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害怕極了。《善惡》的書裡女巫說:午夜前半個小時是為了行善,午夜後半個小時是為了行惡。我相信她說的話。
我最好的女朋友梅芸送給我一個木頭雕的女巫,女巫的頭發很長,戴著橄欖枝的手鐲,她的右手平放在胸前,她的臉總是笑著,我不明自她笑什麼,我把她放在我的電腦前面,我每天都看著她,她每天都在笑。我看到她,我就充滿了恐懼。我不停地看她,不停地恐懼。
有—天深夜,我寫小說,我寫到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起先有些憂郁,後來開始懶惰,後來她開始不知道自己是誰,後來她過馬路,被車撞死了。然後我就覺得有一把刀從窗口伸進我的房間裡來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把刀,然後我打電話給梅芸,我問她,為什麼我如此恐懼?梅芸說,因為你不寬容,你的心裡有太多惡了,你的心裡有一把刀,那麼那一把刀就出現了。我認為她的話很有道理。
我不寬容,我的心裡充滿了仇恨。所以天一黑就果真什麼都黑了。
很多恨是突如其來的。我翻雜志,我又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喜歡這樣陳述故事:我在橋洞下看見了一個小妓女,我給她錢可是我不要與她做愛,因為我可憐她;我上街,我看見了一個下崗工人,我給他錢可是我不期望回報,因為我可憐他……幾次三番,反反復復,我恨那個男人,我恨極了,我不寬容他。
曼·亨利希說,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守護天使在天空抓牢他,讓他沒有危險,好好長大。
可是我惡毒地相信,那個男人的天使把手放開了很長時間,所以他才會這麼陳述故事。
我以為天使終有一天會出現,所以我每天都對自己說,對神要虔誠,對人要公正,不傷害任何一個人,永遠憎恨邪惡,永遠維護正義。可是我的朋友有了欲望,他說他懺悔,可是我說,即使你懺悔,神也不寬容你,我知道是我的過錯,可是我哭了,可是我的心中仍然充滿了仇恨,所以我每天對自己說的話,一點用處也沒有。
《天使之城》裡天使受難,死去,又重生,可是他最終變成了一個人,他最愛的女人在安排下死去,他在水裡,他笑了。我不明白,他笑什麼,我有很多東西都不明白,我努力地想過了,我還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事實,這個墮落的時代還要持續下去,還要持續下去。
——《天使有了欲望》
我什麼也不想寫,我也應該什麼都不寫,我說過,我厭倦了寫作,想一想都會頭疼。
既然我已經厭倦了一年,那麼就應該繼續厭倦下去,可是我又開始寫了。
電話鈴驚天動地響起來的時候,我盯著我的電話看了很久,我居然沒有在網上,於是電話可以接進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很快地說,我們有一個專號,談愛情的專號,你弄一個訪談來吧。我說你真奇怪,現在的女人一聽到愛情這個詞馬上就全部選光了,我到哪裡去找人?
她好像吃了一驚,她說,怎麼會?
我和她曾經在南京見過一面,我們在夫子廟走了很多很多路,她需要買很多很多雨花石項鏈帶回北京,我們還拍了一張可愛的合影,站在一棵大樹下,靠得很近。我一直都認為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靠近,可是不能比男人靠得更近。
給我們拍照的是一個每天都可以寫一萬字小說的男人,他到哪兒都抱著相機,他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壞習慣,那就是不管你樂不樂意.如果他要拍你.他就柏你。
後來他終於趴在一條船的甲板上拍到了我這一生最奇怪的照片,我坐在一根空心鋼管上,穿著吊帶裙,腿分得很開,側臉,右手盤起自己的長發,背景是很多男人,有些坐著,有些站著,那些男人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曾出現在我的照片裡,襯托著我的臉和腿,使我看起來格外美艷。
後來這張照片成為了我第二本書的封面,它的全部制作都在電腦裡完成,他們把我的臉弄得太郁悶了,我沒那麼郁悶,而且他們居然把那些背景男人全部都抹掉了,他們在我的背後畫了一大片碧綠的原野,他們說,在電腦裡看這本書的封面效果,有一種很懷舊的感覺。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在爬泰山,下大雨,我扔了我的傘和鞋,爬了六個小時,夜已經很深了,我只爬到中天門,我的心情很壞,他們還打電話給我,他們說,不管你樂不樂意,書已經出來了,書名叫做《長袖善舞》。
我的左手捧著一碗熱湯面,右手拿著我的電話,我的樣子一定很古怪,我說為什麼我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得憎恨書商,我的第一本書,他們弄了一個嘴很大的女人在我的封面上,很多人都以為那個女人是我,可她不是我,而我的第二本書,他們把我弄在我的封面上,很多人都以為那個女人不是我,可她是我。
後來攝影者打電話給我要那本書,我說我一本也沒有了,但是如果你願意把底片給我,我就能再找到一本。他就在電話那邊笑,他說如果一個人的眼睛生得很靠近,就很像一個癡呆,茹茹你的眼睛生得很開,真好。我說我同意,可是你的眼睛為什麼生得那麼靠近呢?
我還對他說,你不應該亂扣,你應該在人最丑陋的時候拍他們。他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人最丑陋。我說,也許是吃飽了飯的時候,人吃飽了才會滿足,每一張滿足的臉都是丑陋的,你可以自己想,人還會在什麼時候滿足,總之所有滿足的臉都是丑陋的。
我真的覺得他笨,他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他,我說我不喜歡。可是他又問,你要不要想一想再回答,喜不喜歡?我說我想過了,我還是不喜歡。他就又問我為什麼不喜歡?我覺得他太笨了,就再也不想理他了。
其實沒有一個男人是笨的,他們都很聰明,看起來越笨的男人就越聰明,真的。
來南京買雨花石的北京女人很快地又說了一遍,談愛情的專號,你一定要弄一個訪談。
我想如果我再說奇怪她就會真生氣了,我好像經常會惹別人生氣。上次她來我就惹她生氣了,因為我一直反反復復地問她,你要結婚了嗎?你什麼時候結婚呢?可是你為什麼要結婚呢?我問得太多了,問到後來她根本就不願意答理我了,可怕的是我在三亞時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我又反反復復地問一個上海女人,你要結婚了嗎?你什麼時候結婚呢?可是你為什麼要結婚呢?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太恐懼婚姻了,我一直都認為所有的女人一結婚就什麼都不是了,我不願意她們結婚,真的,直到現在我還這麼想。
上海女人很善良地看著我,她說,女人過三十歲的時候心裡會格登一下,就這樣,她把那個“格登”念出來給我聽,果真是這樣,格登了一下。
可這並不是我的問題的答案。
我說真奇怪,什麼是訪談,我可從來都沒有訪談過,要泡一杯茶嗎?要有采訪機和話筒嗎?還要找個速記員,把磁帶上的話翻錄成文字?
她在電話那邊生氣,說,是啊是啊,就是這樣啊。
我說真奇怪,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費神費力的事情,以後所有的訪談都應該在ICQ裡做,只要把ICQ記錄給你就好了,不過,你大概不知道什麼是ICQ吧。
她在電話那邊尖叫,我知道我知道,ICQ就是兩個人開房間嘛,可以鎖門的那種。
我說真奇怪,連你這麼不喜歡電腦的人也知道了,不過我實在找不到有趣的女人聯ICQ,說完這句話我就想到了甜蜜蜜。
我是在一個繁榮的北京聊天室裡認識甜蜜蜜的,每天凌晨兩點以後,都有很多奇異的人在裡面互相勾引,然後互相謾罵。也有少部分只想說說話,只不過說說話的,他們被認為性無能或者性冷淡。
那個晚上我進去只是因為已經凌晨三點了,可是我的房子外面還有一個人,她在踢我的門,那是一個很凶惡的女人,起先她從她遙遠的城市來電話,說她愛我的小說,後來她就上門來拜訪我了,再後來她要求住在我這兒,再到後來我就不得不呆在自己的書房裡,反鎖了房門,任由她在外面踢我的門。我知道我的房門很堅硬,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她會破門而人,然後我在房裡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們,他們都要求我打110報警,當然那是很糟糕的建議,我並不想第H天就上我們日報娛樂版的頭條。
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說的是一個男作家,被他的女讀者囚禁,那個女人長了一張丑惡的臉,她用棍子打飛了他的腿骨,逼迫他改變小說的結尾。後來我又看過無數部電影,它們紛紛講訴被捆綁的故事,男人由於過了份地愛女人,綁架她並且帶她到一個陰暗的小屋,把她捆綁在床上,不侵犯她,並且給她飯吃,但是逼迫她嫁給他,不幸的女人總是在他外出時,只找到一個拔掉了線的電話機,至於其他,連一個小指甲鉗都不會有,女人們通常選擇在婚紗店逃跑,可她們總是逃不掉的,她們只在最最危急的時候才被解救,而那些絕望的男子們,他們通常被警方擊斃,鮮血梅花,真可憐。
所以我在小時候就知道,做一個作家是很危險的事情。
後來我的讀者累了,她歇了一小會兒,隨後再踢我的門,幾次三番以後,她終於躺在我的房門外面熟睡了。
我終於可以安靜下來,可我又無處可去,於是我不得不上聊天室去說說話。
在我批評了一個矯揉造作的男人以後,有一個名字叫做甜蜜蜜的女人送了我一朵碩大的電子花。我們都有點兒吃驚,因為我們倆好像都認識那個男人。
那是一個奇丑無比的男人,可是酷愛Gucci香水,他導致我從此以後一看到GuCCi香水就開始嘔吐。我曾經在一組名字叫做《天使有了欲望》的文章裡罵過他,我很愛自己的文章,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它是一篇散文,並且出現在1999年中國散文排行榜的提名裡。真奇怪。
雖然我很愛自己的文章,可是它也為我招來了一大筐匿名舉報信,那些信源源不斷地寄到我們的市委市政府,文聯和報社,它們寫得真好,方格稿紙,純藍墨水,一個錯別字都沒有,真奇怪,最後它們都到我的手裡來了。
原來它們都出自一人,他每天都寫一首詩寄給我,那些詩贊美我,說我像太陽那麼美麗和純潔,可是同時他又寫信給我們的市長和文聯主席,說我是一個婊子。總之正如他每一封信的結尾所說,他不過是反映了一位勤奮的老讀者的赤誠之心,因為他看過奇文《天使有了欲望》以後嚇得暈過去了,他建議文章應該改名為《一個墮落的女人的自白》,他還建議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都抓起來,為我們專門開設一個“二十年來文藝健康發展的歷史經驗”的學習班。
可是他把所有的人都嚇壞了。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現在的老同志們在想什麼,我想我真是失敗,我總是不明白現在的孩子們在想什麼,現在我連老同志們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了。
其實我很喜歡那些信,我把它們貼在我的電腦機箱上,每次心情很壞的時候我就會看它一眼,心情馬上就會好起來。
我從來都不擔心他們每天寄一些奇怪的東西到我的電子信箱裡,即使他們找到了我住的樓,並且踢我的門,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曾經在凌晨一點,兩點,三點到四點接到幾百個騷擾電話,那個男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操你,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生氣,我很溫柔地說,可是我不認識你,真的,請你不要操我,因為我不認識你。
我發現自從我開始寫作,我就變得越來越溫柔。真好。
我的一個在C市日報工作的朋友曾經對我說,他很想在他的副刊上用我的這篇文章,如果我願意把裡面關於做愛的字眼刪掉的話,我不過也只說了四個字,我是這麼說的,去你媽的。
那真是一篇好文章,我直到現在還很愛它。就像我1997年的小說《你疼嗎》,它是我的極致和絕望,我再也寫不出那麼漂亮的好小說了。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我和它都沒有犯錯,如果我必須要改它的名字,如果我必須要把“做愛”那兩個字刪去,我會死掉的。真的。
我不知道甜蜜蜜為什麼要送我花,我不過是罵了一個我們兩個人都認識的男人,她就送我花。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甜蜜蜜說,我找了你很多次,第一次你媽接了電話,說你在睡覺,第二次你媽又接了電話,說你在洗澡,第三次還是你媽接了電話,說你去海南了,這是第四次了,我終於在聊天室裡找到了你。
她給我來了電話,我們談了談她和老蘇的愛情,我們還談了談我們共同的廣州朋友吉米,我們都認為她比我們要幸福。然後我們各自抱著電話睡著了。我們都喜歡電話,我們只喜歡電話,即使有聊天室和ICQ,我們還是喜歡電話,在電話裡我們可以聽到對方呼吸的聲音,是聲音,不是文字造出來的聲音。
我們是電話動物。
後來一個經常與我在網絡上大打出手的名字叫做菩提樹的男人問我,甜蜜蜜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我說甜蜜蜜是一個電話動物,你可以在電話裡和她做愛。
自從我在自己的小說裡說,有時候在電話裡做愛好過真正地做愛以後,我就被很多人問這個問題,怎麼在電話裡做愛?
也是在那個晚上,我被一個名字叫做秋天的男人愛上了,那純粹是因為甜蜜蜜的一句玩笑話,甜蜜蜜說,我們過得多麼沒意思啊,我們或許應該這樣,你和吉米到北京來,我們殺掉一個男人取樂吧,或者我和你到廣州去,我們殺掉一個男人取樂,或者我和吉米到常州去,我們殺掉一個男人取樂……我讓甜蜜蜜閉嘴,我說我們就是殺了全世界的男人也取不著樂。
秋天總是夾在我和甜蜜蜜的對話中間,盡管那不是他的錯,據說他是整個聊天室裡最天真可愛的好男人,每天都經過《IT經理世界》編輯部去上班。可是如果我和我的朋友說話,他總是出現在我們倆的名字中間,就很多余。於是我說,秋天好孩子你真倒桅,因為我和甜蜜蜜決定殺你得了,怕了的話您就別經過《IT經理世界》了,或者繞道可以緩你幾天活。
可是他愛上我了。
我再也沒有在聊天室裡見到甜蜜蜜,她忙於一台晚會,而我沉迷於網絡,直到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了她的小說,漂亮極了的好小說,講訴她和老蘇的愛情,看得我心都碎了。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看一看甜蜜蜜的小說,我想每一個人都會心碎的。
在一個奇怪的深夜,我和甜蜜蜜再次在聊天室裡相遇。
我們開始談論愛情。
我說甜蜜蜜老蘇毀了你一生。
甜蜜蜜說可是我愛他,到現在我還愛他。
我說可是老蘇愛你嗎?
甜蜜蜜說老蘇只會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說一個還會說對不起的男人,心裡總還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他就在那一塊柔軟裡愛你。
甜蜜蜜說你在干什麼呢?嫁人了麼?
我說,我們倆電話動物,也配嫁人?
在我與甜蜜蜜說話的同時,一個名字叫做咖啡的男人開始追求甜蜜蜜,他是一個IT,我第一次見他,不知道他長得帥不帥,也不知道他沒有結過婚。可是我對甜蜜蜜說,希望那個咖啡IT給你愛和幸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網絡上找到愛。說完了這句話以後,我被網管踢了出來。
然後我給北京女人打了個電話,我說現在我有一段關於愛情的對話了,你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