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遠忙把柳明扶到小床上躺下。過了一會兒,女兒忽然一躍而起,睜大兩隻驚恐的眸子盯著劉志遠,輕聲說:「爸爸,情況怎麼樣?他真的落到敵人手裡了?」這個「爸爸」總是那麼沉穩、鎮定,好像天坍下來,他也會不慌不忙地接住它。
「閨女,你又沉不住氣了。我還沒有把話說清楚,你就那個樣兒——這在敵區工作怎麼行!……鴻英不要緊,他是叫皇協軍的情報處扣住了,我正在各方面托人——我已經找了楊護士長的父親——他是省長兼警備司令的朋友,來保鴻英。」「他是怎麼被情報處抓去的?他不是說要出差遠行麼?」柳明迷惑不解地問。
劉志遠向女兒講了下面一些情況:曹鴻遠打入偽警備司令部當參謀,主要是跟那兒的軍需處長做工作,爭取他給咱們根據地批運各種重要的物資。這人有點愛國思想,但又貪圖厚利。近兩個月,劉志遠和曹鴻遠通過他的關係,不止一次地把棉紗、棉布,主要是藥品和醫療器械從各種渠道運到根據地去,一直比較順利。昨天,他們從一條新的交通線運出去十幾輛大車的物資。鴻遠探知途中要過鐵路西邊的汪莊,那裡的崗樓由皇協軍三團的人駐守。因為警備司令部下面的警備隊常跟皇協軍鬧矛盾,遇到運輸線路要經過皇協軍把守的崗樓時,鴻遠怕出毛病,常常親自押運。這次,鴻遠因為到山裡根據地有事,又親自押著這批物資出了保定向西走。到了汪莊,湊巧皇協軍的情報組有兩個人正在那兒,一盤問,聽說是警備司令部軍需處的,就找起岔來,一口咬定這些東西是運向山裡給八路軍的。鴻遠拿出證件和他們交涉。那兩個傢伙不買帳,硬把物資扣在崗樓裡,叫十幾個皇協軍把鴻遠押送到皇協軍司令部去了……
「情況這麼快就能知道了,確實麼?」柳明焦急地問。
「那些趕大車的,都是咱們的人,小顧也很機靈,一看情況不妙,就急忙脫身溜回來給我報信。我立刻找那位軍需處長商量——他是警備司令的大紅人,也是他們的財神爺。今天午後,他們已經向皇協軍司令部提出抗議了。看樣子,只要花一筆錢,鴻英放出來是不成問題的。倒是聽說你認識的一個大特務白士吾來了保定。這傢伙突然出現,對我們很不利。他在北平不是到處要抓鴻英麼?冤家路窄,如今兩個人撞在一起了。也許姓白的就是為抓鴻英才跑到保定來的?……所以,目前的關鍵是,無論如何不能叫這個姓白的跟鴻英碰面——他們一碰面,事情就麻煩了。麗貞,你有什麼辦法叫姓白的一兩天內不出醫院的門,想辦法盯住他。只需一兩天工夫,鴻英一放出來,叫他立刻離開保定,這場災禍就算過去了。」柳明聽罷,一陣心慌意亂,頭昏、腦脹。劉志遠說的輕巧,誰知鴻遠能不能釋放出來,能不能逃過這場災禍呵!不過,她極力克制自己,平靜地對劉志遠說:「爸爸,您分析得很對。可是我認為,光叫姓白的不出醫院的大門還不行,還得叫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什麼事也不知道。不然,他在醫院裡依然會出壞點子。爸爸,這壞蛋要扎嗎啡針,我當醫生的有辦法叫他糊糊塗塗,昏迷不醒。」劉志遠面露喜色,頻頻點頭眨眼:「那好,那好!叫那狗東西昏睡兩天,事情就好辦多了!還有,你不妨去找吳蔚仁夫婦倆幫幫忙。吳蔚仁在皇協軍裡有股力量,皇協軍的一些軍官都暗中聽他指揮。他肯出面救鴻英,事情就更有希望。」「對,爸爸,您想的真周到!」柳明感激地說。
「你弄昏那姓白的要多加小心,別叫人抓住把柄。但願不要節外生枝,盡快把鴻英救出來。」「那當然。給他扎一針冬眠靈就行了。那傢伙會自願上鉤的。」銀漢西斜,夜色深沉。柳明柔聲地催劉志遠快回去休息。忽然,她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急切問道:「爸爸,您說救出鴻英還需要一筆錢。那……錢打哪兒來?」劉志遠摸著小鬍子眨眼一笑:「閨女,你不用操這份心。爸爸在保定還有幾個大商號。明天,我倒賣它一個不就有錢了麼!」柳明用雙手握住劉志遠的手,握得緊緊的:「爸爸,爸爸……」她喘息著,喊著,激動得想哭,又想笑,極力平靜一下,才說道,「爸爸,真難得遇見您這樣的好人——您太好了!現在天不早啦!您奔跑了一天,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鴻英如果出來了,您快告訴我。您叫他放心,不要管我,自己一定要趕快離開保定……」說著,一陣心酸,趕快扭過頭去。
柳明一大早就來到白士吾的病房,他還沒有起床——吸足了白面,正睡得像條豬。柳明輕輕推醒他,微笑道:「你這個傢伙,以後我得天天來喊你起床。你得遵守院規,早睡早起。怎麼樣?這兒的生活還過得慣麼?」「過不慣也得過呀。還不是為了多看你幾眼……柳明,你怎麼這麼早就來看我?」躺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白士吾,一見柳明站在床邊,就歪起身子,想伸手去拉那只白嫩的手。柳明用力一甩,白士吾撲通一下,又摔回到枕頭上。
「你呀!快成稻草人啦,還要扎什麼嗎啡!我就討厭這個。今天午後,我有點空,想找你聊聊,你要扎嗎啡,我就不來了。」「不扎!不扎可以。就是有點難受……」白士吾期期艾艾地說。
「我怕你紮了嗎啡,那個興奮勁變成了討厭勁。反正今天你要扎我就不來。」「來吧!來吧!我不扎……」「騙人,你才受不了呢。這樣吧,為了咱們倆談談話,現在我給你打一針安眠藥,你好好睡上半天,下午不扎嗎啡也就有精神了。」「我還有事呢,現在不能再睡了。」「你有什麼事,要出門嗎?那可得經院長的批准才行。」柳明和基督教徒的院長關係不錯。白士吾一到,她就告訴院長,要用院規限制這個人的活動,並請求醫院對她加以保護。院長連聲答應,並為她祝福。
「沒事兒,想出去看個朋友。」白士吾打著哈欠說。
「不行!白士吾,我不許你出去!我怕你給我使壞。你是不是還懷疑我是共產黨?是不是要去找日本顧問,跟他報告我的行蹤?」白士吾蒼白的臉突地紅了,急忙分辯:「你別胡說了!心眼真多。你現在明明跟我站在一塊兒,我懷疑你什麼!」「你要想叫我信任你,你要想保持咱們的友誼,你就不要出門,誰也別找。聽我的,我給你打一針睡覺的藥,下午你好有精神跟我聊天了。」白士吾忽閃著兩隻昏沉沉的眼睛,玩笑似的說:「你要打針害死我呢?我也怕你使壞呀!」「你是大特務梅村津子的大紅人,你旁邊還有好朋友西村保護你,我——一個小小的大夫,敢害死你?我還沒有活夠呢。現在只有你害我、我害怕的份兒。你是日本人的上賓,誰敢惹你,你怕什麼!快決定,你下午願不願意跟我聊天?要願意,今天就不許扎嗎啡!」「哎呀,小姐,當然願意跟你聊天呀!好吧,我聽你的,你就給我打一針睡覺針吧。『萬種相思夢裡尋』,這也好——不過我要你親自給我打。肯不肯?你的手一挨著我,我就高興。」柳明白了白士吾一眼,心裡厭惡,臉上卻微笑著。
就這樣,柳明給白士吾打了一針濃濃的冬眠靈。這傢伙稍清醒了一會兒,很快就甜甜地睡去了。一直到中午、下午都沒有醒過來。
這時候,柳明早已找到吳團長家。吳團長不在,她就向那位精明的夫人,說起「丈夫」被皇協軍情報組無故扣留的事;也說了白士吾怎麼追來保定,糾纏不休的情況。這位團長夫人一聽,把雙手一拍,激動地喊道:「沒有妹子你,我一家子全得要飯去——哎呀,你的苦就是咱全家的苦,你的難就是咱全家的難!我姨父就是保定警備司令,我跟你立時去找他。叫他跟皇協軍要人去!再說,還有你姐夫,他跟你說過,他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過會兒,我得跟他算帳,他要不想法子跟朱麻子司令要出王鴻英妹夫來,我就跟他拼了!」見這位夫人真有點兒挺身而出的勁頭,柳明心裡一陣欣喜。看來,那個西村似乎只注意了劉麗貞而沒有注意王鴻英,所以白士吾也似乎沒有找到曹鴻遠的蹤跡。但她還是擔心「丈夫」的問題不像爸爸說的那麼簡單,他要是被敵人識破,出不來可怎麼辦?自己要是也逃不出白士吾的手心又怎麼辦?她憂慮著,心事重重地拉著團長夫人的手,輕聲在她耳邊說:「姐姐,這件事您要偷偷地辦,叫姐夫也偷偷地辦。別叫那個姓白的日本特務知道鴻英的下落。他要知道了,還不趁機落井下石,趁機把他害死?……好姐姐,還求求你們,想個辦法快把那個姓白的壞蛋趕跑,他要老在這兒裝病耍賴,我還怎麼上班?我更怕他把我搶到北平去……」「妹子,你說的對,情敵見面分外眼紅。他既然這麼喜歡你,說不定真的在打壞主意,把你弄到北平去。」團長夫人沉思著,大眼睛滴溜滴溜在柳明的臉上轉悠著,「妹子,就因為你長得好看,這才招惹是非。那個西村不是也在打你的主意麼?走,現在咱們就找我姨夫去。」柳明搖搖頭:「姐姐,您一個人去吧,我還得去上班。聽說您姨夫——警備司令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運東西往外邊賣,大夥兒都有過好處,他會幫忙的。您是不是先找姐夫去,告訴他這件事,叫他跟朱麻子趕快要出鴻英來。我怕夜長夢多,叫日本顧問知道了這件事,咱們大夥兒可就都跟著倒霉了。連您姨夫也逃不了干係……」柳明已經能夠調動一切力量,也調動一切矛盾來進行戰鬥。她用「以毒攻毒」的辦法,隱約指出警備司令與向外運貨的事不無關係,以及叫日本顧問知道此事的嚴重性。
「好吧,我聽你的,這就去。先找你姐夫,咱們一塊兒走。還有,妹子,你在家裡或在醫院裡都住不了的時候,就搬到咱家來。姐姐給你撐腰,絕不能叫那姓白的小子把你搶了去。對,我想起了一個好主意,你看行不行?」團長夫人說著,附在柳明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女大夫想了想,點頭說:「姐姐,您真有這麼大膽子?我怕給您添麻煩。要叫那小子抓住把柄——姐夫可還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呢。」「我有辦法。你姐姐可不是等閒之輩!這事兒跟你無關。完了,你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一切有你姐姐承擔。」柳明回到醫院,看看白士吾還在大睡,就急忙找到楊護士長,打聽爸爸那邊可有消息?見楊明晶搖搖頭,柳明的心更加忐忑不安了。鴻遠的公開身份是敵人方面的軍官,一向受到敵人重視,還沒有露過破綻。怎麼自從白士吾一到保定,他立刻就出事了?而自己似乎也處於白士吾的監視之下,別看他對自己還是含情脈脈,可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柳明坐在護士長的屋子裡,一個人對著窗外吐著紅蕊的榆葉梅,呆呆地思慮著。她極力鎮定自己,反覆思考,估計著各種情況:爸爸沒有消息,證明鴻遠還沒有被放出來,而且隨時都有被識破的危險。此刻,柳明的精神狀態改變了:那種對鴻遠戀戀難捨的兒女情似乎消失了,擺在她面前的,是尖銳複雜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是一個同志正處在極端險惡境況中的生死存亡問題。她心裡思念的是鴻遠如何能夠從敵人的羅網中迅速跳出來;如何能夠利用各種關係,迅速消除不利因素。她冷靜而又焦灼地反覆琢磨著,完全忘卻自身的危險。「冷靜,一定要沉著、冷靜!」柳明在心裡暗暗叮囑自己。她的血液流快了,一種戰鬥的豪情充溢著全身。她沒有怯懦,沒有恐懼,生怕失掉鴻遠的憂傷也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凌空飛起的小鷹——她要和暴風雨搏鬥!
傍晚,爸爸仍然沒有消息。柳明的心更加惶惶然。楊護士長出去了一趟,回來告訴柳明說:劉志遠已經找了省長兼警備司令,警備司令也在出馬營救。但問題似乎比較複雜,不知卡在什麼地方?她安慰柳明,並為柳明和丈夫的安全虔誠地向主祈禱。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頭等病房的值班護士急匆匆跑來找護士長,說白士吾那個病房裡出了事,叫護士長快去看看。
楊明晶和柳明趕到白士吾的病房時,一幕奇怪的景象呈現在她們的眼前:七八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婦,一個個柳眉倒豎,怒沖沖地手拿棍棒,邊吼叫著,邊向躺在床上的白士吾劈頭蓋臉地打去。一邊還尖聲大罵:「你這個狗東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的劉麗貞大夫已經有婆家啦,有丈夫啦,你又跑來插一槓子是什麼居心?!你想狗仗人勢搶走劉大夫呀?大白天作夢!沒門兒!先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再說!」白士吾在夢裡被亂棍打醒。見一群年輕女人對著他狂呼怒罵,弄得他糊里糊塗。他想爬起來反抗,甚至想摸枕頭底下的手槍,可是那些棍棒早已打得他鼻青臉腫,連頭都抬不起來。只得連忙用棉被蓋住腦袋,一邊呻吟,一邊喊著:「別打,別打!你們是幹什麼的?」「我們都是皇協軍軍官的太太,你小子別小瞧人,我們都是太太,太太!太太的病、老爺的傷,都是仗著劉大夫的好醫法給治好的,她是我們的恩人,恩人!你小子住在這醫院裡賴著不走,原來是為了調戲、欺負我們的恩人。你這狗娘養的,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說著罵著,夫人們又是一陣棍棒齊下,打得白士吾喊爹叫娘。隔壁的西村跑了過來,一看這陣勢,怕自己也挨打,急忙溜走了。
病房的裡裡外外,此時已經圍滿了人——有病人,有醫生,有護士。一看是一夥怒氣沖沖的軍官太太在打白十吾,誰也不敢靠前,只站在一邊看熱鬧。柳明和楊明晶混在人叢中看了一會兒,覺得真解氣。這時,忽聽白士吾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我要到日本顧問那兒去告你們這些軍官老婆!你們要反對日本皇軍怎麼的?!」話音剛落,卻叫團長夫人張玉梅狠狠一棍子打在腦袋上。白士吾登時眼冒金星,差點兒沒有暈厥過去。昏亂中,他聽見一個尖厲的女聲高喊道:「你上日本顧問那兒去告我們?好哇,姓白的小子你跑不了啦!我們——你祖奶奶們早上日本顧問那兒把你這小子告下啦!你小子是幹什麼的?你打北平來沒有公事嗎?怎麼你公事不辦,成天價躺在醫院裡扎嗎啡、找劉大夫動手動腳的!這就是你小子的公事啊?日本顧問聽我們一說就火了,大罵起你這狗東西……走,咱們一起找日本顧問去!你這壞蛋狗仗人勢嚇唬人——嚇得住誰!」白士吾聽著這個尖嗓女人的喊聲,轟一下子,比挨棍棒打在頭頂更覺眩暈。他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恐慌。這些女人都是這地方的軍官太太,她們如果真向日本顧問告了自己,回頭被梅村津子知道了,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
這時,一個男人沉重的聲音又響在白士吾的耳邊:「白士吾,你聽著,我代表皇協軍眾軍官,特來警告你:限你立刻離開保定府,滾回你的老窩去!你在本軍官所屬地盤胡作非為,扎嗎啡、調戲婦女,有傷風化。滾,快滾!你滾不滾?!」那個年輕軍官說著,猛地掀開了白士吾的被子,圓睜雙目,狠狠地瞪著那張紅紫青藍像圖案一般的腫臉。
白士吾知道自己在這人地生疏的保定孤掌難鳴。看樣子日本顧問也被這伙皇協軍們蒙糊了,就算鬧到那兒去,自己能辯得過人家?對於柳明,他雖發現了一些疑點,但要把她帶走,這些娘兒們分明是來保駕的,猛虎不敵地頭龍呀!於是,他嚥了口唾沫,用微弱的聲音向那軍官低聲下氣地說:「朋友,諸位同仁,我走,我今天就走!我求求你們——諸位夫人可不能再用棍棒打我了——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這個壞蛋!你狗仗人勢作盡壞事,就是要打!」說著,那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又高高地舉起了棍棒。
白士吾嚇得急忙又用被子使勁蒙住了頭。
「白士吾,只要你走,我保證太太們不再打你。快起來收拾你的東西,我們立刻把你押送走。」說話的就是那位被柳明保住了一條腿的吳蔚仁。他在一群女人大打白士吾的鬧劇高潮中出現了。
柳明拉住楊護士長的手,二人臉上都露出會心的微笑。吳團長和他的太太張玉梅早就看見自己的恩人站在屋裡的一個角落,但她們沒有跟她打招呼。軍官太太們呼喊著,叫罵著,幾個皇協軍拉著扯著,很快就把癩皮狗一般的白士吾,押解著離開了這所教會醫院。
柳明和楊明晶剛回到她們的住室,劉志遠穿著長袍馬褂——一派闊老的樣子走了進來。
楊護士長一見他來就走了出去。
柳明把白士吾挨打被攆走的情況告訴劉志遠。老人摸著小鬍子點頭笑了笑,沒說別的,只告知女兒:這個地方不能呆了,「老爺」叫她趕快回老家去。李司令員等人也要撤走,這事已另作安排,柳明就不必管了。然後,這位沉穩異常的父親又告訴女兒,因為送給皇協軍司令朱麻子的錢一時沒有湊齊,耽擱了一些時間,現在,鴻英已經被放了出來。不過,他有重要任務,上級馬上就調他到別處去工作了。
柳明怔怔地望著劉志遠,一種從未體味過的又喜又憂的情感,像條小蟲在她心上爬行……
「閨女,我知道你難受,你掛念他——可是,抗日需要這樣,你們就暫時分別吧。」「爸爸,非常感謝您把他救了出來。不是您挺身而出,見義勇為,事情不知會鬧成什麼結果呢!您放心,我不難受……」柳明說著,忽然覺得異常疲乏,好像一場鏖戰過後,渾身癱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她沒有問鴻遠將到什麼地方去,因為她自知無權過問;而且劉志遠也不一定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她只在心裡不停地喃喃自語:他到底出來了!又一次繞過災難,平安無事了!假夫妻的生活,從此留下一個溫馨的夢……今生今世,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他呢?……
楊護士長回到屋裡,聽說柳明要離開醫院回根據地去。她一把抱住柳明的肩膀,激動地說:「麗貞,你要走?以後不再來了?那,讓我跟你一塊兒走吧!」「明晶,你不能走。」劉志遠仍然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說,「以後,老家還會常有病號上這醫院來住,麗貞走了,你的擔子更重了。你願意承擔這副重擔麼?我相信你會願意的。」楊明晶沒有說話。那雙亮亮的大眼睛一會兒看看劉志遠,一會兒又盯在柳明的臉上。忽然,那白淨溫和的臉卜,浮現出一股剛毅、虔誠的神色——不過這已經不是對上帝的虔誠,而是對人世的紛爭、對兩國戰事的理解的虔誠了。
劉志遠動身要走,柳明也準備跟他走。此刻女醫生忍不住緊緊抱住楊明晶的胳臂,強忍住心頭的激動說:「楊姐姐,再見了!以後,我會常常在心頭為你禱告的……」說著,柳明又轉過身緊緊握住劉志遠的手,「爸爸,您真是我的好爸爸!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我希望在懤弦瘨那兒能常常見到您!」從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劉志遠,這時,變了一個人——他的眼圈紅了,兩片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斷斷續續吐出了幾個字:「麗貞,好……好閨女!我永遠……永遠忘不了的好……好閨女。」稍停,又對柳明深情地說,「走吧,麗貞,在抗日戰場上,我們還會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