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平第十天的下午,約莫四、五點鐘的時候,曹鴻遠領著隊伍路過一個村莊。忽然從街裡擁出二十來個歪戴著軍帽的國民黨兵。這些人有的牽著毛驢,有的斜背著包袱,匆匆忙忙地從村裡奔出來。他們身後跟著一群老頭、老太太,其中還有一個青年婦女。老太太們哭天搶地地一迭連聲喊叫著:「老總!老總!你們不能牽走俺家的毛驢啊!俺一家老小全仗它活命哪!」「俺的包袱!俺的包袱!老總,老總,還給俺吧!」「…………」國民黨兵瞪眼大罵:「他媽的,不想活啦!老子抗日,你們不慰勞——想拿這些東西去慰勞日本、漢奸麼?」那個青年婦女始終沒有出聲,只用憤怒的目光盯住其中一個國民黨兵。忽然,她猛地撲了過去,從那個兵的背上奪下自己的包袱。
那個兵急了,一扭身,用槍托向女人的腰上一戳。那女人「啊呀」一聲,倒在地上。一攤鮮血染紅了厚厚的塵土。
看見國民黨兵擁出村來,曹鴻遠機警地一揮手,走在村邊樹林子裡的一行人順從他的指揮,迅捷閃身藏在樹後。從樹木的間隙裡,他們清楚地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這時,一個老頭指著一個矮胖的軍官,抖抖索索地喊道:「還說抗日呢!為啥你們見了日本人那個松蛋勁?對老百姓倒這麼狠……」不等老頭說完,胖軍官勃然大怒,舉起手裡的盒子槍照準老頭的頭部砸去。
老頭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暈過去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立刻趴在老頭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我那親人哪!你、你快醒醒呀!……你、你可不能這麼屈死啊!……」王永泰再也忍耐不住了,猛一聳身,急箭離弦般的從樹林裡跳了出來。他氣呼呼地躥到胖軍官面前,把手裡的木棍向那傢伙一指,怒聲喝道:「為什麼搶東西、打人?你們還是中國人麼?……」「呸!你是幹什麼的?……」胖軍官有點驚慌地望著突然躥出來的王永泰,急忙去掏腰裡的手槍。
曹鴻遠立時跳出了樹林。王福來、吳華林也隨著跑了出來。
呼啦一下子,那二十多個國民黨兵同時端起大槍,對準這幾個突然出現的人的胸口。
鴻遠看了看抵在胸前的槍口,不慌不忙地對著這二十多個國民黨兵大聲說道:「你們不是國民革命軍麼?你們既然自稱是抗日的隊伍,那就應當把力量用來打擊日本帝國主義。可是,你們不上前線去打日本,倒來這兒欺壓老百姓。這些老百姓有什麼罪過?你們為什麼搶他們?打他們?……」鴻遠用眼睛掃視這些大兵一下,提高嗓門,用命令的口氣喝道,「快把東西還給老百姓!」鴻遠鎮定的神態,義正詞嚴頗有說服力的言語,使胖軍官和他手下的兵們個個目瞪口呆。看面前的這幾個人——非軍、非民、非商,是什麼人呢?胖軍官沒有開口,瞪著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上下審視著這幾個人。當他發現這些人身上並沒帶武器,每人手裡不過有根木棍的時候,突然把眼珠一轉,凶相畢露地罵道:「老子就是為了抗日才到這窮地方來的!他媽的,你們是什麼東西?漢奸,准他媽的是漢奸!弟兄們,還愣著幹什麼!快把他們給我綁起來,活埋了!」幾個大個子國民黨兵從腰間掏出繩子,上前就要來捆綁鴻遠他們。這時,從樹林裡忽然又跳出了聞雪濤,後面還跟著柳明、苗虹和好幾個青年學生。這幾個人的突然出現,又叫國民黨軍吃了一驚。但當他們看清楚這些跳出來的人,不過是幾個年輕姑娘和文弱書生時,那個胖軍官露出滿嘴金牙笑了:「唉,我說,小姐們,你們到這窮山溝裡幹什麼來啦?要不要護送你們到個好地方去逛一逛呀?……」柳明、苗虹氣得滿臉漲紅,說不出一句話。聞雪濤嚴峻地盯住胖軍官,大聲說道:「你們應當聽說了,八路軍已經開到華北前線——我們就是從北平城裡出來抗日的!你們要是抗日的軍隊,就不應當毒打老百姓,不應當欺壓抗日的群眾,更不應當這樣下流和無恥!」王永泰接著聞雪濤的話喊道:「把抗日的人說成是漢奸,那你們是什麼人?叫我看哪,你們做的事比漢奸還不如!」「好啊!你敢說我們比漢奸還不如!」胖軍官蹦到王永泰的身邊,氣急敗壞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喊叫著,「先宰了你小子再說!……」胖軍官一扣槍機,一梭子子彈砰砰打了出去。可是,他的手腕被王永泰攥住了,槍口朝了天。
情況危急了——國民黨軍都躥過來,把他們團團包圍在當中。
散在四周的群眾和柳明、苗虹等女青年,連同王福來、吳華林等人都驚呆了。
這時,曹鴻遠一個箭步衝到王永泰和胖軍官的身邊,嘴裡喊著:「小王,快撒手!」好像拉架似的,用力把王永泰推到一邊去,自己卻站在王永泰原來的位置,和胖軍官面對面地對峙著。
「弟兄們,快動手把這些狗男女全都給我綁起來!拉到樹林子裡勒死他們!」「住嘴!」沒等胖軍官的話說完,鴻遠敏捷地繞到胖軍官的背後,掏出藏在褲腰裡的盒子槍,一下子頂住胖軍官的後心。他目視著那些端著大槍的國民黨兵,厲聲喝道:「快放下武器!不然,我一槍先打死你們這個當官的!」那個胖軍官感覺有一支硬邦邦的槍管頂在脊樑上,立刻顏色大變,結結巴巴地說:「弟、弟兄們,快、快放下傢伙吧!快,快!……」柳明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激烈的搏鬥。她見曹鴻遠那麼機敏地從劣勢轉為優勢,一下把槍抵住了胖軍官的背部,扣緊了的心弦變得輕鬆了。——「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她想起了苗虹稱讚鴻遠的話,斜眼看了苗虹一眼,又把目光轉到鴻遠身上。他那副威嚴、凜不可犯的神態;那副只有軍人臨戰才有的鎮定自若、臨危不懼的英姿,都使柳明湧起一股不能自制的欽慕之情。
那些國民黨兵並沒有放下武器,兩軍對峙著。
時近黃昏,周圍山上暮靄沉沉。
突然,從南面山谷裡傳來一陣馬蹄聲。胖軍官和他的兵們都頓時愣住了。曹鴻遠這邊的人也愣住了。
「嗒、嗒」的馬蹄聲,鏗鏘有節奏地由遠處奔馳而來。
聽清楚由南向北奔來的馬蹄聲,鴻遠立刻放下手槍歡呼起來:「同志們!我們要找的八路軍開到這兒來啦!」青年們——連同四十多歲的王福來,一看曹鴻遠的歡快神情,也跟著歡呼起來:「八路軍來了!咱們的八路軍騎兵過來啦!」「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漢奸賣國賊!」「…………」鴻遠怎麼會知道是八路軍過來了?因為國民黨軍隊正在往南逃跑,沒等日本人到來,有些部隊早就跑過了黃河。這時候就是往回飛也飛不到這裡。日本人呢,天色快黑了,他們駐紮在城裡,離山區很遠,更不可能來。加上鴻遠聽慣了紅軍騎兵策馬馳騁的聲音,他從這整齊有力的馬蹄聲裡,馬上斷定是八路軍的一支騎兵,正在向他們這個方向奔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胖軍官和他的兵們也知道,這時往北方前線上開過來的只有八路軍。聽著這越來越近的馬蹄聲,看著周圍人們歡呼的情景,他們個個像霜打的樹葉子,無精打采地蔫了下來。
鴻遠滿懷喜悅地舉起手槍對空放了一槍。
工夫不大,一隊長長的騎兵已經在樹林後面隱約可見。胖軍官急忙向手下人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快跑」……
鴻遠識破了胖軍官的意圖,立刻向群眾、向自己帶領的人,也向國民黨大兵們把手一揮,喊道:「誰也不要走!熱烈歡迎咱們抗日的八路軍啊!」說著將身一縱,伸出雙臂攔住了要逃走的國民黨軍。
人們呼啦一下子,把國民黨軍團團圍住。
一隊以紅旗為指引,身穿整齊的灰色軍裝,頭戴灰軍帽,佩著「八路」臂章的騎兵在蒼茫暮色中出現了。戰士們敏捷地跳下健壯的大馬,勒住韁繩,來到人們的面前。
一個年輕的軍官,器宇軒昂、步履矯健地走了過來。他手撫挎在腰間的駁殼槍,審視了一下這個奇怪的包圍圈,威嚴地問道:「你們都是幹什麼的?」鴻遠朝這個年輕軍官看去,忽然愣住了——原來這個人他認識。鴻遠滿是灰塵的臉上露出異常興奮的笑容,快步走到這個年輕軍官的面前,敬了一個舉手禮。
「你不就是大隊長——巖烽同志嗎?!」「啊,你是小曹——曹鴻遠呀!想不到,咱們在這裡碰面了!」這位名叫巖烽的八路軍軍官,緊緊握著鴻遠的手。接著,用手一指那些國民黨軍,「怎麼回事?這些國民黨潰軍怎麼被你們包圍了?」鴻遠把經過情形簡單地敘述了一下。然後,說明他們十幾人怎樣從北平出來、找八路軍部隊的經過,巖烽看了看這些年輕人,和面前的幾個青年握了手,線條分明的嘴角露著親切的笑容:「危險呀,你們受驚了!你們各位的去向回頭再談。現在先把這些國民黨潰軍處理一下。」說著,巖烽走到那些面面相覷的國民黨大兵面前,先問胖軍官:「你們是哪部分的?」「國民革命軍第、第……軍……」胖軍官低著頭結結巴巴、驚惶不安地答不上來。
「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叫魏寶善……」「哦,看來你們是國民黨的嫡系部隊了。現在,你們的蔣委員長不是也主張抗日了麼?怎麼你們不到前線去打日本,卻跑到這一帶地方來搶老百姓的東西?說說,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胖軍官低著腦袋支支吾吾地說:「我們的部隊還沒、沒見日本鬼子的面,就、就跑起來了。都跑散了……弟兄們沒有盤纏回家,所以……」被搶去毛驢的老太太,這時膽壯了,指著胖軍官忿忿地喊道:「呸!沒有盤纏,就搶,就打罵老百姓呀?!你們還說是國軍哪,簡直是老搶!」巖烽皺緊眉頭,精明銳利的目光嚴厲地盯住那些耷拉著腦袋像俘虜般的國民黨兵。
「軍人嘛,應當講紀律。不打日本、望風而逃已經很可恥了,還要搶劫欺壓老百姓,那不是土匪行為麼?……現在,敵人正大舉進攻我們神聖的國土,八路軍向前線開——向敵人的後方挺進;而你們卻紛紛逃跑,而且趁火打劫——搶掠、毒打自己的同胞。你們的行為,必須受到制裁!」胖軍官魏寶善低著頭,眼珠子左右一溜,見自己的人已被八路軍騎兵四面包圍,又聽見說要制裁他們,嚇得臉色焦黃,連連點頭哈腰,語無倫次地說:「兄弟不敢了!不敢了!今後一定改邪歸正,回家為民——不,不!也要抗日——抗日!一定請長官寬大、開恩——開恩……」巖烽盯住這伙潰兵看了一會,把視線轉向圍在四周的群眾,聲音洪亮地說:「老鄉們,同志們,按照共產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當前咱們中國最大的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者。這些國民黨軍隊不打日本卻來擾害百姓,是有罪的。不過,剛才經過教育,他們表示要改邪歸正去打日本。咱們還是給他們一個參加抗日陣營、立功贖罪的機會——我提議放他們走,大家同意不同意?」「狗改不了吃屎,不放他們!」那個被打倒在地的老人,忿忿地喊著。
王福來一直沒有說話。當他看見終日盼望的紅軍終於來到面前時,臉上粗粗的皺紋舒展開了。聽了八路軍隊長的講話,他覺得說得有理,很有氣魄,立刻伸出兩隻大手大聲說:「咱們聽紅軍隊長的話,就放走這伙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吧!不過得把搶走的東西還給老百姓,還得把他們的槍繳下,不能讓他們拿著槍再去糟害老百姓!」柳明心潮激盪著——多少個日夜的嚮往呵!終於看到了可敬可愛的紅軍——八路軍了。這些彷彿天兵天將一般的人物,就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奇跡般地出現在面前了!她望著英俊威武的巖烽,想起在複雜危亂中顯得大義凜然的曹鴻遠,他們的英雄氣概從何而來?或許是堅定的革命者特有的一種基因使然吧?忽然,她又想到白士吾——他現在幹什麼呢?在「怡紅院」的屋簷下逗鸚鵡玩,還是躺在床上欣賞女人的照片?……這麼一想,她的心情黯淡了,似有一縷細絲牽在心上,牽得她隱隱作痛。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一看見曹鴻遠的為人行事,就很自然地會想起白士吾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總要把兩個人放在一起來比較?他們兩個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呢?……柳明又有點茫然了。
富於幻想的苗虹更是激動。她抓住柳明的臂膀,咬著鮮紅的嘴唇,左顧右盼——驚喜地注視著這神話般的場面。
在聽巖烽講話的時候,鴻遠的雙眼一直盯著這位在紅軍大學學習時的大隊長——他的直接領導。幾乎克制不住地想衝去擁抱他……但是,此刻的情勢卻使他不能這樣做。看看同來的人,除了王福來誰都不說話,似乎都在等待他發表意見。於是,他向前邁了兩步,朝巖烽微笑著點點頭,表示完全同意首長的提議。
胖軍官惟恐事態有變,一味諾諾連聲地說:「我們一定改邪歸正!以後保證不、不做壞事了!」「把武器放下。把搶來的東西全部歸還群眾。如果沒有路費,我們可以發給你們路費;願意回家的都可以回家。」巖烽用命令的口氣說罷,國民黨兵像從睡夢中驚醒似的,連忙把槍支子彈和搶來的東西放在地上,嘴裡喊著:「不要路費,不要路費1」驚惶地從人群閃開的一條夾縫中間溜走了。
暮色籠罩著山村,炊煙裊裊地從村屋頂上升了起來。一輪銀白色的明月也從山峰後面露出半個臉兒,掛在黯灰色的空中。
群眾都散了,巖烽忽然把目光向人群中的柳明望了一下,一種驚異的神情,掠過他的臉上。
「小曹,這位同志姓什麼?」他指著柳明向。
「她叫柳明。是我們一同從北平出來的大學生。」曹鴻遠立即想到巖烽之所以注意柳明,是因為柳明長得很像林道靜。他善解人意地悄聲對巖烽說,「大隊長,您托我打聽的人,我不光打聽到了,而且還見到了。她現在改名叫路芳,是北平學聯負責人之一……」「呵,小曹,太感激你了。——感謝你帶給我這樣好的消息。」巖烽炯炯的雙目放著異彩。他轉過頭去,望著隊伍正在列隊,輕輕一拉曹鴻遠,「出發了。以後有機會我再聽你詳談。現在,你們的人跟我們一起走吧。累了的同志有會騎馬的麼?叫戰士們把馬讓給他們騎。」「呵,騎馬!騎馬!」不等鴻遠回答,走得疲憊不堪的苗虹,高興得喊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