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我回答,她逕自從櫥裡拿出一隻碗,用毛巾使勁擦蹭著。她把碗放到鍋台上,從櫥裡的瓷罐裡舀出滿滿一勺糖,磕到碗裡,撇著米湯。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軟軟的膠皮糖。她捏著勺餵我。舀起一下,放到唇邊,撮著嘴輕輕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湯,我就進屋了。
桌子上,堆著一摞小紙片。紙片上有畫,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當了,搬來一把木椅,放到桌旁,與我對面坐下。
「認識嗎?」她抽出四張卡片問我。
「雞、虎、棍子、蟲子。」
她笑了。捏著我的鼻子,說:「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蟲子,是『蟲』。」她點著字教我,她把字樣的畫片推到我面前,又從抽屜裡抽出同樣的四張,對我說:「現在做遊戲。虎吃雞,雞掐蟲,蟲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張,你出一張。背著出,再一起翻過來,看誰贏,記住了?」
「虎吃雞,雞掐蟲,蟲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複一遍,故意把聲音拉得長長的。我抽出一張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見。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厲害。誰能抵得過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萬不要出「棒」。萬一她出「棒」怎麼辦,我的老虎不就沒命了嗎?
這樣想著,我真想把它抽回來,再換上「蟲」。讓蟲去嗑老奶奶的「棒」。可她出的若是雞呢?我的「蟲」不也就完了麼?
越想越著急。我的頭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個數,查到五時,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們一齊翻過來了。她押的是蟲,我押的是虎。這怎麼算呢?
「虎吃蟲!」
「蟲搔虎!蟲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摸得它直叫喚。」
「才不是呢!蟲子那麼小,老虎一腳就能把它踩死!」
「瞎說!蟲子靈巧,老虎可踩不著它。」她眨著眼睛,好像在氣我。
「靈巧個屁吧。我見雞要掐它時,它嚇得跟小耗子見貓似的。」不知不覺,我的淚流出來了。
她也淌了淚,是因為笑。
「下雨了,雨嘩嘩,嘩嘩的雨呀流不停。填滿了鼻溝溝,澆濕了小臉蛋。」奶奶用手指彈著桌子,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
我止住了哭,也編排她:「眍摟眼,尖鼻子,長長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還要穿裙子,開朵喇叭花呀,還是個臭黑的!」
她嘖嘖著嘴,摟著我笑了。我就把嘴貼到她耳朵旁,講述我心中的秘密。
從這天起,我開始跟奶奶認字了。她每天教我五個,第二天去就考。著答不對,是絕對不准許吃蠶豆、嗑瓜子的。
太陽貼著山下去了,天色漸晚。猴姥的大腳片子又在院中響了。鬼和神的故事對我已經失去了魔力。她們在廚房裡講,我就躺在被垛上,望著房梁,默念著白天學過的字,用手指比劃著:「馬、牛、羊、豬、狗。」……
豬,豬字太難寫了!怪不得豬那麼討人嫌,原來它的字也煩人哪。
「小舅!」
「幹啥?」
「『豬』字怎麼寫?」
「犬右加個『者』。」他一邊說,一邊用圓珠筆寫在我的手心上,然後把筆往炕裡一撇,晃晃蕩蕩地鑽進廚房了。
神氣什麼?臭美!都那麼大了,寫個「豬」字也值得這麼著?我想著,氣得在「豬」字上打了一下。這一下,倒使我記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著,望著房梁,聽著猴姥的說話聲,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說的話:「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窩全是泥,大黃門牙也噁心人。」
「什麼都說,可不叫她聽見傷心。她早先可不是這個樣兒。」
「早先她乾淨?」
「是了。光光溜溜的,別說蟣子花,就連個灰星兒都不沾。」
「那她現在咋這樣?」
「就打小日本鬼子軍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幾次沒能成,她人呀,就成了這個樣子。」
「睡覺怕啥?」
「那可是丟人的事呀。你現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佔侮辱了許多人,花骨朵沒開,就被風劫落了。它埋在爛泥裡,沒有人再辨出它的顏色了。
秋風起了。嫩嫩的苞米粒變硬了,豆角葉變黃了,柿子曬紅了臉,沉甸甸的倭瓜拽折了枝蔓。房蓋上,紅一塊、綠一塊的,曬滿了胡蘿蔔和豆角絲。
我幫姥姥把豆角子和豌豆子摘下來,穿上線,掛在房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