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之歌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傍晚,馬寶駒正一個人在屋裡煩悶地走來走去,警衛員小粟進來報告,說大門外有個名叫李振綱的男人要見馬營長。

    "叫他進來吧-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眼下,誰想見咱,咱全見。"馬寶駒把粗胳臂一甩,甕聲甕氣地沖小粟瞪著眼。

    李振綱進來了。四十上下年紀,身穿灰色紡綢長衫,足登皮鞋,頭上細草禮帽,戴一副金絲眼鏡。一看就是根據地不常見的紳士上層人物。

    "這是個幹什麼的?莫非又是國民黨見縫來下蛆?"馬寶駒瞅著來人,心裡怪膩煩的,可還是迎下階來。

    李振綱一見馬寶駒,趕忙上前伸出手來,滿面春風地笑道:

    "久仰!久仰!馬仁兄毀家抒難,一片赤誠愛國之心,周圍幾十里,咱們全縣,哪家不知?誰人不曉?兄弟我,聞名已久,今特冒昧前來一見……"

    "進來吧。"馬寶駒聽著一派文縐縐的寒暄、吹捧,心裡怪膩味。

    進屋後,馬寶駒先把李振綱讓座在太師椅上,叫小粟拿上紙煙,倒了一杯茶後,對來訪者大聲說道:

    "李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兒?照直說吧!"

    李振綱站起身來,慢慢悠悠脫下長衫,裡面是件白綢子對襟短褂。又摘下禮帽撣了兩下,然後坐下來呷了幾口茶,這才對雙目炯炯盯住他的馬寶駒說:

    "兄弟前來不為別事,久仰馬仁兄是位熱心愛國的英雄好漢。當今亂世,正是群雄蜂起,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時候,所以慕名而來,想和仁兄談談救國之道。"

    馬寶駒一聽這酸溜溜咬文嚼字的勁頭,心裡更膩味。不過,為了弄明白這個人倒是怎麼回事,於是順口說道:

    "那麼,你的救國之道是什麼呢?"

    李振綱一聽問他救國之道,立刻高興得欠起身來,把椅子向馬寶駒這邊挪了挪,一副神秘的神色:

    "啊呀,馬仁兄一副赤膽忠心,無限忠於國家、民族,可敬之至!救國之道麼,蔣委員長已經下令全國軍民一致抗日,國民黨誓為我中華民族浴血奮戰到底!自-七七-蘆溝橋事變以來,我國軍在華北英勇戰鬥前赴後繼,現在仁兄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才能夠存在於中國人手中,人民得以安居樂業,完全是國軍的功勞……"

    "什麼?你說什麼?"馬寶駒噌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摸著斜挎在肩上的盒子槍,瞪著大眼說,"你說這片土地是國軍英勇奮戰的結果?是這樣嗎?我親眼看到的可是五十三軍還沒見著日本人的影兒,就先丟盔棄甲、慌慌張張地向南逃跑啦,老百姓給他們挖的那麼多戰壕、修的那麼多工事,一點兒沒用上,倒便宜了日本人啦。依我看呀,這片土地是共產黨、八路軍打延安開過來,英勇作戰,一個頂十個,打跑了日本人,弄掉了維持會,收拾了漢奸偽軍,這才保存下來的!是他們開闢了敵後抗日根據地。你、你是哪門子官司?說話這麼顛三倒四的?"

    李振綱一邊聽馬寶駒說話,一邊不住地點頭哈腰。等馬寶駒說完了,他把椅子又挪近一些,探著腦袋笑道:

    "馬仁兄心直口快,可嘉!可嘉!但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共產黨、八路軍開闢了敵後抗日根據地,打擊了日本者也,此乃是他們誇口宣傳而已。堂堂國軍二三百萬,都不能不暫時放棄一些大城市,像北平、天津、上海、保定、太原等等。他們共產黨經過長征,逃竄到了陝北剩下不過兩三萬人。你想,統共小小的兩三萬人,他們能夠開到華北的又能有多少呢?馬仁兄請想想,是不是這樣?不過共產黨向來善於宣傳,更會邀買民心,擴大影響。他們開來少數隊伍肆意活動--今天組織這個抗日會,明天組織那個救國團,無知百姓受了他們的鼓動,一哄而起。所以,看起來好像熱鬧非凡,好像氣勢不小,其實,這全是虛張聲勢!國軍是奉命南調了一些,可是留在華北國土上的還有大批人馬。目前正在準備收復失地--包括這……"說到"包括這"三個字時,他用手指了指馬寶駒的腳下,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包括你我足下所踩著的這片土地。共黨一貫好搞封建割據,長此下去,委員長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我找你仁兄來,正因本縣黨部知道你能征善戰,有軍事經驗,所以特別器重你。願你認清大局,接受黨國的委託,把你領導的高大成旅和國軍聯合起來,和衷共濟,以便共同收復失地……"

    馬寶駒實在憋不住了,把大手往八仙桌上一拍,打斷李振綱的話,大聲說道:

    "叫我接受你們的委任?你算找錯門檻啦!那位劉繼功也跟你們一碼事吧,他拉我,我不幹;你也來拉我,照樣不成!剛才你們說什麼來著?要來收復我腳下的這塊土地?呸!這塊土地是人家八路軍把日本人打跑了收復回來的,你們還收復什麼失地?八路軍是日本人嗎?日本人佔著的東三省,佔領著北平、天津、上海……你們怎麼不去收復?日本人最近又佔了中國的好些地方,你們怎麼不去收復?八路軍佔了這塊地盤來抗日,你們倒打起算盤來了。這個,我馬寶駒不能昧著良心認賊作父……"

    李振綱故作鎮靜地扶了扶金絲眼鏡框,又喝了兩口水,一本正經地說:

    "馬仁兄,莫怪!莫怪!我推心置腹地告訴你老兄幾句話。你老兄千萬不可等閒視之--委員長是堅決抗戰的!不過,中國有句俗話,-豁不出去孩子,套不住狼-,也就是說,委員長的遠見是,我們暫把國土讓給日本人,等他們佔領之後,委員長他自有妙法輕易取回。這就是中國古語所說,-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之意……至於目前情況麼,我深知自從高旅長被八路軍無理槍斃之後,仁兄你又受盡壓制,心裡不滿,又無可奈何。所以我冒昧前來進言:馬仁兄身處危境,八路既然能殺高大成,難道不能把你馬仁兄也置於死地麼?鄙人為仁兄擔心呀!當今何去何從請馬仁兄三思……"

    馬寶駒沉默了,他在三思。

    不過片刻,他突然又把大手向桌上一拍,瞪起銅鈴樣的眼珠,吼道:

    "你是個什麼東西!跑到我這兒挑撥離間?我馬寶駒沒文化,可也不糊塗。八路軍殺高大成是誤會,還是什麼別的緣故,用不著你跑到我這兒興妖作怪!不管怎麼著,我馬寶駒是抗日的好漢,怎麼著也得堅決抗日……我看透了你跑到我這兒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眼。你當我是個好糊弄的睜眼瞎啊?那是你這位大書記長眼睛長在褲襠裡啦!"

    "仁兄錯會意了,錯會意了。現在正是國共合作共同打日本的時候,仁兄歸到國軍方面去,一樣也是打日本啊!"

    "你們打日本,就去打吧!歡迎,歡迎。可是為什麼要說向八路軍去收復失地?別來蒙騙我這個大老粗啦!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快走!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說著馬寶駒又揮出了大拳頭。

    "啊!啊……"

    李振綱慌亂地穿上長衫,戴上帽子,邊穿邊倒退著逃跑。

    他聽信了劉繼功的話,說只要他一出面,馬寶駒就可手到擒來。沒想到這姓馬的並不簡單,他也受了共產黨那一套宣傳。

    李振綱走了,馬寶駒的心頭還在冒煙。他歪在炕邊,擺弄著二八盒子槍,心裡又氣,又惱,又煩。

    看來這個世道,不管真抗戰假抗戰,到處都有人打著抗戰的旗號招兵買馬。馬寶駒覺得自己這麼搖搖擺擺--想歸八路軍改編,又怕"太政治"、紀律嚴,帶不好士兵,出不了人頭地。國民黨那邊呢,幾次拉他,他又打心眼裡膩煩這伙子人。想另立山頭招兵買馬,當個獨立司令吧,他也深知自己能耐不夠,勢單力薄,地面上又不熟,八路也不依,獨自難成事。弄不好,還沒準叫哪個"司令"先把他給吃了。他看透了高大成這個人是假抗戰,他不敬服他,可畢竟有多年的交情。當高大成一死,他更加拿不準主意了。他佩服八路,又怕八路,對待盧嘉川也是這個心情。因為舉棋不定,他心緒煩亂。當他獨坐室中,不住地撓頭皮、皺眉頭的時候,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外輕輕喊道:

    "馬營長在屋麼?"

    馬寶駒覺得奇怪:天大黑了,怎麼還會有女人來找他?他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打開屋門向外一望:年輕的梳著光溜溜的髮髻、白淨臉兒的汪金枝站在屋門外。她一見粗壯的馬寶駒瞪著她,聲音立刻有些發抖:

    "馬營長,我是、是、秋水村的婦救會--主任。您讓我,讓我進屋說兩句話行麼?我是辦公事來找您的。"

    "婦救會的?進來吧。"馬寶駒也裝做不認識汪金枝,態度和藹了些。

    剛走進屋,汪金枝的兩條腿就禁不住瑟瑟發抖。她扶住門框,目不轉睛地對著馬寶駒望了幾眼--那濃眉、那大眼、那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子,還有那厚厚的紅紅的嘴唇……他--他,曾經是她的小桂子,如今不肯認她了,不理她了。她想了十年的小桂子,啊,她多麼想跑到他身邊,緊緊抱住那強壯的胳膊,向他訴說這多年的相思之苦啊!然而,她呆怔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對眼前的這個大漢,她又熟悉,又陌生了。他瞧不起她,把她拋棄了……

    馬寶駒威嚴地站在當屋地上,看著汪金枝,冷冷地說:

    "你不是村婦救會主任麼?找我有什麼事?說吧。"

    汪金枝還是愣愣地靠在門框上,過了一會兒,才發出蚊子嗡嗡似的聲音:

    "營長,您們,打日本,又住在我們村附近……我們婦救會想幫助你們……你們弟兄--有洗的、涮的、縫的我們拿走去洗,去縫……"

    聽著這斷斷續續如泣如訴的聲音,注目望著那張雖過了十年,卻仍然俊秀、白皙的瓜子臉,馬寶駒看出來了,小枝子,他多年刻在心上的小枝子,還在想著他,等著他,現在就站在他面前,是做夢,還是真的?他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手腕一下,還生疼。這不是夢,真是小枝子又找他來了!可是,當"破鞋"二字在心頭一閃,立刻像把尖刀在心上一戳,他又冷了下來。他按捺住心裡砰砰敲著的鼓,瞪起大眼,似驚似怒般盯住那張他曾經十分熟悉、也十分迷戀過的臉。沉默一陣,他發紫的臉色,慢慢轉了過來,像憋了一口氣,使勁吐出了聲:

    "有事兒白天來。這大黑天,你一個老娘兒們來找我,多--不像話!"沉了一下,見汪金枝仍然倚在門邊不出聲,馬寶駒又把大手一指,轟趕蒼蠅似的,"我說,婦救會的主任,我的弟兄們誰不會洗洗涮涮!用不著你們--你請回吧!"

    汪金枝無力地倚在門框上。今天她換了一身樸素的藍布褲褂,圓口黑布鞋,不太亮的燈光,照著一張煞白的臉,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馬寶駒的臉上……馬寶駒猛地一驚,彷彿一個女鬼吊在那裡,他驚悸地退了一步。一個穿著一身破爛衣褲,頭上的小辮兒像亂草樣蓬鬆的小姑娘,也在這麼一個漆黑的夜裡,突然跑進他的小草屋裡,一頭紮在他的懷裡,嚶嚶地哭著--她是小枝子。同在一個東家裡做活。小桂子當小長工,常常吃不飽,小枝子當丫頭,時常偷些餅子、窩頭給小做活的吃。小枝子常抱著碾棍推碾子,瘦小的身軀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小桂子有點兒空,就偷著幫小枝子推碾、推磨,小枝子就給他縫補破爛衣裳……時間長了,少男少女產生了愛情。小枝子十七歲那年厄運來了,東家老財看她出落得俊俏,想叫他當小老婆。小枝子聽說後,偷偷跑了四十里,找到親生的父母,哭訴著央求把她贖回來。父母哪裡籌得起贖金?只是陪女兒痛哭一場,勸她認命,回到東家那裡去。這個夜晚,小枝子跑到小桂子的小草屋裡,摟著他,偎在他懷裡痛哭。她說,除了小桂子誰也不嫁。可是小桂子窮得片瓦無有,怎麼娶她呢?兩個人只有哭。這一夜,兩個相愛的人睡在一起,商量好第二天大早一起逃往他鄉。可是,他們跑出不遠,就叫東家的打手們捉了回來。小桂子下了大獄,小枝子叫東家強姦後,仍當使喚丫頭。沒過半年,性情暴烈的小桂子逃出監獄,當夜就跳進東家的院裡,一斧子砍死那東家老畜生,和小枝子匆匆見了一面,說他立刻下關東去,小枝子能等就等他回來娶她,不能等,他也不怪她。

    臨分別的那個夜晚,小枝子也是這樣靠在門框上,也是臉色煞白煞白,兩隻俊俏的眼,死死地定在他的臉上……馬寶駒的心翻攪開了--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一同蓋著一條破被顛狂地愛了一夜的情景清晰地浮上腦際--多麼叫人憐愛的小枝子啊。他一輩子忘不了她!他為她殺了人;他為她快三十歲了,不娶女人;他輾轉回到家鄉,也是為了她。可是回來一打聽,她嫁了人,有了孩子,還成了"破鞋",他傷透了心,發誓不再見她。可是今夜,她又找他--第二次找他來了,神色那麼淒惶,那麼悲慘,那雙懾人心魄的眼睛,緊緊盯在他的臉上,使他忽然想大哭大喊:

    "我那小枝子!我那寶貝枝子啊,你上哪兒去了啊?……"

    但他忍住了,仍然怒目盯著汪金枝:

    "我說,婦救會的主任,你是怎麼回事?想在這兒賣破鞋麼?快滾!我不要!"

    汪金枝聽了馬寶駒如此辱罵她的話,她受不住了。扭過頭,像逃跑似的匆匆地走了。

    硬心腸的大漢子望著她那窈窕的背影,竟也禁不住簌簌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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