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自從調到平原十三分區任地委書記以來,除了開始時由於對地區情況不熟悉、幹部生疏、在抗日根據地做領導工作完全不同於過去地下工作的一套方式方法的困難,曾使他的心情有過惶惑不安外,常常使他感覺痛苦煩惱的事,莫過於妻子林道靜了。他們在一九三五年末,"一二九"學生運動中結合,但幾年時間分離多、相會少,他對她似瞭解,又似不瞭解;似熟悉,又似陌生。他原以為她是一個溫順、熱情、沒有什麼主見的女人。他曾愛過她秀麗的容顏和嚮往革命的美好內心。可是,再度重逢的一年多來,她不斷地使他失望,使他困惑,更使他痛苦。這個女人完全變了:當年的溫柔多情,對他--也即對黨百依百順的姿態不見了。她不依從他--在地委機關和他一起工作;不聽從組織的委派--擔任縣委書記。她不僅處處事事都有自己的見解,還時常用她自以為是的見解批評他、嘲笑他。這使他痛感自己被侮辱被貶低,男子漢的自尊使他難忍,一種近乎失望的苦惱不時刺痛他的心。他渴望駕馭她、馴服她,可她是一匹難駕馭的小馬……使他更加感到難堪、苦惱的是,她和盧嘉川的關係。他知道她愛盧,即使在他們結合的當夜,她就一個人跑到戶外雪地裡長時間地徘徊。他知道她一直在懷念盧嘉川。她愛他遠勝於愛自己。這一切,當時他就知道,因為彼時正在熱戀她,原諒了她。是命運的捉弄麼?想不到這一年多來,他們三人又碰到一起了。據江華的觀察、揣摩,他們倆的感情並沒有因為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而有所改變。好像今天領導她的並不是他,而仍然是盧嘉川。因為感情的緣故吧,她和他倒常常是觀點一致,做法一致,而他江華反而變成了第三者……為此,他失望甚至氣憤。但他又必須保持領導者,保持丈夫的尊嚴。他只能隱約地警告她:她正走上一條危險的路。然而她毫無所懼,依然我行我素。怎麼辦?他為她惱,也為她憂。傍晚,他正在屋地上走來走去,思考著和林道靜的關係將如何維持下去,用什麼辦法促使她改變態度的時候,忽然門外響起了熟悉的、沉濁的男低音:
"江華同志在屋麼?"
一見來者是他在北平就認識的好友常裡平,他高興地甩掉一切愁緒,大步邁出門檻迎接:
"老常,是你!來得好,我正在想你呢。"
"想我?"常裡平穿著一身灰布軍裝風塵僕僕,邁著沉穩的方步,拉住江華的手,微笑著,"老江,你想我是假,想你的小林可是真啊。"
江華搖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一下就被常裡平發現並覺察。胖圓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一種深表同情的熱忱浮在粗粗的眉梢上。
"老江,恕我直言,你是為小林在苦惱吧?"
江華緊皺濃眉,點了點頭。
一句話打中了江華的心懷,常裡平接著說:"她的工作蠻積極,寧願不跟著你這位地委書記騎馬打游擊,卻願在下面成天用兩條腿跑路、受苦,這種精神難能可貴,你為什麼還要苦惱呢?"
江華面容嚴肅地搖著頭:
"老常,不要哪壺不開提那壺。什麼叫精神可貴?還是說說你看到的她的問題吧,無論從哪方面講,你也應當對我實話實說。"
常裡平巧妙地說出林道靜對待柳明、曹鴻遠、羅大方這些托派分子的態度:不是劃清界限,嚴肅對待,而是十分同情、信任。接著又巧妙地說出盧嘉川常常去看望林道靜。他說這恐怕就是小林對待托派的根源……然後彎子一轉,轉到江華身上。
"老江,咱倆是至交,恕我直言,我真佩服你的涵養,這一年多的日子你竟能忍了下來。不過,這樣對小林不利,對組織也不利啊!聞雪濤負責柳明的專案,可是,在小林的庇護下,小聞管不了柳明。我想管,也是一個管不了。因為小林畢竟是你的愛人啊。"
聽了常裡平的一席話,江華壓抑在心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擰緊濃眉,咬著嘴唇,鐵青著臉,半天,忽然攥緊拳頭在桌子上用力一擂,喘吁吁地說:
"老常,你為什麼不早說!什麼愛人,她早就不是我的愛人了!……"說著,眼裡湧上了淚水。
常裡平吸著紙煙,圓眼睛凝視著江華的臉:
"老江,你平日的涵養哪裡去了?小林不是你的愛人是什麼!你應當多看到她的長處--她雖然有些偏激,可還是個蠻好的同志嘛。聽說她有孕了,可還在沒日沒夜地工作,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這樣的女同志,人又長得漂亮,到哪裡去找啊?我和她雖然有些地方觀點不一致,為統一戰線問題,為肅托問題,也常發生些小摩擦。不過我看在咱們兩個人的友誼份上,決不和她計較……"
"請你別說了!"江華越聽火氣越大,生硬地也是苦澀地制止了常裡平的話,咬著厚厚的嘴唇,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把惱火壓了下去,聲音平靜了,態度也緩和了:"老常,最近區黨委和軍區司令部佈置下來,要各分區伺機破壞、打擊敵人的掃蕩,你一定已經聽到傳達。你這個縣是怎麼準備的,有什麼困難?"
"我們已經聽到傳達,正在動員各村的基幹民兵加緊訓練;動員群眾堅壁清野;縣大隊,各區小隊也做好了配合正規部隊打擊敵人的準備。一切請你放心。我常裡平領導一個縣的能力還是有的。困難嘛,當然有一點兒,主要是我和尊夫人的觀點常常不一致,她輕視上層工作,不注意統一戰線的重要性,一頭紮在貧雇農的懷裡,這怎麼成!那個曹鴻遠也和她差不多。因為領導層不夠和諧,步調不一致,就難免不使工作受到影響。"
"老常,你應當把她的情況多和我談點兒,叫我多瞭解她一些。這不僅是組織原則,而且,也是朋友之誼。可是,你這個人……"
"好,好!我就向你說件事,證明小林在工作上常常是獨斷專行,更不肯聽我的勸告。"常裡平急忙打斷江華,說了秋水村的劉繼功被群眾抄家取槍的事,這事與林道靜有關,他說得振振有詞:
"劉繼功家中原來有護院的家丁,當然也有槍。八路軍一過來,他就叫兒子劉世魁帶著槍參加了八路軍。家中可能還剩下幾條破槍。可是秋水村剛一成立民兵組織,就向劉繼功要槍,硬說他家還藏著不少支好槍。村幹部和民兵隊長逼著劉繼功交出槍來,劉繼功怎麼能生出槍來呢?林道靜常到那個村去工作,她只聽群眾片面之詞,強調抗戰要有槍出槍,有人出人,於是就支持、批准群眾到劉家去搜槍。那些民兵小伙子好像得了聖旨,一窩蜂跳進劉家後宅,好像打家劫舍的強盜,亂翻亂搜,這一家人可嚇掉了魂!劉繼功是大紳士,是國民黨員,是方圓幾十里有影響的上層人物。得罪了他一家人不要緊,安定縣的整個上層統戰都會遭到破壞……"
"民兵取出槍來了麼?"江華問。
"槍是取出了幾支。可是這種私闖民宅的做法太不妥了啊!"
"老常,先說給你沒關係。我已經向區黨委推薦你來地委擔任組織部長。你就要離開那個叫人頭痛的小林了。至於她嘛……唉,我對她無可奈何,只有叫她聽天由命了。"
常裡平驚愕地睜大眼睛,擺動著圓圓的腦袋,盯著江華的眼睛,說:
"怎麼?你是說,她要出什麼事麼?這可不行!你是她的丈夫,你要關心她的命運……"
"不要說這些了!她不叫我關心,我有什麼辦法!"江華的態度嚴肅、冷峻,嚇得常裡平再也不敢往下問。
江華在屋裡踱起步來。他穿著灰軍衣,身材魁偉、健壯,盒子槍挎在腰間皮帶上,甩來甩去,一副軍人姿態。常裡平睜大圓眼望著他,好像不認識似的。一根紙煙燒到嘴邊了,他才驚醒,把它隨手扔在屋地上踩滅。江華的一個警衛員進到屋裡,請常裡平去吃飯。江華繃緊臉對警衛員說:
"小靳,常縣長又不是外人,他是我的老戰友,飯就拿到我屋裡吃嘛。"
警衛員應聲下去了,常裡平滿面春色地笑道:
"老江,我打心眼裡敬佩你。想起在北平做地下工作的時候,你多麼勇敢機智,那個叛徒孟大環--孟六指,叫你七弄八弄地甩脫了他的跟蹤,逃出了虎口。同志們都佩服你。現在,你更加成熟了,在複雜的戰爭新情況下,領導了這麼大的地區--包括敵占區,近敵區,根據地,犬牙交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多麼不容易!這半年多來的肅托工作,又是你領導的十三分區搞得徹底、認真……"
"老常,你怎麼老是誇我,我是個毛病不少、犯過錯誤的人。當年在定縣,我執行了王明的左傾路線,叫林道靜發動農民鬥爭,我自己搞了武裝鬥爭,結果造成組織遭到破壞……不說這些了。噢,想起件事,總想問問你:小林說你對那個柳明非常好,常找她去給你治病;你還對她說,她沒有問題,你在保她。可是,你剛才怎麼對我說,小林在包庇她呢?她和曹鴻遠不都是關係複雜、問題嚴重麼?"
常裡平的臉微微一紅,一種尷尬剛剛顯露,立刻被他的老練、沉穩掩飾過去。他抬起胳臂,舉著筷子笑著說:
"老江,你這個富有經驗的領導者,怎麼忘了-透過現象看本質-這句馬列主義的名言啊。柳明這個人問題嚴重,卻又非常頑固;加上小林對她的信任,她什麼也不肯交待。為了打破缺口,我才有時以找她看病為名,把她叫來,攻其不備,想從她口中得到她和曹鴻遠是怎麼勾結在一起,怎麼出賣民族和國家利益的。不過……"常裡平微微歎了口氣,"這個女人確實很頑固,無論我說好說歹,她就是什麼也不招……而我,反而跳到黃河洗不清。老江,難道你還不瞭解我老常的為人?"
江華注意聽著常裡平講話,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他在想道靜的事。他是愛林道靜的,可是要使他為愛付出代價,要使他去屈就他當年的學生--也就是被領導者,他於心不甘、不願。為此他內心痛苦、矛盾。他這種心情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包括對道靜。除了政治見解的分歧,關於個人情感,除非有時控制不住,洩露出一點內心深處的情緒,真正的思想情感他從不表露出來。他心裡怨道靜對他缺乏尊敬;怨她不該對盧嘉川的感情"死灰復燃"(其實,不是復燃,是根本沒有熄滅);也怨她那種自以為是、獨立不羈的精神--她不肯和他同在地委機關工作,偏偏要在一個縣裡去搞什麼基層工作,這最傷他的心。可是一種男子漢的自尊、自傲,使他不在道靜面前訴苦、埋怨,更不哀求。這種內在的痛苦蘊蓄著,生發著,由於道靜不瞭解江華的內心活動,因而兩顆心越離越遠。聽著常裡平的分辨,江華似理解又不甚理解。他現在解脫煩惱的辦法是--躲避,不去多想。此刻,常裡平的話多半是針對道靜而講,一遇到有關妻子的事,他又採取了躲避辦法--裝作沒有聽見。其實是躲避不了的。這,他也知道。
常裡平說完了,見江華沒有回音,他就此下了台階。他的警衛員來找他,說住處已經安排好,又見有人來找江華,他站起身和他道別,跟著警衛員出了屋,向昏黑的村街走去。
常裡平自從在北平大成公寓第一次看見柳明,就喜歡起這個漂亮、文雅、靦腆、矜持的女孩子。隨著日月的推移和各種接觸的增多,他越來越愛起她來。可是,橫裡飛來一個曹鴻遠,他擊敗了闊少白士吾,獲得了柳明的歡心。他常裡平只落得暗灑相思淚。而人就是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尊貴,越惹人思念不已。常裡平只得借各種口實來接近柳明;也在想各種辦法拆散她和曹鴻遠。他有一種邏輯,愛情是自私的。他心安理得地規劃著未來的粉紅色的夢。走在村街上,他想起剛才差點兒被江華看破的事--林道靜有關他和柳明來往的揭發,假如不是來得快,不是江華的心不在焉,也許會因此影響他的大事--他的前途。他深知,在共產黨裡,敵我界限常常是政治表現的重要因素;而政治表現又是一個人的升、降、益、損的決定因素。常裡平不僅熱望有朝一日得到柳明,更希望鵬程萬里,革命的官兒也是越大越好。當他走進一座小磚門樓,走進為他號下的房子時,警衛員小趙從布挎包裡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用白報紙糊的,舉到他面前:
"縣長,這是柳明托你轉交的信,地委這兒有交通站,你就替她轉走吧--你批一下,我去送……"
"用不著你管。"常裡平打斷小趙的話,"總是多嘴多舌,把信給我。"
小趙把手中的信,遞到常縣長的手裡。常裡平用斜眼一瞟信封--"請務必轉交路西軍區保衛部曹鴻遠親收",一行娟秀的字,立刻叫常縣長的眉峰聚了個大疙瘩,口中喃喃有聲:"白日做夢!"
"縣長,什麼叫-白日做夢-呀?"天真的小趙,一個只有十七歲的農村孩子,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
"又來多嘴多舌!你怎麼不像個男同志,倒像個三家村的老太婆?!"
小趙嘿嘿笑了:
"縣長,什麼叫-三家村的老太婆-呀?你給我講講好吧?還有,曹書記怎麼給弄到路西去了?他還回來麼?……"
"走吧,快出去,什麼都問,真對你這傻小子沒辦法。"遇到這麼一個忠實、能吃苦,可又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警衛員,常裡平也不得不笑了。
因為常裡平的一番話,江華徹夜未眠。為了挽救妻子的命運,他決定再次去找林道靜。
固執自信的小林啊,等待你的將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