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的男女關係中,愛情的比例究竟佔到多少?
囚中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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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認識染,是在另一個城市。
那是一個潮熱的南方城市,我的好友莎莎做媒牽線,為我安排了一場相親,對象就是染。那天的情形,我只隱約記著一些。莎莎挽著新婚丈夫黃峻的手臂,我跟在他們後面。我還記得那天的心情是沮喪的。是的,我一直喜歡著黃峻,可我競爭不過莎莎,黃峻選了她沒選我。雖然我願賭服輸,很快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可莎莎總是不放心,非要我嫁出去,她才放心。
相親地點安排在一家有著透明牆體的咖啡館裡,光影散漫無拘地在我們置身的空間裡穿來穿去。染穿著白底藍條紋的襯衣,因為這咖啡館到處是玻璃,影射出我和染雙雙的身影。那店裡好明亮,我覺得自己像一顆懸掛在染這顆熱帶樹木上的碩果。米蘭昆德拉說:愛情始於一個比喻。這句話一點沒錯。
2
我們之所以離開那座城市,是因為染。不知道是他自己看出來呢,還是莎莎向他透露,我從前對黃峻的那點心思。我總覺得單戀是世界上最不穩定最沒有記憶的關係,可染總是心存芥蒂。每次和莎莎還有黃峻吃飯回來,染便會陰沉著臉,說我看黃峻的眼神不對等等莫名的細節。
愛情是自私的、小氣的,我並沒有怪染。漸漸地,我們和莎莎黃峻夫婦來往得少了,但染依然有時在我加班回來後警惕地嗅著我身上的味道,問我是不是出去和黃峻鬼混。即便,我當著他的面,把手機裡黃峻的名字刪了,染仍是疑神疑鬼的。無奈,我提出離開那個城市的建議。染很高興地開始籌劃了起來。
3
我們從A城來到了B城。彷彿我們倆的生活注定充滿著曝光過度的色彩,B城的日照很厲害,街市的景色常常被曬得煞白煞白。在新的地方,我們各自找了一份工作,開始了新的生活。
染依然很不放心我,常常檢查我的短信,開電腦看我的聊天記錄。我不是那種風情萬種的女孩,不化妝,穿著也很樸素。但不知道為什麼,染就是不放心我。愛情如果是自私的,但也不會一點寬容都不存吧。清晨電鈴響起,我去門口拿早報和掛號信,染竟然指責我說我和郵遞員眉來眼去。我百口莫辯,奔出家門。我把耳朵豎起,並沒有聽見染追我的聲音。
我跑到了白晃晃明光的大街上,滿肚子的委屈。但我並不傷心,女人也只有當失去愛的時候才會傷心。對於男人無理取鬧的嫉妒,女人只會有些生氣、懊惱而已。陽光曬得人頭暈,我站在一顆樹下遮陰,只聽見「啪」地一聲,一隻小鳥掉在了馬路邊窨井下水道上。
4
我蹲下身看,那是一隻很小的鳥兒,羽翼未豐,但已經知道了害怕。車水馬龍在它身邊呼嘯而過,他渾身害怕地顫抖了起來。窨井蓋有一道道縫,小鳥的一隻腳爪卡在了縫隙中。我看它那麼害怕,於是伸手把它抓了起來。
接下來怎麼辦?交給警察叔叔?這個想法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放回樹上,我又夠不到。放在路邊,它並沒有力量飛上樹,仍是死路一條。只有一個辦法了:帶它回家。
因為有了這隻鳥兒,我暫時忘記了正在生染的氣。我叫了部車,問司機要了一個小紙盒子,把鳥兒放在裡面。鳥兒開始熟悉我,知道我不會傷害它,於是渾身鬆懈了下來,眼皮耷拉著,精神很不好。
5
這是只什麼鳥呢?我什麼都想到了,麻雀畫眉鵪鶉八哥甚至烏鴉雛鷹……天可憐見,我實在對小動物沒有什麼見識。染看到這隻鳥,神色微變,他說:「幹嗎弄只鸚鵡回來?」哦,原來是只鸚鵡。
染要我把鸚鵡送人或是拿去花鳥市場賣掉,我千求萬求染,我說:「求求你了,等它長得大了點,再送走。」染點了點頭,染除了有些小心眼愛妒忌懷疑之外,其實是很愛我很寵我的。
漸漸地,我發現那只鸚鵡,在感覺不安全時候的警惕神情跟染竟是有七八分像,於是私底下我都喚這只鸚鵡作「染哥兒」。
6
鳥兒長得飛快,染哥兒沒兩個月就變成一隻大鳥兒了。這多虧染的照顧,染對鳥類的知識熟悉到讓我吃驚。染溫柔的時候,會跟我說他小時候的故事。他小時候在農村長大,姥姥房子後面有一大片樹林,他常常和小夥伴在樹上抓各種鳥兒玩。
鳥兒大了,開始會在房間裡亂飛,染去買了個籠子把它關起來。
我和染一直沒有孩子,我們並沒有有意避孕,但不知為何,染就是無法在我的身體裡播下種子,萌芽生長。
於是,成人性子便使在了染哥兒的身上。看到染哥兒第一次飛起來,我們倆就像看見自己的孩子學會走路一般興奮。可是,染哥兒第一次說話,卻讓染不可逆轉地疏離起了染哥兒來。
那是一個週末的黃昏,我偎在染的肩上看電視劇,劇情很慢,我看得昏昏欲睡。一聲清脆到尖利的聲音打破寧靜,染哥兒連著叫了好幾聲:「囡囡!囡囡!囡囡……」
囡囡是染喚我的暱稱,這個稱呼是只屬於染的專利。染哥兒這樣一叫,便注定了失去染的寵愛。
染說要把染哥兒賣了,我雖然不捨,但還是提著籠子去了花鳥市場。可奇怪的是,這麼漂亮的鳥兒,別說賣了,就是送人,人家也不肯要。我無意中聽人說,一般人家都不要長大了的鸚鵡,因為它通人性,有了彷彿人一般的記憶。
染有一天邊啃著我買的烏骨雞,邊說:「再送不給人,就把它殺了煮著吃!」
7
那晚,我坐在床沿看碟,染忽然用結實健壯的雙臂從後環抱住我。我轉身投入他的懷裡,渾身縮成一團,如在母親子宮裡最有安全感而愜意的姿勢。
染由嘴角漾開一圈圈幸福的微笑紋路,我把自己縮作一團捏緊的拳頭,染溫柔地用力掰開我的手腳,像一個急於猜出拳中所握物事的孩子……我們就這樣相互逗著玩,直到意亂情迷。
我把熱唇送上染的下巴,染忽然停了下來。他走向房間一角。
房間一角的籠子裡站著染哥兒,頭兒神經質地一直點著,眼睛是紅色的,在黑色的瞳孔上,蒙著一層泛紅的虹膜,那顏色看起來像血一樣。我當時很疑惑,它看人會不會儘是血色?
好慘烈的生物啊!
染找了一塊黑色棉布把染哥兒的籠子罩了起來。我笑話染:「染哥兒又沒犯錯,你把人家關小黑屋。」染說,他最不喜歡被什麼東西盯著的感覺,尤其是在和心愛的人親熱的時候。
染這樣說,反而讓我有了一種,被什麼東西盯著的奇妙感覺。
染在我耳邊纏綿呢喃著:「囡囡,囡囡……」我感覺一陣冰稜刺入身體般的戰慄。我敢肯定,那不是興奮,那是恐懼,從未有過的恐懼。
8
這種恐懼伴隨了我多日,終於有一天,我在上班時候接到了電話,是警局打來的,說是有人報案,聽見我們家不斷發出慘烈的叫聲。大概是叫著什麼「安」。我的腦子裡迴旋著染喚我「囡囡」的聲音。
我推開了染的房門,在那張曾被我體溫熨到起皺的床上,染用保鮮袋把自己的頭悶了起來。他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房間的四周俱蒙上了黑色棉布。
警察把黑色棉布刷拉一扯,一線強光照進屋內,刺得我們眼睛都睜不開來。經偵察,染確定為自殺。我並沒有像人們預料中那樣哭得死去活來,我的胃裡不斷泛著酸水,那是驚疑不定的生理反應。染為什麼要用如此詭異的方式自殺?何況,他沒必要自殺啊。
警察去調查染的同事,所有人都說染工作認真,待人和善。對我來說,染除了有一些些小氣易嫉妒之外,他幾乎是個完美的男人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9
警局的心理分析部門要對這樁自殺案做報告。我必須向他們做筆錄。
坐在我面前的是位女警官,他們就是喜歡這樣,以為女人最容易接近女人。女警官問我染生前的狀況。我說染的完美描繪了一遍,再將他的小氣嫉妒渲染了一下。
我拿鸚鵡做比較,我說我們有一隻叫染哥兒的鸚鵡,我是如何愛它,染如何從喜愛它到排斥它。甚至……我開始失魂落魄地笑:「你知道染有多沒安全感麼?他和我做愛的時候,都怕染哥兒的窺視,每次都要用一塊黑色的棉布把籠子給遮起來。」
女警官的眼睛一亮,看來她捕捉到了關鍵點。籠子的棉布——陽台的棉布,嫉妒——害怕被窺視,染——染哥兒……這幾組相關聯的詞足以讓這位女警官寫一篇詳盡的報告,甚至一篇漂亮的心理學文章在雜誌上發表。
10
染的葬禮辦得簡潔而肅穆。自殺加上詭異的心理猜疑,很多人害怕得不敢來參加。
黃峻來了,莎莎沒來。他們離婚了,七年之癢嘛。我沒有邀請莎莎,雖然她是我們當年的媒人,可誰都知道這媒人是存著怎樣莫名的心思。她想我嫁人了,和染結婚了,就不會對她有威脅,黃峻就是她一個人的黃峻了。可我怎會是那麼逆來順受,甘心讓別人來安排自己命運的人?
很多年前,莎莎眼珠子放光地向我展示手指上黃峻為她套上的戒指,我去質問黃峻:「你說過愛的是我不是她!」黃峻跪在我身邊,愛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莎莎的老頭子是勞動局的局長,黃峻想要晉陞,娶莎莎顯然更明智。
而我呢?家世平凡,雖然我很努力,碩士學位拿了兩個,而且還自學了心理學課程。但我並沒有刻意去拿心理學的學位,因為我想,在這個滿目眩亮的城市裡,女人需要為自己留一塊陰涼之地,以便走累了時好休息。
那晚我賴著黃峻,我在他的肩上和肋骨上惡狠狠地咬了兩大口,隨便他怎麼去跟莎莎解釋。
11
莎莎只是黃峻仕途的一顆棋子,有我做兵擋著,她甚至都過不了楚河漢界。我說不上多愛黃峻,有的時候,黃峻給我的內心溫柔,甚至還不如染。我只是憎恨莎莎,憎恨她用一種操盤的姿態來擺佈我的人生。
我和染在一起的這麼多年,焦慮多於幸福。每一次染不相信我指責我的時候,我便冷笑著想,這一切拜莎莎所賜。經另一個朋友說起她,聽說她離婚後形同棄婦,蓬頭垢面,愁眉苦臉,逢人便抱怨。我聽著心裡竟然好生歡喜,喉嚨裡竟然哼出了歌來。
其實,這世界上的每一段男女關係中,愛情的比例究竟佔到多少?還不是全都被佔有欲稀釋得醜陋無比了?染對我,我對黃峻,究竟是愛還是佔有?
於是我給黃峻打了一個電話,他已經平步青雲了。我心裡活泛著,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走在黃峻的身邊,把莎莎徹底踢出戰局。
而所有的障礙只有一個,那就是染。染生氣的時候很嚇人,像那只染哥兒的鸚鵡一般,紅著眼睛。染說:「你如果敢背叛我,我就殺了你。」這就是莎莎給我安排的人生,彷彿為我栓了一道無法開啟的鎖,越勒越緊,直到窒息。
12
那天染在睡覺,睡得很沉,因為我在他的杯子裡放了安眠藥。外面好亮啊,我扯了黑布將窗子封起。然後,將保鮮膜套在了染的頭上。我看著他像哮喘一般,呼哧呼哧地,我甚至一度想放棄而去把那保鮮膜拉下來,但我堅持著沒動。
離開家的時候,我輕輕地把門帶上,嘴邊留著微笑。很輕鬆,彷彿解開一身束縛。
上班的時候,接到警局電話,我竟然進入了一種備戰的狀態。
幾天後,黃峻給我發了條短信:「中山賓館1201。」
我忽然聽到一聲冷笑,環顧房間,脊樑骨一陣寒意。我站起來,開門想出去。門一開,面前竟然蒙著一塊黑色棉布。我回頭看見染哥兒,腥紅著雙眼看我,那神情宛如染在生氣時。我伸手想推開蒙在門上的那塊黑布,卻摸到了一個人體的輪廓。黑布緩緩落下,染的頭上套著保鮮膜臉色發青地站在我面前,我驚恐地轉過身子,染哥兒朝我飛了過來,一下下殘忍地在我身上啄了起來。我的皮肉,彷彿羽毛一般,紛紛屑屑地落下,血卻流進鸚鵡的身體……