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定杏樹坡公園附近,一條偏僻的小胡同的盡頭,有一個不大的院落,院裡的兩棵棗樹,因時值嚴冬,尚未發芽。滿牆的爬山虎也光禿禿的,只有脈絡似的枝條爬在牆上。一溜五間北屋,另加一間廚房,剛剛刷過的油漆,紅艷艷、鮮亮亮的,給人一種耀眼的喜慶感覺。
北屋當中的兩間是客廳。陳設著古色古香的硬木傢俱,也有新式的硬背沙發和茶几。此外,花瓶、古董、字畫,裝飾在屋裡的各個角落和牆壁上,顯出主人的文雅不俗。客廳兩邊都有門,一邊通到鴻遠「夫婦」的臥室;臥室裡邊還有個套間,現在住著鴻遠的護兵小顧。客廳的另一邊,有門通到「老媽子」華媽媽的臥室裡;這間臥室還另有門可以通到旁邊一間小廚房。警衛員小顧的屋裡也有門直通院裡。
剛搬到這個小院,鴻遠和柳明就實行一種明合暗分的睡覺法:鴻遠的屋裡有一張華麗的大彈簧床,床上有垂著流蘇的雪白細紗蚊帳。兩對白緞子繡花枕頭和三條紅緞子被子整齊地疊在雙人床上。一切陳設,看起來都是一對新婚夫妻的臥室。屋裡有女人用的梳妝台,上面擺著各種頭油、香粉、胭脂之類的化妝品。帶鏡子的大衣櫃裡,掛著女主人各種顏色的旗袍和西裝。臥室的一邊,還有兩隻皮箱,似乎是夫妻二人每人一隻。甚至牆壁上還懸掛著男女主人的新婚照片。實際上,柳明並不曾在這間屋裡睡過覺。自從搬到這個院裡,她就和華媽媽睡在一間屋裡。這間下屋有簡單的兩張小木板床,床上只有樸素的被褥、枕頭。
柳明搬來後就到教會醫院上班去了。每天午後下班回到家,她必須待在他們講究的臥室或客廳裡,免得突然有客人來,會看出破綻。鴻遠常有應酬,回來較晚,但柳明一定要等到他回來才肯吃飯。每當鴻遠過了鐘點還未回家,她就會焦慮不安——她和華媽媽都知道他打入敵人的內部做著艱巨危險的工作——雖然做的什麼工作,鴻遠並沒有對她們說明。但時時為他懸心的情感,使得柳明和華媽媽常常在等待他的時刻,互相用憂慮的眼色對望著。儘管老太太會用些吉利的話兒來安慰、鼓勵柳明,可她還是不時打開屋門對著空落落的院子諦聽、觀望,彷彿鴻遠就站在院子裡沒有進來。要是望不見他的蹤影,柳明就靠坐在客廳的火爐邊,對著華媽媽輕輕歎氣:「您看,他又是這麼晚還不回來——他不會出事吧?」「姑娘——不,我應當稱呼您太太才對。您瞧我又犯了紀律。太太,您別總掛念他,您看他是個多麼機靈的人,不會出事的。住機關的都像您這樣,不出半年,頭髮還不愁白了!」「我們能在這兒住半年?」柳明輕輕搖搖頭,「不知怎麼,我總是預感……」華媽媽拉著柳明的手,一會兒「姑娘」,一會兒「太太」地喊著,但怎麼也不能使她平靜下來。直到鴻遠帶著護兵小顧坐著洋車回家來了,柳明這才活躍起來,忙替他脫去黃呢子大衣,給他打洗臉水,還常常蹲下身來替他脫去馬靴。她雖然只有一個白天沒有見到他,卻好像多日不見似的,從心底裡湧起一種久別後的欣慰和歡快。
晚上,常常是柳明感到最幸福的時刻。她呆在鴻遠的屋裡,談抗日形勢,談白天在醫院裡的工作和見聞。也常有些不好解決的困難和問題,只要她向他提出,他就給她詳細耐心地解釋,和她一起考慮各種解決的辦法。他還經常提醒她,別忘了她的幾項任務:首先是當好醫生,贏得周圍的人——病人和同事的尊敬和歡喜,做好爭取敵占區醫務人員和知識分子的工作;二是要做好從根據地來就醫的首長們的安全和醫療工作;再一項任務是——「你別說了,我知道。當好你的『夫人』。」每當說到「夫人」二字,柳明臉上總不禁一紅,也忍不住低頭一笑。
「對,這個工作也很重要。柳明,你在掩護我——冒這麼大的風險,我是感謝你的。」當著外人的面,鴻遠對「妻子」總是流露出十分恩愛、百般體貼的樣子。到了只剩下他倆在屋裡的時候,曹鴻遠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對她顯得淡淡的。除了談工作,談問題,從不涉及個人的事,甚至像在大成公寓那次會面中談及的個人身世之類,也沒有成為話題。他雖不時也在關心她的身體,關心她的情緒,但不知為什麼,柳明總覺得他反而比過去對她冷淡了。這不能不使她感到隱隱的失望,甚至痛苦——莫非他一點也不喜歡我麼?聽說許多一同住機關的同志,假夫妻都變成了真夫妻。可是他——難道他是個木頭人?難道他一點感情也沒有?……
每晚,當談話結束,「妻子」不得不離開這間實際上只是「丈夫」一個人的臥房時,柳明總忍不住向那張華麗的雙人床,向邯本來也有她一份的雙人枕,偷偷地、也是戀戀地望上幾眼——「呵,假如我能夠和他在一起……」她不能多想下去,只有把遲滯的腳步向門外移動。但還沒有移到門邊,又常常像忘了什麼似的跑回來,俯在床邊替鴻遠把被子鋪好——也把自己的假被窩鋪在旁邊,還把另一對枕頭挪動得離鴻遠的枕頭稍遠一些。鴻遠常常攔阻她,不叫她做這些事。她卻執拗地定要做完這些鋪床疊被的事兒,才肯回到華媽媽的屋裡去睡覺。
夜闌人靜,寒風不時敲打著窗紙。華媽媽已打著鼾聲睡得正香。柳明難以入寐,她情思激盪,一顆心依然留在對面那間屋裡。有時還仰起身來向那邊諦聽,心裡喃喃自語:「他睡著了麼?睡得好麼?他在想什麼?是不是也像我一樣,他也在想著我?……但他為什麼冷得這樣怪?他是喜歡我的呀——我們已經作為夫妻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這個人哪!怎麼能夠對著他明明知道在愛著自己、長得也不壞、而且是他的革命同志的姑娘,一點也不動心呢?他是神仙?是聖人?還是冷血動物?……他可曾想過,我們的相聚是多麼地不易!在敵人虎口裡生活,誰知道哪一會兒就會分離,就會——也許永遠分離……」想到這兒,柳明的眼淚竟不知不覺落到枕頭上……
一個夜晚,月色清朗。柳明透過窗紙,望著水銀似的灑滿屋裡的月光,又忍不住情思紛亂起來——她總怕失掉了鴻遠,總怕不知什麼時候他就會不翼而飛……一陣衝動,她悄悄披上紫紅色的睡袍下了床,悄悄地通過客廳走近他倆臥房的門邊。一片朦朧的月光從房裡映照出來。哦,房門還沒關上——奇怪,平常他都是關起屋門睡覺的。她忍不住輕輕掀開門簾向床上一望——想看看他睡熟沒有?他睡覺的姿勢是什麼樣兒?可是,床上沒有人,卻見一個人披衣坐在窗前,一顆年輕的頭,在月光下低低的垂著,口裡還喃喃地發出夢囈般的語言:「……我要找你去——明,我要去——找你……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柳明戰慄了!這彷彿天外飛來的聲音,一下子使她捕捉到一顆蘊含著深深熱戀的心。她不顧一切地衝進屋裡。猛地抱住了鴻遠的雙腿,眼淚刷刷地流到那雙僅穿著睡褲的腿上。
「你?柳明,是你?……」他吃了一驚,彷彿從夢中醒來。渾身在輕輕顫抖,「起來,柳明,起來,你怎麼哭啦?」她順從地鬆開了他的雙腿,站起身來。突然,一雙有力的臂膀把她擁到了懷裡,兩片灼熱的嘴唇,同時碰到了她的唇邊,一剎間,一種巨大的幸福把兩個年輕人衝擊到忘掉一切的境界中……突然,鴻遠像被什麼螫了一下,立刻鬆開雙臂,離開了溫馨濕潤的嘴唇,站到屋地上愣住了。不一會兒,一種聲音,又像從天外飛來似的傳入柳明的耳鼓:「柳明,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原諒什麼?」她的聲音像游絲般軟弱無力。
「原諒我的魯莽。」「不,不,我不能原諒你——你不該這樣自己苦自己……」說著,柳明伏在床沿上不再出聲。
鴻遠坐在椅子上怔了一陣,然後拉過柳明,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見那張美麗的臉異常蒼白,甚至在輕輕抽搐。他極力鎮定自己,半天,才小聲繼續地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也知道你瞭解我的心——早在剛一認識你,我就無法忘掉你。可是,我非常矛盾:我早就暗暗立下誓言——戰爭不勝利,不談戀愛,不結婚。因為我怕它影響工作,也怕它害了我心愛的姑娘——柳明,原諒我,行麼?殘酷的戰爭,緊張的地下工作,我不得不作好最壞的精神準備……不過,自從和你『住機關』,我內心的矛盾更加劇了。我承認我是個平凡的人,是凡夫俗子。這些天,為了你,我夜裡總睡不好覺,我們的床上有你的枕頭、被子,我只要有勇氣找你來,我相信你會過來的。可是,我在克制自己,我也在詛咒自己。今晚,我坐在窗前被你發現了,其實,我不止一次地這樣坐著……」柳明一下子抓住鴻遠的一雙手,用那雙大手擦著自己簌簌滾落下來的淚水:「你為什麼這麼迂?為什麼要這麼自己苦自己?難道你要做個苦行僧麼?」「不、不!我不是做苦行僧,我是在執行一個黨員應盡的責任和義務。組織上給我們的任務是做『假夫妻』,是為了完成艱巨的使命。兩邊的同志,」他向兩旁的小顧和華媽媽的房間努努嘴,「他們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假如我們真的沉醉在愛情的漩渦裡,這不僅會影響我們的工作,而且,同志們將會怎樣看我們?我們如果能夠很好地完成預定的任務還好,一旦發生意外,任務完不成,那時,即使領導和同志不把這種過失放在戀愛——同居的問題上,我們能問心無愧嗎?柳明,我不知說清我的意思沒有?我只有懇求你的原諒——因為我深知你對我的感情……」鴻遠說到這裡,嗓音沙啞了,似乎也有淚水在他的眼裡閃光。
「那你說怎麼辦呢?我一切服從你的意旨。只要你高興,也就是我的幸福。」柳明不哭了,她的眼裡閃著灼灼的光焰,她的心頭忽然湧起一種激越的情感。
「假夫妻——仍做地地道道的假夫妻。什麼時候環境許可了,那時候再看情況。當然,我們的心會永遠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去找你的。我一定會去——找你,找你的。」「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服從你的意見。但願我們有一天真能夠變假為真……看你穿的褲子多單薄,天都快亮了,你快去睡。我走了。」說著,柳明毅然站起,向華媽媽的屋裡走去。走到客廳,她又站住了,忍不住回過頭來悄悄掀開門簾的縫隙,向鴻遠的床上偷偷望去。啊!他還沒有睡,像一尊石像,仍然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望著窗外。他的臉色莊嚴剛毅,卻又浮現著深深的痛苦……
柳明的心翻擾著,她不敢再看下去,急忙鑽回華媽媽小屋的床上,用被子緊緊包住了身軀和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