆上塗寫了幾個斗大的字:
劉繼功,快給全村老少鄉親們下跪請罪去!
這件事叫林道靜碰上了。
剛從劉繼功家取出槍來,正巧道靜帶著小馮來到了秋水村。張景山找到她,向她匯報了在劉繼功家搜出槍來的前後經過,問縣委副書記這樣做法是否妥當。道靜思考了一會兒,回答說:
"劉繼功確實有槍,你們幾次動員他交出來,他堅決不交。他違抗了-抗日救國十大綱領-中的-有人出人-、-有槍出槍-的原則,這是第一;第二,他賭咒發誓說沒有槍,是他自己提出來叫你們到他家去搜槍的。你們去了,也搜出來了,證明他一派謊言,欺騙人民和政府,理在你們這一邊;第三,統一戰線有團結也有鬥爭,對劉繼功這種不顧大局只圖私利的國民黨紳士,必要時也得鬥爭--只有從鬥爭中去爭取團結。"
道靜的一席話給村支部書記莫大的鼓勵,張景山握住道靜的手說:
"林書記,你的分析給了我主心骨。什麼時候,你都是站在群眾一邊……可,我有點兒擔心,怕常縣長知道了--挨批……"
"怕劉繼功向常縣長去告狀麼?"道靜莞爾一笑。
"那姓劉的老傢伙老跟常縣長拉近乎……"張景山有些沮喪地說。
"有政策在,老張,怕什麼!"
道靜還是太天真了。由於她支持秋水村民兵取了國民黨大紳士家的槍,一頂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帽子,一頂左傾的帽子,輾轉扣到了她的頭上。為此,更增加了江華對她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