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先生忽然問我:「你看史亞倫這個人怎麼樣呢?」問畢,他又異樣地對我說:「他長得很漂亮吧。」
我不知怎的竟會心慌起來,只低著頭答道:「他……我覺得他還聰明。」
「什麼聰明?」竇先生冷笑一聲說:「他們這般青年都會舒服,圖享受,時時存著僥倖心理,希望不勞而獲。其實他們又會獲到些什麼?人家又不是傻子,譬如你做主管長官,還是願意用一個誠懇工作的人呢?還是願意用史亞倫這種人?他們是除掉一張嘴巴會哄人外,什麼真實本領都沒有的。但是還要學乖,怕給人家利用。利用,哈哈,只要你有了可用之處,就為什麼不肯給人家利用呢?人家也是給你報酬的呀。假使你死關在房裡不肯給人家用,人家也不見得沒有你這個殺豬屠,就會吃帶毛豬呀,而你自己又怎麼辦呢?希望飲食從天上掉下來嗎?人類原是互相利用的,說得好聽一些,也可以是互助的。當然,自以為聰明一些的人是希望以最少勞力換得最大代價的,但人人如此想,競爭起來的機會就減少了。否則雖工作較苦而報酬較少的,但人棄我取,機會就多了。社會上一面在鬧失業,一面卻又在喊專門人才之難得,有事業無從發展之勢。在史亞倫的心裡,是最好他不用替我出半些力,我就肯乖乖的把這所竇公館雙手奉獻給他,然則試問:難道我竇某人就是瘟生嗎?今天我把公館送給你,也得有個人情,總不能讓你還嘲笑我是瘟生,上你的當呀。這種浮滑青年簡直就是騙子,存心不良而又沒有什麼手段,只好哄哄你們女人及小孩罷了,我已經關照我家少爺不要理他,你的心裡覺得怎麼樣呢?」
我沒有話說,但心裡卻覺得竇先生的話是不公平的,卻又不好替史亞倫辯護。
竇先生又向我談起他自己,據說他是刻苦出身的,發達得很快。「我就從來不知道托人找個什麼事情,因為我肯埋頭苦幹,所以上司就會不得放我走。」他摸著下巴得意地說:「後來我自己做了主管長官,也還算能夠顧到朋友們的利益,肯替人家著想,能急人之急,所以我的部下都是很忠心待我的,我感激他們。」
「……」我不知應該怎樣說好。若是附和敷衍兩句,又怕受拍馬屁的嫌疑,結果還是不開口為上。
竇先生覷著我笑道:「你不要呆著面孔為難呀,我就是喜歡你這些天真,說話做事都老老實實的,其實這就是聰明。蔣小姐,我告訴你一句話,富貴不能強求的,到了一個時候,自然會逼人而來。」我想這所說的大概是指他自己吧。然則我又怎樣呢?想著有些希望,卻也有些害怕。
人心是最勢利的東西,因為竇先生是現社會中得意的人物,當然他的說話比較可靠,於是我也就老老實實幹家庭教師下去,不作利用他們之想。何況他們又是何等聰明人物,試看像史亞倫般要想仰仗他們一些的,結果還不是給他們看穿了,因此仍舊一無所得嗎?唉,還是老老實實的混一口飯吃吧。
但是我也看到其它往來他家之客,還不是一樣存著利用他們之心而來的嗎?來的人雖多,而種類卻似乎是一定型的,即除了好貨好利之外,更無其它高尚之目的與興趣了。他們似乎少不了竇公館,而竇公館也似乎少不了他們,這又是什麼道理呢?難道竇先生竟看不出他們的來意嗎?
有一次我大膽把這個意思對竇先生說了,似乎也有些效忠請功之意,因此說完以後又後悔起來。竇先生笑道:「這種情形很複雜,你是不會瞭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事,總不能脫離與社會上其它各種人事的接觸。你以為來到這裡的都是我的朋友嗎?不,那是很少很少的。俗語說得好:「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人。」其中還也許有我的敵人在內呢!但是我們見了面,總不得不笑嘻嘻的招呼。一面卻在明槍暗箭爭取自己利益或防備人家。就是說我的部下吧,當然也不能個個都是好人,但是我所幹的事業範圍大,自己一個人是萬萬顧不過來的,我不能不用人,要用人便不能責人太苛呀。凡人只要有一技之長,我都有賞識他的長處,而寬容他們的短處。就是我自己也有許多短處哩。譬如說太重情感等等。唉,我是常平從井救人這類事情的,所以吃虧就很大。這種種一言也難盡,這個社會是太複雜了,所以我不是說句開倒車的話,你們年青女人其實還是嫁人做太太上算,犯不著混在裡面謀什麼職業呀。」他說了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說。
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現代職業婦女的痛苦是雙重的,但是,嫁人也要有機會呀。一個同人家合得來的人,往往到處合得來;合不來的人,似乎到處都合不來。瞧,汪小姐在竇公館裡,不是什麼也沒有的嗎?但是她彷彿過得很落位,有吃就吃,有穿就穿,有牌可打便打打牌,即使竇先生不大理會她,或者竇太太給她不好臉色看了,她也不過略不愉快片刻,就一切如常了。而我呢?在地位是家庭教師,言明供膳宿,支薪水,又不白用他家什麼的,但是心裡總老感到不安,彷彿一隻水裡的動物忽然被乾擱到陸地來一般,什麼都不習慣。
更糟糕的卻是我的不安馬上就給人家發現了,於是有人以為我是不識抬舉,有人以為我是驕傲怪癖,還有人以為我是故意裝模作樣,希望能多得到些什麼似的。自從史亞倫不來竇公館,而竇先生又曾與我閒談過幾次以後,眾人對我的態度似乎更不安了.眼睛瞧著便有些異樣,即使我是閉著眼睛坐在他們中間吧,我也能感觸到這裡空氣的緊張與難受。
汪小姐冷冷對我說:「你現在應該不寂寞了吧,竇先生與你談得怪投機的。本來呢,我們都是沒學問的人……」
她的話來說完,就有一個艷裝少婦拉著她去聽戲道:「快別多說了吧,我們還是聽戲去。好在沒有學問的人也還一樣可以活著。竇先生與竇太太正在那裡等著你哩。」
竇小姐也走了,他們竟沒有帶我去。我並不是喜歡聽戲,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被冷落的悲哀。
自己既不能好好的同她們生活在一起,何不就離開她們吧,野花只會開在荒土上。那裡能夠同嬌貴的牡丹們同生長在雕欄富貴叢中呀。
走!我得離開這裡走!但是,生活問題呢?
她們出去看戲似乎回來得很晚,回來以後似乎又談了許多時,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們的聲音似乎不像往日般愉快,而且談得特別低,似乎在商量一件什麼不大好的事情似的。
第一天,汪小姐來找我了。
我勉強同她招呼,請她坐下。
她不懷好意的望了我一眼,笑道:「你今天穿著黑的旗袍,多漂亮呀。」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她咳嗽了一聲,說道:「我們且別取笑,說真話,竇先生請你去哩。」
我不相信她的話,只自坐著不動。
她笑道:「稱不相信嗎?他們真是叫我來請你過去的,竇太太也在那兒。」
於是我便跟著她去了。
竇太太似乎特別客氣起來,慇勤請我坐,又摸著我的手問我衣服穿得夠不。
竇先生坐在旁邊默默不語。
一會兒,竇太太托放走開了。我摸不著頭腦,也想走,竇先生卻止住了我。
他將要同我談些什麼呢?我害怕。
他皺著眉頭說:「我們的小姐預備到學校裡寄宿去了,這裡環境太不好,不能靜靜的用功。我們想……像你這樣的人才無天混下去是怪可惜的,你喜歡什麼職業,我可以替你沒法介紹。」
我驟然覺得臉紅起來,是他,竟開口辭歇我了。怪不得汪小姐剛剛有一副得意的樣子,竇太太神情也異乎尋常,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嗎?說錯了什麼話嗎?我覺得一陣陣難堪起來。
他也似乎知道我的意思似的,柔聲安慰道:「你不要多心,你在這裡是很好的。其實就是不教我們的小姐讀書,我們也願意你像自己人一般長住在這裡。不過……不過……」他銷納說不下去,半晌,這才說出老實話來:「我不瞞你說,她們女人家總是愛多心,她們都是庸俗脂粉,不能瞭解你的。蔣小姐……小眉!我知道你的為人……這裡……」他一面拿出一張支票來,輕輕放在我的手裡,說:「這個你先拿去瞧著用吧,譬如說你可以先項此間房子,我的太太等會也許另外有些東西送你,這個你可不用對她提起。」
我更覺得這是侮辱。我為什麼要拿他的錢?失業就是失業,瞧我便會餓死了嗎?但是我不知道她們對我誤會的是何事,難道怪我不該同竇先生談過幾次話嗎?這是他來找我談的,又不是我先去找他談,更何況所談的都是關於史亞倫以及做人應該怎麼樣等等不相干的話呢?」
想到這裡只見竇先生已站起身來,他似乎也有些對不起我的樣子,只把眼睛瞧著別處說:「你不要多想,照著我的話做,把自己生活先安排好了,我會……我會常常照顧你的。」
我走了。像一隻受傷的鳥驟然離開樊籠,雖然自由,卻仍舊感到更多的惆悵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