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柳明來到教會醫院。一進大門口,楊護士長就偷偷把她拉到沒人的地方,悄聲附在她耳邊說:「你認識一個叫白士吾的人嗎?」柳明心裡咯登一下,趕緊問護士長:「怎麼樣?這個人來找我啦?」「可不是!昨天夜裡這姓白的就來了,就住在你表哥住過的房間裡。他認識那個日本人西村,一來就打聽你。」「他打聽我什麼?」「他問劉麗貞是不是在這個醫院當外科大夫?還問你家住在什麼地方?說和你是同學、朋友。」柳明低聲告訴楊明晶,白士吾是個日本特務——雖然他們過去是同學也是朋友。現在他忽然找上門來,必然來意不善。
「楊姐姐,」柳明緊緊握住護士長的手,「我不能回家去住了。我想和你住在一起,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好趕快告訴我爸爸。還得請你想個辦法,今天就去告訴我丈夫王鴻英,叫他趕快走遠點,躲開這個壞東西!」楊明晶兩隻眼睛緊盯在柳明的臉上,那張姣美的臉雖然有點焦慮不安,但還算冷靜、沉著。心中不禁暗暗欽佩。她問柳明:「那你怎麼辦?你是躲開那小子,還是跟他見面?……至於幫助你,那還用說!從今天起,咱們都住到我在醫院的房間裡。回我家去不好,怕給李——惹事。」二人心照不宣,同時都想到隱蔽在楊家的李司令員。柳明不由得佩服楊明晶的考慮周全。
柳明思量了一會兒,對護士長說:「我要以攻為守——先找那傢伙去。我把情況隨時告訴你,你想辦法——或者打電話告訴我爸爸。」柳明沒有把他和白士吾的關係向楊明晶細說——也沒有時間說。二人匆匆談了幾句就分開了。
上午有兩台手術,柳明用最大的毅力,或者說是忍耐力,認真地做完了。吃過午飯,她在旗袍外面罩上白大褂,慢慢地走上二樓,敲敲她熟悉的、李司令員住過的頭等病房的房門。
門很快開了。一張白中透青的熟悉的臉出現在柳明的面前。
一見柳明,白士吾的臉微微一紅,他穿著緞子睡袍,高興地把手一張,輕輕喊道:「柳明,果然是你!我是來看你的呀!」柳明隨著白士吾走進屋裡,向沙發上一坐,端莊、友好地問白士吾:「小白,好久不見了。你怎麼啦?是什麼病?怎麼老遠跑到保定這地方來治病?」「我的身體是不大好。但是,還不是為了你!你還記得我過去常為你念的那句詩麼——『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接到西村先生的信,說你在這個醫院裡當大夫,我就趕快來了。我還沒有結婚,我還在等著你——柳明……」「等著我?可是我已經結婚了。小白,過去的事還提它作什麼!我和我的丈夫感情很好,他和你一樣,也是給日本人作事的。」「柳明,你不要胡猜,我可沒有給日本人作事。你的丈夫是誰?是曹鴻遠麼?」「胡說!我早就和他斷絕來往了。你看我是在什麼地方作事?那姓曹的敢到這地方來麼?」白士吾搬把椅子,靠近柳明坐著。那白中透青的臉依然挺俊秀,大大的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
「柳明,怎麼回事?你怎麼叫起劉麗貞來了?怎麼沒跟苗虹在一塊兒?怎麼到這個醫院當起大夫來了?……」「是梅村津子派你來逮捕我的麼?」柳明臉色一變,向茶几上用力擂了一拳,對白士吾聲色俱厲地說,「聽說你住了這個醫院,我看在過去同學、朋友的份上,挺高興地來看看你。好,你這個不識抬舉的人,倒一個勁盤問起我來了。怪不得聽人告訴我,你倒在大特務梅村津子的懷抱裡,當起特務來了。怎麼樣,是來逮捕我的麼?好,那我立刻就跟你走!」白士吾急忙站起身,想用手去捂柳明的嘴。被她狠狠一推,那瘦長的身子一個趔趄,就勢向柳明身邊一倒,雙手一環,要去擁抱她。
女醫生噌地站起身,怒目盯著白士吾:「你放尊重些!我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你住在這個醫院裡,要想我還來看看你,以後就不許你再胡說,更不許動手動腳的!」白士吾乖乖地挺起腰板,把綢子睡衣外面的深黃緞子睡袍裹緊些,歪著腦袋苦笑著:「小姐,別著惱,我聽你的,聽你的還不行麼?我問你這些事,無非是因為關心你,也是想——想念你……」說著,那雙疲憊的眼睛,竟有淚光在閃爍。
柳明的心動了一下。他——畢竟是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如今墮落成這種樣子,憐憫、憎惡、恐懼的感情同時交織在心頭。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已經變成一隻鷹犬、一隻豺狼,她必須調動自己所有的高級神經來對付——來周旋。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不要露出內心的情感,她趁勢笑了笑,對白士吾說:「小白,不管怎麼說,咱倆是一塊長大的,從小又是同學,你對我的感情我知道。不過這都是『明日黃花』,不要再提了。我問你,你到保定來,而且住在我們醫院裡,到底是為了什麼?是不是有什麼特殊使命?」白士吾矢口否認。至於和梅村津子的事,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他跟西村是在北平認識的,是朋友。有一回西村到他家來,見了柳明的照片,說這姑娘長得真漂亮,愛不釋手,竟要了一張她的照片去。後來,西村在保定教會醫院裡,偶然看見了劉麗貞大夫,發現這個大夫非常像柳明。他著迷了,就住到這醫院裡來,一心想和這位漂亮的姑娘接近,可是碰了釘子。於是他寫信給白士吾,說他發現一個很像柳明的人,叫白士吾來看看是不是她。白士吾見了信就趕到保定來了。沒想到,劉麗貞大夫果然是柳明。
柳明雖然幼稚,和敵人打交道也不多,但她並不相信這套鬼話。她想自己已經被敵人發現了,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曹鴻遠再被發現,否則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不過,這白士吾似乎還摸不透自己的底細——因為她是以自己和丈夫都在敵人手下工作的面目出現的。也許白士吾不相信,他會偵察。趁這機會,她也要和他——還有那個西村打打太極拳。對於曹鴻遠,她真希望他趕快遠遠走開,不要回來。此刻,纏綿的情感已被嚴肅緊張的敵我鬥爭代替了。她的心,她的全部神經只想著怎麼能夠戰勝這兩個用愛情來向自己進攻的特務;怎麼樣能叫還在保定工作的鴻遠,不致陷入敵人的羅網;保定的組織不會遭到破壞。
正說著話,門開了,一個聽差模樣的年輕人,捧著一些煙酒、水果之類的東西走進來。他放下東西,向白士吾躬身說道:「少爺,您身體不好,要不要叫護士小姐替您打打針?」「打什麼針?嗎啡針麼?」柳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白士吾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回答說,他因為身體不好,長期失眠,最近有時打一點嗎啡刺激一下。他以為說了這些,柳明會罵他沒出息的。誰知女大夫只輕輕一笑:「你呀,你這個大闊少,我早就料到你會走上這條道路的。我倒勸你,趁現在住在我們醫院裡,我幫助你戒掉這種癮頭,怎麼樣?」「我——我並沒有什麼癮,用不著戒。柳明,從你這句話,我就覺得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好,都關心我……」白士吾見聽差出去了,嘴裡又想說些帶感情的話。這時,門輕輕敲了一下,那個白胖的西村走進房間裡來。
他一見柳明,滿臉帶笑地向她說:「劉大夫,你的朋友白先生來了。聽說你們過去是很要好的朋友哩!或者叫愛人……」「西村先生,請你放尊重些!我們過去好不好與你何干?」柳明用大眼睛緊盯住西村,目光凜凜然、森森然。那個日本人馬上收斂了輕浮的笑容,連忙對女大夫道歉:「小姐,大夫,鄙人失禮了。好在白先生也是我的好朋友,請多原諒,多多原諒!」白士吾向西村說:「劉麗貞小姐寬宏大量,為人善良正派,大家都是朋友,我相信她是不會見怪閣下的。」「是的,劉小姐為人正派,醫術高明,鄙人欽佩得很!怎麼,您的表哥忽然出了院?他的病好了麼?」柳明躲開西村的話題,轉而問起白士吾究竟是什麼病?為什麼不住旅館住醫院?她說住醫院規矩很多,病人不能隨便亂走,更不能在這裡面喝酒。至於打嗎啡嘛,她可以向醫院說明,白先生住院是來戒除毒癮的。
「不要說戒除毒癮。柳明,用不著戒,用不著!我是因為神經衰弱、失眠頭痛才來住院的。」柳明看看白士吾,又看看西村,臉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容:「你們二位倒是難兄難弟,同病相憐——一對神經病患者。不過西村先生比你有出息,人家不扎嗎啡針。小白,我勸你,以後還是要戒掉。不然,一扎上了癮,你這輩子就算完了。」柳明站起身,說該上班了,白士吾急忙問她:「柳明,聽說你的父親名叫劉志遠,你這個父親是怎麼回事?……呵,你家住在什麼地方?我想拜見一下你的丈夫,想跟他認識認識。」柳明的心又是一震,但她卻玩笑似的回答:「白士吾,你忘了你在我腦子裡已經是個什麼人啦一一你是個特務!我可不能告訴你我丈夫在哪兒作事;也不能告訴你我們在哪兒住。因為我怕你對他下毒手——害死他。」幾句犀利的揭底話,又使得白士吾有些不好意思,他訕訕地說:「我怎麼會害死他!柳明,你怎麼變得這麼多心了?一張小嘴比過去能說會道了。」「對你,我不能不多心呀!因為直到剛才你對我還不安好心。你還沒有斬斷情絲。」一向有些拘謹、靦腆的柳明,此刻,為了完成神聖的使命,她變得潑辣、大膽,臉皮也厚了。
但是,一離開那間在她看來像戰場一樣的病房,她立刻渾身癱軟,無力地倒在楊明晶的小床上。喘息了一會兒,才找了個熟識的護士叫來了楊明晶,向她談了和白士吾見面談話的經過,叫她把這些情況趕快告訴劉志遠。
「叫你爸爸晚上裝作探視急病人,我帶他到病房裡轉轉,再找個僻靜的房間和你見面。你們當面細談,商量對策,不比我傳達什麼好多了。」「楊姐姐,你真機靈!爸爸有保護色,不要緊。我頂擔心的是我們那位——告訴你楊姐姐,白士吾愛過我,直到現在他還不死心。我真怕他害鴻英……還有,我表哥還好麼?你今天回去看過他沒有?他用的藥品都不缺乏吧?你那個地方可千萬不能洩漏——我也為表哥在擔心。」「你放心吧,有你楊姐姐呢!孫猴子就是不怕牛魔王,一切會逢凶化吉的。」楊明晶安慰著柳明,並在那張焦慮的臉上親了親,說了聲「願主賜福給你」,便急忙走開了。
半夜裡,當劉志遠和柳明在醫院裡的一間小屋見面的時候,他第一句話就是:「麗貞,不能不告訴你——鴻英出事了!」「啊……」柳明呆住了,長長的睫毛忽然緊閉起來。出水芙蓉似的臉,變成一張白紙——潔白,有幾星光點在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