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04 臆度空間 誰動了床上的那個男人
    沒有人是清白的。只是,當灰飛煙滅,塵終究歸塵,土終究歸土。

    誰動了床上的那個男人

    許朗

    一

    辛涼猛地驚醒,一躍身坐起來,單薄的背緊緊抵著冰涼牆壁。她瑟瑟地抖著,像一隻將被獵殺的瘦弱小獸。冷汗從毛孔裡鑽出來,細細密密地,似螞蟻爬了滿身,她想哭喊,想抓撓,但動彈不得。

    從窗外探過來的,微弱的下弦月光打在那扇漆黑的門上。通往無盡黑暗的門。陰森森。吱吱呀呀地響。

    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他們在歎息。幽幽的歎息,似一條繃緊的鋼絲從深邃的古井扯出,抵達地面時便驀地彎曲,蛇一樣蠕動著,顫巍巍地,從黑暗樓道滑過,越了門窗,鑽進辛涼的耳朵。

    辛涼忍不住要尖叫起來。喉嚨卻感覺被一雙有力的手死死地扼住,怎麼都發不出聲。她喘著粗氣扭動脖子,四周是厚重的黑暗,死一般的黑暗。

    門劇烈地晃動著。是他們在撞擊。要破門而入。

    辛涼的心皺成一個核桃,幾將從胸腔裡蹦出,她絕望地伸出哆嗦的手,從枕下抓過早就藏好的匕首。

    鋒利的匕首壯了膽子。她顫抖著摸索床頭燈,扭亮。

    門外沒了聲息。

    死一般靜寂。

    大顆大顆的冷汗順著劉海一粒粒滾下,辛涼的眼睛有些模糊了。燈影憧憧。牆上鐘錶正指向零點。古老傳說裡,這個時刻,幽靈出沒,荒魂遊蕩。辛涼臉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突突直跳。

    她赤腳下床,屏聲凝氣緩緩向門口走去。素白睡裙滑過冰涼地板。在她身後,窗簾輕輕飄了起來。

    辛涼右眼小心地湊近門鏡,臉頰剛貼到門,背後「喵」地一聲淒叫,燈光熄滅。

    「啊——」辛涼尖銳的叫聲破空而起。

    誰在鬼叫啊!一樓傳來開門聲,房東女人扯著破鑼嗓子罵罵咧咧,媽的,真該死,又跳閘了!

    房東女人搗鼓一番,燈亮起。

    一定又是你,辛涼,三更半夜你神經兮兮地鬼叫,還叫人睡覺不?房東女人怒沖沖地喝斥。

    辛涼嘩地拉開門,她伏在欄杆上,朝著一樓哭道,他們總是敲我的門……

    誰會敲你的門!房東女人不無譏誚地說,心裡不踏實吧?抓緊找個男人,就什麼都不怕了!

    二

    第二天,辛涼黑著眼圈很晚才去上班。坐在辦公桌前,毫無心思工作。余小滿打來電話,辛涼對著電話禁不住哽咽了。

    余小滿一下子就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她不停的安慰辛涼。

    辛涼淒然地說,我真想死!

    一陣沉默。

    余小滿說,要是君野還在就好了。

    君野是辛涼的未婚夫,不過,已經去世。

    辛涼同君野相識於四年前,余小滿的生日PARTY。君野丰神俊朗,辛涼溫柔嫵媚,一個未娶一個未嫁,乍一相見就郎有情妾有意確立戀愛關係,又不久彼此見過對方父母,皆大歡喜,結婚提到了議事日程。

    寂寞的渴愛的女子,辛涼,她甚是慶幸老天在她27歲時終於賜她一個溫良的男子。她沉醉於他不動聲色的溫情,覺得現世從此安穩歲月一派靜好。不料,天有難測風雲,君野死了。

    我總是能看到他,他慢慢地逼近我,辛涼對余小滿說,他一定是想帶我走。

    是你太思念他了,余小滿安慰辛涼,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其實,即使他沒有死又能怎樣,從那麼高的崖上墜下,說不定也同青廣一樣成為植物人。

    青廣最後不是也沒能活下來嗎?

    是的,他們都死了,辛涼喃喃地說,死了,也就解脫了,總勝過一個人活著無趣。

    在這個城市辛涼的朋友並不多,余小滿也只是泛泛之交,但她在辛涼最無助時竟能一直陪伴,很不容易了。

    君野去世後,辛涼搬離了先前兩人同居的公寓。最初的幾次搬家,房子是辛涼自己去看的,確定要搬時余小滿就招呼了幾個朋友幫助她。然而,每次都不能在一個地方住太久,辛涼又忙著去看別的房子。自然又是余小滿幫著忙來忙去,她究竟有些生氣了。

    其實你一開始和君野住的那個房子就不錯啊,怎麼會不敢一個人住呢?不就是親眼看見了兩個男人的死嗎?余小滿盯著辛涼的眼睛說,誰沒見過死人啊?再說,住到哪裡你不是一個人呢?依你現在狀況,又不能很快結交新的男友!

    不是,我不是只看見君野,在夜裡,我……辛涼吞吞吐吐,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余小滿狐疑地望著辛涼,想了想說,洪含現在住的那個地方聽說有空房,房東也不錯,你們住近一點也能有個照應。

    洪含就是那個經常幫辛涼搬家的男子,他是余小滿的朋友。或者這樣說,洪含癡情於余小滿,但余小滿對他興趣不大,只是曖昧著淡淡往來。

    辛涼思忖一番,到底同意了余小滿的建議。似乎也別無選擇,畢竟余小滿是真心為她著想。

    隨了洪含去看房。辛涼並不樂意入住,因為那個院子夾在兩棟高樓之間,看上去很是陰森森的。樓道昏暗,即使白天都要開了燈上下樓。房東是個沉默的中年男人,一副溫厚模樣,胖胖的房東女人卻就顯得頗是乖張,總用一種陰陽怪氣的眼神打量辛涼。這真是難能忍受。然而,看著一臉殷切的余小滿和洪含,辛涼終於還是搬了進來。

    說也奇怪,住進這個陰森森的院子,竟睡得踏實。

    君野,青廣,他們沒有挽著手目光淒厲地出現。辛涼想,或許是因為這院裡住的多是男人的緣故吧。聽說男人多的地方陽氣就旺盛,陰幽幽的鬼魂輕易不敢靠近。

    辛涼每晚守著電視,音量開得大大的,她害怕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總讓她想到死去的君野和青廣。

    她能看見他們。

    但她實在不願看見他們。每夜看電視到很晚,困極,就再找來一片安眠藥吞下,蒙頭沉沉睡去。

    這樣也好。雖不快樂,卻很清靜。如果一直這樣,也就好了。

    三

    一切都是從那個雨夜開始的。

    那夜雨疾風狂,偏又電路出了問題,房東折騰半天終搖著頭說等次日請電工來修。辛涼擁緊被毯坐在床上,睜著無神的眼睛發呆,絲毫沒有睡意。

    透窗來的風吹得燭焰東搖西晃。房間裡的衣櫥等傢俱在燭光下光影恍惚。辛涼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緊。

    每個角落都可能藏著兩個幽魂。

    那是君野,還有青廣。他們死了。他們還在一起。

    他們隨時等待辛涼略一走神就撲上來……

    辛涼背抵冰涼的牆壁,瑟瑟發抖,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牙齒格格地響……

    突然,門響了。

    輕輕地叩。那應該是一隻虛弱的手,無力,但很固執地叩擊。青廣臨死前的手臂是虛弱的,辛涼記得即使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懷裡,也總是軟綿綿地滑落。而君野,他總是幽幽歎息,像深井裡打撈起的凜冽月光。

    君野總是歎息。門外的歎息聲那麼近。

    他們來了……

    一道黑影倏地掠起,蠟燭熄滅。

    無盡的黑暗。

    橐橐橐……叩門聲裹著風雨刺進辛涼的心底。她摸索枕下的匕首。她要殺死他們。手臂陡地一陣灼熱並很尖利地疼,懷中多了一個溫熱的毛茸茸的東西,她「啊——」地尖叫起來……

    樓道裡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小辛,是你在喊嗎?房東在門外問,怎麼了?

    辛涼啼哭著點亮蠟燭,床下的黑貓弓著身子凝視辛涼,兩隻眼睛一如兩盞泛著綠光的燈籠。再看自己的手臂,分明是貓爪銳利的劃痕,滲出殷紅的血。

    自這夜起,辛涼又看見君野和青廣了。

    他們飄來蕩去。他們固執地敲門。辛涼無法不失聲尖叫。房東最初還上來查看幾次,後來竟就懶得來了。房東女人冷冷地笑,你一住進來我的院子就鬧鬼了!

    辛涼想再換所房子。她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搬家。

    只是初搬來時一次付給房東一年房租,而他們是斷然不退還的。辛涼捨不下那些錢,只好住下,夜夜驚恐。

    有時實在熬不過就喊了洪含睡在她的沙發上陪她,有時余小滿也會來。他們在,辛涼就能睡個安穩覺。

    只是,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誰能一直陪伴誰呢?

    辛涼對余小滿說,等房子到期我是一定要搬的!

    搬到別的地方就能安然嗎?余小滿說,我倒真想見到君野,問問他一直纏著你做什麼?你說,那敲門的會不會真是他們?

    一抬眼望見辛涼的驚慌和嫌惡,余小滿訕訕地笑了。

    四

    辛涼終於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余小滿請了假陪護她。

    小滿,謝謝你一直待我這麼好,我不知該怎樣報答你。辛涼說。

    客氣了吧,我和君野是好朋友,余小滿笑著說,雖然他不在了,但他的朋友依然是我的朋友。

    辛涼不說話。

    沉默半晌,辛涼說,你應該是一開始就知道君野是Gay吧。

    余小滿沉默。

    你不應該對我隱瞞的,辛涼說著就流了淚,這輩子,我也許就這樣每天受著驚嚇,然後死去。

    不要想那麼多了,你身體還很虛弱,聽說病人更容易被不乾淨的東西招惹,余小滿取過包,對辛涼說,我明天得回去上班了,你自己多保重。

    余小滿離開後,辛涼懨懨地躺在床上。她覺得自己像是要死了。

    死亡。她突然不那麼恐懼死亡了。

    或許死亡是最好的解脫。

    君野,青廣,就讓他們都來吧。伸著長而冰冷的手,把這苟延殘喘的命索去。大家做個了斷。

    那一瞬間,辛涼竟很是渴望再見到君野和青廣。然而,病中那幾日宛如風和日麗時的海面,無波無瀾。

    這天,天色陰鬱,看樣子要下雨。黃昏時果然下起大雨。

    辛涼躺在床上,半睡半醒。

    室內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昏昏黃黃。雨點撞在窗玻璃上,辟里啪啦的響。黑貓蜷縮在沙發裡,不時機警地睜開眼睛掃視房間,盯盯窗外又望望昏昏欲睡的辛涼。

    不知過了多久,黑貓突然「喵」地跳向床,撲在辛涼枕旁。辛涼一驚,騰地坐了起來。

    整個世界都是靜的。靜得似乎不真實。

    辛涼瞇著眼又陷入昏睡。恍恍惚惚覺到周圍起了變化。

    君野和青廣在窗前擁抱。他們衝著辛涼微笑,並招手。辛涼緩緩地從床上站起來。

    下床。赤腳踏過冰涼的地板,向他們慢慢走去。君野和青廣微笑著向她招手。

    辛涼說,你們來了,真好。

    她伸手去牽他們。明明已經觸到卻撲了個空。一轉身,他們在身後。再伸手去抓,又不見了。

    如此反覆,辛涼終於疲累,癱倒在地板上。

    又不知過了幾時,細碎的叩門聲驚醒辛涼。

    她緩緩地掙扎起身,貓一樣無聲地走到門前。貼了耳在門上,聽那熟悉的叩擊,還有幽幽的歎息。她猜是君野和青廣在外面。她已經不再害怕。

    一個渴望死的人,沒有什麼再是可怕的。

    辛涼輕輕地但很果敢地拉開門。

    「啊——」

    低沉的驚叫。

    不是來自辛涼。

    一個黑影慌亂地向樓下竄去。

    黑暗的樓道,樓梯逼仄。那個黑影失腳跌倒,咕嚕嚕地滾了下去。

    辛涼下意識地摁牆上樓道燈的開關。

    光亮刺破黑暗。

    是洪含。他的臉蹭破了,鼻子流著血。他想站起來,但沒有站起。他崴了腳。

    五

    你或許不知道,發燒時你說胡話,余小滿說,青廣是你害死的,你得承認。

    辛涼低了頭,是的,青廣因我而死。

    一切都是從愛上君野開始的。

    辛涼愛上君野,他們準備結婚。一個偶然,她撞見君野和青廣赤裸裸地在床上纏繞,像一對熱戀的男女那樣交歡。

    之前,她總以為君野和青廣是要好的朋友,不料,這兩個男人,竟是戀人。

    君野之所以和辛涼談婚論嫁,無非是遮掩父母和世人的耳目。

    秘密被揭破,君野索性離開辛涼,和青廣同棲同宿。

    辛涼那麼愛君野,她期盼用她的愛有日可喚他回頭,男女歡和,白首偕老。不多久,卻等來君野的死訊。

    君野和青廣一起去城郊的一座山。他們跌落崖下。君野當場喪命,青廣淪為植物人。

    他們的故事沒有結束。

    青廣不可能一直躺在醫院。沒誰支付得了那昂貴的藥費。也沒誰知道青廣的親人在哪裡。他們一直都以為很熟悉青廣,原來他們只熟悉青廣本人,除此之外別無所知。

    我沒有料到你會主動提出收養青廣。你還找了一個美好的借口,說什麼你愛君野,愛他及他,你想為君野盡最後一點心意。我應該一開始就識破你的險惡用心!余小滿說,你用了最齷齪的方式殺死了青廣。

    是的,我收留青廣,初衷是看著他慢慢地死去。辛涼苦笑,如果沒有他,我和君野一定會有完美的婚姻。他毀了我的幸福。我一定要他死。他不是愛君野嗎,就讓他去九泉下陪伴君野。

    辛涼陷入回憶之中,她的臉上浮出捉摸不透的笑意,她喃喃地說,但是,我不該在那個夜晚,從他身上嗅到君野的身體的味道。這是我沒有料到的。他身體上還瀰漫著君野的味道。我有多想念君野你們知道嗎?

    我把他當成了君野,同他交歡,他竟然還能勃起。

    卑鄙!余小滿憤憤咒罵,你這個下流女人!

    你不卑鄙?辛涼冷笑,那你為什麼明知君野是Gay還介紹他給我!你不就是愛青廣嗎?你知道青廣愛的是君野,還幼稚地以為推給君野一個女人他們就能分開。你不卑鄙為什麼你不收養青廣!你以為付一點醫藥費就能證明你的愛了?

    辛涼大笑起來,自君野死後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

    她逼近余小滿,一字一句地說,沒有人是清白的!你利用洪含,要他裝神弄鬼嚇唬我!若不是我受夠了君野和青廣這兩個死鬼的糾纏,索性隨他們去,可能我一輩子都以為你是真心待我好呢!

    沒有人是清白的!

    你會為青廣的死付出代價的!余小滿咬牙切齒地說。

    無所謂,辛涼落寞地笑,君野和青廣,這兩個死鬼,我真的能看見他們。他們糾纏我,我無路可逃。也不想逃了。但是,我親愛的君野,他死得蹊蹺。

    余小滿,你很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不是嗎?我得承認,你的謀殺很成功。只是,紙不能包住火。沒有人是清白的。

    余小滿轉身要離開。門已被反鎖。

    鑰匙在這裡,辛涼挑著鑰匙走進衛生間。余小滿衝過去,但是,遲了。鑰匙被塞進馬桶,辛涼大笑著沖水。

    余小滿撞開辛涼,探手去馬桶裡撈鑰匙。

    辛涼笑著走開。從床下取出兩桶汽油,辛涼認真地在房間裡潑灑。然後,她在枕邊拈起和君野的合影,看了看,點燃,丟在地上。

    當灰飛煙滅,塵歸塵,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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