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了杯牛奶,睡不著才要喝牛奶,誰都知道。我要了牛奶。
那是很奇怪的,喝再多的咖啡我都不興奮,吃再多的藥我都睡不著,喝再多的牛奶我還是睡不著,可是我喝了Medemtalking的牛奶以後,我非常地想去睡,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後來他來了,他和他的朋友們,我看到他,在夜中,他是不老的,沒有皺紋,還很漂亮。他果真喝醉了,因為他說歌手們唱得好,我實在不覺著好來.可是我應酬他,我說,好,真是好。
後來歌手唱了兩次《HotelCalifornia》,我感激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上海的夜在下雨,那些雨很涼,把我的頭發弄濕了。我對自己說,我錯了,可是我原諒自己,我沒有過分地投入,因為我的腦子裡還有有很多別的,碎片,錯,或局限,它們飛來散去。
我緊緊地挽住他,希望能長久。心裡什麼都有,心裡什麼都沒有。悲涼的愛。
尖叫起來了,不要紅藥水!不要紅藥水!!
那些紅藥水還是塗上來了,它像一朵花,開在我的腳趾上。
我本來打算從廣州轉機回家,可是我受傷以後,就不想再去廣州了。
我按原路回上海,然後再從上海坐車回家。我到達上海的那一分鍾,我往窗外看,就看見有一架飛機滑出了距道,我沒有揉自己的眼睛,我只是歎了口氣,然後對自己說,是夢選擇了我,還是我選擇了夢。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然後打電話到日報社,我說我要找你們的副刊部主任,電話那頭是個嬌嬌的女生,女生說,主任不在。
那好吧。我說,請你告訴我他的傳呼。
嬌嬌的女生說,我不告訴你,如果你要知道我們主任的傳呼,你自己去問他。
我說完謝謝以後就在床上回憶她說的話,我想她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想完之後,就想再打一個電話去,我想我一定要弄明白,她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我按完號碼,就聽到小艾在電話那邊柔柔地問,誰啊?
我吃了一驚,才發現我按錯了,我接到晚報去了,那兩個號碼實在太相像,很容易就會按錯。我吃了一驚,然後說,小艾,你好嗎?
小艾說,你呢?
小艾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女人,可她在她們報社是一個異類,我曾經和小艾討論過她的問題。我說,你不要穿得那麼破,也不要被很多人看到你抽煙,你做出放蕩的姿態是沒什麼好處的。
小文說,你說什麼話?每一個真正放蕩的都做出了不放蕩的姿態。
我說你的話當然很有道理,可你是不自由的,而且我們都在服裝的問題上吃過苦,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在上班的時候抽煙,並且穿太奇怪的衣服,因為我已經自由了,而你還沒有。我當然是為了你好。
小艾又說,你呢?你好嗎?
我說我走路不看腳,結果腳破了。
小艾說,打針了嗎?
我說沒有,醫生不給打,你出來吧,我給你看一下我的腳。
我們約在肯德基,肯德基在報社大樓的前面,很多時候它就是一個報社食堂,肯德基在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成為茶酒樓,陽光吧,或者藝術家聚集的咖啡館,它就是一個食堂。中午十二點以前,裡面的每一張臉都很饑餓,十二點以後,裡面的每一張臉都很蠢,因為很多人吃飽了以後就會露出一張蠢臉。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兩個男人的對話,一個男人說,陽痿怎麼辦才好呢?另一個男人說,吃一下偉哥是必要的。我吃了一驚,因為那兩個男人就站在報社大樓的台階上面,他們長得很健壯,他們面對著一條繁華的大街,光天化日,他們就說出了上面的那些話。我太吃驚,就沒敢靠近報社的門,我拐了一個大彎,繞過去了。
這樣的事情我只遇到過一回,那是一個日暮的傍晚,我和一個長得美極了的女人站在一家酒店門口等什麼人。那個美少女說,你知道嗎?那個名字叫做某某的傻逼,她跑到某某城市去找某某睡覺啦。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們就站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台階上面,我們兩個女人,打扮得都很文雅,我們面對著一條繁華的大街,光天化日,我們中間的一個女人就說出了上面的那些話。我太吃驚,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敢靠近那個美少女,我一直擔著心,以後,她會不會把不是我的故事也算做我的故事生動地說出去呢?
我認為一句話也很重要,有時候比什麼都重要。
比如我的電腦,那是一段屏幕保護程序,我的電腦說,能意識到自己的欲望就叫自由。
比如小說《洛麗塔》,一個老男人對另一個老男人說,她真是一個尤物,好好享受吧。
比如國產電視劇《牽手》,一個老男人對另一個老男人說,一個男人的狀態,反映了他的女人的質量。
比如電影《巴黎最後的探戈》,一個小女人對一個老男人說,你越來越老,越來越肥。老男人說,可是我有個性。
小女人說,哼,過時了。
最近我很奇怪,我總是看到很多奇怪的東西,它們說的都是一個小女人和一個老男人的愛情。
我還聽過一個故事,我總想把它寫下來。年輕的女子和年老的男子戀愛,當然他們的戀愛是很痛苦的,有一天,女人數著男人頭上的白發,一根一根地拔去,男人就說,如果,你每拔掉我的一根白發,我的年紀就可以減去一歲,那,該有多好啊。
我坐在肯德基喝可樂,我很恨肯德基,認為它反動,可是我又很喜歡肯德基,我可以在肯德基看到很多孩子,我喜歡小孩,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我有一個小孩。
我曾經和我的父母商量過這件事情,我說我想要小孩,真的,我想極了。
我的父母就說,那麼你去結婚好啦。
我說,問題就是我不要結婚,可是我要小孩。
我的父母暗暗地對視了一眼,他們其中的一個就說,你最好現實一點,不要作怪。
然後我又堅持了一下,我說,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丈夫,可是我要我的孩子,難道我不現實嗎?
我喝可樂,一會兒,小艾來了,過了一會兒,小艾的朋友小金也來了,再過了一會兒,小金的朋友小陳也來了,我知道再坐下去,還會有更多的人出現。就像在網絡聊天室裡,只要出現一條魚,那麼就會有第二條,第三條,最後聊天室裡全部都是魚。
小艾,小金和小陳都仔細看了一看我的腳,只有一個腳趾,它受傷了,包扎得很好,藏在一只銀色的高跟拖鞋裡,其他的腳指甲都是銀色,除了受傷的那一只,它現在是紅色的。
小艾說,一定是你干了什麼,這是一個微妙的懲罰,它不太嚴重,可是足以警告你。
我有一點緊張,可是我假裝鎮靜地說,小艾你給我閉
嘴,我什麼都沒干。在那個下著大雨的海南,我還可以干什麼呢?
我在八月去海南,我到的第一天,我走的那一天,海南的大雨,像水一樣從天上倒下來。
我在虹橋機場,一群人,都是我不認識的,我們在等什麼,我不知道,我等得要暈過去了。早晨六點,我已經在機場了,他們說你不可以遲到,所以你要早一點到,所以我早飯也不吃,我就拖著我的箱子到了。
我一晚沒睡。昨夜,我跑到一間酒吧,看葉葉彈吉他,我要了一杯牛奶,然後哭了一小會兒。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女朋友逼他結婚,他不肯,就是不肯,可是他多麼愛她。後來她結婚了。後來我說,你實在不願意和她結婚的話,你就做她的情人好了。可是葉葉說,我就是因為愛她,才要她生活得好,我怎麼可以再出現,打擾她的生活呢?我覺得他可憐,又覺得他自作自受,所以我矛盾得很,所以我只哭了一小會兒。
我喝完牛奶就出去了,然後我開始打電話,我打了很多電話,他們問我在哪兒,我就告訴他們,我在上海,一條骯髒的大船上,明天我就到普陀山啦。
凌晨,我開始找車去機場,我找到了一輛漂亮的紅色桑塔納,後來他微笑著把我扔在了一條名字叫做番禹路的路上,他說,我的車不能過去,前面的路分單雙的,今天我的車不能過去。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我說,現在我很恨你。他微笑。
我提著箱子,站在番禹路上,前面在修路,有很多灰,很多石頭,很多卡車,還有很多民工,他們站在很遠的地方觀看我。我的眼睛腫著,我提著一個碩大的箱子,我的白色吊帶裙,它越來越黑。
我看到很多單數車,它們在我的面前掉頭了,我看到很多雙數車,它們都很滿,它們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絕塵而去。
我等到天也亮了。我終於等到了一輛三輪車,踩三輪車的是個老頭兒,笑嘻嘻地,看著我,我飛快地爬上了他的三輪車,我說,師傅幫幫忙,載我離開這條路吧。
我還是最早到機場的,我要感謝踩三輪車的老師傅,他使我趕上了飛機。
在虹橋機場,我實在累極了,我客氣地問一個站在我旁邊的女人,我說對不起,我可以蹲下嗎?
她看了我一眼。最好不要,她說,因為不好看,可是,如果你實在累的話,你可以坐在你的行李箱上。
好吧。我說,謝謝。
我不知道我們還要等什麼人,總之現在我很恨那個人,我想如果我還年輕著,我會在他終於出現的時候踢他。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做過這樣的事情,我踢過很多男人和女人,我踢過椅子和牆,還踢翻過一桌好萊。
我一直在想我的旅行會沒有意義,我已經開始後悔了,我拖著我的箱子,可是我怎麼也打不開我的箱子,裡面有很多我爸親手放進去的小零食,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就知識分子的問題翻臉,我爸很關心我,可是他忘了告訴我新密碼。
我打電話給我媽,那時候我媽和我爸都在周莊,他們每
年都要去很多次周莊,我爸喜歡三毛茶樓,他會關掉所有可以找到他的機器,坐在那兒,從早到晚,他只聽《橄欖樹》,一首曲子,來來回回地聽。
當我爸坐在茶樓裡的時候,我媽就去丹桂園看蘭花,我媽喜歡一切花,我一直都擔心她只喜歡花。我在小時候也喜歡花,我種過夜來香,自己采集的花籽,我曾經看到夜來香在盛開,可是我再也不能看它了,一看到,心就疼痛。
後來有人在KTV唱《夜來香》,她們唱到“喪失了天良,滿足了欲望”的時候我就疼痛起來,我不停地喊,閉嘴,給我閉嘴!.我差一點就瘋了。
我媽的白茶花在冬天開放,真奇怪,我看著她的花,一直看,一直看,就覺得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就是茶花,我希望它永遠都開在那兒n我就問我媽,明年還有嗎?它還開嗎?
我媽說,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為什麼?
因為它已經死了,為了這次的開花,它已經竭盡了所有,它不會再開花了,它已經死了。我媽平靜地說,做茶花就是這樣,它自己選擇的。
我總覺得我媽在說很多話的時候,其實都是有別的意思的,可是我說不出來,她的意思。我媽從來都不明確表示她的意思,當我長大以後,懂得說對不起,懂得說是我這個壞孩子消磨了您這一輩子的時候,她卻說,不是這樣的,我以有你這樣的女兒為榮,我有一種莫名的愉悅。
莫名的愉悅?說不出來的愉悅?自己也不明白的愉悅?
完全迷惘的愉悅?
當周莊還沒有被發現的時候,他們每年都要去很多次揚州。他們是一對很會享受並且思愛的夫妻。
當我爸坐在富春茶社喝茶的時候,我媽就去瘦西湖公園看瓊花,我又問我媽,瓊花有什麼好看的?它太單調了,沒有香氣。我媽又說,所有沒有香氣的花都是最美的。
現在我告訴在周莊看蘭花的我媽,我說,我打不開我的箱子。我媽說,那怎麼辦呢?我說,我試過了很多密碼。我媽說,那怎麼辦呢?然後我媽對我說,或者,你應該試一下你機票上的編號。
我在十五分鍾以後打開了箱子。我試過了所有客票行李票和保險單上的編號,如我所願,那是一個編號,取自保險單的前六個數字。我爸會把他看到的任何一個數字做密碼,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
他們終於出現了。兩個遲到的男人,神清氣爽的臉,一定都吃過了老婆做的早飯。
他們看我,於是我低頭,發現我沒有扣好鈕扣,它們上搭下絆,就像我在幼兒園的時候,我直到四周歲還弄不明白什麼是左,什麼是右,我就會做出很多古怪的事情,我會把“7”這個數字寫反了,並且把扣子們扣得像一根扭曲的黃瓜。直到今天,我還是會犯同樣的錯誤,所以我從來就沒有長大過。
於是我開始重新扣扣子。兩個男人看著我。我扣好扣子以後就開始看他們。
然後領隊說,人到齊了,大家走吧。
我坐在一個活潑得像太陽那樣的男子旁邊,自從我在機
場認識他,他就一直幫我提箱子,和我說話,照顧我。他很活潑,飛機起飛的時候他安慰我,不要害怕。
我說我不害怕,我說我在兩年前每個月都要飛一次,去看我的男朋友。
後來呢?他說。
後來我遇到了一次強烈的氣流。我說,那是冬天。深夜十一點,我的城市和他的城市都下大雨,那趟航班人很少,連空服在內,一共才四十個人,我們都分散著坐,散得很開,飛機顛簸得非常厲害的時候,有幾個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們在我的身邊走來走去,還有一個男人,他居然拿出了他的手提電話,然後,很突然地,燈都滅了,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時間都好像凝固了。我對自己說,如果我死了,就好了。
後來呢?他說。
後來飛機就著陸了。我說。
再後來呢?他說。
再後來我們就分手了。我說,就這樣。
可是你來來去去的。他說,還是分手了。
我說是啊,不過我也沒辦法,因為那時候我要坐班,我不能遲到,也不能早退,我們單位總是把我的年度休假折合成一天三十元的人民幣給我,我說我不要錢我要休假,他們就會取笑我。於是我不得不坐新疆航空公司的班機,我總是星期五下午六點的飛機走,星期天晚上十一點的飛機回來,後來新航所有的空姐都認識我了。
我遇到過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一次,坐在我旁邊的男人不停地和我說話,每次我睡著了,他就把我搖醒,然後不停地問我住在哪兒?要去哪兒?後來下了飛機,他還緊緊地跟在我的後面,他說他沒有零錢買機場車的車票,他誠懇地拉住我,小姐你是不是可以幫我買一張票?
有一次,我看錯時間,差一點沒趕上飛機,我是穿著睡衣和拖鞋上飛機的,當我在洗手間裡換衣服的時候,空姐拼命地敲洗手間的門。
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個英俊的無人陪伴兒童,我對他笑,我以為他會喜歡漂亮阿姨,可是當我企圖坐到他的旁邊時,他白了我一眼。
有一次,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飛機還沒有起飛,他就開始穿桔色的救生衣,我坐在他的旁邊,很不自然,因為很多人在看他的同時也看我。我不得不瞪他,我瞪了很多眼,我沒有說話,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他說,小姐不要看的啦,我系自己花錢買的啦。
當然我的朋友念兒遇到的事情比我驚險得多,念兒坐在去海南的飛機上,那時候海南的機場還在市中心,念兒的飛機到達了海口上空才發現自己的起落架放不下來,它飛來飛去,在天空中猶豫了半個多小時。念兒目不轉睛地盯著下面密集的樓房,念兒安慰自己說,如果他們能夠把飛機開進海裡的話,我的生還概率就會比在陸地上高一倍,多麼好。
好啦好啦。我說,我們馬上就要到海口了。
那個像太陽一樣活潑的男子笑了笑,說,你和你的朋友一定是什麼都有了,所以你們怕死。
你呢?我說,你不怕死嗎?
我不怕。他說,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我的的小孩就可以得到一筆錢,他會生活得好。
我笑了一笑,我說,你真蠢,我們的命不止二十萬人民幣。
這時候坐在我後面的一個女孩子開始難受,她說她和她的耳朵難受得要死過去了。那個女孩子是從西安來的,比我大兩歲,可是她做出了比我小兩歲的姿態。
太陽轉過頭安慰她,太陽說,你閉上眼睛,深呼吸。
我說太陽你閉嘴,我說,好孩子你聽我的話,你睜著眼睛好了,你把嘴張大,張到最大。
西安女孩子看了我們一眼,然後閉上眼睛,深呼吸。
然後坐在她旁邊的那兩個男人開始笑,他們笑完以後從口袋裡找出一包話梅來,分給每個人吃。我說我不吃,可是有老婆真好,老婆會在你們的口袋裡放話梅。
飛機著地的那一個瞬間,我聽到了一片歡呼聲ˍ
海口在下大雨,那些大雨,像水一樣從天上倒一下來。
太陽幫我拿行李箱,太陽說你的故事真好聽,可是後來呢?
什麼後來?我說。
我坐上車,剛把頭發盤起來,幸福的電話就來了,他說你在哪兒?我說我在海口。他說,你和誰在一起呢?我看了一下周圍,然後說,這些人你都不認識,不過,我又說,也許你會認識健康。健康是那兩個上海男人中的一個,有遲到的惡習,上飛機前他刷了牙,刮了胡子,吃過了豐盛的早餐,口袋裡有話梅。
幸福說,是啊,我認識他,他是一個好男人。我回頭望了健康一眼,他坐著,頭發濕了。一個中年男人,我對電話那邊的幸福說,可是他保養得不錯。
幸福住在廣州,是我最愛的男人。我愛他是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奇怪的男人。我以前以為他是一個天使,能夠帶我上天堂,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墮落了的天使,他只會使我下地獄。可是我寧願下地獄,也要愛他。
我在車上睡過去了,可是導游不斷地把我弄醒,導游是個土著,姓蔡,長得很瘦,又很黑,如果他說話的聲音好聽,我就會樂意被他弄醒,可是他的聲音很難聽,像一只成長期的小公鴨子。
我只要看到導游就會想起我的做兼職導游的時代,我掛著實習塑料牌,搖著我供職的國際旅行社的小白旗,帶著一大群成年人去杭州,因為我很可愛,所以我在花港觀魚丟了他們中間的兩個人以後,他們也不恨我,他們說,我們走吧,早點回家,我們都知道不是你的錯,就讓他們永遠留在紅魚池裡吧。
蔡導游說,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請不要睡。
我睜開了眼睛,說,聽著呢。
蔡導游就說,大家往左面看,左面的樹名字叫做橡膠,大家再往右面看,右面的樹名字叫做椰子。大家都吃過椰子了吧。
沒有,我說。
那麼大家都吃過芒果了吧?
也沒有,我說。
那麼大家總該吃過西瓜了吧?
沒有。這次是健康說的,他的聲音很大,招了很多人回頭看他,可是他若無其事,他又說了一遍,沒有。”
不會吧,蔡導游和顏悅色地說,你們那兒會沒有西瓜?
沒有,健康說,我們那兒什麼都沒有。
可是蔡導游不理他了。現在給大家做一道腦筋急轉彎題目,他說,答對有獎。
一只公烏龜和一只母烏龜,爬進一個山洞裡,過了一會兒,公烏龜爬出來了,可是母烏龜沒有爬出來,為什麼?
我聽見有人吃吃地笑,我看見一些男人痛苦地思索,我還看見一些女人閉上了眼睛,可是沒有一個人說話,於是蔡導游又復述了一遍。還是沒有人說話。
局勢有點緊張。過了好一會兒。
那麼,蔡導游小心翼翼地,說,我來告訴大家吧,答案是,母烏龜翻不過來啦!
沒有人說話。
這時候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那清脆可愛的女高音啊,就像一把尖利的銀制小刀,漂亮極了。她說,她是這麼說的,如果母的在上面,公的在下面,那就是公烏龜翻不過來啦。
然後,很多人就笑起來了。蔡導游很高興,他埋頭在他的口袋裡找,找半天,找了一枚海南旅游紀念幣出來,然後扔過來,那個清脆可愛的女生伸出手,漂亮地接住了。女生來自上海,穿厚底鞋,指甲墨綠,有兩個女伴,她們的眉毛挑得都很高,像三十年代,蝴蝶在上海。
第二個問題,蔡導游說,答對還是有獎。
蔡導游,我說,對不起打斷一下,請問我們晚上住的地方有沒有艷舞看。
蔡導游裝出吃了一驚的樣子。沒有,他說,晚上我們住興隆,興隆沒有艷舞,不過,晚上有一場人妖表演,一百五十元一位,如果哪位要去,請與我聯系,一定要與我聯系,因為如果你們自己去,就要二百元啦,好的,晚飯後八點,要看表演的,找我,我會帶你們去,我們統一買票,人妖表演,也是很難得的啦,正宗泰國來的人妖,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啦……
好啦好啦。我說,你可以問下一個腦筋急轉彎啦。
蔡導游意猶未盡,又說,大家都知道的啦,有一句名言嘛,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上海不知道名牌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體不好。說完,往九十年代末的上海蝴蝶飛了一眼。
好的,第二個腦筋急轉彎,答對有獎。
我睡著了。然後就到了興隆。
我和一個南京女人住在一個房間,她剛剛生完她的小孩,一進房間,她就撲向電話,在我洗完澡,換好衣服,化好新鮮的妝以後,她還在打電話。我喜歡這樣的女人,像母親一樣的女人,全身心都給了丈夫和孩子。
她掛了電話,斜靠在床上,沉思了好一會兒。我真希望明天就回家,她說,我就可以抱我的女兒了。
是啊,我說。
她說,我女兒會叫媽媽啦。
是啊,我說。
她掏錢包,說,我給你看我丈夫的照片。
看完,我覺得我也應該給她看點兒什麼,於是我也把我的錢包拿出來。我給你看,我媽的照片,我說。我的錢包裡只有一張我和我媽的合影,照片上我們像姊妹,尤其我媽,笑得人面桃花。
你媽很美。她說。
是啊,我說,然後有一點傷感。後來當我坐在海口的一條船上看日落的時候,我想,生活多麼美,可是我仍然悲傷。
她說,好了,我要去溫泉游泳了,你不去?
我不去。我笑了笑。有人告訴過我,那是一個很詭異的男人,精通邪術,他說,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你不能近水,因為你會死在水裡。然後,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水啦,也許就像太陽說的,我什麼都有了,所以比誰都怕死。
我上街走了一走,我看到了健康和他的男伴,他們緊緊跟隨在蔡導游的身後,往一個陰濕的地方走,拐了個彎兒,不見了。然後我買了一袋菠蘿蜜,然後我坐在酒店的台階上吃那袋菠蘿蜜,我一邊吃,一邊想,如果以後我恨人,並且要殺人,我就騙他吃菠蘿蜜,再騙他吃蜂蜜,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然後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我媽說,你在吃什麼?
第二天我沒趕上吃早飯,我甚至連臉都沒趕上洗,我就穿著睡衣抱著箱子出大堂了。
我一晚沒睡,我想我大概接了幾百個電話,其實我接第二個電話的時候就想把電話拔了,我開大燈,研究那部電話,我發現興隆的電話真是太奇怪啦,它沒有連接口,那根電話線就像是長在電話機裡面的,除非把電話砸了,不然怎麼也撥不了那根線。
接完第三個電話我就打電話到總機,我說小姐啦,我是4402房間,我是一個女生了啦,請不要再轉電話進來啦,OK?
總機小姐很鎮定,對不起,我們這裡是絕對沒有這種情況的,這樣吧小姐,你可以把話筒拎起來放在旁邊……
我讓她閉嘴,然後耐心地告訴她,有沒有什麼技術?可以讓拎起的話筒不再發出哮叫聲?因為那種聲音就像,就像尖利的指甲,在玻璃黑板上劃啊磨啊,吱吱吱吱……
我突然意識到我什麼都沒有說,於是我掛了電話,發了會呆。
我抱著箱子,眼睛腫著,有人給我按榔。
我謝過他們,然後把按榔放進嘴裡。幾分鍾後,我開始嘔吐。西安女人坐在我的旁邊,她說你的牙紅了,我說我知道,她說你的臉也紅了,我說我也知道。這時候健康說,醉擯榔?我說我知道。
我趴在一個洗手池裡嘔吐,我把嘴裡所有的根榔都吐了出來,在我吐的時候,有人問我,什麼感覺?我說我很HIGH。
葉葉抽過大麻煙以後說他看什麼都是靜止的。我坐在葉葉的對面,很悲傷,我說葉葉你看你面前飄著的那些煙,它
們是什麼樣的?葉葉說,它們是直的,像一根線。
過了五分鍾,我追上了我的團隊,他們正在圍觀一棵名字叫做“見血封喉”的樹,那樹長得很瘦弱,像一只猴子那麼瘦弱,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它會見血封喉。
然後我想,如果以後我恨人,並且要殺人,我就在指甲裡塗見血封喉的樹對,然後劃破他的皮,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
我小時候看過一部新加坡電視劇,一個女人要害死負她的男人,她架起一個燒烤爐,然後用夾竹桃的樹枝串肉在爐上烤,那個蠢男人不知情,他笑嘻嘻地,愉快地吃,吃了很多串,然後往後仰會,仰去,嘴裡喊,你,你,你……然後女人狂笑,哈,哈,哈……
現在我有三種優雅的殺人方法了,我在心裡想。我想完以後就跑到昨夜與我睡一個房間,給我看照片,我也給她看照片的南京女人身旁,她供職於江蘇省公安廳。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我說,像這種原始的通過植物殺人的方法,現代的法醫也可以偵破嗎?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不知道,我是做行政工作的。
下午,我就在天涯海角劃傷了腳趾。
我想那是念兒的錯,念兒在天涯海角最險惡的一塊石頭上拍了一張照,念兒在照片上很美。於是,我找到了那塊石頭,石頭在海裡,有人架了一座木板橋,通向它。
上橋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它太高,而且離海太近,如果我只顧橋不顧打來的浪,或者我顧打來的浪不顧橋,我都會臉朝下撲倒在海裡。所以我站著旁觀,我看到一個健壯的女人,她爬了三次,都沒有爬得上去。那些浪把木板沖得飛起來,又落回去,橋上的人在尖叫。
我看了一會兒,健康和他的男伴來了。健康說,你想上去嗎?我說我需要人看守我的鞋子,然後我才可以上去。健康笑了一笑,然後吩咐他的男伴看守我的鞋,然後拉著我的手,走向那塊石頭。他上去了,然後把我也拖了上去。
我們走到橋的盡頭,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水,於是我閉上了眼睛。可是我聽到健康說,我喜歡你。我就睜開了眼睛。
我從石頭上下來就給念兒打電話,我想告訴念兒我去過你的石頭了。電話接不通,我關掉電話,突然意識到,念兒接不了電話,她需要休息。而且那塊石頭實在沒什麼好。
我看了一眼健康,他也在打電話,不過他找了一個樹蔭,離我很遠,他的男伴笑瞇瞇地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我一眼。
我招手,把他的男伴叫過來,我說,他打電話給他老婆是不是?
他的男伴吃了一驚,他說,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微笑地看著遠處健康的嘴,他會這麼說,老婆,是啊,我在天涯海角,這裡天真藍,是啊,我很想你,好好好,我不會的,你要相信我,我愛你,拜拜。
我就再一次對男人和婚姻絕望,如果我是這個男人的老婆,我就會哭,因為他對別的女人說我喜歡你。可是我是這個男人的情人,我仍然會哭,因為他還對自己的老婆說我愛你。
婚姻不過如此。很多時候婚外情不過是騎在牆樓上看外面的風景,身體還在城裡,心早已經飛出去很遠很遠了。
我是一個喜歡騎在牆樓上往裡面張望的好孩子,通常我只看一小會兒風景,就被城內的險惡嚇壞,趕忙跳回原處,喝一口熱茶,死了心。
他的男伴說,健康的老婆是有名的美女。我笑了一笑,說,可她不再是了。
我甩開了他,慢慢地走,然後我就踩到了一樣東西,我又走了幾步,才發現鮮血湧出來了,我晃了一晃,跌倒在地,疼痛鋪天蓋地地來,我都要哭出來了。
我看到太陽和健康都奔跑過來,他們攔住了一輛旅游電瓶車,把我扛了上去。開電瓶車的小男孩一點兒也不吃驚,他說,今天這日子可不太好,剛剛還有人被浪打到海裡去,才送到醫療室,現在又來了一個。
太陽讓他專心開自己的車,而健康說,我要告你們。
我坐在風景區醫療室的小板凳上,太陽和健康站在我的旁邊,醫療室的工作人員正往我的腳上潑冷水。我們都看到了那個被浪打到海裡去的男人,他的半邊身體全部都碎了,他坐在那裡,痛得顫抖。他的導游警覺地看著我,最後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站起來指著我說,你怎麼可以先給她治?
醫療室的工作人員冷冷地看著她,說,那你說先給誰治?
然後太陽回過頭看我的腳,太陽吼叫起來,你怎麼可以用冷水清洗傷口?
醫療室的工作人員冷冷地看著他,說,那你說用什麼洗?
健康說,這是你們旅游公司的錯,好端端地走著路,還穿著鞋呢,怎麼就劃傷了?
她又說,那我怎麼知道?
後來她問太陽和健康收取治療費的時候,他們問她為什麼?這個喜歡反問的醫療室工作人員又一次反問,說,你不給我們吃什麼去?
然後她把一個地產創可貼卷在了我的傷口上面,說,好了。
健康安慰我,這裡就只有這種條件,我們簡單處理一下,馬上再去醫院……你還想說什麼?
我站起來,對那個憂愁的導游說,別著急,會好起來的,畢竟人沒丟,還在。
她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請求太陽幫忙丟了我的鞋,太陽問我為什麼?我說,我不要看到它,我很恨它,因為我穿著它仍然受傷,我要扔了它。其實也不能怪我的鞋,我所有的鞋都是露腳趾的細帶高跟拖鞋,它們非常不適合在沙子上行走。所有充滿了風塵味道的鞋都會使我們受傷。
在他們送我去三亞市人民醫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八月,我開始了第一次真正自由的旅行,我再也不用趕上班了,可是,我怎麼受傷了?為什麼?
小艾的話真的很有道理,她說那是一個懲戒,點到即止。
三亞市人民醫院的醫生用酒精處理了我幾個小時前被冷
水沖洗過的傷口,並且給我塗上了紅藥水,最後,他還是用了一張創可貼。
我赤著腳,到處亂走,其實我每走一步都很疼痛。,太陽和健康都勸我休息,不要再走了。我說,我很好,你們不用再管我了,你們應該追上團隊,千萬別為了我一個人耽誤你們的旅游行程。太陽說沒事,他剛跟導游通過電話,現在他們都在一家茶樓喝苦了茶,喝完茶他們就得買,不去更好。
他們陪我坐在一個大涼棚的下面,我們誰也不說話,我們的周圍有一群雞跑來跑去,我以前以為海南沒有雞,也沒有牛羊,後來我才發現,他們什麼都有。
太陽有點坐不住了,他說他到別處看看,然後他走進了路邊的一家海產品超市。
現在只有我和健康兩個人了,我們在曬太陽,我知道他很熱,熱得都受不了,可是他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然後他說他喜歡我。我說然後呢?他說他愛我。
然後呢?我們做愛。
然後呢?我們做第二次。
然後呢?他愛我。
然後呢?他發呆,他說,什麼然後?
我說,這不就是嗎?我們已經把什麼都說清楚了,我們談戀愛,感情很深,然後我們做愛,做無數次,然後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淡,就會慢慢地斷絕來往。那麼一切就完成了。
還有什麼呢?既然我們都已經知道了結果,我們還需要做什麼呢?
健康說,可是我們會在過程中快樂。
我說,很多男人從過程中取樂,而很多女人更喜歡在美好的結局中快樂。
健康說你怎麼這麼說話,你是不是念工科的?我說我即使念中文也這麼說話。
健康埋著頭,有一點兒傷感,他說我不是你想像的這樣,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說,我知道你喜歡,可是我們必須省略掉一些過程,這是一個節奏很快的社會,我們都是成年人,就更不必要浪費雙方僅剩的那一點愛的能力了。
不做愛和一夜情的性質其實很相似。一夜情是因為節奏太快,要快樂,不要愛的牽掛和纏綿,所以做愛,一夜過後,忘得徹徹底底,可是沒有愛的做愛只在瞬間快樂,過後,身體和心才開始疲乏,就會深深地厭惡自己。
不做愛也是因為節奏太快,要快樂,可是做愛也做不出什麼樂趣來,既然做愛這麼短暫,這麼累,過後還會厭惡自己,還不如不做,於是就要快樂,不要做愛。可是他們亮出了更漂亮的旗幟:沒有愛。不做愛。果真是絕望極了。
健康說他總是不明白小女人想什麼?
我說你還不明白?我們已經花費了整整一個小時了,我們已經討論過了為什麼做愛?要不要做愛?以及一切與之有關的理論,我們還可能做愛嗎?
健康說,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你不愛我。
我說也許是吧,不相愛就做不出來好的愛。最完美的做愛,就是相愛的男女,做使對方幸福的愛,做完以後,會更幸福。你知道,我是一個精神女人。
健康說,你這個奇怪的精神女人,你會一輩子都找不到合適的男人做愛。
我甜美地笑了一笑,像一個孩子。然後我打電話給蔡導游,我說我要離團,我會自己一個人在三亞住幾天,我不會再跟你們去植物園、鹿場、民俗村,以及玳瑁珍珠寶石專賣店,我想一個人呆幾天,請把我回去的機票錢退給我吧。
蔡導游說機票早已經訂好了,而且不可以簽轉。我笑了一笑,我說,那麼就送給你吧,我不要了。
我在酒店的沙灘上曬了三天三夜太陽,我穿著睡衣,像一個真正的泳客那樣躺著,我每天都喝掉五個椰青,我吹著海風,聽著海浪的聲音,和遠在廣州的幸福堡電話粥,我把自己曬成了一個橄欖顏色的精神女人。
幸福說,怎麼啦?一個人度假?是不是健康欺負你啦?
我笑了一笑,然後說,是啊,他欺負了我,你怎麼著?
幸福說,不會吧,他是一個好男人,你來廣州轉機吧,我可以見你一面。
我說我的腳破了,我誰也不見,我只想回家。
我在上海停了一個小時,我打電話給葉葉,葉葉說你又沒什麼事,多住兩天吧。我說我不,你們的城市都像車站,不得不路過的時候才來,飛一樣地飛過去。
然後我攔到了一輛很空的快鹿車,我上車,坐到最後一排,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躺在座位上,聽著雨一直下的聲音,我很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長久。
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網。如果我沒有及時把信箱裡的電郵取走,電郵們越來越多,多到我的信箱裡塞不下了,電信局就會在我的賬單上扣掉很多錢。於是我一回家就上網。
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剛上去,一個名字叫做平安的男人就沖過來,說,小賤人,你終於來啦。
我說平安大叔,我從來就不認得您,您為什麼罵我?
平安不理我。
我想了很多,因為平安在聊天室裡很有權威,聊天室是一個等級分明的地方,如果他每天都在聊天室裡,他每天都聊足六個小時,他伶牙俐齒,打中文字飛快,那麼他就是一個權威。於是我不敢放肆,我忍氣吞聲說,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得罪,平安大叔您大人有大人量,放過我吧。說完,我開始後悔,於是我又說,平安臭小子別狂,你等著。說完,我離開聊天室,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是健康,健康說,我很想你。
我說謝謝。
你的腳怎麼樣了?真讓我擔心。
謝謝,好些了。我說,可是,我們很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