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時分,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地上,樹上,屋頂,漸漸積滿皚皚的白雪。煙塵滾滾、污穢骯髒的北平城,頓時變得清爽潔靜。
佐佐木正義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天已大黑。他下了汽車,踏著院子裡的積雪大步走著。晶瑩的雪花,片片向臉上撲來,他沒有理會這平素使他賞心悅目的雪景,逕直大步走進日本式的臥室裡。
他在門口脫掉鞋子。菊子接過他的大衣和帽子,掛在衣帽架上,溫存地笑道:「你回來晚了,餓了吧?今天特地做了你愛吃的雞素燒。看,天下雪了,喝一點苗桑送給你的茅台酒,暖一暖身體。」「隨便吃一點什麼算了。我不餓……」佐佐木洗罷手臉,打開隔屋門,向鋪著厚墊子的「榻榻米」上一倒,無精打采地問菊子:「嫂夫人呢?今天她的精神怎麼樣?」菊子跪坐在丈夫身邊,稍稍沉默了一下,說:「她今天沒有哭,只是飯吃得很少。她掛念苗桑怎麼沒有一點消息……你能夠想辦法打聽一下麼?她總擔心苗桑已經不在人世了……」佐佐木沒有出聲,默默地躺著,半晌,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向誰去打聽呢?我對不起苗桑呵!……」說著,痛苦地扭過頭去。
菊子跪在丈夫身邊,悄悄流下眼淚來。她是這樣愛著丈夫——丈夫的喜就是她的喜;丈夫的憂就是她的憂。丈夫因苗教授被捕,整日陷在抑鬱憂傷中,她也跟著丈夫憂鬱不安。為了減輕丈夫的愁苦,也為了他的身體健康,她只有每天費盡心思,設法弄些丈夫愛吃的飯菜、酒餚叫他吃喝,而且軟語溫存,千方百計地體貼著他。
菊子悄聲勸道:「吃飯好麼?還給你準備了幾個你愛吃的中國菜,這是嫂夫人親自給你燒的。你要打起精神來,不然,她見你這般憂鬱,就會更加絕望……」「對,菊子,你說得對!」佐佐木聽妻子說得有理,急忙從臥榻上坐起身,勉強露出了笑容。
「菊子,你不該累著嫂夫人,她已經夠難過了。我們要多想辦法寬慰她……好,現在就吃飯。雪夜飲酒很有詩意,你快請嫂夫人來,我們一同飲上幾杯中國的茅台酒。」苗教授被捕後,苗家已變成敵人誘捕革命者的陷阱。一個星期前,曹鴻遠曾深夜冒險去看望楊雪梅,安慰她,鼓勵她。告訴她:他們正在設法營救苗教授。最後勸她暫時離開家裡,搬到佐佐木家中暫住。她聽從鴻遠的勸告,搬到日本朋友家中。佐佐木夫婦對她十分關切,菊子更是百般勸解、安慰她。苗夫人得到友情的溫暖,心情稍好些。她知道佐佐木也正在煞費苦心去營救自己的丈夫。為了免得他倆過於擔心,她強打精神,把痛苦壓在心底,每天還幫助菊子做些家務,絕不主動向他們提起苗教授。
佐佐木住著一所中國式的前後兩個院子的平房。前院正房裡間是日本式的臥室,隔扇門外就是兩間通連的起居室,也是吃飯、休息的地方。
飯菜擺了滿滿一圓桌,苗夫人坐在佐佐木夫婦當中,佐佐木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進到屋裡一同吃飯。
佐佐木舉起酒杯,站起身敬苗夫人道:「嫂夫人,外面的雪景美極了。這場雪,不僅可以殺死細菌、蟲害,減少人類的疾病,還可以把這個骯髒的北平城,裝點得潔白美麗。為了慶賀這場瑞雪,我敬嫂夫人一杯酒!」楊雪梅站起身,舉著酒杯,微微露出笑容:「謝謝你們,佐佐木好朋友——振字的異國手足。我見了這雪也非常高興。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叫雪梅。因為,我要做雪中之梅,不畏嚴寒,在冰雪中鍛煉傲霜之骨……好,我也正想喝一點酒。中國有句老話——『一醉解千愁』。讓我們都喝得醉些,心裡的愁悶也就減輕了……」說著,輕輕和佐佐木夫婦碰碰杯,把一小杯茅台酒喝了下去。
菊子把自己的臉頰在苗夫人的臉頰上輕輕貼了一下,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嫂夫人,你真好!這樣大量,這樣體貼佐佐木和我的心意……你說得對,『一醉解千愁』,我們今晚都多喝一點。下著雪,天氣很冷,喝著苗桑送給我們的酒……」話頭一碰上苗教授,菊子知道自己說走了嘴,急忙改口,「喝吧,佐佐木,你也喝吧……今天晚上可以多喝一點。」三個人強打精神互相慰勉著。忽然,大門上的電鈴急促地響了起來,鈴聲幾乎是連續的——三個人互相望了望,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
傭人去開了門,領進一個年輕女人來。她穿著一件翻毛皮大衣,頭上圍著一條駝色毛圍巾,手裡提著一個小包袱,身上的雪花已開始融化。她向主人們深深鞠了一躬後,卻愣怔著沒有開口。
佐佐木、菊子和楊雪梅也愣怔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終於,還是佐佐木先開口,用中國話問道:「這位小姐,您找誰?」「我找佐佐木正義博士。您就是佐佐木博士吧?我認識您——您救過我的母親。」年輕女人面向佐佐木,說著純正的日本九州話,同時,又深深向他鞠了一躬,也向菊子和苗夫人躬身鞠躬。
屋裡的三個人都吃了一驚,怎麼一個化裝成中國女人的日本女人闖到這裡來?莫非又要出什麼意外的禍事?……
佐佐木鎮定地對這個女人點點頭:「請問小姐,您有什麼事情來找我?」「這裡沒有外人吧?」那女人猶豫地小聲問。
「沒有。有什麼事,請說吧。」佐佐木伸手把年輕女人讓在沙發上坐下。
「我替苗振宇教授給您送信來了。」說著,那女人站起身,扭頭疑懼地看看菊子和苗夫人。
「啊!替苗——送信?……」佐佐木、菊子和苗夫人都出乎意外地又驚又喜。楊雪梅的心立刻怦怦地激跳起來。三個人幾乎同時喊出了這幾個字,也同時向那女人探出頭去。
「是的,我是來替苗教授送信的……」那女人放下手中的包袱,把頭上的毛圍巾解了下來,菊子拉著女人的衣袖,讓她坐在一張靠近苗夫人的椅子上。
那女人也顯得很激動。立刻,從貼身衣袋裡取出一張薄薄的紙片,站起身,雙手捧著,恭敬地遞給了佐佐木正義。
佐佐木打開紙片一看,果真是他熟悉的、蒼勁有力的筆體。他用微微發顫的手捧著,讀起那張不過三寸寬、四寸長、用鉛筆寫的小紙片來,楊雪梅和菊子也都圍在佐佐木的身邊。
吾異國同胞之弟:吾受冤入獄,梅村逼吾承認通八路之罪,且逼吾承認松崎君與此事有關。然吾何罪之有!誣陷吾等小人亦難屈吾就範。吾雖死亦不能出賣朋友、連累弟等無辜之人……望弟務必妥善經營支店,此乃我二人研究事業之財源,千萬不能使之毀於一旦!還望告吾妻勿憂!吾無罪,彼無證據,吾終將與弟等團聚也。
苗振宇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日「呵!他還活著!……」苗夫人讀完丈夫的信,淚流滿面地驚呼了一聲,一下子拉住菊子的手,「佐佐木,菊子,他還活著——他還活著——活著……」說著,把紙片拿在手裡又仔細地重讀著。一邊讀一邊仍在喃喃,「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佐佐木心情也很激動。他點燃一支紙煙吸著,望著面前這個侷促不安的女人,問道:「小姐,您叫什麼名字?您怎麼能夠見到苗教授的呢?」「我叫小吉芳子。被人拐騙到梅村津子手下當了使女。她逼迫我去引誘那些重要的犯人……」說到這兒,芳子低下頭,不出聲了。停了一小會兒,抬起頭來含著眼淚說,「苗教授是好人。佐佐木博士您呢,救過我的母親……我感激您!我尊敬苗教授——他受著殘酷的毒刑,卻什麼也沒有說。我現在正給他治傷,每天都能見到他……」「啊!你是梅村手下的使女?……」佐佐木吃驚地問,「那你怎麼能夠出來替苗桑送信的?這不會有危險麼?」「梅村常叫我出來替她買東西、辦些雜事。今天,我趁替她到裁縫店取衣服的機會,找到您這裡來了。我還得趕快回去。您們有信給苗教授麼?我可以帶給他。」「呵!振宇他還活著呀!……」苗夫人反覆說著這句話,忍不住一下子握住芳子的手,淚水簌簌地灑落在衣襟上。
「啊,您是教授夫人?」芳子發現這位太太神情異常,頓時猜到幾分。於是,急忙又向苗夫人深深鞠了一躬,「教授現在很好,請您放心!」苗夫人也向芳子鞠躬還禮。看芳子急著要走,不便向她多問丈夫的情況,而且心情過於激動,也不知問些什麼好。
佐佐木沉思一下,又和苗夫人附耳商量了一下。
「芳子小姐,請等一下,我馬上給苗教授寫封回信。」信很快寫好了——吾異國同胞之兄:信悉。感佩之至。兄善自珍攝。吾當竭力為兄伸不白之冤。支店營業仍興隆,兄勿念!嫂現居吾處,一切尚好。情況有何變化望速告知!
佐佐木即日佐佐木寫完這封短信,並請苗夫人看過。小吉芳子接過信來,剛把它揣在內衣袋裡,苗夫人忽然用日語問道:「請問小姐,你是怎麼來到中國的?」小吉芳子凝視著苗夫人,那雙大而黑的眼睛立刻又閃爍著淚光:「我是九州人。結婚不滿半年,丈夫就被徵兵來了中國。從此,我一個人要負擔婆婆和我自己母親的全部生活費用。有人告訴我,到中國來當隨軍看護可以掙很多的錢。我為了尋找丈夫,也為了掙錢養活婆婆和母親,就被招募到中國來了。不知怎麼,那個女特務梅村津子發現了我,就把我弄去侍候她。而且,還要我,還要我……」芳子說不下去了,渾身顫抖著,低聲啜泣起來。
「你剛才說過,我救過你的母親,這是怎麼回事?」佐佐木看芳子哭得傷心,插問了一句。
「博士,您不記得了?三年前的冬天,有一個患急性大葉性肺炎的老太太送到您的醫院。恰巧,被您看到了。是由您擔保——而且後來是由您代付了醫藥費,這才救活了我的母親。她叫千代子,額上有一塊被工具打傷的傷疤。」佐佐木記起來了——有過這件事。立刻,覺得這個女人的面孔是熟悉的。他疑心頓釋,轉頭對苗夫人說:「芳子小姐說的是事實。我確曾奇跡般救活過一位患大葉性肺炎的老太太,她是叫千代子。」苗夫人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切地伸出手說:「芳子小姐,請把佐佐木博士的信給我。我也要在上面寫幾句話。」芳子立刻站起身,從身上掏出信。
「您寫吧,寫吧!我把它交到苗教授手裡以後,他會多麼高興呵!」說著,把佐佐木的信,雙手恭敬地送到苗夫人手中,「您在背面寫吧,字跡要小些。我會把它藏好,絕不叫梅村找到。」苗夫人拿過佐佐木寫的信,就在這張薄紙片的背面,用鉛筆寫了幾句話:宇:我安好勿念!虹兒好友也好。他處處關切我們。你要頂住一切誣陷,頂住!如此方有生還之日。切切保重!
你的梅寫好了,交還芳子。芳子把它折疊成一個極小的紙團,仔細地放在內衣的什麼地方。然後站起身來,圍好圍巾,提起帶來的包袱,向屋裡三個年長的人一一鞠了躬,就轉身走出屋門外。
佐佐木夫人和苗夫人送她,她們站在飄著雪花的院子裡,腳踏在厚厚的積雪中。芳子攔住她們,低聲說:「您們都不要出去了。外面有一輛雇好的三輪車在等我,我很快就可以回去的。我以後還會再來……」說著,擺動著輕盈裊娜的腰肢,轉瞬在雪花紛飛中不見了。
苗夫人和佐佐木夫婦在屋子裡又低聲議論了一陣這個奇怪的芳子,並慶賀獲得苗教授還活著的好消息。三個人把他的信反覆念了幾遍——這封信給三顆痛苦的心,帶來多麼巨大的欣慰呵!
說了一陣話之後,苗夫人回到她住的西廂房。這時候,菊子對丈夫說:「你寫信答應替苗桑伸冤。可你怎麼去伸呢?有辦法麼?」佐佐木雙眼凝視著妻子的臉,半晌,不動,也不說話。那冷峻的神情好像她是個陌生人——甚至是仇人……菊子扭轉臉,不敢再看丈夫那雙悲痛而又慍怒的眼睛。原來,芳子走後,他對苗夫人表示的歡快是做作出來的——其實他心裡仍然充滿著悲憤與絕望。
「不要這樣難過。我看,還是去找大哥想想辦法……」「已經找過兩次了,他不管。他叫我去找松崎。」半天,佐佐木才從喉管裡擠出一句沙啞的嘎音,懶懶地打斷了妻子的話。
「那你就再去找松崎……」「不要說這種廢話!我很不喜歡聽!」佐佐木和菊子結婚二十年了。他不像一般日本男人,常常把妻子當奴僕對待——他對她溫存、體貼、尊敬。像今天這樣叱責她,是從未有過的。
菊子睜大眼睛癡癡地望著丈夫那張因為煩惱而扭曲了的臉,不敢再說話。
沉了半晌,佐佐木的情緒似乎平靜些。看見妻子在落淚,感到自己剛才的態度過於魯莽。他吸了幾口煙,把聲音放和緩些,說:「菊子,你不要難過,我是在想辦法。只是一時想不出好辦法來。剛才,你說到找松崎——我原來也想過他和梅村很不和睦,想叫他出面干預一下梅村的行動。可是,我發覺這個人很滑頭,甚至我還有些擔心他因為怕擔干係,會退出支店或弄垮支店呢!那我們的景況就更加不妙了……所以,為這件事我也很苦惱……戰爭!戰爭!這個侵華戰爭何日才能完結?中日兩國同文同種,本可以相親相睦,何苦這樣互相殘殺?……」佐佐木說到這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無限感慨地在屋裡踱起步來。踱了一會兒,忽然問菊子:「苗桑的那封信呢?是你拿著麼?」「我沒有拿……噢,是嫂夫人拿去了。丈夫寫的信,她當然要珍藏在身……」菊子剛說到這裡,苗夫人穿著厚厚的大衣走了進來,輕聲說:「你們倆還沒有睡覺?該睡了。我睡不著,想到我弟弟家裡去看看,告訴他振宇有了消息,叫他也高興高興。今晚,我就住在弟弟家裡了。」佐佐木愣了一下,點點頭:「你去也好。我叫司機用車子送你去。」苗夫人默默點點頭。抱住菊子,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