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夜裡十一點多了,苗夫人突然來到弟弟的家裡。楊非還沒有睡覺。這位畫家很喜歡文學。他正躺在床上讀著法文原版的《悲慘世界》,一見姐姐來了,急忙跳下床來,想脫掉睡衣換上絨衣。苗夫人制止他說:「非弟,怎麼跟姐姐客氣起來!你姐夫從獄裡送出信來了,我特地來告訴你。」說著,苗夫人把苗教授的信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來,交到弟弟手中。
「啊,姐夫有消息了,那太好了!」楊非雖然四十歲了,身上卻還帶著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氣質。他高興得緊緊握住姐姐的雙手,不看信,先嘮叨起來,「姐姐,他還好麼?沒有生命危險吧?……你該高興了吧?」「非弟,你看看信就知道了。」楊非用手把長髮向後一掠,低頭仔細看完姐夫的信,瘦長的臉上,忽然露出似喜似怒的複雜表情。他舉著信對姐姐說:「姐夫受了刑,依然與那些惡人在鬥爭,毫不氣餒。真令人欽佩!可是,我在為他的生命擔憂……姐姐,你是怎麼想的?」深夜,慘白的電燈光,照得苗夫人的臉色也是慘白的。她看了弟弟一眼,許久沒有出聲。
「這信是姐夫寫給佐佐木博士的。他一定會想辦法救姐夫的吧?」楊非看姐姐不出聲,又問了一句。
苗夫人坐在弟弟身邊,小聲回答:「佐佐木是個好人。他很想幫助——可至今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他哥哥是華北的最高司令官,難道就一點不管?」苗夫人淒然一笑:「華北最高司令官嘛,在他的眼裡,一個中國人的生命算得了什麼!他們天天在屠殺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再多加上一個苗振宇又何在話下!」楊非低下頭不出聲了。半天,他抬起頭問姐姐:「姐姐,我可以幫助你們做點什麼麼?在侵略者的鐵蹄下討口飯吃,我感到羞恥……你瞭解我的痛苦麼?我沒有苗苗那樣的勇氣——我怕到八路軍裡面發揮不了自己的才能,也怕吃苦……可是,我的胸中卻還跳動著一顆中國人的心……姐姐,如果需要我,我可以幫助你們……」他似乎瞭解姐姐和姐夫都在秘密幹著抗日工作,但卻不說破它。
苗夫人把苗教授的信折疊好了,放進衣袋裡。拍拍弟弟瘦削的肩膀,親切地說:「非弟,我理解你……天不早了,你睡覺吧。今晚我就住在你這裡——我睡在華媽媽屋裡,這樣可以不必另外升火了。看,你這個爐子該添煤了,你睡吧,我給你封上爐子。」「姐姐,和華媽媽住在一起?不好吧?你睡在我這屋裡——我不怕冷,可以睡到畫室裡去。」華媽媽自從離開保定回到北平,張怡就把她安插到楊非家裡當了傭人。這樣,鴻遠既便於和教授夫人聯繫,也便於和張怡及時聯絡。
苗夫人一邊替弟弟捅火添煤,一邊說:「我和華媽媽睡在一起好。她屋裡多安了一張床,就是準備我來睡的。」「隨你便吧。」楊非打了一個哈欠,把姐姐送到華媽媽屋裡,自己就回屋睡覺了。
苗夫人半夜突然到來,華媽媽料到有緊急事情,早已穿好衣裳坐在下屋裡等著。
苗夫人一進屋,她就用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苗夫人的手。自從苗教授被捕後,她對苗夫人彷彿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是同病相憐麼——她失去了兒子,苗夫人也可能失去丈夫。可又不僅僅如此……此刻,不等苗夫人張嘴,她就小聲問道:「苗教授有了信兒啦?」「對,華媽媽,您猜對了!」「教授的信上怎麼說?他老還好吧?」「還好。總算還活著……華媽媽,又要勞您的駕了。我想很快叫曹先生知道這封信——叫他看見這封信。我還要把老苗的事情詳細對他說說。您看,今夜我能見到他麼?」華媽媽想了一會兒說:「我這就去找他。您在這兒等著。我看您那位兄弟也是個愛國的人,他不會壞咱們的事兒……」說著,華媽媽立刻從褥子底下找出一張治急症的藥方子,穿上件老羊皮襖,戴上老太太戴的黑絨遮耳帽,又圍上一條黑毛圍巾,還在腕上拎著個布口袋。穿戴好了,對苗夫人笑著說:「太太,您就在這屋裡睡一覺吧。我大概不出一個鐘頭就回來。」「華媽媽,天下著雪,您,您這大年紀……」苗夫人抱住華媽媽的肩膀,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清晨,張怡家花園的後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鴻遠穿著一身皇協軍中尉軍服,踏著積雪,響著卡卡的皮靴聲走了進來。張怡一見鴻遠,清秀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已經從鴻遠那雙興奮得閃閃發光的眼睛裡,看出了可喜的兆頭。
方芳笑著說:「小曹,好早呀!看你樂呵呵的,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鴻遠笑著,從靴筒裡掏出苗教授的信,遞到張怡手裡。
張怡和方芳一同反反覆覆地把信讀了三遍。然後,張怡問鴻遠:「這封信是怎麼送出來的?」「一個奇怪的日本女人——梅村津子的使女送出來的。這件事很有戲劇性——」鴻遠把從苗夫人口裡聽到有關小吉芳子的事,敘述了一遍。
張怡聽鴻遠說罷,歪著腦袋問:「小曹,據你看,這個小吉芳子的行動是真的呢,還是梅村又在使什麼詭計?」「據苗夫人觀察,小吉芳子見到他們的時候,對佐佐木流露出很真誠的感激之情……那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而且,她裝樣子給佐佐木送來這樣一封信,有什麼意義呢?這封信是苗教授親筆寫的,裡面的話只對我們有利,並沒有可供梅村利用的地方。老師,這個分析不知對不對?」張怡坐在椅子上,用一隻手把頭支著,靠在寫字檯上許久沒有出聲。後來,他又拿起苗教授的信反覆讀著,甚至用手輕輕地抖動著它,好像這薄薄的紙片裡面隱藏著什麼奇妙的東西。「且逼吾承認松崎君與此事有關。然吾何罪之有!……」張怡讀起上面這兩句話,甚至讀出了聲音。忽然,把紙片往桌上一放,跳起身來,拉住鴻遠的手,笑道:「小曹,我估計,這封信八、九不離十是真的!就是說,這不是梅村的詭計。這個小吉芳子很可能是在真心幫助苗教授和佐佐木正義……佐佐木正義給苗教授寫回信了麼?」「寫了。他信上表示要設法救出苗教授。可是,據苗夫人說,這位博士只是著急、痛苦,除此一籌莫展。」張怡聽罷鴻遠的話又不出聲了。方芳走到窗前把淡綠色的窗簾拉開。窗外,晨光熹微,樹梢上積壓的白雪,好似盛開的梨花,顯出一種朦朧的、彷彿一座座遙遠的雪峰似的美妙。張怡默默地望著,又把玻璃窗也打開——立刻,一股凜冽而清新的空氣衝進室內。一夜不眠的鴻遠打了個哈欠,伸出手臂舒展一下疲倦的身體,深呼吸幾下。好像聞到了醉人的花香,頓時,又精神煥發起來。
忽然,鴻遠像個調皮的孩子,擺著手,睜大了眼睛,輕輕走前幾步,把腦袋挨在張怡的眼皮底下,神秘地小聲說:「老師,我找佐佐木正義的時機到了。我去幫他出點主意——說服他去找松崎。叫松崎聽從咱們指揮……」「說說你的設想和辦法。」張怡沉思有頃才張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況佐佐木還是個同情中國抗戰、甚至同情八路軍的人。他主張把藥品賣給喬國玉,就是認為喬國玉可能是個八路軍的緣故。」「可你怎麼能夠說服佐佐木正義,叫他放下架子,再去找松崎呢?」鴻遠拿起桌上苗教授寫來的小紙片,舉著,抖動著,還是一副調皮的神態:「我們不是有了這封信麼!目前,要救出苗教授,要保存支店,最好的辦法就是以毒攻毒!老師,不用我說,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對鴻遠的話,張怡既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贊成。只是帶著苦苦思慮的神情,望著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好一會兒,才開口:「小曹,你的這些想法是對頭的。只是,由你去做這件事,有危險性,也有很不利的地方。是不是先由苗夫人去找佐佐木?」鴻遠笑著回答:「我去說服佐佐木這位博士先生,當然會有一定的困難,還不敢說有十分的把握……至於苗夫人,我們倒是應該抓緊再做些她的工作。可是,叫她去做佐佐木的工作,她不是已經做過了麼?結果呢?效果並不大。我想,現在該我去了——這次,我打算向佐佐木正義公開表明,我是共產黨、八路軍的代表,鼓勵他為了正義的事業,為了幫助千千萬萬受苦難的中國人民,站到我們這方面來!」「佐佐木已經找過松崎了。這次就是你動員他,他同意再去找松崎,又怎能保證把他調動起來跟梅村去鬥法呢?」張怡又向鴻遠提出新的問題。
鴻遠輕輕抖動手裡的小紙片,笑著說:「苗教授的這封信就是調動松崎的法寶!這裡面提到梅村竟審問到松崎的頭上去。松崎知道這件事,那老傢伙必定火冒三丈!所以,我必須親自去見佐佐木……」「你以共產黨、八路軍的身份去找佐佐木,這樣做的效果如何?不會引起他的顧慮和恐懼麼?」「老師,你又考我了……他既然堅持賣藥給那個假八路喬國玉,怎麼就不敢和我這個真八路接觸呢?」「他已經上了一次當,還敢再接觸你這個八字號的麼——雖然你是個真牌貨。」「老師,我有充足的理由叫他願意接觸我這個真八路。第一,我要請苗夫人帶我去見他,佐佐木很關心苗夫人的不幸;第二,過去佐佐木對苗教授說過,梅村津子曾把我的照片給他看過,他對我似乎不厭煩;第三,我找他的目的是為了救出他的朋友苗教授——他正在為這件事很著急、很煩惱。這樣,他當然願意我去幫助他,雖然我是個八路軍。」太陽出來了,室外那晶瑩潔白的縷縷銀紗,在朝陽折射下,變成一個紅妝素裹的琉璃世界。張怡的心情頓時開朗起來。望著鴻遠那種堅毅、自信、非要這麼辦不可的神氣,他微微一笑,說:「好,我批准你去找佐佐木。不過,白士吾這個賣國賊對我們的妨礙和破壞太大了!你和佐佐木談話時,也要談到這傢伙——要想辦法叫松崎把這傢伙弄起來。這樣,梅村就會失去一隻臂膀,也許還會從他嘴裡得到什麼機密消息。這樣做,會有困難,但必須這樣做!小曹,你有辦法調動松崎去這樣做麼?」「呵,老師,你批准我去找佐佐木啦?太好了!太好了!……對,白士吾這傢伙,這回一定得收拾他……」鴻遠高興地拉住張怡的胳臂,「不管有多少困難,你就放開手讓我去試試吧!回頭我就把作戰方案給你送來。我會完成任務的!」說完,把那件皇協軍軍大衣一披,轉身走出屋外去。
望著鴻遠的背影,張怡不禁喜悅地點點頭:「嘎子!可愛的小嘎子……」午後,佐佐木新建立的一個研究所裡,來了兩位客人。男的穿一套灰色毛料西裝,外面是一件合體的灰呢子大衣,頭戴深灰色呢子禮帽,神態瀟灑、安詳。女的也打扮得很華貴:一套藏青色西裝,外面罩一件翻毛狐皮大衣,蒼白的臉上還敷了一點脂粉。兩人被領到二樓一間不大的會客室裡,少頃,主人才推門進來。
佐佐木正義頭戴白布帽,身穿雪白的罩衫——顯然,他剛才還在實驗室裡忙著。他先向女客人含笑點頭招呼:「嫂夫人,對不起,失迎了!」然後,定睛朝那位男子看了一下,鞠躬伸手,用日語說:「歡迎您!請坐。」那一位也一鞠躬,握了一下佐佐木的手,彬彬有禮地回答:「佐佐木博士,十分對不起!您很忙,打擾您了。」說著,用日本人的禮節,又向佐佐木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歉意。佐佐木也趕快鞠躬還禮。
女客人用流暢的日語替兩個人翻譯完畢,對佐佐木說:「佐佐木桑,我們是不是到你的實驗室裡去談一談?」佐佐木一見那位男客,便覺得眼熟,立刻,他想起了梅村給他看過的照片……微微笑道:「我的實驗室裡充滿各種各類的細菌,你們不怕麼?」說著,扶扶眼鏡,又對面前這個英俊、文雅的小伙子打量了一眼,「不過,今天,我請你們去的那間實驗室是無菌的。請吧!」「太好了。我們就去吧!」苗夫人怕萬一有外人來,主張趕快到實驗室裡去。
那是經過曹鴻遠和苗夫人周密計議的一次會面。苗夫人事先跟佐佐木協商好——她要帶一個能夠救苗教授的朋友來找他,最好能到他的實驗室裡去談話。佐佐木雖然感到有些驚訝甚至不安——因為他弄不清苗夫人帶來的是什麼人,但這個談話關係到救出苗教授的事情,他畢竟救朋友心切,也礙於苗夫人的情面,於是答應了。
三個人走出客室,走廊裡悄無人聲,異常清靜。佐佐木領著鴻遠和苗夫人走過兩條裝上鐵門的過道,來到一個過道式的房間。這裡的木板牆壁上掛著幾件潔白的布大褂,一張長凳前,放著幾雙白布拖鞋,一個小櫃上的盤子裡,還放著幾頂白布帽。不等佐佐木發話,苗夫人先笑道:「要進你的無菌室了。我們也要變成實驗人員,該換上消毒衣帽吧?」佐佐木笑著點頭。鴻遠和苗夫人立刻脫下大衣、鞋子、圍巾,罩上白大褂,穿上白拖鞋,戴上白布帽。佐佐木也把自己的白衣和鞋帽另換了一套。等三個人都換好衣服,佐佐木才拿出鑰匙打開牆邊的屋門。門一打開,這才看見整個實驗室的情景——圍繞著三面牆壁都是相連的試驗台,寬約兩尺左右,一色潔白的瓷磚鋪成,明光光、亮堂堂。這些白色長條試驗台上放著用鐵絲框子裝著的一瓶瓶培養皿。靠另側牆壁擺著離心機、恆溫箱和烤箱等各種儀器。屋子當中還有一個大試驗台,台上放著幾架顯微鏡和各類試管、試劑、燒瓶、玻璃片、吸管等。這些器皿散放著,好像正要做試驗的樣子。實驗室雖然不很大,卻一塵不染、十分整潔,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這時曹鴻遠忽然想起柳明——要是她也一起來到這兒,一定會說是走進醫學科學的殿堂了。
佐佐木看看室內僅有的三個小白凳——圓圓的好像玩具似的,就對苗夫人擺著手笑笑:「嫂夫人,你要和客人坐這種小凳了。對不起,在實驗室中待客,只好坐它。」說著,把三個散開放著的小凳子移得相近些,三個人靠近大試驗台坐下。
剛一坐定,居中坐著的苗夫人用日語替兩位男人介紹說:「這位佐佐木博士是振宇的要好朋友。這位朱光年先生雖然年紀還輕,也是振宇的要好朋友。朋友的朋友,彼此都應當是朋友。佐佐木桑!」苗夫人用手指著鴻遠,對佐佐木笑道,「你會喜歡這位年輕的朋友的。他也很欽佩你的為人。今天,我特地把他領來,叫你們兩位朋友的朋友也成為朋友。」鴻遠趁機站起身來,向佐佐木恭敬地點點頭,笑著說:「佐佐木博士,中國人的口頭客套愛說『久仰』這個字眼。而我卻在內心深處蘊藏著對您『久已景仰』四個字。今天能夠有機會當面向您求教,我感到非常高興!」苗夫人把鴻遠的話婉轉地給佐佐木翻譯完畢後,佐佐木睜大眼睛凝視著鴻遠,微微驚訝地說:「朱先生,您與我從未見面相處,怎麼說出婪靡丫把鰭這樣的字眼呢?」不等鴻遠回答,苗夫人接口答道:「佐佐木桑,你怎麼忘記了?振宇那張嘴,對他信任的好朋友能夠守口如瓶麼?你作為一個日本學者,同情中國對日本侵略者的抵抗,願意把藥品賣給堅決抗戰的八路軍——甚至很欽佩華北八路軍作戰英勇……這些,他都對他的年輕朋友朱桑講過。所以,朱桑自然非常尊敬你這位主持正義的日本朋友了。他今天所以敢於來看望你,就是因為你是中國民眾的可靠朋友……」「呵!呵!……」佐佐木嚴肅地望著苗夫人那雙激動的眼睛。然後,扭頭望著端坐在小白凳上含笑不語的鴻遠。沉默了幾秒鐘,閃動著深沉的目光,低聲說道:「既然我的真實思想都已被朱先生瞭解,而且得到理解,那麼,我們就可以作為真正的朋友敞開心扉來談話了。今天,您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就請直言吧!」苗夫人準確地翻譯著。佐佐木和鴻遠都同時點頭,互相會意地一笑。
佐佐木這種直率而誠懇的態度,既在鴻遠的意中,又在他的意外。他沒有料到,佐佐木剛和他見面,沒說幾句話,只由苗夫人機敏而適時地捅開了這層窗戶紙,他就毫不猶豫地承認了自己的真實思想,甚至請戰似地向鴻遠要求「直言」。
鴻遠富於表情的眼睛閃耀著喜悅的光彩,又一次握住佐佐木的手:「中日戰事正在激烈進行中,出現您這樣高尚的、有真知灼見的人物,這是日本人民的光榮和驕傲,也是中國人民的光榮和驕傲。今天能夠見到您,我太高興了!在中國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戰爭中,您堅持真理正義的精神,是很令人欽佩的。」不等苗夫人翻譯完,佐佐木連連擺手說:「朱先生,您太過譽了!不過,我要對您說心裡話,自從苗教授被那個日本女特務梅村津子捕走以後,我精神很痛苦。我對不起我的老朋友,也對不起中國人民……」說著,佐佐木看了苗夫人一眼,負疚似的垂下頭來。
「博士,您的心意我和苗夫人都很理解——您是沒有責任的。您不要有這種負疚的心情。因為苗教授的被捕,都是梅村津子陰險的預謀——她的目的不僅要在苗教授身上下毒手;很快也要在您、在松崎特務機關長身上下毒手,甚至連令兄——華北派遣軍最高指揮官也在她狂妄的目標之內。這個女人的政治野心很大。她想要打敗松崎,邀得日本大本營的賞識,以便更快地扶搖直上——這個女人就因為在東北誣陷了另一個大特務,甚至把那個人害死,才能夠爬上現在的高位……這些情況,博士,您大概不大知道吧?」佐佐木用驚異的目光盯著鴻遠白帽子底下那雙明澈機敏的大眼睛,心想:這個人對於日本各派系特務之間的情況也知道得很清楚,倒是不簡單——他顯然是梅村拿著照片到處追捕、而又追捕不到的曹鴻遠無疑了。今天,他卻以朱光年的化名突然找上門來。認識這個人,也是有幸呢……想到這兒,佐佐木點頭說:「朱先生的分析可能是對的。只是,我每天在這種用多重屋門與世隔絕的實驗室裡過生活,日本特務之間勾心鬥角的事情,我雖聽說過一點,但是並不清楚,因為我從來不去探聽這種卑鄙的行徑。今天,朱先生既然提到他們,就請把尊意直說了吧!」等苗夫人把佐佐木的話翻譯過了,鴻遠趁勢單刀直入:「現在,要救出苗教授,要保住你們的華北支店,包括救閣下自己——當然,這裡面也還包括救我和苗夫人,甚至救松崎在內……」說到這兒,鴻遠微瞇著眼睛朝佐佐木笑了一下。他這一笑,顯出他在老練當中,還帶有一股純真、樸實的青年氣味,「我有一個粗淺的想法不知對不對——就是要叫松崎知道他目前的處境——包括令兄,也要提起他的戒心。就是要激起他們的忿怒,趕快回擊梅村,打破梅村快要得逞的陰謀詭計。這件事情,只有博士您可以做到。別的人,是無法見到松崎和令兄的……」聽了苗夫人的翻譯後,佐佐木正義立刻緊皺雙眉,連連搖頭:「有些話我也對松崎他們說過了,但是沒有用……」鴻遠剛要說什麼,卻被苗夫人搶了先:「佐佐木桑,你上次去找松崎,也許還不是時機。如今,振宇寫出來的信證明梅村從他嘴裡什麼口供也沒有撈到。尤其是他信裡提到,梅村甚至向振宇逼問你們同松崎的關係。現在,你如果拿著振宇的這封信去找松崎,我相信……」苗夫人說到這裡,稍稍喘了口氣,用手指指鴻遠和自己,加重了語氣,「松崎一定會火冒三丈的!朱先生原來就估計過,松崎開始不願意幫助你救出振宇,是他留了一手——他怕振宇在梅村的嚴刑逼供下說出什麼對他不利的話。所以,他要看一看、等一等。現在振宇被捕已經十三天了,他的信證明梅村什麼也沒有撈著……松崎不會不明白,梅村整振宇也就是想整他松崎……所以,按照這種情況,你再去找松崎,把振宇的信拿給他看,他的態度一定會和過去不同的!佐佐木桑,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的?」鴻遠看佐佐木沒有立刻答話,接著苗夫人的話說:「博士,您知道,松崎和梅村之間矛盾是很深的。這兩個人勢不兩立。松崎一定也在打主意擊敗梅村。說不定他已經做了安排……如果您現在再拿著苗教授的信去給松崎看,估計他一定會採取有力的措施——至少可以救出苗教授來……還有,梅村手下有條走狗名叫白士吾,不知道您聽說過沒有?他認識苗教授的女兒苗虹。就是他,用了各種手法給梅村提供情報——包括華北支店的情報,都是這條走狗向梅村提供的。您如果去見松崎,可以建議他先捉起白士吾來。那不僅斬斷了梅村的手臂,還會從他嘴裡瞭解到梅村的許多陰謀詭計……」聽到這裡,佐佐木面容嚴峻地打斷了鴻遠的話:「你們二位的意見我明白了。為了救出我的朋友苗振宇,我不惜個人的任何犧牲,包括我的生命。只是,人的尊嚴比生命還重要——中國有句古語:」士可殺,不可辱。『我覺得受辱比死還痛苦……因此,我不向松崎之流——甚至我的哥哥在內,向他們卑躬屈膝地去乞求幫助。……因為沒有救出我的朋發,我的心比他在牢獄裡還痛苦……「說到這兒,佐佐木的眼睛潮濕了,沉痛地扭過頭去。停了會兒,他扭過頭來繼續說,」假如你們認為有了苗桑的這封信,松崎的態度會有變化,不再對我兜圈子、拿架子——那麼,我願意去試一試。我也知道有個姓白的中國人,投在梅村手下,做了不少壞事。我真為這種沒有人格的卑鄙小人感到可恥!朱先生,你認識這個人吧?聽說就是他把你出賣給梅村的……嗯,我看過你的照片——你不叫朱光年,你叫曹鴻遠……「聽到這裡,苗夫人有點兒吃驚。吃驚的倒不是怕佐佐木認出了日本特務正在大力緝拿的曹鴻遠,而是驚訝這位博士先生還有一副如此銳敏的眼光——他只看過一次鴻遠的照片,見面後竟立刻把他的真人認了出來。於是,苗夫人迅速把佐佐木的話翻譯給鴻遠聽。
鴻遠立刻爽朗地笑了起來,又一次握住佐佐木的手:「博士,您這雙經常察看細菌的精細的眼睛,見了我這個六尺高的人,當然一看就清楚了!不錯,我就是那個梅村到處追捕的曹鴻遠。我冒昧地來看望您,也給您帶來危險,我很抱歉和不安。但現在情況緊急,為了挽救苗教授的生命,所以不得不親自來拜見您。請您原諒!」聽罷鴻遠的一席話,佐佐木也用力握住了鴻遠的手說:「曹先生,當梅村拿著您的照片問到我認識不認識您的時候,我就知道您是個什麼人,我就喜歡起您這個中國青年了!……恕我冒昧問一句,您是共產黨、八路軍麼?」鴻遠微笑著,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話:「佐佐木博士,我也是從瞭解您那天起,就深深地喜歡、深深地敬佩您這位日本朋友了!現在,在中國廣大的土地上,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民正在遭受日本帝國主義的屠殺、姦淫、搶掠……戰爭還在殘酷地繼續著。您的哥哥正在指揮華北的侵略戰爭,正在幹著屠殺中國人民的罪惡行徑;而您,能反對這種不義的戰爭,您正在努力幫助中國人民做種種好事——包括您和苗教授從事的研究工作。所以,不僅我感謝您,中國人民——包括共產黨、八路軍也是感謝您的!將來,戰爭結束之後——中日戰爭雖然是持久戰,但總有一天會結束的——中日兩國人民還會友好地往來。博士,您一定知道中國大詩人李白和貴國的晁衡曾有過很深的友情吧?」「『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這是李白在晁衡回國時,聽信傳聞,以為他半路死了,寫詩懷念他。可是後來,晁衡不是又返回貴國了麼?」佐佐木念了李白的詩,激動地說,「我時常讀這首詩……曹先生,我盼望這一天早一點到來!」苗夫人看兩人談得那麼投機,使她幾乎翻譯不過來了。她也興奮得兩頰緋紅,笑著對佐佐木說:「你和曹先生把怎樣去找松崎的事,再仔細地研究一下好吧?時間不早了,我們不宜呆得太久。你說是麼?」「對,對!嫂夫人說得對極了!」佐佐木忽然像孩子般,對苗夫人頻頻點著他那戴著白布帽子的腦袋,站起身又一次握住鴻遠的手,「有你們來救我的朋友,我也有了信心——我們有希望和苗桑歡聚一堂了……」說著,三個人忍不住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