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有錢的人怎麼樣呢?用不著你了,就毫無情面的把你攆出來了。」
「你這可相信我的話了吧?當初你可以利用他們的時候,你不知道如何利用。現在是後悔也來不及了。可憐你白白在他們家裡委屈了幾個月,結果卻一無所得。」
「你以為她真的恐怕你要妨害她嗎?不,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他是決不會因認識你而稍微改變對家庭的態度的。她明明知道不會,但卻因為自己不喜歡你,所以藉故把你趕出來了。
「你不相信我的話吧?你也許還以為他是同情你的,他不能留你在家裡乃是出於無奈,否則他又何必幫助你,給你錢呢?哈哈,你要是如此想法,你才是大大的傻子了。要知道這些錢對於他是無所謂的,假使你出去以後不能生活,自殺了,或者做出什麼事情來了,他們反而增加麻煩,至少也得惹人談話,所以這才把你安頓落位。好在他也只有一舉手之勞,開張支票就完事,又不要親自替你找房子買傢俱的。以後他要是高興呢?也不妨以作的思主身份到你處來玩上兩次,不高興呢?使索性把你丟在腦後了。」
「假使她真的有什麼誤會,那麼他總該知道這是誤會呀,為什麼將錯就錯的把你趕出來呢?他還當著他的太太,親口辭歇你,唉,這真是太狠心辣手了。」
史亞倫第一次到我的新居來,就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了這番話,我始終無言相對。他怎麼會知道這回事呢?據說就是竇少爺告訴他的。但是,竇先生同我講話的時候,可不會有竇少爺在跟前呀,就連竇太太也推放走開了,然則他們又是從何得知的呢?連給錢的事都曉得了,難道竇先生自己關照我不要說,卻又自己對太太等輩說了出去?唉,我不知道這般人現在怎樣在譏笑我哩。——不,也許是汪小姐在屏後悄悄地偷聽了去的。
我恨她們!我也恨這個史亞倫!
我說:「我離開了他家,難道便會餓死了嗎?誰又會想要利用過他們?我替他家教書,他們給我薪水,這又有什麼吃虧的地方呢?他們闊綽是他們自己闊綽的,我又不曾幫他們賺過錢;我貧窮是我自己貧窮,他們又不曾害過我,我憑什麼要他們給我特別好處呢?我不像別人那麼卑鄙,處處想利用人,利用不著時卻又怨恨,我……」
史亞倫笑道:「你恐怕也不見得過於清高吧?真正清高的人就決不坐到竇公館去。你不想利用他們,你不稀罕富貴,你不會到工廠去做工嗎?不會正正式式去做娘姨嗎?幹嗎要到這種大公館去侍候老爺太太小姐等呢?老實告訴你吧,在他家做當差娘姨的人收入就比你好得多,他們雖也知道傭人揩油,卻是視為當然,不敢計較。但是你呢?難道他們還不知道你的困難與痛苦嗎?他們要幫助你真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們不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你自己又不替自己打算,還想別人送上來替你設法嗎?哼,我是處處想到利用人的,利用不著當然失望,但卻不灰心,再想別法。你以為竇先生不許我到他的公館裡去,他家少爺就真的聽命不跟我來往了嗎?哈,笑話,我們天天在一塊兒呢。我能夠使他快活,他為什麼不來找我陪著玩?小眉,你太倔強了,你吃了虧還要強嘴,我是很同情作的,你用不著恨我,只要你願意,以後我當永遠使你快樂,永遠的。」他的臉色突然變成嚴肅樣子,我想了一想,覺得他似乎也是好意。
我的新居在公寓裡,一切都還漂亮舒適。我的孩子本來寄養在親戚處的,現在也接回來同我住在一塊兒了。我手頭還有些現款,生活可以順利過去,我覺得雖然受些難堪畢竟也算得到了代價的。
史亞倫是一個壞人,然而卻有吸引力的,怪不得竇少爺會離不開他哩。
「我陪你去跳舞吧。」他說。
「我不要。」
「為什麼不呢?人生是應該享受的。就是社會主義的目標,也是要人人能夠享受而不是要人人去吃苦呀。小眉,你的腰肢這般細,跳起舞來是很靈活的,一扭一轉,扭來轉去,蛇也似的。」
「別瞎說!」
「你怕羞嗎?哈哈,女兒有兩個了,還裝什麼小姑娘腔調?我喜歡你這種羞答答樣子,小眉!」
「誰要你喜歡!」
「你不要我喜歡嗎?你是騙人的。好,你不要我喜歡你,你是要竇老頭子喜歡你,是不是?」
我喚著說:「你再提起他,我就不去了。」
於是我們便一同到了舞廳。史亞倫跳舞可是跳得真好,與他摟抱在一起,任何女人便會不期而然的跟著他跳,而且跳得項自然合拍的。這醉人的音樂,這昏昏沉沉的地方,我覺得彷彿身在夢中,舞罷就坐下,坐下不一會又復起舞,迷迷糊糊的,胸中早已忘卻了痛苦的回憶。他低低在耳畔說:「我愛你。」
「別吃豆腐。」
「唉,人家說愛你就是吃你的豆腐嗎?難道你還不夠惹人愛?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自卑心理?小眉,我是真的愛你。」
「愛我什麼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許亂說。」
於是他就不說而拉起我起舞了,這是一隻很慢很慢的勃羅斯,彷彿兩個人偎依著在散步,靜悄悄的,甜甜蜜蜜的。
我不愛他,但是不能不承認是喜歡他的了。我恨自己的意志薄弱。
他是不可靠的,我知道。但是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他問我:「以後你還預備去找竇老頭子嗎?」我喚道:「誰去理他!」
「假使他到這裡來找你呢?」
「我叫他滾蛋。」
他笑道:「你這就錯了。從前你既已錯過機會,那是後悔不及的事,以後若有機會到來,你還可以再放他嗎?你這個人,真是的,連財神爺在眼前走過都不知道拉牢他討元寶。」
我聽著覺得刺耳,多無恥的話!是他說自己已經愛上了我,還要叫我去轉竇老頭子念頭,討元寶,討了元寶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說:「但是跳舞是要付代價的呀,一切快樂的事都要付代價的呀。」
「那麼你自己也是一個男人,就不會設法去賺錢嗎?」我冷笑著說。
他沉著面孔答道:「我們男人的錢那有你們女人的便當呀。就憑你這般沒本領的人,還拿到竇老頭子一大筆數目呢,這樣說來你若能夠好好的籠絡籠絡他,不怕洋房汽車都有了嗎?
我在鼻裡哼一聲說:「我弄到洋房汽車難道自己就不會住,不會坐嗎?你的好處又在那裡呢?別做夢,我高興不高興籠絡竇老頭子乃是我自己的事,請你不必替我著想,我也決不肯把好久分給你的。我只恨自己沒眼睛,看錯了你了。」說著,我覺得胸中作痛,揮手叫他快出去。
他仰臉過來摸著我的手,說道:「我是不會要用你錢的,你放心好了。我乃為著你將來著想。你還有兩個孩子在身邊呢,女人容易老,好的機會是未必常常遇得著的。小眉,你的思想太天真了,像小孩子似的,待我來做你的顧問,教你學些交際本領,包管不會錯。」
痛苦的回憶又從我心底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