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到保定教會醫院上班之前,劉志遠告訴她,醫院有位護士長名叫楊明晶,是協和醫學院護士班畢業的。雖然出身資本家,信奉天主教,但同情抗日,也同情八路軍。叫柳明設法和這個人多接近,有困難可找她幫忙。
「爸爸,沒想到願意抗日的人,在敵區裡也是這麼多!我知道您就是這方圓百十里有名的大財主、大紳士。可您對抗日是多麼熱心——您冒著生命危險為我們奔走,您拿出自己的錢幫助我們,您實在是一位少見的人物……您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呀?」柳明被好奇心驅使,向「父親」詢問起來。
摸著八字鬍微微一笑,劉志遠說:「閨女,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當初,我對抗日,對你們——」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比成一個「八」字,「也不是那麼熱心,那麼瞭解的。我有點愛國心,認為實業可以救國。從英國留學回來後,一心想當個實業家。我把祖上留下的大宗產業投放在天津,也有一部分在保定。我經營過豬鬃、大豆、美孚油、藥品、棉紗好多種生意,天津有我開的紗廠,保定也有我開的幾個商號……可是我的實業救國的理想,在國民黨的統治下,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只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後全成了鏡花水月。尤其日本人打進中國以後,國民黨不戰而退,紛紛南逃。眼見無數同胞慘遭日寇殺戮,我一顆中國人的良心漸漸醒悟了……」劉志遠慢慢地簡略地談著他的經歷,說到這裡,他把紙煙放在煙灰缸裡壓滅掉,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女兒,眼圈有點發紅,「閨女,我真拿你當自己親閨女一般疼愛——因為我打心眼裡愛上這個了。」他又用兩根指頭比成了八路軍,「不知怎麼的,咱們邊區政府有一位領導人知道了我,竟然像三顧茅廬一樣來看望我。閨女,你還沒有去過咱們的家——它在靠近山邊的平原上。自從『七。七』事變,一看日本要滅亡中國,我的心氣全涼了,什麼也不想幹了,發財有什麼用,身外之物!於是就在家中呆下來了。這時候我時常想起的是文天祥、岳飛、史可法這些愛國者,又常想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說實在的,我那實業救國的理想,在日本人的屠刀下面完全變成了一堆泡沫,心裡當然是難受的,為了不當亡國奴,不看那些亡國慘象,我也想過到國外去逃避現實。正當這時,八路軍過來了,一場平型關大戰,對比著國民黨潰不成軍的南逃,我慢慢兒看出誰是真抗日、誰是假抗日了。接著,邊區的那位領導同志親自來看望我。他對我講了許多抗日的道理,講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講中國必勝的道理。很器重我,鼓勵我參加抗日工作。『士為知已者死』。我遇見了知己,我找到了一條報國之路,好比從陰溝裡走到太陽底下,心裡好痛快呀!」說著,劉志遠又點燃了一支紙煙,一口口吸著。那雙小眼睛,一剎間從黯淡中閃耀出熠熠的光芒。五十上下的人,彷彿變成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閨女,你能瞭解我麼?我視金錢財物賤如糞土,我看國家存亡重如千鈞。我的決心一下,絕無動搖。因為我看了一些馬克思、列寧的書,懂得一點共產主義的道理,也相信共產黨目前的政策是正確的。現在我所以要裝成這麼個半糟老頭子,就是因為咱們邊區領導信任我,重視我,把許多重要的任務委託給了我。為了完成任務,我得像孫悟空一樣,時常要七十二變——別看我現在是袍子馬褂,可是一去天津、上海,我就是西服革履,滿嘴洋文的半洋鬼子。」劉志遠說到這裡,得意地笑開了。
柳明聽著這些直率而質樸的語言,一股暖流沁透全身。心裡暗暗想:「共產黨真有辦法,連這樣的人也能團結……」「以後,作為你的爸爸,我會常來看你們。給你們準備的那幾間小房,是我的一個親戚的,他一家都搬到北平去了,我就把這房子借下來給你們住。閨女,我通過關係,給教會醫院的頭頭送了一份厚禮,又有楊護士長的保薦,你能去當個外科大夫是最好的了。我聽鴻英說,咱們那邊有的領導同志患了重病,根據地裡醫療條件太差,就想到這個醫院,想到有你和楊明晶配合,就可以把他們送到這裡來治療。我已約定好,不久就會有位軍分區司令員要來這個醫院。他病很重,你要盡力把他的病醫治好。」柳明聽了悚然一驚:「這艱巨的任務,自己能夠很好地完成麼?」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反掃蕩中的韓美琳和小難難來。首長來到保定這塊凶險的地方,她能夠保證他們的安全麼?……雖然,鴻遠和她談過這個任務,但經劉志遠具體說來,她才感到壓在自己肩上的擔子是多麼沉重!
「對了,你既然是一個大財主的女兒,服裝上就得比別人闊氣點,何況你的『丈夫』還是省警備司令部的參謀呢。這是件小事,可也得注意。所以,我這兒給你準備下一千元,你自己去挑選合體的漂亮衣裳,能多定做幾件更好。」說著,劉志遠掏出一卷鈔票放在茶几上。
柳明的心又是一熱。她不肯接錢,委婉地說:「爸爸已經給我做了好幾件合體的衣裳啦,用不著再做了。」劉志遠似乎生了氣,瞇縫著亮晶晶的小眼,瞪著「女兒」:「不聽話,還能幹得好工作!到時候,說不定你還得常跟那些闊太太、大小姐們應酬呢。得學會打麻將牌;得想辦法叫跟你接觸過的人都喜愛你這位年輕漂亮的太太;更重要的是,你所處的環境是複雜的,你必須應付好各式各樣的人!」柳明原來對這位財主還不甚信任,甚至有些警戒心理。此刻她似乎看見了一顆忠於祖國的心;一顆出於污泥而不染的潔淨的靈魂。這使她陡然增長了在龍潭虎穴裡搏鬥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果然,第一個考驗降到柳明身上。
她來到教會醫院的第五天,一個胃大出血的病人要作胃切除手術。醫務主任交給她作。開始,她有些惶惑。聽說院長、外科主任和一些外科醫生都要到手術室來看她的第一次操作,她的心反而沉靜下來。她在根據地早已為八路軍戰士作過不少手術,作胃切除手術也不是第一次,只不過是時間、地點不同罷了。在手術室裡,她首先嚴格地給自己消毒——仔細地反覆地刷洗雙手、十指、指甲、直至雙臂……趁著病人被抬到手術台上的那一剎間,柳明露在大口罩外的雙眼向周圍迅速一瞥,只見手術台邊幾個年紀都比她大的醫生、護士,包括院長——一個外科專家,一個個全向她投來不信任的、甚至輕蔑的目光。柳明知道病人是個拉洋車的。醫院叫她作這台手術,是拿活人來試驗她。她壓住氣忿,嚴肅地不動聲色地站到手術台上。在無影燈下,小小的手術刀操在她手上,立刻就活起來了——似春燕剪水,靈敏輕捷,施展自如。胃部的病灶很快被割除下來。她那只戴著手套的纖手,又向腹腔內部各處認真地探察了一番,確定病人內臟沒有其他病變後,才開始用手術針——那彎彎細細的比繡花針粗不了多少的針,給病人縫合傷口。她的動作又輕、又快、又仔細,就像繡女在錦緞上繡花似的。護士、助理醫生幫她剪掉一個個縫合的線頭時,相比之下,都顯得拙笨,遲緩。
圍觀者的眼光全都變了。柳明兩隻纖細的小手,似乎有一股魅力,把這些入都吸引住了;兩隻露在口罩外面的大眼睛。雖然它的睫毛只比一般女孩子的黑些濃些,可是在十分專注的神情下,它卻像寒夜的星星,像湖中的漣漪,閃爍著一種迷人的光彩。難怪柳明剛剛走下手術台來,幾個年輕的男醫生就立刻搶著向她伸出手去,搶著向她投去帶著異樣神情的目光。女醫生感到這些目光是友好的、欽羨的,甚至有的還帶著某些愛慕之意……
「劉大夫,沒想到您這麼年輕,手術就做得這麼好。」五十多歲的老院長伸出手來緊緊握住柳明的手。這時,她已經把大口罩摘下,那張白裡透紅的美麗的臉,綻出一縷莊重而又溫和的微笑,向周圍的人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從此,柳明的醫療技術在教會醫院裡轟動了!整個醫院的醫生、護士們,除了個別之外,都對新來的劉麗貞大夫投以青睞。那位楊明晶護士長也逐漸和她熟識了,而且很快成了好朋友。
這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未婚老姑娘。個子不高,顯得有些瘦小,卻精明利索、走路如飛。柳明藉著業務關係,一看左右無人,便和她攀談起來:「楊護士長,您的工作效率真高——一等病房、二等病房,還有三等普通病房,就您一位護士長來照顧,真不容易呀!怪不得您走路像飛一樣呢。」楊明晶兩隻精明的眼睛盯在柳明的臉上看了一會兒,微笑著說:「劉大夫,想不到您也這麼能幹——一天能做三、四台大手術,這是我們醫院從來沒有過的事。連院長,內、外科主任都誇獎您,說咱們醫院來了一把好手。」柳明連連搖頭,害羞似的拉住了楊護士長的手。
「楊姐姐,您這麼一說,我都害臊了。您這一套工作,比我的複雜多了,以後,我得多跟您學著點呢。」楊明晶閃動著細長的眼睛,俯在柳明耳邊說:「您的父親劉志遠先生和我父親認識——他們一起在英國留過學。劉老伯常偷偷跟我說,中國人要愛中國。這個人真好。我喜歡他,佩服他。他有您這麼一位有出息的女兒,夠幸福的。這是上帝的恩賜……我能認識您,也得感謝主。以後有什麼為難事,您就找我,在這個醫院裡,我說話還頂點用。」一天,劉志遠陪著一位病人來到醫院,住進頭等病房。這病人似乎很有身份,還帶來一個年輕的僕從。他不過二十五、六歲,臉色焦黃,身體削瘦,肚子卻堅硬得像裝滿了石頭塊。因不能進食,身體十分衰弱。這人剛住進病房,躺在床上,柳明就被爸爸領了進來。女大夫遵照爸爸事先的囑咐,低聲向病人招呼道:「表哥,路上辛苦了!先喝點水好嗎?」一位穿著潔白外套、頭戴修女式白布帽子的年輕護十,走進來慇勤地照護病人。
柳明俯下身來,輕輕地摸摸病人的脖頸,又摸摸那堅硬的肚子。護士小姐剛轉身出去,病人突然緊緊握住醫生的手,嘴唇輕輕翕動著:「表妹,見到你真高興!以後要多麻煩你了。(口歐),在山裡我就找你看過病了,你還記得麼?」柳明認真地看了看病人,認出來了:這位叫李彥祥的司令員確曾幾次到她的住室找她看過病。不料在這個敵占區醫院裡,她第一個接收的我軍病人竟然是他,她的臉刷地紅了。
「記得您,司令員,不,表哥,等內科主任來給您檢查。確定是什麼病就好進行治療了。放心,這個醫院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內科主任那個人也不錯。」「表妹,在這種地方看見你,真、真是……」看得出來,李司令員由於激動,說不下去了。
病人雖然衰弱,兩眼卻灼灼有神,他望著柳明,露出欣喜的神色。
不一會兒,四十多歲的內科主任來了,後面還跟著一位內科醫生和楊護士長。內科主任在病人腹部敲打了一陣,聽診了心臟和肺部,又問了病情。病人自述今年春天一次發燒後開始厭食,時常大量流鼻血,自覺肚子裡有硬塊,腹部漸漸脹大。到現在,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勉強吃一點點就脹得難受。柳明站在一旁默默聽著,斷定病人的脾臟極度腫脹,影響胃的消化,可能肝也腫大了,引起嚴重貧血。病因是一種利什曼原蟲傳染所致……她在暗暗背誦課本上關於黑熱病的症狀,心裡焦慮,又不便插嘴,只等著看內科主任的診斷。問診完了,病人用微弱的聲音要求主任告訴他得了什麼病時,內科主任看看跟隨他進來的內科大夫,又看看柳明和護士長,只輕輕說了句,還要作些化驗才好確診,便偕醫生和護士長一同走了出去。
病房裡的空氣,像謎一樣令人困惑。
劉志遠倒還顯得平靜,他把病人的僕從介紹給女兒,說是司令員的警衛員小靳;又吩咐小靳有什麼事就找柳明。小靳在敵人巢穴裡見到了自己的同志,黝黑的臉高興得紅漲漲的。他緊緊握住柳明的手,傻笑著卻說不出話。這時,躺在床上的李司令員說話了,他對圍在身邊的三個人輕聲說:「我要喊一聲同志——同志們啊……」他的眼圈紅了,「我是堅決不願來敵區治病的。可是邊區黨委領導十分關心我,非叫我來不可,我只好來了。在這裡,我不單是來治病,也同時是和大家在一起戰鬥呵!劉志遠先生雖是上層,但你的表現卻和我們的同志一樣。所以……」下面的話,他說不下去了。
劉志遠緊握住那只筋絡突出的消瘦的手,眼睛濕漉漉的:「首長,您放心!我在保定這一帶——包括一些上層和敵偽官員都有關係。無論如何,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證您的安全。不要怕花錢,花多少錢都在我身上,一定要把您的病治好。」說著,六隻手又緊緊握在一起了。
從此,柳明雖在外科工作,只要有點空,就跑到內科頭等病房來看李司令員。李司令員被確診為黑熱病,並且開始服用斯的黑銻,還給他輸血、輸液。柳明覺得內科主任很負責,也慢慢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