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靜很奇怪,怎麼見到汪金枝以後,竟無法把她和破鞋--浪蕩娘兒們聯繫在一起。
她和小俞徑直來到汪金枝家,敲開小木門,柳明、苗虹已先在這兒。
這是個小三合院,三間小北屋,兩間西屋,東房是個柴草棚子,院子不大,收拾得乾乾淨淨。
小俞和道靜走進院裡,一個二十六七歲、梳著圓頭、穿著毛藍布褂、黑褲黑鞋的小媳婦迎出門來。白淨臉,細眉細眼,俏皮清秀。她一把拉住小俞的手,眼睛瞟著林道靜說:
"俞主任呀,你來啦。快進屋坐,這位大姐,"她一指道靜,"長得好俊呀,跟畫上的人兒一樣。對了,跟柳明妹子怎麼長得這麼像呀!莫不是柳妹子的姐姐?"一邊說,一邊拉著道靜的手,把她們讓到上房西頭。屋裡炕沿前升著一個小煤火爐子。屋子不大,傢俱也不多,卻窗明几淨。柳明坐在炕上被摞前,低頭看書,道靜、小俞走進屋來,她才抬起頭,淡淡地一笑,把書本放下,下了炕。坐在炕裡頭的苗虹,努嘴笑笑,沒開口,也不下炕。
道靜含著微笑打量著跟進屋來的女主人:
"你是這村婦救會主任汪金枝?我們來麻煩你了。"
"哎呀!同志呀,盼你們都還盼不來,哪兒來的麻煩呀!大姐,你這就說遠了。"小媳婦果然伶牙俐齒,"快上炕歇歇,我給你們沏茶喝。"
道靜轉身和柳明緊握手,兩雙都是長睫毛的大眼睛,互相對望著。
"柳明同志,一九三七年咱們在北平的時候就認識。你那時候是北平醫學院的高材生,能夠到根據地來參加抗日工作,太好了。"
"謝謝您,林道靜同志……"柳明低垂著頭,聲音低到剛剛聽得見。這個動作和聲音,使道靜立刻窺見一顆痛苦的心。
小俞接上話來:
"柳明同志,曹鴻遠同志到咱們縣來擔任縣委書記了,你們倆見到了麼?"
"他真的來啦?"柳明猛地抬起頭,眼睛閃著光--不知是淚光還是喜光,"他在哪兒?我還沒有見到他呢。"
"我和他一同從山裡到平原來的。他留在縣城裡有事,我們今天到這個村來看你,也看看汪金枝大姐。"道靜純淨的眸子望望柳明,又望望汪金枝,微笑著說。
柳明緊抿著嘴唇,凝視著林道靜,好像第一次見到她,半天才開口,聲音顫顫的:
"道靜同志,你不懷疑我?不疏遠我?你不怕我連累你麼?"說著,淚水順著柳明的面頰流下來。
苗虹急了,跳下炕,一把拉住柳明,哭著說:"明姐,你又哭了。你再哭,我,我……"
汪金枝接著說:
"哎呀,柳妹子,你哭什麼呀?真金不怕火煉。有什麼了不起的。這不,吉人天相,這位林大姐來看你,叫她幫助你說說好話,不就沒事了麼?成天急的茶不思,飯不想,叫姐姐我都急壞啦!"汪金枝掏出一塊潔淨的花手帕,要給柳明拭淚,柳明不好意思地扭過頭。
"汪大姐,不用管我,這兩位找你有事,你跟她們說話吧。"柳明哽咽著。
"對,對,我柳妹子別提多向著我啦!別人瞧不起我,說我這個那個的,她可有正經主意。她知道我是好人,是真心抗日的。可是,倒叫我柳妹子吃了掛落……"小媳婦給道靜、小俞沏好茶、倒上水,望著兩位領導,說著說著,眼裡閃出了淚花。
道靜用觀察的目光,猜度這個小媳婦的心理。汪金枝說的這些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小俞說她和柳明很要好,柳明不怕人說她的閒話,這證明汪金枝說的是真心話。這使道靜感到某種羞愧--自己怎麼被舊意識束縛著,還不如柳明有自己的獨立見解?
"我叫你大嫂好吧?叫汪主任顯得遠了。你能告訴我們,人們為什麼說你這個那個的?他們都怎麼說你呢?"道靜發問了。
汪金枝紅了臉,訕訕地還沒開口,小俞搭上話:
"真的,汪大姐,我早想問問你,村裡人為什麼說你這個那個的?可是不好意思問……現在,你對我們說說好麼?不要跟我一樣--總是不好意思的。"小俞說著,臉紅了。
小媳婦忽閃著細長黑亮的眼睛,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忽然一拍大腿,一枚閃亮的銀戒指在她白嫩的手上顫動了一下,她說了。
汪金枝的父親是扛長活的,因為死了祖父母,欠下債,金枝十歲上就被賣到一戶大地主家當了使喚丫頭。後來,金枝長成了挺俊的大姑娘,這家老地主就生了歹心,想收她當小老婆。她聽說了,偷偷跑回娘家,哀求爹娘把她贖回來,她死也不願做那個老頭子的小老婆。可是爹娘沒錢贖她。一氣之下,她就和相好的小做活的私奔了。沒多久,老地主把她抓了回來,毒打一頓,還強姦了她。又沒過幾天地主叫人給殺了,地主婆把她賣給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她忍氣吞聲過了兩年,剛懷了她的小兒子小狗子,那個男人就去當了國民黨兵。沒過二年就聽說被打死了。她有個瞎眼婆婆,還有小兒子,一家三口只有一畝多鹽鹼地,沒法過活,村裡就有些男人找上門來調戲她。她不答應,那些人就造謠言。從此她的名聲就壞了--比那些真浪蕩娘兒們的名聲還難聽得多。一氣之下,她就跟了一個--一個--一個……
"一個什麼呀?汪大姐,你快說呀!"苗虹一直挨著柳明站著,見汪金枝說到"一個",就紅著臉再也不說了,急得擂著柳明的肩膀,催促起來。
"好吧,妹子們,你們都是實在人,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這村那個劉繼功,有錢有勢,他也看上了我,到我這小屋裡獻慇勤。我想,一家老小都得活著,要賣,就賣給這個有錢的老頭子。反正咱沒能耐,要活命就只有走這一條道。賣給一個人,總比賣給那麼多潦倒幫子強。整塊割,比零刀剮強。從此,別的男人害怕劉繼功,再也不敢邁進我的門坎,我倒清淨了許多。當然,村裡人還是瞧不起我,罵我,說長道短,話舌子多著呢,我就裝聽不見。唉,誰知咱娘兒們的苦啊!夜裡頭,我常常蒙著被子抱著枕頭哭--哭,心裡真是揣著塊苦黃連啊……"汪金枝白淨的臉嚴肅了,似乎被一種說不出來的屈辱、痛苦折磨著,兩眼癡癡地盯著林道靜。
"汪大嫂,你年紀還輕,怎麼不找個會過日子的男人結婚呢?那樣,閒話自然就消失了。"道靜相信這媳婦不是在演戲。把自己被迫做了劉繼功情婦的事,也敢說出來,有股子潑勁、直勁,是個可以相信的人。
忽然,小媳婦簌簌的眼淚,順著腮幫向下流。柳明急忙掏出一條潔白的手絹給她擦淚,汪金枝扭過頭低聲說:
"柳妹子,當著你們幾位流眼淚,我覺得心裡痛快!你們都是好人,我願意對你們說心裡話。問我為什麼不再嫁人麼?唉,因為--因為--只因為他呀……"
"因為他--他是誰呢?"小俞、小苗同時追問。
"就因為那個跟我一起逃跑的小做活的--同志們,你們都有公事,不要為我的私事操心了,這件事以後再說給你們聽……眼下,咱婦救會該做什麼事,你們下令,我去跑腿。不管那些老封建斜眼瞧我,正眼瞪我,我偏要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叫他們罵吧,罵不掉我一塊肉。"說著,剛才還淚流滿面的汪金枝,一下子又笑了。
道靜不自覺地拉起小媳婦的手,輕聲說:
"你們婦救會辦了識字班麼?聽說這一帶婦女--連十多歲的女孩兒都不上學,能識字的婦女沒有幾個。咱們婦救會除了支援抗日,還要辦好識字班,教青少年婦女識字、唱歌,這樣才能提高她們的抗日積極性。"
"我來教唱歌。今天,我來當義務音樂教師。"苗虹雙手打起拍子,像唱歌似的。
道靜看著苗虹笑了。對小媳婦說:
"好哇,先教唱歌,後教識字。可是,怎麼能夠把這些年輕的姑娘、媳婦找來呢?汪大嫂你出點主意吧!"
"我看呀,得把咱們村的老主任關大媽請出來。她在村子裡可有威信呢,抗日積極又能幹。她過去當過兩個月的婦救會主任,因為村子裡-合理負擔-弄得不合理,老太太一生氣不幹了。這才把我這個-賤貨-抬出來。我厚著臉皮,你們幾位就跟著我一起去看看老太太,請她出來動員婦女。還有農救會的人,也跟她同坐一條船,她一出面就好辦了。"
幾個婦女一同走到關大媽家裡。這是一個用籬笆圈起來,只有兩間小草房的雇農家庭。因為窗子很小,屋裡黑洞洞的。地下除了一張破八仙桌,幾隻瓦罐,沒有其他傢俱;炕上只有一條破被和三個孩子樣的大藍布枕頭。人們一進來,關大媽熱情地跳下炕,迎到屋門外,高聲大嗓地一把拉住小俞的手。
"啊,小俞同志啊,你可到咱家來啦--咱們快有二十天沒有見面啦。"接著,老太太一個一個地拉起柳明、林道靜、苗虹的手親熱地晃晃。當扭頭看見汪金枝對她點頭微笑時,她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冷冷地打個招呼,"汪主任,你也來啦?找我有事兒麼?"
"關大嬸,這幾位同志聽說你抗日積極,工作好,叫我領她們來見你。這不,我領來啦,你們說話吧,我走了。"小媳婦扭轉身要向外走。
"大媽,剛才,汪金枝對我們說您是個抗日積極的老太太,她特別敬佩您。她現在是婦救會主任,您是副主任,有事兒一塊兒商量著辦吧。現在,咱們一塊兒商量成立婦女識字班的事好麼?"道靜攔住汪金枝。
"大媽,這位林道靜大姐,剛調到咱們安定縣,擔任縣委副書記,還是縣委宣傳部長。她很關心婦女識字班的事,特別找您來幫助。"小俞等道靜說完,趕快把她介紹給關大媽。老太太一聽說是縣委副書記來了,高興得眉開眼笑,一把拉住道靜的手搖晃起來:
"哎呀,是位女書記呀,這可給咱婦女增了光啦!你說的對,咱們是得跟汪主任一塊兒商量事兒。咱老啦,快六十啦,幹不了啥事,汪主任年輕,心眼兒又活,叫她多幹點吧。"
這個晚上,秋水村小學校的一間教室裡,明亮的煤油吊燈下,足有三十多個十歲到三十歲不等的女同胞,規規矩矩地羞澀而又好奇地坐在座凳上。小俞以縣婦救會主任的資格,先講了幾句話,接著苗虹站在黑板前,揮動兩隻圓圓的胳臂打著拍子,教婦女們唱起歌子來。開始,講台上只有苗苗一個人清澈的歌聲;下面只有微弱的哼哼聲。以後聲音漸大,漸響,一個小時後,教室裡歌聲嘹亮。
高梁葉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
先占火藥庫,
後占北大營,
殺人放火真是凶--真是凶……
……
我們都是神槍手,
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仇敵,
我們都是飛行軍,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
教室裡歌聲四起,道靜悄悄地把柳明拉到教員休息室裡。屋子不大,煤油燈下,兩個相貌相像的年輕女人,對倚在桌邊,低聲說起話來。
道靜問柳明到根據地後的情況和感想。誠摯熾烈的目光凝聚在柳明身上,柳明的心灼熱了。她避開這雙眼睛,自語似的說:
"小俞總叫你林姐姐。你還沒有來,她就多次跟我說到你。說你們在監獄裡的情形。她還說到一位林紅同志--我真羨慕你和小俞,遇到了那位有水平、情操高尚的好同志,快犧牲了,還誨人不倦……我如果能遇到這樣的好同志,我想,我就不會被說成是什麼托派了。就算是有人說我,打擊我,這樣的好同志也會理解我,會為我辨明真相……"說著,柳明低下頭,哽咽住了。
柳明的淚水像滾燙的沸水澆在道靜的心上。剎那間,她苦苦思念起林紅來。她感到自己一向崇拜的人,彷彿在用嚴峻的目光打量著自己,責備著自己。比起她崇高無私的品質,自己好像矮了一大截,好像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
"柳明,別難過……"道靜的聲音低而憂傷,"要相信共產黨,相信真理。生活的路不會永遠是平坦的,不論對任何人。順利是考驗;挫折更是考驗一個人的意志和力量的試金石。柳明,我也許在說空話,我只能用這些空話來安慰你……"
"你在安慰我?"柳明的大眼睛熠熠閃光,一下子緊握住道靜的手,"怪不得小俞總叫你林姐姐--像她在獄中時候,總叫林紅姐姐一樣。你真像林紅姐姐……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了,我能叫你林姐姐麼?不,不!我不配!你是共產黨的縣委副書記,我是個被審查的人,只許老實交待,不許胡思亂想……林書記,請原諒我……"柳明的聲音又哽咽了。
道靜緊握住柳明的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把她低著的頭扳了起來:
"咱們倆長得那麼像,我當然可以做你的姐姐。不過在革命隊伍裡,不習慣稱兄道弟,呼姐喚妹的,當著人,你就叫我林同志吧。"
"你允許我叫你-同志-?"柳明欣喜地凝視著道靜的大眼睛,喃喃地說,"常縣長常叫我去給他看病。可是,他說,不要叫他同志,要叫他縣長。這是怎麼回事呢?"
道靜岔開這個話題:
"聽說你和曹鴻遠同志關係挺密切。他已經來到這個縣,你們見過面了麼?"見柳明淒涼地搖搖頭,接著說,"明天早晨你回縣城去看看他吧!他一定很想見你。"
"不,我不去!"柳明的臉漲紅了,連連搖頭,"他是書記,是領導。我去找他,誰知道他還肯見我不呢。就是肯見,我也不願意連累他……有些人見了我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我。誰知道他會怎樣看待我呢?"
"我瞭解,曹鴻遠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到安定縣城就打聽你,想要見你。你還是去看看他吧。"道靜神態真摯,話語溫存,使柳明的心一陣發熱,緊緊握住道靜的雙手,凝眸注視著她,把要說的話也給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